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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移民局那栋破楼前,她站住了。

肯定所有的移民局都是破楼。她想。那是为移民准备的,必破无疑。

汤米从她身后慢慢地赶了上来。他愿意落在后面一些,以便欣赏她的整体形象。

太阳在她的身后闪耀着金色的芒针,她看上去像环绕着光环的神女。东方的。

她眯起眼睛,仰视着台阶尽头那栋破楼的破门。那神气很像面对一大盘烤羊肉,考虑着从哪儿下刀最好。

她双手叉腰,一只脚蹬在高两级的台阶上。差不多整整一条腿,从印度式的大开衩的裙子里露出来。腿节修长,骨节精巧,踝部很细。亚洲人很少有这么漂亮的腿。汤米抑制不住地想到腿根的去处。平生从未有过的、只有在这个中国女人身上才能得到的快感重又紧紧地裹住了他。全部。从头到脚。

太阳很毒。她眯着的两只眼睛更加细长,使她脸上那种近乎残忍的美更加夺目。在和她做爱寻欢的时候,这种美更给他增添一份决一死战的酣畅。

她和汤米纠缠得太久了。一个月。这不符合她的工作原则。

“我们很快就会到这儿来,是不是,汤米?到时候你应该记住你太太爱穿粉红色的内裤,每月三号来月经,左乳上有一小块黑痣。而你爱吃烤玉米,早上要吃四个煎鸡蛋,对不对?”

这一套她比汤米还熟悉。移民局的那些笨蛋哪儿是中国人的对手?


“她绝对是个下流坯。”母亲望着汤米,像望着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可是我爱她。”

“你知道那不是一回事儿,汤米。”


也许母亲说得对,他病了,病得很重。一种无时无刻不想和她做爱的病。她那个东西长得那么让人销魂,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死在那里。

这就是她的财富。到了西方以后她才知道。在中国的时候她不知道。中国男人即使死在她的怀里,也不会像西方男人赞美上帝那样赞美她的这个东西。有了西方男人的参照,她终于认识了自己的价值,这种东西方之美兼而有之的女人五百年才会出一个。如同林彪阿谀××样。而她那个东西更是钻石、是艺术、是举世无双的珍宝。

回想以往的成功,只能算是小试锋芒。

人人插队落户的时候,她却参军、入党;

在部队没干两天又被推荐上了大学,当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

刚刚落实政策的时候,她又嫁了一个有海外关系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在钱还值钱的时候退赔的钱财近十万人民币;

刚刚往西方派遣公费留学生的时候,她又做了本校乃至本市第000001号留学生,并及时地与可教育好的子女离了婚;

…………

那时,这些“刚刚”显得多么不凡,和她如今的抱负相比却多么黯淡。可是没有那些“刚刚”也许就没有今天。

她要面向世界、征服世界。既然她能把不论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的便宜都占个够,也就能把帝国主义的便宜占个够。她有这个信心、雄心。

最重要的是安营扎寨,弄到一个西方国籍。留学、打工、做买卖熬居留年头去换取国籍的办法又苦又笨。那是留给男人或同男人没什么两样的女人去干的事情,上帝早就给他们安排了用在那个上头的筋骨和头脑。她不,她是为了挥霍男人的血汗而生的。她庆幸自己生为一个绝色的女人从而有享受男人不尽的一生。

但是西方男人很难下决心结婚。和汤米的关系拖拖拉拉,以至被有关方面遣送回国,并且从此不能在涉外部门工作。这也是她把留学的办法,看做事倍功半的原因之一。

但是先生们,你们也太小瞧我了,就算你们撒下天罗地网,我还会打回西方去。除非你们关起国门,不放一个洋人进来,只要放一个洋人进来,他就是我的。她呷了一口加了冰的威士忌,冷冷地想着,冷冷地看着。她喜欢威士忌,有地道的西方的强烈。她非进入和这种强烈相一致的生活里不可。

条条道路通罗马。欧洲人常说。

长城饭店的酒吧价格昂贵,可是在这里下榻的客人,或设立办事处的机构,档次要比其他饭店高出好多。中国人不但可以入内,而且进门时不需要出示工作证,或填写会客单。

所以她要在这儿下下她的套子。不在美术馆,也不在地坛公园崔健的演唱会上下套子。虽然那儿的老外也不少,但在那种地方,不大容易判断他们的经济实力。

她不能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妞那样,像个没有经验的猎人,刚见到一只兔子就像见了一头狮子,立刻兴奋骚动起猎手的豪迈,乱窜乱跳乱放枪一番之后,连兔子也不一定打着。她们多半见到第一个老外就廉价地卖了。她们不知道老外其实和中国人一样,也有穷光蛋、无赖、窝囊废什么的。到了国外还和在国内的日子一样,仅仅能吃饱饭有什么意思?中国人所向往的自由倒是应有尽有。游行、示威、吸毒、卖淫、要求军机大臣下台或者指着鼻子骂总统。没有人会因此定你反革命,或者说你别有用心一小撮,号召你顾全大局安定团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受人煽动蒙蔽,好像你还在托儿所里拉屎撒尿还得报告阿姨,收买学贼跟踪汇报一下子把你发配到沙漠里去。

可是自由有什么用?

要是你没好钱没好房子没好吃的没好穿的没有金银宝石钻石而是镀金镀银假宝石假钻石的首饰。自由,能给你吗?

一比八。倒卖外汇的小子心真黑。一比八就是一比八。愿意你就来,不愿意你就走。无论如何他们还比那些冠冕堂皇地坑蒙拐骗你或坑蒙拐骗国家的有工资有级别有党票有中山装有剪彩有开幕闭幕的讲话的人正大光明。

一比八。她愿意,她不换外汇怎么能坐在这儿喝威士忌?不坐在这儿喝威士忌又怎么下她的套子?就算是投资吧,她早晚会赚回来。

蜡染的布袍子长及脚踝。浅棕色,上面却印有黑色的非洲情调的花纹。袍子的线条简单流畅,从头上垂直罩下。领子很低,袖口宽大,腰间松松地束着一条颜色相同的丝带。自己设计、自己剪裁、自己缝制。她的身量很高,穿这样的款式更是潇洒。因为料子很软,走起路来莲步生风,袍子也就软软地依在腿上,两条腿的轮廓也就隐约可见。一路便走出希腊、雅典的味道,也走出有些钱财的味道。

这是一件不那么正式,却又能在晚间应付较大场面的衣服。而且引人遐想。比方想到豪华宽大的床、床上柔媚的女人,以及总是残留在女人身上的夜的慵倦。

她举着酒杯,慢慢地吮饮。宽大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了她黝黑发亮、结实而有弹性的胳膊。这是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只穿一件游泳衣在阳台上晒太阳的结果。

她知道西方人的口味。

活在这个世界上仅仅聪明就够了吗?

有个男人过来了。

那男人看上去不是银行就是某大公司的高级职员。她一眼就看个八九不离十。她又抿了一口酒。

他在找座位。

天公作美,今天的座位很紧张,香港一家公司的老板大宴宾客。

被宴请的那伙人,显然都是七十年代的剩货。

这从他们的吃相上可以看出。有一股知道时不再来的狠劲儿、不吃白不吃的无赖劲儿和挥霍别人钱财的在所不惜的残忍。

从他们的穿着上也能看出。虽然通俗得像是在过“狂欢节”,却件件都是名家名牌。显而易见,送上衣的是一个人,送裙、裤、皮鞋、手袋的又是另一个人。这份礼物多半不是特意准备的,而是从橱柜里找出来充数的。自家穿剩的,或是买的时候挺喜欢,过后看着又不称心了,只消用来对付、打点这批剩货。

这从他们的神态上也可以看出。既残留着昔日的飞扬跋扈,又有俱往矣的悲凉和绝不能暴露这种体味的振作。

接着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两个,然而她从未见过这伙人聚在一起时的情景。真像步入穷途末路的狼群,让人毛骨悚然。

但就是这伙人,依然能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中国的事情,因为他们的“叔叔”、“伯伯”闪转腾挪功夫好,过了一关又一关,而今可能还在岗位上。中国的事情,有时就建立在这些意想不到的支点上。

这就是那个港商、那些外商慷慨大方的原因。

看着这帮群魔乱舞,中国,真的无可救药了。

那男人像在荨麻地里穿行,力求缩紧自己宽阔高大的体积,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些餐桌和座椅,又如兔子那样频率极快地抽动着鼻翼,好似空气中有什么令人可疑的气味。

他是否已经娶妻?

这并不重要。一切都可以改变。只有无能之辈才会嗟叹相见恨晚。

她始终审慎地、毫无忌惮地当然也就像不包藏任何目的地盯着他。

对这种男人,既不能轻狂也不能畏怯。

她现在应该是个无处可去的孤身女人,因为无聊才坐在这儿浏览众生。

只有她的桌子还空着一个座位,这是她有意留下的。只准备让给那些经过粗略的筛选,认为值得进一步深入了解的人。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个人这样盯视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早晚会相遇。

她的目光果然与众不同。他在这种距离似乎很远的目光里,其实还读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不揣冒昧地问:“小姐,可以吗?”

她无可无不可地说:“请。”

她垂下眼睛,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估计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比方在他拉出椅子,坐好,双肘支在桌上这一串动作消停之后,便猛然抬起她的头。果然不出所料,他正盯着她瞧。

这女人味道真足。

最近一期《花花世界》杂志上有这样一段话,你愿意和一个处女睡觉,还是和有经验的女人睡觉?

有人回答:“我倒是愿意,可是现在在哪儿还能找到处女?”

还有人回答:“我可不愿意充当她在床上第一课的教师。”

他试探地对她微微一笑。她算不上是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两只手冷静地放在豆青色的亚麻布的台布上。

“可以请您喝杯酒吗?”

“谢谢。”

以后的事诚如她所设计的那么顺利。他们甚至谈到了嫁娶。可惜那家公司在和中国方面谈判时,没有尽顺中国人的心意,凑巧那一天他们在旅馆里做爱,凑巧又被有关部门查获,结果是他被驱逐出境,她被拘留。后来那家公司终于略备与中方进行合作的经验,但是他再不能回来了。她始终对那家公司怀有毫无缘由的仇恨。

条条道路通罗马。

感谢命运的安排,当初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学了英语这门万国语?

现在她是迷醉于中国古典文化、艺术、哲学的嬉皮而又不是嬉皮的青年。

穿牛仔裤以及长至膝盖的、色彩对比强烈的肥大毛衣。在一只耳朵上戴一只用宋代碎瓷做的大耳环。戴耳环的这一侧头发短如棕刷,露出青皮,没戴耳环的那一侧头发瀑泻而下,遮住一半面孔使一只眼睛神秘地忽隐忽现。用手抓食物,然后把油手在裤子上来回地抹,直到菲尔看见,露出责备的实则是怂恿的微笑为止。

“菲尔,好吗?”她举着一个似猴非猴的木雕在菲尔的鼻子前头晃动着。

“嗯,不错,很不错。”菲尔的眼皮轻轻往上一挑。逢到看见有味儿的东西,他的眼皮都会这么一挑,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样。

那一天,他在自由市场上看中了一个旧坛子。

这不是一般用来弥补北京人日常生活所需的自由市场,而是面向老外的几个有名的自由市场之一。

门道精明的贩子都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老外,奇货可居地把价钱吊起来。

她已然在那里转悠了很久。

在他看中那个旧坛子的时候,她也恰恰地对那堆破罐子烂坛子发生了兴趣,同时也就和他一起蹲在了那堆破烂的前头。穿一双绣满繁花的布鞋,一身黑色的中式裤褂背一个与绣满繁花的红鞋相应的布包。他忘记了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就一块儿挑选,一块儿和卖主讨价还价,而且她似乎比他还不懂得怎么杀价……好像他们本就是一块儿来的,然后他们本就应该地一块儿回到他的寓所。

进了客厅,举起一杯消热开胃的啤酒时,她突然想起这事的荒唐:“啊,啊,我怎么跟你一块儿到这儿来了?”她举着啤酒,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地站着。

他哈哈大笑。很喜欢她站在那里的样子。糊里糊涂,并被这糊里糊涂弄得茫然而又不甚心甘。

她和那些不遗余力地包围他的中国女人不同。她们太精于算计,想方设法地想要把他套进她们的套子里去。

菲尔讨厌婚姻,不论是和一个西方女人,还是和一个中国女人。

而他们一路上讨论得十分热烈的是为什么现在中国人都去追赶西方的时髦,而不注重本民族的文化艺术。比起中国,西方只能算是尚未开化的蛮族。菲尔虽然研究数学,对中国的民间艺术却有浓厚的兴趣。“像你这样喜爱并且了解中国民间艺术的老外真是绝无仅有。”她及时地说。同时带着一副还在严格地衡量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过头的样子,菲尔因此觉得她的评价尤其诚实。像她这种不以西方人的态度马首是瞻的中国人更属凤毛麟角。

她又问他是否去过“德陵”。

“没有。”他说,“他们带我去的地方,尽是那些类似‘洛可可’的地方。还有那些红色的、蓝色的、金色的龙,摆弄得丑恶极了。也许日本人喜欢这种东西,他们除了钱什么也不懂。”

她深为他不曾去过“德陵”惋惜。“那里不但游人少,而且有古罗马遗址的风情。当你置身于那一丘废墟之中,似乎可以听见岁月如苍凉的风,在你颈后飕飕地吹响……”这是她从一个老在写,老也发表不了的朋友的手抄诗集上看来的。

他们忘记了应该告别,或者找不到告别的间歇,当对方谈得兴味正浓,打断是没有礼貌的。便这样地一直来到了客厅。


“猜猜,多少钱买的?”

菲尔捉住她的手,就要说出一个一猜就着的数目,她却突然抓住自己的头发:“噢,我又把一张五十元钱的钞票当做十元钱的钞票给了小贩。”她懊恼地往后一挺,倒在菲尔那张从不整理的床上。

菲尔再次为她对生活的粗心大意所动,也许女人的可爱之处正在于此。“什么时候你才能变得清楚一些?哪一个男人敢和你结婚呢?不出两个月你就会把你丈夫的财产全部丢光。”

“是啊,这正是我最可悲的地方。”她做了一个灰心丧气的鬼脸。菲尔则仰天大笑,然后便搔她的痒,他们一齐翻滚在床上。他的手无意地碰到了她的胸,尖挺、丰满,可以想见它裸露在男人面前的时候所具有的战无不胜的力量。这和他在西方见到的大不相同。在西方,人们说中国女人的奶子如蔓藤一般垂吊在腰际。但她目前仅仅是他的好朋友,还不是女朋友。这两种关系在菲尔是很清楚地区别着。他要么不该有非分之想,要么概念明确为所欲为。

她知道这一会儿他想了什么,却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以后再去买东西,一定要约上朱丽,她特别会讨价还价,干这种事情一定要找她帮忙。”她依旧嘻嘻哈哈地揉搓着菲尔的头发。

菲尔仍旧举棋不定。在他没有作出决定之前,他决不会做什么。

现在唯一可以和她较量的人是朱丽。她实在太美了。她的美是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如果一定要在世界上找一张最完美的脸,那就是朱丽的脸。而她的魅力却在暗处,除非上床,才可领略一二。情到深处才能探其所有。

她一定要击败这个上海妞。

在追掠西方男人的角逐场上,上海妞绝不是北京妞的对手。

北京妞首先占有地利这一条。在北京的西方男人不但数量远远超过上海,档次也比上海的高。所以她们的机会远远比上海妞多,她们对付西方男人的经验自然就比上海妞多。

一般来说,上海妞太小家子气,缺乏北京妞那种大刀阔斧勇于进攻的精神,和野性十足的刺激。虽然她们不乏诸如从后门拿到在公安局注册的、西方男人的花名册这一类的精明,可是她们绝对不了解不同层次的西方男人的胃口,只知一律沿用十八世纪的女人对付男人的办法。

虽然现代的西方男人已经具有更多的平等观念,受过更普遍的教育,但是女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和前几个世纪并没有根本的不同。他们依旧从女人的依赖里寻找男人的证明,并从这种证明里得到男性的满足。然而他们的表现形式已和从前大大的不同,比方说给女人送红玫瑰、唱小夜曲的事菲尔决不会干,他要当的是二十或二十一世纪的骑士。

反过来说,一个娇娇滴滴、百依百顺的女人的依附就太廉价,从这种女人身上,只能得到一个男人不但无能而且过时的证明。

“我把我那件灰色有浅黄条纹的衣裙送给朱丽了,我觉得它对朱丽比对我更合适。她穿上以后,更像一位文雅的女士。我非常喜欢她,希望你也喜欢她,”她看出菲尔的满意,“你要对她好一些,对所有的女人都要好一些。”

“哎,你不懂,不论她们给我做菜,还是给我织毛衣都是有目的的。她们想出种种借口到我这里来,一直坐到深夜,弄得我不得不藏起来。”他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他的脸却告诉她,他很为自己的魅力得意。

菲尔,菲尔,你其实并不了解中国。你以为穿一件对襟的中式小褂,买几个中国风筝,逛几次中国的庙会,会使用中国筷子,知道“德陵”在哪儿就算了解中国了吗?连中国人自己也未必透彻地了解中国。

你更谈不上了解我们这样的中国女人。对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把你纳入我们囊中的中国女人,即使你没有魅力,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你。魅力在这里不起任何作用,什么魅力也不如你是个西方的男人。

“你怎么能这样揣测别人的好意?”她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她要让菲尔知道,她没有《丑陋的中国人》里所罗列的恶习。

菲尔果然因自己人格的不够完善显得尴尬。“我饿了,咱们做些吃的好吗?”

她吹出一声潇洒的叹息:“菲尔,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我恐怕什么也做不出来。”

“稀饭你会做吧?我很喜欢中国的稀饭。”

“我可以试试。”她把握不大地说。她现在绝不打算在菲尔面前暴露她会做饭的本领。一个让他在饭店里破费的新式妇女,比替他省钱的贤妻良母更能得到他的欢喜。也许别的男人不是这样,但菲尔是。

他们在厨房里找米。

橱里、冰箱里装满了从友谊商店或各大饭店买回来的调料、罐头、方便食品……瑞士起司、日本方便面、北欧的熏鱼、意大利通心粉等等,几乎所有的包装都启了封。看上去真叫人心疼。都是用外汇买的呀!她要是主持这个家,即使少一半开支,还能赚不少私房。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打开一包米,虽然她看见有两包打开的米就在手头放着。现在她必须这么做。

稀饭一定还得烧煳。他们只好去下馆子。一路上她不断地责怪自己。“我一定要向朱丽学会做饭。”她痛下决心地说。菲尔搂过她,宽慰地拍着她的肩。


“朱丽,亲爱的,你过来坐一会儿好吗?别洗碗了,你又不是我的女佣。”

“快来呀,朱丽,给菲尔发功呢,快来看呀。”有一个客人非常投机地喊着。

“依我看你的病好治……”发功的人紧闭着两只眼,双手悬空地平伸在距菲尔两只手上方约一尺的地方。

她很快地将这句话译给菲尔听。

“我有病?”菲尔难以相信。

发功的人不予理会,依旧悬着两只手,菲尔果然惊异地感到有两束热流直射他的手心,他的手心上像是贴着两只滚烫的栗子。霎时间这两股热流又传到他的小腹,在他的小腹汇成一股更大的热流直蹿他的胯下。

这时发功的人才开口说话:“你们西方人一定要到肺烂了、肝硬了、胳膊断了才叫有病。我们所说的病,和你们所说的病不同。当然,信不信由你。你现在阴阳不调,必有大病附身,如能尽早完婚,定可免去此难。”

菲尔点头如仪。胯下仍是一片如燎的燥热骚情,他怎么还能不信?只是他那双轻信的蓝眼睛几乎使人觉得气功效果的权威性和大甩卖的群众性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东西。蓝眼珠比黑眼珠到底略差一筹,有一览无余的先天不足。

气功界谈起此人颇多微词。旁门左道。一介江湖术士。她要的就是这个。左探右访方才寻得。几处要点略作交代。心照不宣。心领神会。几十张兑换券在那儿垫着,不怕他不尽力而为。

被请来推波助澜的客人,经过精心地筛选。此时及时地笑出煽动性的暧昧。菲尔有的是洋烟洋酒洋点心洋咖啡。能够出入一个老外的寓所并且和一个老外“侃”上一“侃”,被眼下不少人视为最上等的沙龙生活和至少能炫耀一个月的话题。没准还能看上一段难得看到的录像。坐在低矮宽大不着色的北欧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拿着一罐青岛啤。空调舒服得就像把你揭去了一层脏皮。这份享受和殊荣岂是那些挤在半公开半地下,由小夹道改建的臭气熏天的录像带放映室里,只能看看倒了不下五次的香港三流功夫片,外加一点刚走到床边就给你掐了的录像带的一般华人所能想象的?要是逗得老外高了兴,也许还能带你去建国饭店、兆龙饭店、昆仑饭店、长城饭店撮上一顿,那种经验更会让你终生难忘。

她笑得尤其忘乎所以,以至将手放在了坐在身旁的那位驻华使馆一秘的、某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地方,她也未曾察觉。

在西方,即使是父亲的情妇,只要她愿意,你照样可以和她同床共衾而不会产生任何心理上的负担。愿意,或者不愿意就是最充分的理由。一句“我不爱你了”就可以把前情旧怨一笔勾销,任你寻死上吊。妇女联合会也好,女权运动委员会也好,人民法院民事法庭也好,没有人会为你发起一场围剿陈世美的战斗。

她爱菲尔。谁又能说她不爱?爱到可谓殚精竭虑的地步。但她也不能放弃多种准备的可能。万一菲尔不上钩呢,即使上了钩也可能给她来句“我不爱你了”,也许还有比菲尔更好的机会呢……什么叫忠贞的爱情?世界上有那玩意儿吗?

她手掌下的那块肌肉绷紧了。从那块肌肉上传递过来的欲念,一下子就把她的血搅和得在血管里四处撞击、奔突,使她周身涌起一股渴望与兽一样恣意的冲动。她像是无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量。调情、让男人上钩,可能是最有趣的游戏了。但是她的注意力又被坐在对面的男孩儿所吸引。那是一个驻华使节的儿子,刚刚满了十五岁。如果她生育早,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儿子。她的眼睛像舌头一样,知道该舔什么地方地舔着那个男孩儿。眼瞧着那个髭毛还没长满的孩子,在她的撩拨下,向淫欲里堕落。她喜欢造就那些情窦初开的男孩,有种和吃小牛肉差不多的鲜嫩感。

“朱丽,快来呀,菲尔要结婚了。”

朱丽笑吟吟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顺手把菲尔扔在地板上的夹克挂到衣架上去。像主妇那样给客人续过茶或咖啡、或酒、或甜食之后,便端端地坐到沙发上去。她不笨,知道菲尔对她的兴趣,便义不容辞地有了主妇的良好感觉。

她却端着一杯酒坐在地板上,长伸着一双没穿袜子的脏脚,十个脚指甲上应有尽有地分别涂着红、蓝、白、绿、银、黄、紫、黑、金、棕十种颜色的指甲油。“你们看,朱丽这条裙子多漂亮,旧货摊上买的。日本货。纯羊毛的,才二十多块。日本人的口味和中国人的口味差不多,所以朱丽穿上特别合适。”

朱丽勉强镇定着自己,使自己的脸不要再红下去;勉强自己做出一份与她的气质毫不相干的、管它是从哪儿来的、只要自己穿着舒服就行的洒脱;勉强振作起一份勇气,表示这样的赞美使她满心欢喜。

这赞美如白雪公主后母的那只有名的苹果,除菲尔之外,每一个儿童都知道。

朱丽长年累月省吃俭用凑合起来的、这身看上去还像回事的行头,和那些一件件仔仔细细挂在衣柜里的、看上去也像回事的行头,让她轻轻一口冷气,吹得原形毕露。连她每晚穿了这些行头,一一在镜子前头试来试去的乐趣、享受,也吹得一干二净,好不凄凉。最要命的是,她把朱丽苦心营造、垒筑起来的,关于身份、价值什么的底座给吹塌了。

其实谁也没有觉得,其实朱丽觉得、人家似乎也觉得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好像愁闷、单调、灰色的冬天,突然被一场大白雪照亮了,人们从沉闷、黑暗的房子里跑出来,在不无夸张的亢奋中堆起一个雪人。接着更亮的太阳出来了。

朱丽好像就是阳光照耀下的那个雪人,她还是她,不过渐渐地矮了、缩了。

好朱丽,你为什么不说我刚被遣送回国时,如何在你面前抖搂从西方“跳蚤市场”上弄回来的二手货?那些衣服在服装市场尚未如今天这样开放的时期,让我扮演了好一阵子×籍华人、海外侨眷,大出风头、招摇过市。因为你还有那么点儿廉耻心,你不愿意在老外面前和我大打出手,反唇相讥。你还要表现上流社会妇女的文雅,可是菲尔不喜欢仕女,在场的、喜欢仕女的外交官,又都有了正宗的,而不是半道学来的仕女为妻。对不起了,朱丽,我要是客气,菲尔就是你的了,可我再上哪儿去找这么合适的一个洋傻帽儿?所以她绝不手软地再来了一枪:“朱丽,你让那件夹克躺在地板上是不是更舒服一些?”朱丽果然像挨了一个枪子儿似的缩了缩脖子。

“真的,朱丽,这样太累。你累,夹克累,我也累。你把房间收拾得这么干净,让我觉得自己脏得像只苍蝇,或者像块臭肉了。”

朱丽简直要流泪了。


气功师傅诱发了菲尔对中国宗教的迷恋。如果正本清源,也许这两种事物有出了五服的血缘关系。除了到处收罗香炉,念珠,长得一个样并且分不出男女的石印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灶王爷、土地爷、财神、门神诸神之外,便是朝拜各地的寺庙,不论道教佛教一概兼容并蓄于菲尔的泛爱之中。

大殿前差不多总有一副大彻大悟的对子,好比: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

人间之法无定法方知非法法也

这种对子让菲尔感到有如醍醐灌顶,如不立刻剃发为僧,简直就无法判断他的智力是否正常。

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如此这般地冒傻气的。

菲尔不难对付。他的兴趣很容易转移。

当初曾是朱红的,几经劫难、浮沉地凋谢了颜色的柱子;被朝圣者的膝盖和头骨磨砺出坑洼的方砖;空阔肃穆的禅房;被使人窒息的香火熏成褐色的幔帐的黄色皱褶……无一不包藏着命运的答案。

一般来说,人们几乎难以逃脱寻求这一答案的诱惑。

何止里根、南希每临大事求助于星相学家,如果你有一个精通看卦相面的朋友,他一定还会告诉你几个令你大吃一惊的名字,这些名字将来出现在悼词上的时候,一定还会被冠上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样的定语。你又有什么理由奇怪研究数学的菲尔求签问卜?

“签上说些什么?”

她不译,只是压低了声音哧哧地笑得蹊跷。

菲尔抓住她的臂膀,似乎签上的话会在她哧哧的笑里溜掉。“你一定要译给我听。”

“说……说你身旁的这个女人,就是你命定的妻子。”她挣开自己的臂膀,似乎极力要脱清和他的关系,“这可是你让我译的,”她甩了甩被菲尔捏过的臂膀,更加突出了她被菲尔所勉强的意味,跟着表示了有节制的不屑,以表明她无意于这种暗示的态度,“你还相信这种玩意儿?”

菲尔讪讪地、自嘲地一笑:“我不过觉得很有意思。”仿佛一个满腹经纶的人,突然在众人面前冒出一个白字,说他不过是一时的疏忽。

“菲尔,你要明白,我可没有一点儿想跟你结婚的意思,”她依旧不依不饶地强调着,“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们有一天不会不在一起睡觉。”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去都在十分恰当的火候。

菲尔有些恍惚地笑了起来。人在猜测不可知的未来的时候,常会现出恍惚得、专注得近乎痴呆的笑。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我说的是真话。”

“我是在想签上的话,也许我们真会结婚吧?”

“胡说八道。”她夸张地大叫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儿幽默感?”

她真走运,菲尔既不是汉学家,也不会读汉字,也不会说汉语。

如果菲尔仔细想想,这里和家乡那座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哥特式的教堂并无原则上的区别。那镶嵌在教堂四壁的每一块颜色如时日一样古老无华的岩石,以及岩石之间的每一条缝隙;那成排成行跳跃闪动的烛光,如一个个燃着的心脏那么让人心惊;那管风琴拖泥带水的轰鸣,如天上来风掠过你或是发烫的,或是一堆灰烬的灵魂……何尝不包含着命运的答案?上帝和如来说着同样睿智而又令人颇费猜疑的,解释至今、领会至今也未曾解释、领会清楚的警句。他们站立在苍穹之上,鸟瞰、倾听着世人夜以继日、无休无止地争论、解释、领会、阐述、论证他们的每一句话,以至以他们的名义互相残杀。

问题是菲尔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进过那个教堂,他拒绝。

…………

那个晚上的感觉,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你和不少女人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我更和不少男人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如果你是一个不可靠的情人,我大概比你更不可靠。

菲尔正是因为缺乏自信所以才争强好胜,只有不断刺激他的竞争意识,才能使他保持持续的力量。

但是和你做爱的快感,却是我从任何男人那里也不曾得到的。

他那两手勉勉强强,不过天底下的男人古今中外地都有这种通病,无不认为自己在这方面的能耐举世无双,登峰造极。没准有一天这也会成为竞选总统的标准。不过她更确信她给他的感觉才是世界第一。

你说你不是不干,而是看准了再干,这倒是你的真心话,因为你从不骗人。

所以才好骗。

当然亨利比我更了解你。

她恨死了亨利这个吝啬而奸诈的犹太佬。他们夫妇的友谊对菲尔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亨利太太讨厌她讨厌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为了阻止菲尔和她的关系,竟然用刀子去割腕上的静脉。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让她不得不佩服的人的话,必是这个女人无疑。这是唯一一个能看透她的人。

而且这种信一定要多写几封,让它“无意地”掉落在像亨利这种老向菲尔进谗言的人的手里。

但女人凭直觉活着。

菲尔就喜欢这种酸而玄的词儿。

我错就错在太骄傲,不肯承认自己在追求你。

菲尔不喜欢自轻自贱、没有独立意识的女人,可是他又不能说不爱她,西方男人一般不大愿意在没有指望的关系上下工夫。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和你在一起,唯恐失去你。

千真万确。

菲尔的父亲是四星将军,算得上是洋高干子弟。母亲是××大公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他们家的收藏只要拍卖一件,就足够菲尔和她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年。好比他现在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镶钻石的圣像。

我发现用心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就用脑子。这完全是下意识的。

这个词用得完全没有必要。但是可以给她增加一点文化味儿。

但我又发现只能用脑子工作,不能用脑子生活。

再来点狗屁不通的所谓哲理当作料。

我曾把爱情和金钱等同起来。心想,我对金钱从来都是无所谓,结果总是有钱花。

天知道!

如果对爱情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那么爱情也会来的。但是对你的爱,完全地改变了我。

我爱你。

虽然校方因为我和你的关系准备将我开除公职,党委会也准备开除我党籍,但是别担心我会饿死,我准备到街上去开个煎饼铺子。你不是很爱吃吗?

现在他们已不准我进实验室,公安部门也开始跟踪我。每次和你约会归来,教研室主任都要找我训一次话。但我绝不后悔,为了爱你,我愿意牺牲一切。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也爱我。但不强迫你。你对我不负有任何责任。

唯有说菲尔不负有任何责任,他才非要负责不可。至于公安部门盯梢这一点,更会激起任何一个习惯于民主、自由这一类字眼儿的西方人的义愤,还不用说她马上就要被开除公职,没有饭吃。

我的行动已经不能自由,这就是你最近多次约我而我不能赴约的原因。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分手。心里真像刀割一样地难受。但我还是感到庆幸,我在世界上,到底找到了一个值得我爱的男人……

这当然是一封情书。她如释重负地写完最后一个字。

她敢说写情书是世界上最乏味、最令人困顿疲倦、最消耗生命的一件事。世界上最终会消灭这种玩意儿。如果现在谁还热衷于这玩意儿,他的心智肯定不够健全。

这当然是一封情书,上面还应该有泪。她这辈子也没流过泪。她实在想象不出她在襁褓中用什么方式表示饥饿和疼痛。

她用牙刷蘸了点水,往信纸上甩了一甩,脑袋歪来歪去地欣赏了一会儿,不错,很像那么回事。


她没有欢喜若狂。就像留学的时候被遣送回国;和老外睡觉被派出所拘留也不曾感到没脸见人、此生休矣一样。

当她偶然回想起这些往事,她更看重的是自己每临大事的泰然。好像一个老兵,坐在冬日的暖阳下揩拭刀剑的锋刃,会情不自禁地叹出“好刀、好刀”的感慨。

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大部分是在了却一桩大事之后,好像又添了一件收藏,需要把储藏室里的物件,重新调整一下位置。好比现在。

是真正的过五关斩六将。

菲尔、朱丽们、亨利们、公安们、政工们、校领导们……长舌妇的嘁嘁喳喳根本不在话下。而这里面让她最上心、最费气力的是菲尔,因此她甚至有些恨他。

她抱着双肘,倚身在水磨石的窗台上,看他伏着高大的身躯,坐在有棕色花纹的塑料贴面的桌子前头,听她口授申请结婚的报告。她忽然觉得他的脸好像和水磨石的窗台、有棕色花纹的塑料贴面的写字台融成了一片,再平常普通不过地没有了意思。

那一次真是差点儿要了他的命。菲尔想。在五十九号公路上。他驾驶着麦加林的那部破车。

“你是不是活腻了?”麦加林说。

“算了吧,你不想想是谁在开它。”如果麦加林不是阻止他,而是说“这部车完蛋啦,除了菲尔,你们谁也不能让它起死回生”,他一定不会去开那辆破车。

那个斜坡来得很突然。又有一个因为修路要求绕道而行的路障。对面却来了一个和他一样半疯的车手。明知应该刹车,与明知麦加林的刹车不灵的念头结成了一个硬块,紧紧地塞着他的脑袋,不要说思想、智慧、理智这一类的东西,就是空气在里面也找不到一条缝隙。

她的怀孕真让他措手不及到顶,和驾着麦加林的那辆刹不住车的破车的感觉差不离。他怀疑售货员错把糖精片当做避孕药卖给了他。

不过……这很难说,可疑之点非常多。

“菲尔,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父亲竞选成功,当了总统。”她笑得很冷。

“你等着瞧吧,早晚会有这么个结果。”菲尔瞟了瞟眼睛,仿佛就此可以把搅在一起的过去和而今分清,“好,我们继续写吧。”

“你写上:‘我之所以爱她,并要求和她结婚……’”

电话铃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

他爱她?菲尔想不清楚地想过多次。如果讨论爱像做爱那么清楚和容易就好了。还有什么他之所以爱她,更是一个中国人才会讨论的、自欺欺人的问题。不但中国人,就是人类,也还没有进步到有能力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如把这个问题具体到一个极其物质的范围,即他的良心绝不允许他听任一个女人,因为他的缘故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中断学术研究而不去保护她。目前在中国,你只有娶了这个女人而别无选择。

“是,是我。爸,有什么事吗?”

“汤米到北京来了,他想见见你,现在就在客厅里坐着。”

“我没有时间。我和菲尔正在填写申请结婚的报告。”

“汤米的样子看上去……”

“怎么?”

“我觉得他好像病得很重。”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爸,我没有时间。菲尔在中国的任期已满,我们必须尽快办完结婚手续。”

“可是,我怎么和汤米说呢?”

“爸,您当了几十年的局长,我不相信您连个‘她不在北京’也不会说。”

“他看上去真是可怜。”

“爸,这就是您老也升迁不了的主要原因。”她还想就此开导父亲几句,想想未必有用,也就作罢。

“如果你有事,我们明天再写也行。”

“不,”明天?夜长梦多,“不过是一个不大相干的人请我吃饭,我不想去。”

汤米可怜!汤米可怜过她吗?要不是汤米犹豫再三,如何会有后来的遣送、拘留、留党察看的处分?

汤米也许可怜。但如果她怜惜了汤米结果会怎样呢?汤米能保证她打入上流社会?能保证她有阔绰的日子?即使离婚也可以靠赡养费过太太的日子?……

“好,咱们继续写。‘我之所以爱她,并要求和她结婚,是因为在和她相处的过程中,被她热爱祖国、不追求和崇尚西方的社会制度和物质生活所感动……’你笑什么笑,难道我不是这样的吗?‘她热爱自己的专业,并且渴望得到进一步的提高和深造……’”

菲尔索性丢了笔,大笑起来:“我好像变成中国共产党的一个支部书记,或者是你有江青的才能。”

“菲尔,你现在真的有些了解中国了。”


“……和煦的春风,又绿了大地。我们刚刚相聚,却又依依叙别……

“我们荟萃于神州大地,弄潮在昆明湖上,书窗前我们编织友情,学海里我们同舟共济——没有种族的芥蒂,没有庸碌的残迹——我们在这里秣马厉兵,我们在这里发轫四方……

“我们将驻足于大洋彼岸,探求在异国他乡;我们将散布科学的火种,我们要谱写友谊的乐章——用我们的聪明才智,用我们的青春韶华——数载后我们邃密群科,长城下我们凯旋旌扬……

“我们是一代天骄,闪烁着时代的丰蔚,开拓历史的航向。我们欢聚,如百花吐艳;我们笑别,似雄鹰翱翔……看看当初的倩影,我们多风流倜傥,诉诉归后的情思,掬一捧晶莹的汗水,飘散着硕果的芳香……”

当她用鼻音、儿音很重的美国南部口音,将某研究单位的中国同仁写给菲尔的临别赠言朗朗地译完之后,菲尔问:

“什么意思?”他真的不懂。

“没有什么意思,”她刻薄地咧了咧嘴,“我想他们目前正热衷于一本流行的中国当代小说。”

“我想这是真正的狗屁不通。”

“怎么是狗屁不通?流行的东西大部分就是这个样子。好比五六十年代‘垮掉的一代’和今天的‘朋克’。你能说他们狗屁不通吗?”

“这和‘垮掉的一代’,以及‘朋克’不同,你这样类比真是对‘垮掉的一代’和‘朋克’的污辱。你懂‘垮掉的一代’和‘朋克’吗?你没有在那种环境里生活过,是无法理解他们的。而这个,完全是……”在英语中,他几乎找不到与这种文化现象相贴切的词汇,“完全是串种!”菲尔想不到自己竟说出这样一个词儿。人一着急就可能反常,或是恢复原来的面貌,他不知道自己目前处于哪种状况。

“算了,不谈他们了,没什么意思。”


“你还是吃一点吧。”

她懒懒地拿起叉子,不胜其负担地叉起一只蜗牛。她现在可以经常出入长城饭店了。菲尔说,这里的法国菜做得不错,侍应生的服务也很周到。想当初她在这儿开盘的时候,只能要一杯软饮料,一块三明治,一块蛋糕或一杯咖啡,充其量也只能要一杯酒,从来不敢看菜单。真正地俱往矣了。她甚至有些伤感。

她又呷了一口白葡萄酒,那口酒,暖烘烘地抚过她的嗓子、食道,活生生地流进她的胃。她的胃好像被一只暖烘烘的小手轻轻地揉搓着。

她很想慢慢地辨味、体味一下这种伤感。此时此刻,吃,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何况来日方长。“我简直没有心思吃。”她说。

侍应生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从堆着冰块的钵里拿出酒瓶,将菲尔和她的酒杯斟满。绕在瓶颈上的那块防止斟酒时酒滴顺着瓶颈洒点的白餐巾很正式。她喜欢这种正式,一种货真价实的正式,而不是她过去常常精心谋划的道具。她早累了,腻烦了。如此,她还做得那么完满、缜密,足见她的意志。

乐声低回,四壁生风,烛影摇曳。暗淡的烛光,在她涂过眼影的眼睛上又染了一笔虚幻。谁也不会料到她心里想的,和这经过三番五次加工出来的神情如此天上地下。

“是的,你差不多什么都没有吃。”

菲尔伸出他的大手摩挲着她的手臂,与其说是为了安慰她,不如说是为了享受她。西方人永远不能明白,亚洲人身上为什么不长毛。他的妹妹每天都要用刀片刮腿上的毛,或腋下的毛,就像男人每天要刮胡子一样,否则就无法待人接物。

她从来不刮任何毛。她的皮肤又滑又凉,她的身子又柔韧又机灵,挨着她就像挨着一条在你身上千折百转的蛇,几乎每一平方厘米都着着实实地黏在你的身上,让菲尔又惊心又入迷。

那天晚上,月色本来就清凉如水。菲尔仰面朝天地躺着,她则披散着长发,伏卧在菲尔的身上悄悄地谈话。渐渐地,她的全身像是断成无数段落,在他身上或颤动,或扭动,或摆动得此起彼伏,又像一块沾了水的肥皂滑来滑去。她干得那样专心致志,好像在用她的肉体,打磨着他的肉体,直到把他磨灭为止。菲尔觉得自己被情欲熬干了,挥发成一个个膨胀得几乎破裂的、通体透明的泡沫。就在此时,好像有人调错了颜色,月色陡然变为一片银蓝,而月亮又将一片凉森森的银蓝聚为一束,单单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周围的一切,隐入了黑暗,她的脸、她赤裸的全身,便明灭起青蓝色的磷光。他明明白白地看见纠缠在他身上的,不过是一条粗大的白蛇,白蛇的头上,还蠕动、伸缩着无尽的小黑蛇。他浑身一惊,冒出一身冷汗,没了形骸。

从那以后,菲尔老觉得她有一种非人的魔力,使他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鹅,或是马,不过它们都是雄性。

他碰到了她腕上的翡翠手镯。他送的。这种首饰衬她的皮肤再合适不过。中国人讲究戴翡翠首饰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当时她无论如何不肯让他付款,终于把他拖离友谊商店。“或者我自己买,或者买不起就不买。我绝不花你的钱。”她一甩脖子,几乎是傲慢地说。他不得不独自去了一趟友谊商店。她至今在经济上和他一清二楚,好像一个女权主义者。

“我要再好好地看看这一切,以后再想看就不容易了。”除非作为一个君临这块可恨的土地的上宾,除非作为一个阔太太回来旅游,让她能够拿着大把的钱来耍弄中国人,她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菲尔难得地将脸上的线条一一地扯得周周正正:“是的,我理解。”

这些日子,她天天拉着菲尔去“再看看这里的一切”。她明知菲尔自己还有很多的事要办,光他那些中国工艺品就足够他装箱、清点,可这关她什么事儿,就是全都扔下,对西方人来说,还是太便宜了。她需要菲尔知道并敬仰她的“恋土情结”。

菲尔搂着她的腰,缓缓地走过大街小巷、饭馆商店、名胜古迹。她倚在菲尔的肩头,费力抬着一双分量似乎不轻的眼皮,让那勉强露出一半的眼珠,不情愿地落向这里、那里。

他们非常引人注意,有些人即使已经擦肩而过,也要回过头来再看一眼。毫无疑问,他们打量的绝对是她而不是菲尔,但如果没有菲尔,他们也不会打量她。他们心底肯定藏着同一个问题:看看弄上老外的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稀罕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恰恰希望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的青睐。中国男人有什么意思?一个个小黄脸,一天到晚像是因为忙着算计弄得心智衰竭。她却能从女人的艳羡里,得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到底是什么仇恨,如果深究起来,恐怕她也说不清楚。

她生怕人们以为她不过是旅游局的一个导游,或哪个接待单位的译员而不是菲尔的太太,所以对菲尔使用了往常她十分不屑的办法。好比一只香蕉,她咬一口,一定也要菲尔咬一口;或爬上圆明园的废墟之后,又不敢往下跳,一定要菲尔把她抱下来;或在饭店里吃饭的时候,一定要菲尔把他盘子里的那道菜喂她几口……诸如此类。

菲尔是她的道具。

奇怪的是,菲尔十分乐意,这与菲尔时常宣扬的关于女人的审美观点似乎毫不相干。

总而言之,她充分地享受了作为一个中国女人,却当上了一个洋太太的趾高气扬。而这种感受,只有在中国才能得到反馈。在西方,除非你嫁给查尔斯王子,否则谁也不会关心你是否嫁了一个西方男子。

她胸前挂着菲尔的相机。在任何用品的牌号方面,菲尔沿袭了家族的传统口味,字号要老,价钱要贵,日本货是不予考虑的。日本人总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印象,即使有钱,也像是靠盗墓发的横财。使用日本货也就给人一种降低身份的廉价感,只有中产阶级或平民阶层才用日本货。

她不断地举起相机,对准满是黏痰的地面;对准拥挤不堪,因为超载肚子塌得像要产子的黄花鱼的公共电汽车;对准打着领带,西服领子不合适得像个套在脖子上的牲口套子、蹲在王府井大街上吃包子的外乡人;对准虽然得天独厚地位于“科学城”,却始终得不到科学垂顾的,那条发黑、发绿、发臭的臭河沟;对准东、西直门附近,只有在描写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的旧社会的电影里才能找见的破胡同……她就像那些专门到中国来寻找阴暗面的西方人一样(她现在感到真的就是,而不是就像),对准他们对准过的一切。但是,连这样的西方人,现在也不多见了。她有些遗憾。这种特殊的优越感恐怕很快就会无处可寻。

不过,连缜密如数学一般的菲尔也没有发现,她其实没有真正地按过一次快门。这一切也不过是为满足某种心理需要的演出。

柯达牌的彩色胶卷,十几块兑换券一卷。等一等,她现在去花菲尔的钱还为时尚早。而且为买一卷彩色胶卷向菲尔要钱,和买一件貂皮大衣向菲尔要钱,在菲尔并无多大区别,对她来说却区别甚大。


“主任,您看过她给咱们教研室的来信吗?”

“没有。”教研室主任一脸拒腐蚀永不沾的决绝。他恨透了,也瞧不起透了那个伤风败俗、蹲过局子、闹得满世界腥臭的女人。为了她那世界性的贡献,校党委和公安部门不知找他谈过多少次,好像她是他调教出来的一般。真是岂有此理。

“听说她给校党委、政工组以及各个教研室都写了信。”

那封信写在印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的明信片上。

“我是在瑞士给你们写信。目前我正随着我丈夫和我丈夫的父母在这里度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滑雪,光滑雪的行头就用去了几百美金,还不算其他的开支。我们住在希尔顿旅馆,正是你们在明信片的另一面看到的这一座。它在世界各大城市差不多都有分店。

“我不断地摔跤,但是摔得非常高兴。摔倒之后,我久久地躺在雪地上,不想起来。面对阳光,仰望苍穹,觉得自己似乎就在天上。

“因此我特别惦记、想念你们。主任的住房是否得到调整?党支部书记的级别是否如他所愿地定了下来?提工资的消息是否得到落实?物价飞涨是否已经得到控制……

“你们若有机会到我们国家来,欢迎到我家做客,随便住多久都行,我们家有好几处房子。

“附,地址和电话。

“……”

主任没有看信,但记下了地址和电话。接着他去了厕所,无法自制地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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