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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伙儿人就要沿着这条路走过来了。他们似乎要去远方。

卢达这时候不愿让他们看到他。但他想看看这几个人……他将自行车推开,推到路边的一丛紫穗槐下,然后坐了下来。

三个人走过来了。本林车子的后座上,坐着小进。因为要爬这个上坡,他们不得不下来推着车子走。最前边的就是背宝剑的人,还戴了一顶颜色鲜艳的太阳帽——卢达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这顶小帽子骗了,那不是孙玉峰么!知道了是孙玉峰,也就不难知道他身后斜背着的黑布套里装了什么了。这家伙,远远看去多像背了个宝剑哪!……卢达的目光很快从孙玉峰的身上移开,他发现本林神色严峻,却又透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后面的小进——卢达刚才在小草屋里并没有仔细端详,这才发现他原来十分瘦削孱弱,像个小老头儿一样!卢达脑海里马上又闪过那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个聪颖漂亮、有着一对明亮的眼睛的小伙子……生活要摧毁一个人真是容易啊。卢达还记得前几年他犯傻之后冲进风雨中的样子,记得他在本林怀里怎样蹬踢、乱咬……他们已经将车子推近了老槐树,卢达看到他们车上挂了一大扎绳子。他们要干什么呢?三个人远去了,卢达眼看着小进萎缩的身影走上高坡,又消逝在高坡的后面……

卢达的目光又转向了村子,转向了那个小草屋。

他在俯视村子,俯视小草屋,俯视过去的生活。他是经过攀登之后,才来到了一个高坡上。比他高的是老槐树,他十几年前就见它屹立在这里,像一个巨人一样注视着村落、村落里忙忙碌碌的人们……老槐树,你看到了昨天的一切,你记得悲剧、闹剧和喜剧,记得那一幕幕情景吗?你还认识剧中的一个人物吗?他此刻正默默地坐在你的脚下吗?

……本林当了医生了。村里人为了方便起见,也为了一语道破两位医生职能和技艺上的区别,干脆喊他“一把草”,喊她为“一根针”。“一根针”可以一针见血,而本林只不过是轻飘飘的“一把草”……本林整天穿着一件白大褂,高高地挺着肚子,倒剪双手,满嘴的“陈皮”“牛黄”“桔梗”……

大云也经常到合作医疗的小屋里来。她常常占据了本林的办公桌子,跷着二郎腿,当着病人的面和本林争论草药的“性味”……后来她突然不去了。有一次她吓唬本林说:“哎!你这个‘短粗胖’(她气愤到极点时才这样称呼),小心我拧断你的腿……”她找到卢达说:“卢书记呀,我家本林变修了……”卢达不知她指的什么,询问的时候,她一拍膝盖说:“嗐,你还看不出来吗?一女一男成天关在一块儿还会好?……”卢达坚持说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她则坚持要将“变修”的男人揪回小草屋里,永不准他去拨弄那把草。

尽管如此,本林还是留在合作医疗站里。后来,完全是政治方面的原因,才使他永远离开了那儿。

那是一个夏天,卢达听说本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常常要溜到那个当过伪军的医生家里去。他听了十分震惊,但又不信本林会做这样的蠢事、会有这样的胆子。他吩咐民兵暗中注意一下这个事情。结果所传属实。卢达对本林彻底地失望了。正在他又愤怒又怅然,不知对本林如何是好的时候,本林治病出了问题:一个老头子喝了本林配的药之后,抬到公社医院抢救去了!当时正是寻找“活靶子”的时候,哪里寻这样的例子去:阶级敌人利用变质下水的本林,破坏合作医疗新生事物,已经危及贫下中农的生命!卢达亲自下达命令——揪出“伪军”,撤掉本林,一根线上两只蚂蚱,一起批斗!……

“伪军”被批斗了,本林被批斗了。当时的卢达很少想到一场批斗对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生活会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本林很快落魄了。他成了人人睥睨和取笑的角色。大云在家里更起劲地唠叨他,只是在外面却规矩多了——她自觉地分享了男人的屈辱。卢达也很少来这个小草屋了,他感到改造本林的计划已告失败,本林终于成为一个破坏我们事业的人物……

这是卢达给小草屋投下的第一个阴影。

那想起来令人心颤的、揪心的痛楚,是他做了公社书记第二年的事情。那一年他率领一个工作组驻在这个河边村子里。

事情巧得很,进村时一帮闲人正在街口上晒太阳,站在前面的正是李本林。卢达至今也不明白他当时为何要握住了他的手,像几年前一样,说了句:“你好!本林同志……”

本林开始时慌促地看着他,看着周围的人;但很快的,那眼神里闪射出了自豪的、优越的光辉……卢达想到了什么,立刻抽出了手。而本林的手还抬在空中,仍像握着什么东西一样,大拇指直立着,其余的四根手指使劲向下弯曲着。四周的人哄笑起来。大家喊着:“本林哪,追上去握!追上去握!……”本林没有动,只是含笑望着卢达率领的一伙工作组往前走去,那眼神里有一种感激,也有一种困惑和痛楚……卢达走开老远了,回头望一眼,见他终于将手放进衣兜里了,但仍站在那儿,向这边望着。他的头发被风吹着,没系扣子的衣襟也飘动起来。

卢达当时的心动了一下。他站下来,很想走回去和他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动……本林是完全的憔悴了,那头发在风中撩动着,多像衰败了的枯草。他有什么话要诉说吗?他想乞求什么吗?卢达甚至想到他会是又要申请救济了。卢达想起这个不争气的、和一个伪军搅到一起的贫农,心中涌进了一股愤怒,他转身沿街巷走去了。

然而他后来却一直没法忘掉这个形象,这个抬起一只手的、头发在风中撩动的形象……

这年的冬天,是他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一个晚上,卢达正在小火炉子跟前烤烟叶,一只眼睛的村治保主任进来了。他报告说民兵在野外巡逻时,抓住了一个流氓,此刻正关在大队部里……卢达赶去一看,立刻呆住了:抓到的是小进!也许他和民兵搏斗过,衣服上有几点血迹,头发蓬乱,冒着汗气。他见卢达进来了,尖叫着“卢书记”跑过来,却被“一只眼”一脚踢了回去……卢达也没有理他,不安地走到了隔壁。他在那儿问清了情况:民兵巡逻到一个场院上时,冻得受不住,想到麦垛跟前暖和一下,想不到就撞见了小进,正抱着一个姑娘……卢达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感到痛心的是小草屋里最让人喜欢的一个人也走上邪路了!离开大队部时他叮嘱“一只眼”,不要动手打小进,我们要改造的是他的灵魂,而不是他的肉体。

想不到,第二天卢达住的小屋被三个人围住了:本林不停地喊“卢书记”,恳求放出小进。他见卢达脸色阴沉着,就不敢吭气了。但他在屋角蹲了一会儿,突然直直地站起来,大声喊起几年前编的那首快板来,喊一声往前走一步,那眼睛里旋转着泪水:“卢小达!卢书记!给我本林出了气。出了气,不算多,又买锅盖又买锅!……”

他往前走着,卢达就往后退去。他几乎不敢看本林的眼睛了。他心里明白:这次,实在不能像上一次那样帮助本林了。

大云在屋里蹦着,她不向着卢达,而是向着屋梁问冤:

“小进哪,我的好兄弟,是哪副药没有吃对呀?得罪了那些丧门星……”

窗外,伏在窗台上的,是那晚和小进在一起的姑娘。她叫着小进,哭着,用手紧紧地捂着脸。

三个人从早围到晚,卢达一刻也得不到安生。为了摆脱纠缠,他让“一只眼”将小进送到公社去,参加一个“学习班”,结束后再送回来。办“学习班”,实际上是全公社的“坏人们”定期集中受训的一个方式。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后来他才了解到,小进解往公社时,是被五花大绑了的,后面紧跟着“一只眼”和持枪的三个民兵……

想不到两个星期之后,小进被放回来时竟变傻了。他一头冲进雪地里,嘻嘻笑着,抚摸着地上的一团雪,又将脸偎上去。本林和大云赶过去,小进就像只雄狮一样弓起身子,牙齿磨动着……卢达是亲眼见了这个场面的。他已经无法帮助本林和大云了。而在这之前,他是他们命运线上紧紧关联着的人物。遗憾的是,他没有送去帮助,却送去了毁灭。

他离开村子后,简直再不敢想象小草屋里的生活。

……一切都过去了。多少年来,当卢达遥想往事的时候,他始终不认为那中间掺杂了个人的恩怨。他信奉的人生哲学,决定了他要将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到为之献身的事业上。如果说当时由于他的赤诚而“完成”了自己,那么他同时却毁坏了别人,给别人留下了永远无法痊愈的创伤、一个悲凉残缺的人生。

卢达的眼睛润湿了。村落模糊了,小草屋模糊了。

他明白,仅仅感到内疚是不够的。他应该帮助本林一家,而就他目前的地位来看,他也许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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