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愿意搭理他了,那家伙真不地道。
昨天他狠狠踢了我一脚,到现在我的肋巴筋还疼呢。
其实我昨天的表现不错,我没上厨房偷食去——坦白地说,我有时上厨房偷食吃,可不偷食的猫上哪儿找去?也没有撕咬扔在门后的破网兜,就说我玩心特别大,可老撕扯一个破网兜有什么意思?早晚也有玩儿腻的时候。
前些日子我上别人家串门,看见那只狸花猫在玩一个小白球。滚起来哗啦哗啦地响,咬也咬不住,抓也抓不着,老在你前头滚呀滚的,逗得你心里直痒痒,好玩儿极啦。我也想弄一个来玩玩,那他知道了准会说:“呸!你还想玩那个,别不知足了!”
他顶喜欢骂我“不知足”。
他心里一不痛快就拿我撒气,你说这事儿多不公平。要是我心里不痛快,找谁撒气去?!他觉着我是个畜牲,别管怎么对待我,我也不能拿他怎么着。
就算他把我踢死了,那又怎么样?谁还能为一只猫开追悼会,或是打官司不成?只要他高兴,他可以上哪儿再抱一只猫回来,这个世界上有的是猫,光我那一窝我妈就下了仨,可我们谁也逃脱不了被人豢养的命。想到这个,我巴不得全世界的猫都死绝了才好,看人们还上哪儿找猫玩儿去。
逢到他的脸阴沉得像条腌过的带鱼尾巴,两条腿直挺挺地往地当间儿一伸,再“大”字形地一叉,大脑袋往沙发背上一仰,冲着天花板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八成是心里不痛快,或是在算计什么了。那当口,趁早离他远点儿,昨天我就是一时大意,冷不丁挨了他一脚。
他三天两头不痛快。上来那个劲儿,可真了不得,风风火火、掀房揭瓦的。过一阵子,我这儿还没醒过梦来,他那里又眉开眼笑了,就跟我们“闹猫”差不多,闹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一来二去,我也品出来了,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或是他自己大惊小怪,弄神做鬼。
“咪咪。”他又叫了,还敲着我的食盆。鱼腥味儿直冲我的鼻子,我流哈喇子了。但我咬紧牙关,沉住气,就是不动窝。
“咪咪。”他还在叫。见我不动声色,就捅我的肚子,挠我的胳肢窝。“瞧瞧,这猫给喂馋了,连鱼都不爱吃了。”
废话!那叫鱼吗?!别逗了,什么时候他给我来过一个中段?净是些鱼头、鱼尾巴。
他说了,鱼头鱼尾巴也是鱼啊,谁能说它不是鱼呢?
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是给我吃鱼头鱼尾巴,那也没错,该当的。他是主人,当然应该吃中段。怎么能让他吃鱼头鱼尾巴,而让我吃中段呢?
他要是真那么干,我不怀疑他得了精神病才叫怪。我只是受不了他说这话的口气,好像他真给了我一个中段,而我又是挑肥拣瘦,不知好歹。
我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吗?非分的事,我从来没有巴望过,我是只安分守己的猫。
我把眼睛张开一条小缝,冷冷地瞅着他。他那张脸,像鱼肚子一样泛着光。不用说,他今天情绪挺好。我太了解他了,别看他在外头人五人六挺像回事,其实他一边蹲茅坑拉屎、一边吃油饼的事我都见过。他用不着避讳我,有谁见过人会避讳一头畜牲?所以我相信,在别人(哪怕是老婆孩子)没法看见的条件下(包括从钥匙眼儿里),好多人都是另一个样子。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老喜欢回家,喜欢摸黑,喜欢独处的原因。他自在啊,用不着装模作样啊。
要是他闷得慌,就该作践我了。拿香烟头熏我的眼睛,往我鼻子上抹清凉油,往我嘴里吐痰,往我舌头上抹辣椒酱……再不就一把攥住我的脑袋,把我提溜到半空,像拧螺丝一样把我的脑袋扭来扭去。我痛苦得呜哇乱叫,拿我的前爪挠、后腿踹,想从他的巴掌里挣脱出来……我的爪子和后腿,当然是空对空地白费力气、瞎折腾,他还瞅准我抓挠的空隙,一下又一下抽打我的爪子,看我万般无奈而他乐不可支。
不过有时,他也真跟我逗会儿乐子。他舞动着两个手指,我蹲在一旁瞅准空子扑上去。他迅速地把手一抬,我借着一股冲劲儿,能跃得老高老高,那是我平时想都想不出来的高度。
我真得意啊!
其实我的目的并不在于抓住他的手指。即使我抓到了,也不过轻轻一叼,便转身跑开,然后准备再一次的腾跃。在那一次又一次腾跃里,我感到自己的灵活、机敏、朝气和不竭的力量,感到我是一只真正的猫,而不是任他捏咕、靠他豢养的窝囊废……并且原谅了他对我的种种伤害。
我是一只不记仇的、宽厚的猫,我敢说他再也找不到一只比我更宽厚的猫了。
可是玩着玩着,他会突然来个急刹车。半截子一闪,把我往黑咕隆咚的厕所里一锁,任我怎么哀叫,也不理我的茬儿了。
我叫,是因为我感到害怕。我不是怕黑。在我们看来,白天和黑夜一个样。我们不像人,对白天和黑夜分得那么清楚,白天是一回事,晚上又是另一回事。
厕所又窄又小,天花板很高,除了便池以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就该琢磨事儿了。我真怕,怕我会琢磨出点什么,于是豁出命地叫,我总得找点事干,使我从可能琢磨出什么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那种时候——要不是墙壁的作用,就是他妈的有点儿邪——我老觉得那不是我的声音,只有精神分析专家才能在潜意识里发现的东西,被夸张了十倍地反射回来。
好家伙,啧啧。
这使我更加害怕,越害怕,我叫得越是邪乎。叫得越邪乎,我就越害怕,吓得我浑身的毛全奓了起来。
谁能把厕所门打开啊?谢天谢地,我给他磕头了。
他站起身来,从我身边走开,嘴里还唱着京戏:“昨夜晚,一梦,楞格儿里格儿楞,楞格儿里格儿楞,楞格儿里格儿楞……”老楞格儿里格儿楞,没完啦?你倒是接着往下唱啊。嘿嘿!我知道,他就会这么一句,可这一句究竟唱了多少年?兴许我妈、我奶奶那一辈就听过了,没准儿我儿子、我孙子还得听下去。
也许我又犯了不知足的毛病。只能唱一句算什么错?他又不是京剧演员,我连一句还不会唱呢。
就说他只会这么一句,他老婆也没不爱他,他儿子也没不听他吆喝,关我哪门子事?
转悠了一圈儿,他又来捏我的鼻子。我打了好大一个喷嚏,轻轻用爪子把他的手扒拉开,可他还捏,还捏。
我从窝里跳了出来。躲开你,行不行?他一把揪住我的尾巴,使劲儿往后一扽,好疼。我回头咬了他一口,其实没使多大劲儿,他却狠狠地给我一巴掌。我钻到床底下的箱子缝里,料定他没有这个本事,也钻进箱子缝来抓我,我在这箱子缝里跟他耗上了。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我已经睡过一觉。天黑了,灯亮了,我的肚子也饿了,只好溜出去吃我的鱼头鱼尾巴。
我一面吃,一面嘲笑、看不起自己:既然看不上他,就不应该继续赖在这儿。
不赖在这儿,我还能担保自己经常吃到鱼头鱼尾巴吗?虽然不是中段。
我还担心被四楼那家广东人逮住,扒我的皮,吃我的肉。狸花猫警告过我:“小心楼上那家广东人,他们什么都吃,耗子、蛇、猴子……听说还吃猫呢。”
算了,我还是老实待着吧,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再说,他也不算坏啊,说了半天,他又有什么应该指责的呢?
1983年3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