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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张炜Ctrl+D 收藏本站

“哈哈哈……好酒啊!”本林满面红光,仰天大笑,从孙玉峰的小院里跨了出来。

他拍打着光亮的肚皮,觉得一身轻松,舒服极了!

门口有个人叫着他,他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看出是小进。小进两手扳住他的胳膊哭起来:“我……我等你快一天了!她,她在家骂你、骂我,也不做饭……”

本林哈哈大笑,只是扯紧他的手往前走去。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向着一个老地方,向着芦青河湾走去了……半路上小进说肚子饿,本林就和他卧倒在一片花生棵子里,扒了一些花生水仁儿吃。他们相视而笑了。本林用手抹一下小进的脑壳问:“舒服不?”小进说:“舒服!”他们嘻嘻笑着滚动起来,一片花生棵子都被他们压倒了……

他们重新扯着手向前走去。也只有在这条路上,两个人才那么兴奋、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他们一踏上这条路就立刻年轻起来。“你闻得见它那股味儿么?”本林问。“它”就是指芦青河湾,指那片平展展的水。小进笑了,鼻子上有一道可爱的横纹。他说:“闻得见,这还闻不见吗?湿漉漉的,一股鲜味儿;还有,鸟的长嘴巴里叼了鱼,一甩一甩,在半空里闪亮儿,鱼的腥味儿我也闻得见……”

本林笑了。

“你看你看!”小进往前比画着——哦哦,他们来到河头了。

这就是那个有名的芦青河湾吗?不,这是一片蔚蓝色的湖,是个童话,是个明亮的光斑,是面闪着银光的镜子!

水鸟飞着,大叫着欢迎他们归来。近处的水草绿得像染过一般,所有浮在水面上的藻叶也被微微的水波荡散了。这水让人一看就觉得心胸开阔起来,什么惆怅、懊悔,霎时全都离去了!无有踪影了!……本林将衣服脱下来摇动着,高抬着膝盖往前走去。他觉得一连好多天没来这里,真是蠢极了。这全怨那个倒霉的工厂!工厂不干了,又可以随意来这片水里泡了,从这一点上来看,工厂完蛋了才好呢!这样想着时,他突然又看到了一群跳鱼,立刻指给小进说:“你看你看你看!”

小进说:“真多!”

本林脱掉所有衣服往水下走了。小进从后面用沙子扬了他一下。他钻进水里。后来他抬头向小进招一下手——小进往前一探脖子,他吐了小进一脸的河水!

满河湾的笑声。

本林醒酒了。水暖融融的,那么柔软,那么温顺!他仰躺在水波上,伸手往四周触摸着。水花躲躲闪闪地在身子边上旋动,哜哜地笑。他觉得这水很像小进小的时候:软软的小身体,皮肤又嫩又白,你伸手点触一下,胳肢他的腋窝,他就笑着往后缩,缩!本林眯上了眼睛,任这水波摇动他。他想象着身边围起十双八双小小的巴掌,推动着他,拍打着他。他就像个白胡子老爷爷那么安然。天底下哪里也没有这片水好啊!他跟这水的情感,是从童年、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培养的。他觉得生活中那么多坚硬的棱角,老要撞得人鼻子发酸,身子上一块块青紫的印痕;而这片水波却是柔和的,每当他疲乏了,碰得疼了,他就躺倒在这里,让那无数个看不见的手掌抚慰他的伤口。

什么事情都最好能总结一下经验。本林如今躺在水上,总结出的经验就是:什么时候背弃了芦青河湾,什么时候就要倒霉!早几年有一阵忙着造田(吃饭都要在田里),成年累月不来这河湾了,结果穷得没东西吃,差一点饿死!“武斗”那几年忙着四处去,忘了这片水,结果险些被渔叉扎死!最忘不了的是做医生那段时光,他高兴得迷了路,竟一次也没有走到这海边上来。后来的报应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了:他被逐出合作医疗站,小进被捉!再有就是眼前这次了,财迷了心窍,到处去奔跑,结局就是工厂倒闭,老婆大哭,买瓦片用的三百块钱无影无踪!……多么深刻的教训哪,这里面有泪水,也有鲜血。

本林咬了咬牙关:他今生再也不痴心妄想了!他再也不背弃这片河水了!他在今后的生活里,即便暂时离开了,也要快快回来。他要像童年那样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嬉水,他要重新过一个童年——多么愉快的童年哪!童年,童年哪去了呢?他把童年遗失在了哪里呢?

“嘿嘿嘿!”小进欢笑着,手里握住了一条黄脊背的小鱼,向他炫耀着。

本林睁开了眼睛。眼睛里不知何时憋住了一汪泪水,这时一下子淌到河水里了……

淌过了泪水,两眼立刻清明好多。他望着岸上的绿草,一片片的芦苇。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有一个人正拨开苇丛,急匆匆地赶过来——他的身影十分熟悉,他是卢达呀!本林的心不由得急促地跳动起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厌恶这个身影。他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卢达也在岸上脱了衣服,慢慢地游过来。

卢达挨近了,本林却扯上小进的手,用脚蹬着水移开一些。

“我到处找你,后来我想你会到这里来……”卢达尽量地游近他,说道。

“你倒让我清闲清闲吧!”

“打扰你了吗?”

“你饶了我吧!”

卢达苦笑着,没有吱声。

“你还是饶了我吧!”本林将两手按到耳朵上,在水里巧妙地滚动起来。

“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一谈……我肚子里装了好多的话。本林!我们能好好地唠一唠吗?”卢达站在水里,盯着本林的脸说。

“唠些什么?你是吃官饭摇官船的人,和我唠有什么好处!我这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卢达没有说下去。他突然朝岸上点点头说:“这儿不方便,没有烟抽,我们还是到岸上去吧。”

“你有好烟吗?那走吧!”本林往身上撩了几把水,让小进一个人踩鱼玩,然后和卢达上岸去了。

他们躺在白白的沙子上吸烟卷了。卢达说:“我还是想和你一块儿谈谈过日子的事。你知道,过日子可需要好好合计一下。”

“一天一天往下挨吧!”本林用中指和食指夹住烟卷,心不在焉地说。

“解放三十多年了,你还住着小草屋,穿这么破的衣服!还能这样挨下去吗?我看了心里十分难受……你知道,我对你负有责任,我……对不起你……”卢达说着,转脸看了一眼水中的小进。

本林笑笑:“好不容易自由了,我到这里洗洗澡儿,可你老跟着我!我再见不到你才好!”

“我总想,我应该帮助你……”卢达坐了起来。

“帮助我?”

“我说过,我对你负有责任!像小进,毁了一生,也给你的日子带来说不清的难处。这使我一想起来就十分难过……你不知道,这是欠下的一笔债,我怕回忆这些往事……”卢达的声音低沉下来。

本林一直有些惊骇地听着这些话,这时坐起来,拍打了一下卢达的肩膀,哈哈笑着说:“好哇,嘿嘿,原来也没便宜了你。就让你难过去吧!小进常常变疯,我还住小草屋,你难过好了!想想当年吧,我和大云那么哀求你,求你开恩放了小进,你硬是不干!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今天让你难受去吧!……”

“本林!……”卢达恳求地叫了一声。

“你呀,嘿嘿,到底是读书人,鬼精鬼精!”本林继续嚷着,“你倒是会算账的。你哪里是为了帮助我?你是为了自己还账的,你为了自己以后想起来不难过……嘿嘿,你鬼精鬼精!嘿嘿嘿……”

“本林!……”卢达嗓子颤颤地叫着。在对方的笑声里,他全身颤抖起来……他的头垂下去,久久地垂下去。住了好长时间,他才艰难地抬起头来,吃力地说:“为了还债也好,为了我自己也好,我还是要……帮助你,帮助你脱离眼前的困境!”

“你没那本事。”

“我想我会尽力做。我想让你尽力配合我……”

“怎么做吧?”本林又嬉笑着燃上一支烟。

卢达和他挨得近一些,说:“让我们先研究一下失败的原因吧,看看别人都是怎么做的,我们怎么去竞争……”

本林笑了:“让我去奔资本主义吗?那好,能奔咱也奔!哈哈……”

卢达连忙摆手:“不!不要以为研究竞争、商品,就一定是资本主义……”

“对,”本林挤挤眼,“咱就说‘不是’……”

卢达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下去:“应该研究一下自己的优势,把自己的短处变成长处……比如做蒲窝吧,村子里还没有做的,原料又这么多,满河套子都是蒲草……”

本林警觉地站起来:“你又想让我开工厂吗?”

“也不算什么工厂。原料不用花钱,不用本钱的事情……”卢达赶快解释说。

本林想,割蒲草天天可以来河湾里,这事倒可以考虑。不过做那么多卖给谁呢?他于是问:“卖得动吗?”

卢达说:“我就是为这个找你来的。镇上土产店要收购一部分蒲窝,我跟店里领导讲一下,让他们给你一些特别照顾……”

本林笑了。他紧紧攥住了卢达的手,抖动着说:“卢小达,你是个好人!你到底还是没有忘了我本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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