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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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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可以使她起死回生,那就是母亲,她一次又一次伤害过的母亲。

如果秦不已还对生命有所依恋,她可以告诉医生,不必那样辛苦地寻找血源,只需给母亲打个电话。

但她绝对不愿让母亲再为她输一次血——她付给自己的已经太多。

对于母亲的血,秦不已实在交代不了。交代不了的,更有自己的羞耻。

这羞耻不仅仅是因为过去,更是因为现在!

许多人说:过去总会过去。

也许吧。问题是现在,现在依然如故。

不论什么事,如果仅仅一次,或许是偶然;然而无数次的重复,哪怕是心理上的重复,也就变成了蓄意侵犯,所谓量变到质变。

而有些侵犯可以忽略不计,有些则永远不可忽略。

或许,秦不已至今仍在渴望继父的肉体。在与诸多男人的交欢上,从没有哪个男人可与继父给过她的欢畅相比。

秦不已不甘地一次又一次地试着,寻找一个可以把继父从她心理的床上挤出去的男人,可都失败了。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性生活十分不检点,放在过去,居民委员会非向派出所报案她的有伤风化不可。

她是个伤风败俗的女人吗?她问自己。大概是吧。可是……连她自己也解释不了自己心灵深处那一份错综复杂。

她只知道,今生今世,她大概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母亲救过她一次。

如果在母亲发现之前,她和继父的关系还可以掩耳盗铃地躲在阴暗的深处,像没这回事儿似的,可在曝光之后,秦不已就不得不直面这个由她自制的“恶心”。

自伽马射线发现以来,科学家们都认为,伽马射线是人类迄今为止所能看到的最为强烈的光。宇宙中至今还没有发现哪种光线的强烈程度能与伽马射线比拟,没有!

错!

科学家们想过“曝光”这个现象吗?尽管“曝光”与物理性能无关,但只有“曝光”,才能与伽马射线一比高下——伽马射线可以切割人们的遮羞布吗?在一片无足轻重的遮羞布前面,最强烈的伽马射线可就崴泥了。可是“曝光”,却可以切割任何人类精心织就的遮羞布,特别是在人类那一息尚存的教化的配合下。

之后,母亲什么也没有和她谈过。和继父是否有过对话,她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想见,不然继父不会突然消失。

秦不已猜想,温文尔雅的继父,绝对不是在责任面前逃跑的胆小鬼,想必母亲和他之间有过谈判、交易。

说起来继父不是亲生父亲,可在秦不已的理念上还是乱伦,又无颜面对母亲;而继父那张床也只是在瞬间属于自己……然而,她是如此渴望那张床啊!如此,世界上还能找到一个比她更恶心、更伪善的人吗?难道她还不应该惩罚自己?

太多的难堪无法面对,只好割腕自杀,在那个黄昏。

伴着黄昏渐移的影子,秦不已静静辨听着从血管里流淌出来的血的诅咒——自己的,也是母亲的。

鲜血的诅咒,让秦不已得到了久违的安宁。是啊,诅咒吧,诅咒吧!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些许心安。


事发之后,母亲费珍珠几天不见人影,偏偏那天回家,为第二天的远行准备行囊,更或许以为那时秦不已不会在家。

自几天前的那个夜晚,秦不已撞开母亲和继父的卧室后,她们总是有意岔开时间,避免面面相对,也几乎没有过对话。

无论说什么,都是不好张嘴啊。

不是仇恨,而是尴尬。

稍有自尊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关系。如此说来,秦不已是有自尊的人了?而母亲呢,当她们照面时,甚至比秦不已更加羞惭。

鲜血从厕所门下无声无息地流出,母亲关在她自己的卧室里。

安静地等待结束的秦不已,居然还能听见母亲开关衣橱的声音。

整个儿黄昏,费珍珠也没有使用过厕所……可就像有人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突然跳将起来,冲出卧室,目标明确地直奔厕所。

厕所的门被秦不已锁住。可什么能挡住一个母亲在拯救自己孩子时所爆发的能量?费珍珠甚至来不及寻找铁器,凭自己的力气就把厕所的门撞开了。她的眼镜也被自己踩成了涮羊肉的小漏勺,但她竟然能在没有眼镜的情况下找到了被秦不已拔掉的电话线,并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从始至终,母亲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不论是安慰还是责怪。

流血即刻被随急救车而来的大夫止住。但秦不已从没有睁开过眼睛,或倾诉一声自己的虚弱、疼痛。她无法忍受的是脸上那被掴了耳光似的灼热……

那一次,秦不已没有死成。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不该死。

她可以再接再厉,再自杀一次。但她忽然想明白了,她是壮志未酬啊!继父消失之后,她独自一人的自杀,就太不上算了。她得留着自己的命,以便日后派大用场。

秦不已的肉体有多少与继父交欢的渴望,就有多少渴望杀死继父的决心。倒不仅仅是为了偿还自己的罪孽,更重要的是为了斩断自己的孽根。

于是她冷静地走出自杀。作为应届高中毕业生,她放弃了报考清华、北大两所名校,那曾是母亲寄希望于她的,而她也有报考的实力。她胸有成竹地报考了偏远地区的一所大学,为的是连寒暑假也可以借口路程遥远,不必回家与母亲相对。

对于这几乎丧失前程的选择,母亲什么也没有问,只听不出地轻叹一声。与其说是秦不已听见了母亲的那声轻叹,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因为她心里同样也锁住了这样一声未尝不是疼痛钻心的叹息。


除了自己,秦不已不责怪任何人,不过母亲很少在家也是事实。

母亲是优秀的地层学家,长年累月工作在深山老林、荒山野岭,从成层岩石构造的变化,探测地层、地质变化的历史,为地质学提供研究基础,而且颇有成就。

有些人虽然活在当今,可他或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比如母亲,属于邈远的、过去的世界;比如墨非,属于邈远的、未来的世界;只有自己,属于这个俗不可耐的、物质化的当今。

母亲不但把青春献给了地层学,也把天伦之乐、爱情、家庭贡献给了地层学。出差回来,她可以把其他乘客的鞋子从卧铺车厢穿回家,还浑然不觉,可她永远不会忘掉任何一个工作上的数据。

父亲正是因为“家不成家”才弃家而去,并且说,他不喜欢家里充斥着陌生鞋子的味道。

而继父正是因为母亲的才华、奉献精神,才迷恋上这种知性女人。

那时母亲不到四十岁,风韵犹存。据说她和继父在朋友的婚礼上相识。然而一个浪漫的婚礼,却未必导致一个玫瑰似的结局。

南边的天和北边的地,也真是无法凑到一起,而母亲和继父的婚姻,整个儿一个天南地北!不论在理论上,继父多么向往母亲这样的知性女人,但理论是理论,生活是生活。

继父倒没有对陌生的鞋子和它们的味道发出过怨言,但是他酷爱小东小西给他的感受。可以想见,继父多么渴望与母亲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守,可是他很少有这个机会。他们的婚姻几乎是纸上谈兵,而一旦有了机会相聚,自然是久别胜新婚。

也许因为长年待在海上,继父对陆地上一切可以触摸的、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无比眷恋,比如美食。当然母亲也喜欢美食,可她从不肯为此做出一丝努力。简而言之,继父就像家庭妇女,而母亲更像家庭“妇男”。


秦不已是有父有母的孩子,但她不停地流浪在父亲、母亲、继父之间。

当母亲在家或继父在家时,她便会留在自己家里;当继父去远航或母亲去远方勘探时,她就待在父亲家里,和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妹妹在一起。也就是说,她有居所,但是没有家。

可以想见,每当继父出海回来,又有那么一段日子可以待在家里的时候,秦不已便在若干天内可以看到一个“家人”的身影。而正因为这个身影,家里便有了人间烟火,对一个孩子而不是独身主义者来说,人间烟火是多么不可或缺的内容。

继父的鱼香肉丝,是秦不已的最爱。除此,继父也做不出更多的山珍海味,可对于有居所没有家的秦不已,那就是上上佳肴。此后,她觉得再也没有人能够烧得出如继父烧出的这般美味的鱼香肉丝。

她守在灶火旁,并非只等着那道菜的出炉,而是因为在那里她嗅到了一股难得的“家”味儿。那氛围,真让她珍惜。

有时她又守在继父身旁,看着他如何熟练地把一块傻大黑粗的肉切为苗条细致的肉丝。那细长的手指,十分灵活地在刀和肉块、肉丝之间挪动着,简直就像在弹奏什么乐器,而不是在切制让她口舌生香的鱼香肉丝……到了最后,秦不已已然说不清,自己是在等着鱼香肉丝出锅,还是在欣赏继父那细长而灵动的手指。

就在这样的厮守中,秦不已渐渐长大。

秦不已长得太快了,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发育得就像现在这样成熟。

故事发生得很通俗,不能说是意外。从某种意义乃至心理上来说,甚至禁不起推敲。如果推敲起来,很可以说是蓄谋已久。

此后,每当秦不已听到诱奸方面的故事,都不太相信完全是男方的犯罪行为。很多情况下,那是两厢情愿。

十二岁那年夏天,有一场泛滥成灾的暴风雨。闪电从窗口蹿进,又畅通无阻、随心所欲地在房间里穿行,似乎在寻找一个在逃犯。那一刻还是天真无邪的秦不已,就已担心害怕它会将自己裹挟而去。而响雷几乎震得她失聪,那动静非常恐怖,像是上帝特地指派它来,劈死那些隐蔽极深、伤天害理的罪人。

秦不已那时的胆子可不像后来那样坚如磐石,天也不怕地也不怕。

电也断了,想找个光亮来依靠都没有。况且哪个女孩子没害怕过打雷?太害怕了,只好跑到继父床上,让继父搂在怀里。

从未接触过继父身体的秦不已,先是在继父的怀抱里安顿下来,继而又颤抖不已。从安顿到颤抖之间的时间间隔,颇为值得探究。不论秦不已还是继父全都明白,这颤抖当然不是来自恐惧。而哪个男人不明白发生在女人身上的这种颤抖?即便那是一个十二岁、尚未完全长成的女孩儿。

秦不已的颤抖,像在房间里游窜的闪电,“刷”地就从她身上传递给了继父。继父的手指,禁不住向她身上不该爬过去的部位爬去。

这时,秦不已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喜欢守在继父一旁看他切肉丝了。其实到了后来,继父那细长的手指好像已不是在肉块和肉丝之间游动,而是在她的胸口游动。这是她一直不肯面对、不肯承认的感觉,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在继父手指的拨弄下,那被上帝指派来劈死伤天害理的罪人的响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秦不已退缩了。她无法战胜自己的渴望,那渴望比天理还强大。她想,让响雷劈死也是死,让渴望折磨死也是死。

结果可想而知。

事后,继父痛苦不已,老得也很快。他最多的感叹是:“不幸的是,你长得太像妈妈了……”


秦不已不懂,自己为什么对继父的这句感叹恨之入骨。

及至渐渐年长,她才明白,继父之所以和她在床上纠缠,是因为她像母亲!

那么,继父是将自己当做母亲的性爱代理了!这仇恨使得秦不已更加狂热地想要变作自己,结果是她在床上的表现更使继父难解难分。

有一段时间继父很少回家,好像长在了航船上。最后却终于抗不住秦不已的这种表现,只得更为频繁,也更为烦恼地回到家里,晚上自然和秦不已重蹈覆辙。

一年年长大的秦不已明白了一些事理,她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最终也无法断绝这种恶心的关系。如同瘾君子,明知一口口吸食的是自己的生命,却无法断了这一口。而且她和继父的关系比之吸毒还要可怕,因为他们每一次性爱的狂欢时刻,也是承担千古道德裁判、鞭挞、惩罚的时刻。

尽管他们已深度进入彼此的身体,却变得比陌生人还陌生。不像早年,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继父甚至常常胳肢她的胳肢窝,刮她的鼻子头……

继父也不再为秦不已炒鱼香肉丝。即便母亲回家休整,让继父炒一道鱼香肉丝的时候,秦不已也不会再站一旁,看他如何切肉丝了。

一切都已过去,一切又都刚刚开始。


直到高中毕业那一年,被母亲发觉。

继父那次返航,恰值母亲也回家短期休整,那是他们难得相聚的机会。正版母亲现身后,自然没有了秦不已的位置。加上久别胜新婚,情浓性更浓。

其实,这些动静秦不已未尝没有见识过。只是她那时还小,不懂那是什么,更没有加入这个有你没我的行列。而现如今的秦不已,已经变作女人,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的另一个女人——哪怕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也是一个谁也不能逍遥度外的战局。

那一夜,秦不已的听觉变得分外灵敏。她听到了卧室里的声响,那是她无比熟悉的声响,而那不应该仅仅属于她和继父?

她如醉酒般不能自已,猛地一下推开母亲和继父的卧室,痛苦地看到母亲和继父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那在床上赤身裸体的,本应非她莫属,怎么变成了母亲!可她又不能撕破脸皮与母亲争个胜负,更不能把母亲赶下床去,只得惨叫一声,摔门而去。


卧室的门是摔上了,另一扇门却豁然大开。

智商极高的费珍珠当然感到了异常。用不着福尔摩斯,她就从秦不已那含意复杂的惨叫中得到了答案。

一夜之间,费珍珠的虹膜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那当然是遭受强烈心理打击所致。

继父破堤般地一溃千里,将事情原原本本托出。然后转眼不知去向,从此再没有出现。

对以航海为业的继父来说,消失的借口是容易制造的,这也许是他早就想要的结果。

凡事镇定的费珍珠,此时也乱了方寸。有那么一会儿,智者费珍珠变成了一头母狮子,恨不得把这个男人揪回来,一枪毙了他,如果她手里有枪的话。当初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渣滓!可见,什么温文尔雅、绅士风度,不过都是面具。

那么后来,秦不已在关键时刻的作为,看来还是有所传承。

费珍珠没有哭天抢地,那不是她的作风。她给航运公司打了电话,公司回答说他们也在找这个人,因为航船一天后就要起程云云。当然不是搪塞,想必他是不敢见人。除了卑劣,竟还是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还不如某些黑社会的男人,敢作敢当。

冷静一会儿她就明白,此时此刻,不能感情用事,甚至不能到派出所报案,不能到法院起诉,那样一来,女儿就落在了小市民足以淹死人的口水之中,她这一辈子更是没法儿活了……

费珍珠只能忍了。为了秦不已,她只能忍了,从此再没提过这档子事。斩钉截铁,利利索索。

在费珍珠看来,婚前性行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发生在秦不已身上的这个行为,却危害甚大。一是事发时年龄太小,二是和母亲的丈夫。也许秦不已目前还不十分懂得这危害的重大,等到更为年长,与母亲合用一个男人的事,就会成为一把无时不在斩剁她灵魂的快刀。

不论情况如何,事情又如何发生,费珍珠不想知道。因为,无论什么原因,秦不已几乎还没有开始的人生,已然完蛋。

跟着一起完蛋的还有她自己,还有她和女儿的亲情。

试问,今后她们母女将如何相对?

秦不已,秦不已,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怎么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血缘更值得你信赖和珍惜?

费珍珠想起秦不已曾经问过她的那句话:“妈妈,您不觉得孤独吗?”

当时她回答得多么潇洒。如果现在秦不已再这样问她,她将如何回答?

她不会对秦不已说什么,但她知道,现如今她孤独了,无比地孤独了。

关爱她的父母、兄嫂都健在,可只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没着没落。真的。


她的现任丈夫当然罪责难逃,毕竟秦不已还没成人。

第二个罪人就是她自己。作为母亲,无论如何她都难辞其咎。难道不正是自己,把秦不已推向了那个男人?

不是吗?她怎么就把少不更事、没有自制能力的女儿,放心大胆地交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即便亲生父亲,恐怕也不可全信。

费珍珠无比悔恨,叹世事无常,叹人品莫测。地层结构再复杂,终了的结果却很清晰,而人生的结果,无可估算。从来自信的她,一下子失去了自信。对他人来说,失去自信可能是常有的事,也算不了什么,而对费珍珠来说,简直就是颠覆她全部的人生。而她又是多么在意人生价值的一个人,哪怕没钱,没地位,没爱情,都不能让她如此失落。

不能说她不爱秦不已,可她的生活里没有秦不已的位置也是事实。这是失去秦不已之后,费珍珠才意识到的。

“工作狂”当然是一个合适的托辞,但尚不足以说明,何故使然,她总是从家庭生活中逃离?

如果说过去这个家是个残缺的家,那么现在这个家,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家。

费珍珠从秦不已那声惨叫中得知,她和女儿的关系,除了母女,竟然还是情敌!可她毫无嫉妒之心,只是觉得无比恶心。

“情敌”?

有哪个男人值得自己为之争夺?

费珍珠的冷傲救了她,还是害了她?这冷傲与生俱来,还是后天所得?

对于男人,费珍珠从骨子里是不珍重的。自青春年少,她也没有为了哪个男人失眠、流泪、痛苦,甚至看到那些女同学为爱情生出诸多烦恼,暗中是蔑视的。记得中学时一次垒球比赛,她一棒垒球打在一个男同学的膝盖上,听到他疼得哇哇直叫,心里不但没有同情,甚至还有些蔑视——一个男人,竟这样的娇气!

难道在她的人生经验里,有过男人制造的伤痕?没有。父亲非常顾家,从无寻花问柳的记录;母亲贤淑;哥哥事业有成;就连嫂子,对她也是爱护有加。全家都以她的优秀而自豪。

小学到大学,永远第一名,有时课堂提问,竟把老师问得十分难堪。费珍珠不是有意如此,而是多思使然。闹得老师也常常不由自主地给她出难题,她却也不觉得是刁难,甚至觉得还能在这种智斗中一展才气呢。老师对她是又憷头又喜爱,逢到上级视察教学,或是校与校之间的学科比赛,那些出难题的老师又总是拿她去撑门面。

自然,费珍珠在学校里没有知己,不论“红颜”还是“蓝颜”,她看不上那些今天好、明天恼的小把戏。不过谁要是需要补课,或是有了难解的家庭作业,她总是十分慷慨地帮忙。慷慨而已,与友情出演没有关系。

也没有女孩子差不多都有的私密小盒子,里面装着求爱的信件,或青春时代的日记,或曾经的定情之物。

费珍珠好像乘着直达快车,一下子就从青春年少到了未老先衰的成年,从未幼稚过。从来不曾有过幼稚,会不会也是人生的一个缺失?

如此,哪个男人还能对她有兴趣?即便后来参加工作,甚至参加国际专业会议,有机会认识更多的男人,也是有开始没结果。初始,对方尚不知她为何许人也,或许会有那么一两次约会,一旦知道她几斤几两,或者看到她发表在学报上的论文,则多半知难而退,马上踪影难觅。

费珍珠也就释怀一笑:原来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样,都消受不了一个事业、智力、精神、品位比自己强悍的女人。

秦不已的父亲能向她求婚,可说是少有的勇敢。毕竟在他那个领域里,他也是首屈一指的佼佼者,这也许就是他敢于向费珍珠求婚的资本。

可谁见过从不贬值、蚀本的资本?如果不思进取,不持之以恒地努力,很快就会成为过去。与费珍珠婚后,不知是否慑于妻子不断升级的成就,他的才智像是有你没我地受到了挤迫,事业频频遭遇瓶颈……在他人看来,他提出离婚的理由颇为荒谬——不喜欢家里充斥着陌生鞋子的味道。可那真正的理由,又怎能说得出口?

可以说,男人,也是将费珍珠挤进“工作狂”的动力之一。不然,她还有什么可干?或是说,还有什么可以寄托?

就此,秦不已曾问过她:“妈妈,您不觉得孤独吗?”那时候,她们无话不谈。

费珍珠还真认真地想了想,说:“除了洗澡之后,涂抹润肤霜够不着后背,其他也没感到什么不便。”

秦不已说:“亏了您不是社交名流,不需要经常穿拉链在后背的晚礼服。”

费珍珠听了哈哈大笑:“社交名流?我跟那个东西有什么关系?别糟蹋我啦!”

新婚之夜,费珍珠对新任丈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终于有人可以帮我涂抹一下后背上的润肤霜了。”——绝对不是玩笑。至于对方有什么感觉,不得而知。

后来就知道,即便这样的荣幸,也因费珍珠长年的野外生活而变得弥足珍贵。


说到秦不已的胜利,多半是青春的胜利。青春果然是应对男人的无敌法器,也是青春女人的英雄用武之地。可谁让青春自己那样地朝不保夕,只看眼前,不屑将来?

反过来说,这为着男人的武器,岁月之后自然也就被男人丢弃。如果女人不自寻独立之路,一旦失去这个武器,还有什么呢?想到这里,费珍珠真为女儿感到委屈。秦不已原本可以成为像自己一样的女人,可她怎么一点儿也没有继承自己对男人的这份觉悟?这样的女人是永远没有主动权的。

费珍珠不但不屑于这样的武器,更不屑于争夺男人的战争。她追求的是事业的承认、科学的认可,那才是一个坚实可靠的肩膀。比起事业、科学的肩膀,有几个男人的肩膀足够坚挺?

她当然有对异性的需要,哪怕从生理上来说。可如果要她为此付出过分的代价,就太不上算了,还是免了吧。

自秦不已远走他乡之后,费珍珠也就更加长年不归。即便秦不已后来毕业回到北京,就业、发财,她们那个家,也只是徒有其名而已。


远在万里之外的费珍珠,如果知道这一次女儿彻底没救,又会作何感想?

对多年生活在煎熬中的秦不已来说,这难道不是彻底的解脱?

那么能不能说,费珍珠上一次对秦不已的拯救,只是一个不理智的、对母亲职责的交代,而不是救秦不已于煎熬中的一个交代?

而且,对秦不已这一次无可挽回的死亡,智者费珍珠又有什么回天之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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