“尤八国”体检

张洁Ctrl+D 收藏本站

“快上!快上!”后边等着上车的人,不停地用手指戳尤仲甫的脊背,那指甲尖利得很。

他倒是想快,谁愿意让别人戳自己的脊背。可他快得了吗?最近他的右膝总是隐隐作痛,弯曲的时候就更痛。他把手杖和手提包挎在臂弯里,两只手拽着公共汽车门上的扶手,像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那么吃力地踏上了公共汽车。

后边的人还在不停地戳他的后背,鸡叨米似的。

唉,巴巴儿地跑到医院去做这次体检,何苦呢?不过是这儿听听,那儿敲敲,能听出什么?又能敲出什么名堂?

尤仲甫从来不上医院,四弟季甫在医务界是榜上有名的中医大夫,家里人有了急病,随叫随到,谁还上医院去。

办公室的小吴,千叮咛万嘱咐:“尤老,党关怀知识分子呢。这次为三十五岁以上的知识分子体检,每个人的检查费就是十四块钱呢,女同志还多五块钱,您可千万要去啊。”

虽然他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看得那么重,但为了这个关怀,也应该认真对待这次体检,怎么能因为汽车太挤,因为腿疼,因为有人戳自己后背,就产生烦躁情绪?

全家人都很看重这个关怀,尽管大家嘴上不说什么。

老伴从箱底找出当年他在英国留学时穿的夹大衣,浅驼色的面子,花格呢衬里,式样老了,可是上好的毛料,且做工精良。只是生生让老伴洗坏了,越缩越小,穿上它,肩胛那儿活像打了两个箍。她老舍不得拿到洗染店去干洗,到了老年,她变得悭吝起来,年轻时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小吴站在医院门口,迎候来体检的人们。“进门请往北拐,请先在礼堂等一等。”

礼堂里像开联欢会那么热闹,平时机关里好像没那么多人,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知识分子队伍看涨啊。

尤仲甫站在礼堂门口,不知往哪里迈脚,生怕一不小心踩了谁。

“尤老!尤老!”熊老站在一扇窗下招呼着他,“来,这里有座位。”

尤仲甫前后左右地点着头,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劳驾”“请让我过去”,忍着右膝的疼痛,长脚鹤似的一步一步高抬着脚,来到熊老身边,如释重负地在他身旁坐下。

“您近来可好?”

“好,好,您也好?”

“谢谢,好。”

他们寒暄着,因为都不坐班,平日里大家难得见面。

有人开玩笑说:“瞧,十四国会议开幕了。”

“什么十四国会议?”

“喏,你不知道吗?‘尤八国’‘熊六国’嘛!尤老精通八国文字,熊老精通六国文字,六加八,不就一十四。”

变天了,天色暗了下来,跟着掉雨点儿了。

开始散发小圆纸盒和玻璃瓶子,小吴拍拍手,高声说道:“同志们,现在请大家去留大小便。”

人们像开了锅的水,多少张嘴一齐嚷道:“小便还可以留,大便是说来就来的吗?谁有那个本事。”

“现在没大便怎么办?”

“那就明早再送来。”小吴声音嘶哑地说,组织这样大规模的体检,大概很让他劳神。

几个护士进来了,小吴把几摞体检表格分别交给她们,并且说:“同志们,听护士同志叫名字,谁叫到你的名字,你就跟谁走。”

于是她们开始点名。人们像鸭子一样,嘎嘎地叫着,一群一群地往礼堂外移动。

“安静,请安静。”小吴急得口干舌燥。

但人们依旧嘎嘎地说着、笑着,慢吞吞地移动着脚步。

尤仲甫怎么也听不见有谁呼叫自己的名字,末了,还是别人把他推到一位护士跟前。她翻了翻手里的体检表,又很有兴味地打量他一眼。“您就是尤仲甫先生?”

“是,我是。”

“我看过您翻译的书,和您的论著。”随后,她说出两三部大部头的题目。

尤仲甫缩了缩脖子,像被人戳穿假面那样,尴尬地笑了笑。

“好吧,大家跟我走,一个跟着一个,跟好,可别掉队,我们这个医院每个科室之间距离挺远,绕来绕去很不好找。”

她说得不错,那医院简直像个迷宫,不但每栋楼之间需要七拐八拐才能找到,就是每栋楼内部,也是“曲径通幽”。

尤仲甫顾不得地上的水洼,拐着右腿紧跟。

晚秋的雨滴,分外阴冷地落在尤仲甫那毛发已然疏朗的头上,和他那式样老旧的夹大衣上。

在内科,医生听了他的心、肺,量了血压。

“鼓肚子,鼓肚子。”内科医生边说边按他右肋的下侧。医生膀大腰圆,身子骨很结实,手劲自然也很大。

他不会鼓肚子,闹得医生和他都挺着急,后来,他失望了,索性不鼓了,医生也不让他再鼓。

“疼吗?”医生问。

尤仲甫分不清,到底是体内的肝疼,还是医生按得他皮肉疼。他又不好不回答医生的问题,小吴说了,检查费用十四块呢。只好含糊其辞:“嗯,有点……”他为这不认真的回答有点惭愧。

医生说:“没事儿,你的肝脾不大。”

他的手指头还真灵。

去外科的路上,小护士看出他的腿脚不便,就伸出手来,说:“尤先生,我搀扶着您吧。”

“谢谢,不用,不用,我可以走。”尤仲甫婉拒了,一个男人,应该搀扶女人,照顾女人,哪儿有让女人搀扶的道理,那也太没有绅士风度了。说着,他撑起精神,加快了脚步。

小护士也不勉强,恭敬不如从命。这些老知识分子,都有那么点怪毛病。

她对外科医生说:“尤仲甫先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呢。”

尤仲甫明白,她是想提请医生,检查时对他多些关照。前几次,比方说,在内科、心电图室,医生们听了她的介绍后,理都没理,让尤仲甫脸上热辣辣的。隔行如隔山,谁知道语言学为何物,尤仲甫又为何物?是处理的尼龙袜子,还是降价的带鱼?可他又不忍心把小护士的好意挡回去,只是一味地说着不成句的单字:“别……别……”

别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有语言学家自己知道,他用的是大容量短句。

外科医生怀着敬意说:“请坐,您请坐。”

只一个“请”字,尤仲甫便感到了从荒蛮到文明的提升,尊敬别人,和被别人尊敬,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谢谢,谢谢。”尤仲甫受宠若惊地迭声说道。

外科医生摸了他的淋巴、甲状腺,尤仲甫惊异于医生们的手指,那可以说不是手指,而是一部新式医用扫描仪。不过外科医生摸得很仔细,还让他解开衣扣,摸了摸他的乳腺。

“男人也需要检查乳腺吗?”

“男人也有长乳腺癌的,就跟有些女人长胡子一样。”外科医生解释道。

尤仲甫想了想,笑了,确实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小护士提醒他:“尤先生,让医生给您瞧瞧腿吧,我看您的腿好像有点毛病。”

查了半天,他偏偏忘了这条病腿。“噢,我的右膝老疼,弯曲的时候更疼。”他翻起裤腿,用力把棉毛裤撸上去,露出皮肉松弛的小腿和膝盖。

外科医生把他的右膝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摸了一遍,按住右侧的一处地方,说:“这里有一个突起的硬块,我们需要拍两张片子看看。”他从桌上拿起一张X光检查单,填写后交给尤仲甫,“请您到放射科拍片子吧。”

小护士说:“出了门往右一拐就是放射科,您自己去吧,我还得留在这里照顾其他人。”

放射科的大门紧闭,但从里面传出欢声笑语,其中尤以一位女性的笑声最为悦耳,哈、哈、哈、哈——一声高过一声,跟声乐系的学生练声差不多。

尤仲甫敲敲门,没人搭理,里面仍旧是练声般地哈、哈、哈。他加了些力气,把门敲得响一些,还是没人搭理。他考虑,犹豫,如果自己把门打开,算不算失礼?不好,不得主人允许自己开门,显然不好。他再加力气敲门,仍是无人搭理,而那位女性的笑声更加响亮,上气不接下气,就像有人在咯吱她。

尤仲甫硬起头皮,决定自己往里闯了,他鼓足勇气,扭了扭门上的手柄,还是打不开门,原来门是锁着的。他失悔于自己的莽撞,既然人家锁着,就更不该去扭动人家的门柄了。

正当他懊悔不已的时候,门开了。一位女“白大褂”霜着脸儿说:“敲什么敲?下班了。”

尤仲甫往里面瞥了一眼,再没有其他女性,难道那练声般的笑声,是这位发出的么?奇了!

他不由后退一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请原谅。我是来体检的,那位大夫让我到这里来拍片子。”他觉得自己异常笨拙,啰嗦许多也没说清什么。

女“白大褂”从尤仲甫手里抽去那张X光检验单,转身问屋里的两位男“白大褂”:“给不给他拍?”

一位稍许年轻的,看了看站在门槛上,不敢迈进门的尤仲甫。他挎着的那个由灯芯绒拼制的手袋,身上那件皱皱巴巴的夹大衣,无一不显出可怜寒酸的模样,便动了恻隐之心,说:“给他拍吧,领导不是说了,今天有加班任务。”说罢,便从桌上拿起一摞铁皮活页夹。

“哎,哎,别走啊,这段乐子,你还没说完呢。”女“白大褂”挽留不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次讲完了,还有什么意思?”说罢,便夹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剩下的那位男“白大褂”,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外科医生开来的检查单,哼了一声,说:“什么正位、侧位,根本拍不出来。”

拍不出来?拍不出来何必还拍呢?已经十四元了,再拍两张片子,还不得二十四元!这不是浪费又是什么,虽说尤仲甫不会从自己腰包里掏半分钱。他还是关心地问:“为什么拍不出来?怎么才能拍出来呢?”

男“白大褂”白了他一眼,绷着脸说:“我们只负责拍片,不负责解答问题。”

女“白大褂”说:“上去吧。”

“上哪儿?”

“没看见吗?躺到机器台上去。”

啊呀,他们全都伟大得很啊。尤仲甫想。于是深感自己渺小地躺到台子上去。

女“白大褂”站在他的头前,五雷轰顶地喊道:“脸朝下!脸朝下!谁让你脸朝上了?”

不是她说的吗?“躺”到台子上去。如果脸朝下,那应该叫做“趴”,而不应该叫做“躺”,语言学家想。他吃力地翻过身体……老了,干什么都不灵便了。

女“白大褂”不耐烦地指挥着:“往下点儿。”

“谁让你那么往下了?再往上一点儿。”

“再往下,再往下。唉,真是的!”

尤仲甫手忙脚乱,他晕乎了,趴在那里索性不动了。女“白大褂”只好动手去推尤仲甫的头顶,他的身子跟着往下滑了滑,可那个位置还是不理想,于是女“白大褂”重重地跺着脚后跟,走到他的双脚前,攥住他的脚踝,往下一拽,就跟菜市场的搬运工,抻着整只冻羊或冻猪的腿,从冷藏车上往下卸货差不离。

终于拖到了她满意的位置,两张片子才拍完了。尤仲甫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什么时候看结果?”

“不知道。我们只负责拍片子,不负责解答问题。”男“白大褂”说。

尤仲甫惊魂未定地走出放射科,正巧碰见小护士带着人们向耳鼻喉科转移。

“拍完了吗?”

尤仲甫话也说不出了,只一味地点头。

查喉咙的女医生,温厚可亲。“伸舌头,哎,对了。您年轻的时候,歌唱得挺好吧?”

年轻的时候?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自己都忘记了。他唱过歌吗?那时候有唱歌这一说吗?想不起来了,尤仲甫摇摇头。

“别动。”她用一块纱布垫着手指,往下拉着他的舌头,“请您说,衣——对了,就这样,好了。您的嗓子先天条件真好。”她往体检表上看了一眼,笑了。“哟,您瞧瞧,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您的声带条件这么好,我还把您当成歌剧团里那位有名的男高音了。”随着,她说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我念大学的时候,就听他唱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尤仲甫也跟着笑了。是啊,他要是个歌唱家就好了,总比什么语言学家强。会八国文字管什么用,要是哪位歌星或是哪位影星生了病,别说骨头上长了什么东西,就是生了脚气,也得用小汽车送到急诊室,然后住进单间病房。

会八国文字有什么用?

尤仲甫这样想着,想着,剩下的几科检查,就不显得那么慢了。

末了,尤仲甫仔细地把体检表看了一遍,每栏空格都一项不漏地填满了,至于栏里填的是什么,他就没兴趣研究了。

他满心轻松,心安理得地走回家去,至少,他没有把党的关怀扔到大街上去。

他的鞋被路上的积水濡湿了,从脚心一直往肚子凉上去。头发也让雨水淋湿,紧紧地贴在前额上,他把棕色灯芯绒拼制的提包顶在头上,至于身上,夹大衣还可以顶一阵子。

晚上,他打喷嚏了,后背发冷,脑袋也沉沉的。到半夜,他发烧了。他总觉得有人攥住他的脚踝,一会儿往上推推,一会儿往下拽拽,他又好像成了从冷藏车里卸下来的冻猪或是冻羊。

他嚷着:“放开我!放开我!”

老伴摸着他的额角,对小儿子说:“烧得不轻呢!瞧,都说胡话了,咱们还是给医院的急救站打电话吧。”

一听要上医院,尤仲甫便清醒了。“你说什么?上医院?不!不行!去,把四弟找来。”

1983年11月7日鼓浪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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