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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过婚的人常有一种苦恼,这就是老婆没完没了的唠叨。任何一对夫妇里面,男人都曾有过这种苦恼。有的妻子在三十到四十岁这十年间唠叨过;有的在更年期的时候唠叨过;有的心中交织着初孕的喜悦和烦恼,就不停地唠叨;也有的虽然一生中只唠叨过几次,却也给丈夫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奇怪的是,本林娶了世界上最能唠叨的女人,却从来没有过这种苦恼。

大云的正式名字叫范绮云。

也许有人不信:这个最能唠叨的女人,出生在当时农村里最有教养的人家里。她的父亲就是当地有名的“范老中医”,不仅医道高明,而且熟通经书。他本来想让女儿学点药理,继承他的事业,但慢慢也就明白这是在白费心思。她从小长得就很壮,却没有一个精细的心眼儿,为一点事情就笑半天。她喜欢到田野里去跑动,对什么药书、小戥子、药柜子之类毫无兴趣。老父亲硬将她按在凳子上坐了,大声说:“大黄,性味:苦寒!鹅不食草(中药,又名球子草),性味:辛温!……”大云先是睁大了圆眼睛听着,然后拍拍手掌笑起来:“鹅不吃草,吃菜叶去!吃谷糠去!……”她只是笑,赤着脚跑出屋去。

范老中医决定招个女婿。当时还没有儿子小进,他要选择一个能够继承事业的人。本林刚刚八九岁,长得聪敏可爱,又是自幼丧母,正好进老中医的中药铺。他先要踩着板凳拉药屉——这是学徒的规矩,俗话说拉十年抽屉,就是一个好中医了。只可惜本林刚刚拉了两年,老中医就去世了!中医铺终究没能再开下去。若干年之后,他和嘻嘻笑的大云正式结为夫妇了。老岳母过世后,年纪很小的小进也就和他们住在一起了。

这个家庭至今也还是三口人,他们没有孩子。

大云比本林大几岁,也长得比他粗大出好多,自以为有管教本林的资格。小进自然也在她的管教之列。随着年纪的增长,生活的艰辛,她再也不那么爱笑了,却换成了无休止的唠叨。她的嘴唇很厚,后来不知怎么慢慢有些发乌,还总暴着一层白皮。无数的过日子的道理,苦闷、哀怨、兴奋、诅咒,都从这样一张嘴巴里飞出来。她的一对眼睛和善而美丽,上面的眉毛扬得轻松飘逸,这使她又有些可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本林对她的唠叨能够忍受,也能够消化。她常常骂着本林,慢慢就转向了小进。

共同的命运,把本林和小进联结在一起。当大云骂个不停的时候,他们也就围拢在炕角上做起了什么小游戏:折折纸猴儿,摔摔扑克牌。小进玩输的时候,本林总是很认真地伸出手指,在他的鼻梁上刮一下……小进本来是个很灵秀的孩子,到了十八九岁上,已经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可也就在这时,他遭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磨难。后来,他就常常犯傻了。清醒的时候,他依然十分可爱,听话、懂事,只是太像个孩子。本林出门的时候他常常跟在后面。本林笑,他也笑;本林皱着眉头,他就有了莫名的苦恼。大云骂他们:“两个猫头狗耳!”

责任田承包之后,本林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这儿人多地少,全家分了那么一点儿地,做什么去?他喜欢自由、清闲,像匹脱缰的马那样一尥蹄子跑开了。他要“云游四方”,到集市,到田野,到树林,到那些以前想去而没有工夫去的地方。

但他去得最多的,还是芦青河湾。那真是个好地方,绿的水,蓝的天,野鸭儿,芦苇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要到这儿来,这儿对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童年的时候——他现在还记得那时候,他差不多天天要到河湾里洗澡,他可以算作河水里泡大的人。后来没有机会亲近这条河了,他要和全村的人一起忙生活。他像一条久离清水的鱼一样,感到了焦渴和窒息。他是来河里玩玩吗?来摆脱成年累月的劳动的沉重吗?来打发一个人的孤寂吗?不!他是来亲近童年——他自己的童年!一个人到了四十多岁才去亲近和寻找童年,得到的是带有悲剧意味的欢欣……小进有时候也要跟上他到河湾里来,玩得总是十分痛快。他像对待一个最亲近的伙伴那样,往本林身上捧水、扬沙子。本林教他踩鱼,他做着这新鲜而富有实际意义的事情,竟然永不疲倦。

当他专心踩鱼的时候,本林就躺在一边的水上,轻松地拍着水波。他看到小进握住一条乱蹦的小鱼那样高兴,也忍不住要笑。人们最熟悉的,就是本林的笑容了。四十多年的奔波,酸甜苦辣,都没有消磨掉他这笑容。更多地给他痛苦的,倒是在他身边踩鱼的小进——小进常常犯傻,犯了毛病时会跑出小草屋,一连几天不见踪影。本林找不到他,就不吃不喝,冒着漫天大雪串村走户,到茫茫的海滩上呼叫。有时他自己也昏倒在雪地里了,被村里人见到抬回来……当他每一次历尽辛苦找到小进时,就紧紧地搂住那个不断颤抖的、瘦小的身躯,像生怕他再跑掉一样。小进却瞪着发红的眼睛,用牙咬他,挣扯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嘴角淌着血,只是搂紧这个躯体……

从孙玉峰那儿回到家里,大云要忙着去做那一串小鱼,也就来不及唠叨了。但三个人吃过饭,那一串炸成焦黄的小鱼也嚼光了时,大云就开始抱怨了。

“你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有脸来家吃饭?我爹爹也算瞎了眼,招来你这么个怪物。早知道你这样,招个猫不行吗?招个狗不行吗?……”

本林和小进挨在一起躺着,这时小声对小进说:“猫猫狗狗,一打就走!”小进也嘻嘻笑着学一遍:“……一打就走!”

大云用炊帚刷着锅,很麻利地一甩一甩把水撩起来,等水珠落下时再飞快地用炊帚尖儿一抹。她做活儿很有节奏,唠叨起来也随了这个节奏,使人听起来她是故意一顿一顿地说着话:“你睁开眼、你看看、你东家西家去转转,贩鱼的、卖烟的、打铁匠、修壶匠、编草窝、绑苇笆,你会做什么、你是白吃货!……”

由于这一段儿说得很连贯,有韵致,所以本林简直是带着一点儿惊讶听完了的。他朝小进伸伸舌头,又咂咂嘴。

刷完了锅,唠叨也就失了节奏。大云站在炕前,开始把手叉在腰上了。她把身子压紧在炕沿上——让人奇怪的是,她的身子往前探那么厉害,竟还能保持平衡!她用下颏指点着本林说:“好样的啊!你也是好样的。你什么不会做?你赶过车,打过马蹄掌,当过医生。什么做好了?捧住了哪只饭碗?老天爷,天底下也没有你这样的男人哪。我不求你当个‘万元户’,我只让你挣来瓦房不漏,和我家原来那幢中药铺子一样!……”

本林听着听着有些困了,他闭上了眼睛。

大云说着说着把脸仰起来,笑盈盈地说:“你什么不会做?老天爷,说起来没人信:你还演过戏,做过‘文艺人’哩!”

本林一生最羞于让人提他演戏的事,这时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似的蹦起来。他拧着眉头,恼恨地看了一会儿大云。最后他笑眯眯地、半是商量半是规劝地说:“说点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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