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孙玉峰的小院里点了一盏四方玻璃罩的煤油灯。灯苗儿虽然拧得很大,还是照不透院里的黑夜。在小院的角落里,黑咕隆咚的树底下,都有人活动着,发出“吭吭”的喷气声。不知有什么夜栖的动物被惊起来,蹿上院墙往别处去了。梧桐树上的蝉被震落在煤油灯的光亮下,噗噗地抖着双翅。人们只是不作声,步子急促地来来去去。这是人们在搬弄麻捆儿、机器,工厂就要正式开工了。究竟为什么要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开工,谁也闹不明白,就连孙玉峰也不明白。只是他喜欢夏天的夜晚,喜欢这个小院儿,傍黑时对身边的本林说一句“开工了”,也就干了起来。
两户人家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大云、小进、芝芝,还有芝芝的两个小孩子。开始他们笑嘻嘻地涌进院来,吆喝着:“开工了!开工了!”大云因为实在高兴,还伸出小拇指,在本林的耳垂那儿轻轻按了一下……孙玉峰在床上厌烦地翻了个身,本林于是大声喝道:“吵个什么!都给我闭上嘴巴!”大家也就默默地做起来。本来大云准备骂本林几句,但她想到孙玉峰身上的伤,也就闭上了嘴巴。
孙玉峰喜欢安静。他躺在床上,看到人们在黑影里奔忙着,有着说不出的快意。
本林和大家忙了一会儿,就一个人蹲到一边熬中药了。当柴草燃烧起来,火苗儿又把整个小院映成一片暗红色时,本林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孙玉峰又戴上了那顶鲜艳的太阳帽!他的心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他这样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跑到了床边上。
“玉峰啊!嘿嘿嘿……”本林叫着,小心地将孙玉峰头上的帽子转动一下。
孙玉峰费力地欠起身来,问:“麻绺儿抬完了么?”
“抬完了。”
“机器摆好了么?”
“摆好了。”
孙玉峰眯着眼睛望了望院里,伸出手比画着说:“机器要东西方向摆——这样拧出的绳子长。是这样摆的么?我的头晕,也看不清。”
本林告诉他:“是东西方向摆的。”
“哦哦,”孙玉峰点点头,“那么开机器吧。”
机器动起来了。
本林走过去,对大云小声说:“……以后,什么都要听厂长孙玉峰的。”
大云笑着拍打一下手掌:“芝麻粒大的工厂也有厂长!”
芝芝停了手里的活儿,憎恨地看了一眼大云。
本林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伸出来,狠狠地朝大云指了一下……
“天哩,我什么没见过……”大云说着,暗中也用手势威胁着本林……
机器吱扭扭地响着。
大云和芝芝站在两端摇着横木,小进领着两个小孩子搬运麻绺。横木磨着铁条儿,发出一种尖尖的声音。
暂时没人吵什么了。
本林叉着腰在转动的麻绺间走着,时不时低下头捏弄几下。他望望在两端摇横木的大云和芝芝,吆喝着:“东慢西快!”再不就说:“西快东慢!”有时他把小进也领进麻绺中间,指指点点地说:“小进哪,用心学,技术都在这上边了!……”
孙玉峰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工厂。在他的记忆里,这处小院落从建成那天起,今夜是最红火的时候了。连他自己也不敢想象这个小院里竟会做起这么大的事情来。他回忆着他如何经营了这座小院,极力要回忆起何时栽了那几棵树,何时竖了那一排莫名其妙的桩子。他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目光远大,能够期待,也能够忍耐。蜘蛛在树空间牵了网子,他不理睬;黄鼠狼跑进来做窝,他也不理睬;兔子窝塌了,葫芦架子朽了,他都是任其自然。他亲眼见树根下的青草钻出来,又随着秋末的来临,在他的琴声里枯死下去。他对这个小院有说不出的喜欢。他几乎不愿让任何人来院里分享他的欢乐。小院子可以说是一直荒废着,也可以说一直充满了生机。它在今天派上了这么重大的用场,绝非偶然。孙玉峰觉得好像出自什么天意似的,这小院荒凉了几十年,几十年什么也没有做,它原来在等待着开一个工厂啊!……想到这儿,他得意地笑了。
李本林看了看孙玉峰,就到院角的小厢房里取来了装着坠琴的黑布套,放在了孙玉峰的身边。
孙玉峰带着伤没法拉琴。可他还是将琴抽出来,抱在胸前抚弄着。他将拇指按到弦上,用力一拨,发出“嗡”的一声。他说:“多少天没拉这东西了,我的手老痒老痒……”
本林深有感触地点着头。
孙玉峰想起了什么,脖子往上拧着,愣怔怔地说:“那个人呢?”
“谁?”
“那个卢书记——好多天没见了。”
本林撇撇嘴:“他不来也好。我很反对他。”
“我不反对他。他是个老实人,还帮我们做机器。”
本林不认识似的看着孙玉峰,惊呼着:“哎呀!你还说他是‘老实人’!他就差没把我吃了……开始我也把他当‘老实人’,我还跟他叫‘卢小达’……这小院可再也不能让他进来了。”
孙玉峰用手按了按头上的太阳帽,没有吱声。他这时瞅着坠琴,突然坐了起来。他指着那两根琴弦说:“看看,像不像机器上的那两根麻绺儿!”
本林端详着,嘿嘿笑着:“真像两根麻绺儿,真像架纺绳机呀……”
孙玉峰略显歪斜的眼睛盯在琴弦和琴钮上,然后伸出粗粗的食指来,在弦上使劲拨了一下……
大云正专心摇着横木,只听到“嗡”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断掉了一样。正这样想着,手里的横木猛地一震:拴在铁条上的麻绺儿断掉了!她看了看对面的芝芝,见她并没发觉,正看着自己的男人摆弄琴呢。大云气恼地一掀机器站起来,大着嗓门喊道:“天生没出息的东西,开机器也不忘瞅男人!这工厂要能开好,算我大云眼长到脚后跟、嘴长到后脑勺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