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日,墨西哥秋分前一天,两人到达了奇琴伊察,既是偶然,也是命定。
说偶然,是因为两人对旅游图书的忽略,他们根本不知道哪一天是墨西哥的秋分。这于墨非,是死缠在那荒野里的石柱给他的信息上,并被那点儿可怜的信息折磨得废寝忘食,一门心思想要寻访与那组数字有关的地界,顾不上开拓思路;而于秦不已,则是意不在此,除了地图,几乎不翻旅游书。所以他们也就没有注意到秋分不秋分,并刻意安排在秋分前一天到达,以躬逢世界闻名的蛇影显现奇观。
他们能在秋分前一天到达,不过是路程赶路程的结果。如果他们在山上抛锚时一直没有其他汽车路过,那就不知道还得在山上待几天,更不知小命是否能保。
说命定,是指后来墨非的遭遇。
墨非和秦不已没有休息,放下行囊,直奔库库尔坎神庙。
到了神庙底下,秦不已提出分头行动,她说:“我对库库尔坎神庙兴趣不大,最想看的是一旁的武士庙。”
据说那里有查克穆尔神的塑像,在人祭中被掏出的无以计数的心,首先就是放在他捧着的那个盘子里。
想必,那盘子里至今还能听到成千上万死去的心脏的搏动?
鉴于草丛里石柱上的那组数字,还有它直指一座燃烧的神庙的雕刻,墨非执意先去探访库库尔坎神庙——不管此神庙是否就是彼神庙,都得一探虚实。
真猜不透查克穆尔神为什么以这样一种不舒适的姿态待着:身体呈弓形,半躺半坐,头部前钩转向一侧,双膝屈起,小腿后缩,脚踝垫于臀下;肘部着地,捧一托盘于腹上,除双手与腹部连在一起之外,全身再没有任何一点相互接触。
是在强调他无可节制的张力,还是在显示他的暴戾恣睢?
秦不已站在查克穆尔神雕像面前,那石质的、毫无生命的眼睛,依旧冷酷凶悍得令人心悸,又似乎在展示他笃定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她的心吗?
她禁不住凑上前去,将查克穆尔神手中捧着的盘子细细打量,再把耳朵紧贴在盘子上倾听。
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难道那无数死去的心,从来无怨无悔,没想过有一天来说个清楚?
为什么不想说个清楚?不求偿还血债,至少说明是非。
却又十分矛盾地想,为什么自己的心没有机会放在那个盘子里?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那么自己这辈子也解脱不了的痛苦,会不会减轻一些?
据说,查克穆尔神那双西望的眼睛,凝望的是黑暗和死神。
秦不已围着查克穆尔神转来转去,这才发现,查克穆尔神的眼神儿岂止是对黑暗和死亡的唯一诠注?如果从其他角度来看,也是对黑暗和死亡毫无敬畏可言的调谑和挑衅。
对于自己这个发现,秦不已兴奋不已,就像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知己、同谋。
如一般的雕像一样,查克穆尔神不过是座没有鲜活生命的雕像。可秦不已发现,查克穆尔神那双根本不可能转动的石眼,突然向她站立的这方转动过来,并在她身上稍作停留。那眼神儿,如同一枚无坚不摧的楔子,把她揳进了巨石铺就的地面,有那么一会儿,她再也动弹不得,似乎在等待他的发落。
难道这就是查克穆尔神对待知己、同谋的态度?谁知道呢,或许这正是他对知己的别一番爱护。
也或许她的时间到了?秦不已不觉噓了一口气。
不少观光者从她面前走过,无不对这个神色怪异、紧贴查克穆尔神而立的亚洲女人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
当晚,墨非没有回到旅店。秦不已也没有十分介意,作为一个男人,该不会在这方寸之地丢了自己。而自己,也需要独自回味一下白天的遭遇。
神庙以及神庙周边,那些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风格繁复、气势磅礴的建筑和雕塑,是大多数旅游者的兴趣所在,而不是墨非的。
谁能熬过岁月!
雕刻多已残缺。但任凭多少岁月逝去,那些羽蛇雕刻的眼睛里,仍然饱含着震慑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善恶混合的魔力。
如同他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赖以为生的人生。甚至,也许,他自己。
这个感慨,一瞬而已。
对与数字缘分颇深的墨非来说,库库尔坎神庙,更是解读古玛雅历法的词条之一。不正是古玛雅人,将他们的一部分历法资料储存在了神庙多处可读的建筑数值里?
比如,因各种推理、计算逻辑的需要,他们以某些数字为基数,以某个或某几个建筑数值为对应,推演出一个又一个公式……
这既是神庙的建筑根据,也可以说是古玛雅人的数字游戏之一。
不经意间,墨非抬头一望。这一望让他不禁一惊:远远望去,库库尔坎神庙,与他和秦不已在石柱上看到的那座燃烧的神庙,何其相似乃尔!
他丢下那些雕刻,眼睛眨也不眨,直愣愣地向着神庙走去。
到了神庙脚下,绕着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及至看到北面台阶下那雕刻的蛇头,墨非已无悬念,肯定无疑,这里就是他不远万里而来的终点。
他不紧不慢地往上登。
不是怕累,那几十个台阶在他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台阶的高度、踏面进深不太适合现代人的人体结构。那些台阶高度约二十六厘米,踏面进深约十厘米,以他四十四码的脚和过长的腿,不但得紧捯双腿,还得将脚丫子侧放于台阶之上,拧着身子往上爬。
他一面往上爬,一面细细品味那一个个台阶。
台阶有什么好品味的?
对墨非来说,那不是台阶,而是数字。不过遗憾的是,那是早就被人读烂了的数字。
有关库库尔坎神庙的介绍,全世界的旅游爱好者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比如它由塔身和神庙两部分组成,高约三十米,塔身的东西南北四面正中各有九十一级台阶,四面台阶加起来共为三百六十四级,再加上神庙顶部平台上的那层台阶,正好是玛雅太阳历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
每面九十一级台阶两侧,各有九层平台,两侧平台加起来的数字为十八,正好是玛雅历法中一年的十八个月;
塔身四周,东西南北平台下的立面上,依次分布着浮雕,各为五十二片,对应着玛雅人历法中一纪五十二年的周期;
…………
不过,有人试图探索、解释过那五十二片浮雕上的图案吗?那些图案又隐喻了什么故事?为什么那五十二片浮雕不乘以四或乘以二,而台阶两侧的平台就乘以二?为什么那九十一级台阶就乘以四?……又似乎没有一定之规。
数学工作者墨非,很容易陷入这样的疑问,难以自拔。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使劲儿摇了摇脑袋,不能再在这里纠缠。再说他也并不认为,他要寻找的东西就藏在这些被用得烂熟的数字里。
可他要寻找什么呢?
自从与石柱遭遇后,石柱上那座燃烧的庙宇就把他和那个计算世界末日的公式纠缠在了一起。自看到库库尔坎神庙后,他便认定,那燃烧的庙宇,就是库库尔坎神庙的魂魄所依。
从来不为什么事情挂心,潇潇洒洒过日子的墨非,终于有了牵挂。现在他无时不在想,那组“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带来的难道就是找到那个公式的幸运?
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他在神庙上的行为有了目的,想要觅得一个奇迹——
既然古玛雅人把他们的一部分历法资料储存在了神庙多处可读的建筑数值里,并且因各种推理、计算逻辑的需要,他们以某些数字为基数,以某个或某几个建筑数值为对应,推演出一个又一个有关历法的公式……那么,神庙上的建筑数值都用尽了吗?会不会留存几个,有待后人开发?
墨非在神庙上流连很久,花费了很多时间,不是抠哧上面的每条缝隙,也不是掀石掘地——他丝毫不考虑这样的可能,古玛雅人会像共产党特工那样,把情报藏匿在哪道夹缝里。所以他对塔身周遭那些数不清的石头缝,没有投入些许注意。他想,以古玛雅人的数学天分,他们肯定还会和后人玩儿一把数字游戏。
确认那些建筑数值不难,再发掘几个玛雅人没有用尽的数值可能也不难,只须在神庙各个建筑角落耐心测量就是。
难就难在确认那个计算公式的基数。
所以他对神庙上的一石一瓦在各个角度上的建筑数值,不厌其烦地一一探测,而后又将这些数值与那组“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在可能的对应关系中进行假设……
然而,然而……他不得不无奈地承认,他花费的这许多时间,不过是用来确认自己种种假设的无稽。
最后他断定,在这些“死”东西里,是不可能再找到什么线索了。
其实,只差一步之遥。
然而,有时,一步之遥就是永生永世的隔绝。
当他沮丧而又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塔身顶端的神庙里时,才发现天色已晚。
登上库库尔坎神庙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墨非睡在了顶端的神庙里,也就是说当晚他根本没有从神庙上下来。
他一面享受着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一面调侃自己此时的作为。
在中国,“大众”这个词儿的另一种解释应该是:最拿规则当狗屁的人群。
西方舆论界老说中国人最不自由,那都是胡说八道。其实,哪个国家的人,也没有中国人的胆量,敢如此这般地拿“规则”开涮。
对中国人来说,很多看似不得了的规定,其实都算不得什么规定。
比如,有人统计过吗,在红灯亮了不许通行的十字路口,有几个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着绿灯?就连无时不在参照法律行事的老外,到了中国也入乡随俗地对具有次法律意义的红绿灯视如敝屣,在红灯亮着的情况下,横着膀子平蹚十字路口。
凡是需要循序渐进的地方,无不义正词严地写着“请排队”,可有几个人把这条规则当回事?
党和政府三令五申不许贪污,贪污却成为比癌症更难以根治的病毒。
此外,只要你没有当CNN政治栏目电视主持人的远大理想,私下里,你就是世界上最享有言论自由的人……
而犹太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说,恐怕也是以偏概全。
对中国人来说,世上哪有办不到的事?——
倒卖毒品技艺之高,让世界上任何以破案率高而自豪的警方挠头;
唐人街上的自制电话卡、信用卡,也充分展示了国人复制方面的天才……
凡此种种,墨非自视清高地绝不沾边儿,而留在神庙上过夜,虽有那么点儿不合乎规矩,却与陋习无关。
自然,管理人员清场时没有发现留在神庙上的墨非,也就不在话下。
他必得在神庙上留守这个夜晚。
不知道其他星球上是不是也有生物,那里的情况又是如何?而在地球上,黑夜是一个容易发生点儿“什么”的时间段。
而那些“什么”,又差不多都是与人类、与光天化日,需要保持距离的“什么”。
别看留在神庙上过夜最后墨非还是感到了困倦,但却难以入睡。不是因为蚊子和潮热,也算不上特别激动,而是不安宁,就像有什么磁场在干扰他的睡眠。
看看远处,月光在武士庙白色的千道廊柱间投射出变幻莫测、几何形的暗影。在暗影间隙穿行的月光,忽明忽暗,似有无数幽灵飘忽其间。
廊柱显得比白日里高耸许多,几乎直插天际,兴许是月光制作的幻象。
抬头仰望,嗬,挤了一天的星星,璀璨、硕大,淬过火般地冷硬。墨非从没见过这样多、这样大、离他这样近的星星。这些星星,哪里仅仅是俯视他,而是在抚摩他。
在墨非有限的生命里,他所见过的星星从来与他没有任何关联,它们交错地待在天上,稀落、冷清、遥远。而现在的星星,一颗颗显出了各自的个性,并向他伸出了臂膀,而那臂膀一点儿也不冷硬。
星星后的天空,也似乎可以触摸,那一定是天空的幽深误导了他的感觉。墨非想到了“深”和“远”这两个字的区别,有时“深”可能就是“远”吧。
“深”和“远”的后面是什么?颇费猜测。
不用猜测,它来了。
墨非听见了脚步声。那不是人的脚步,也不是神的脚步,那是时光返回的脚步。
顷刻,有无数心脏追随这脚步,从四面八方走来,列队成行,默默地走向武士庙。星星们则俯下身子,低低地环罩着它们,有些竟坠落在那些心脏行进的前方。是送行还是阻拦?
原来这些心脏从没安息,它们以这种方式活着。在每个有星光的夜晚,它们便会从远方回到这里,以证明人祭的残酷无稽。
而此时,一个云朵被挤出幽深,不合规矩地落下,擦过墨非的头顶,如同云朵的一个吻。
随之,一团老迈的雾渐渐显现,走近。该不是那团老迈的雾,把那云朵挤落?
还是用“他”来称呼那团老迈的雾吧。
他老了,真的老了。可怀里还抱着玲珑剔透的月亮,缓缓地、蹒跚地走来。而月亮,也令人羡慕地好不安恬地躺在他怀里。
可老迈的雾,分明是要把怀里的月亮交付给谁。
墨非看见自己,拦也拦不住地向那团老迈的雾走去。当他们相遇时,老迈的雾什么也没交代,径自把月亮放在了他怀里。
看不清老雾的眼睛是否因恒久的守候或别离而忧伤。它隐藏在了幽深的后面。
就在墨非低头去看那落在怀里的月亮时,却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转瞬之间,老迈的雾也好,月亮也好,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抬头仰望,只有拥挤的星星还在。但墨非明白,星星们也已离去,没有一点声息地离去了。
墨非没有说再见,哪怕心里都没有说。有些人和事,是说不成再见的,你和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再见这种往还。
今生今世,这是他的唯一;明天,一旦从神庙下去,就是永别。那是另一种死别。
第二天,秋分。下午四点半,准时准点,库库尔坎神庙正北那一面台阶的西侧,霎时出现一条由七个等腰三角形组成的光带。
这光带是从哪里来的?
墨非环顾四周,原来是台阶西边九个平台的边线以及平台的断面,在夕照映射下形成的投影。奇怪的是,他感到从西面来的并非只有夕照一个光源,似乎还有别的光源与它交错,才形成了这些等腰三角形。
那些光源又是哪里来的?墨非再次环顾左右,并未发现任何迹象。
光带也非静止不动,而是如有生命般地蠕动起来。
这条没有生命、没有实体、没有外力作用的光带,为什么会蠕动?
当墨非还沉浸在这个疑问里的时候,光带已“嗖”的一下蹿至台阶底部,与那里雕刻的血口大张的蛇头衔接在一起,顷刻间变身为一条巨蛇。
被秦不已射杀的那条巨蛇的血迹,也正是这样,从石柱上那燃烧的庙宇顶部弯弯曲曲向庙宇底层流去,并与庙宇底层刻着的羽蛇头连在一起。
不过除了这蠕动的蛇影,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库库尔坎神庙上都看不到庙宇燃烧的景象。那么,石柱上燃烧的神庙,诚如墨非猜想,仅仅是个隐喻了?
再仔细察看,蛇影何以蠕动?
原来随着日照渐渐西下,那由夕照制造出来的投影也随之一同沉浮。不过这只能造成蛇影的浮动,且速度缓慢。
除了投影制作出的七个等腰三角形,九层平台一层又一层的棱角,在夕照的作用下,呈波浪状投射在台阶的西侧墙上。波浪状的投影柔和了棱角的尖利,那投影也就如一波又一波的流水……牵强附会一些,则又可看做是羽毛附着在光带一侧,于是那条“蛇”,也就成了带羽毛的蛇——羽蛇!
而用来垒筑台阶侧墙的大大小小、规则或不规则的方形石块,看上去可真像蛇身上的鳞片,更让这条由影像而成的“蛇”,显得惟妙惟肖。
两个小时过去,由七个等腰三角形组成的蛇影还在摆动着,丝毫没有倦怠的意思,它的摆动将分秒不差地持续三个小时二十二分钟。
它不息的摆动,让墨非感到些许眼晕,可还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条“羽蛇”。不知是他眼晕,还是果真如此——
那七个等腰三角形在蜿蜒下游时,与“羽毛”之间的接触并非严丝合缝,而是有所空隙。那空隙很小,也不是从头到脚成一直线,而是断续得有规有矩。
比如,具体到一根“羽毛”,与七个等腰三角形底边的接触是有选择的,这一秒钟为第一、第三、第五、第七等腰三角形的底边……下一秒钟或许就是第二、第四、第六个等腰三角形的底边。
不但如此,各个等腰三角形之间似乎也有分工,比如这一秒钟是奇数等腰三角形的底边在工作,而其他的等腰三角形的底边便长驱直下神庙底部。下一秒或下两秒钟,或许就是偶数等腰三角形的底边在工作。由于蛇影不停地蠕动,奇数等腰三角形这一秒或许摇身一变为偶数,偶数等腰三角形或许摇身一变为奇数……
如此这般,才会形成“摆动”!
这既是光与影的效果,更是计算的结果。
计算!想到这里,墨非心有所动。
难道仅仅是为了让这条“羽蛇”“摆动”,古玛雅人才进行了如此繁复的设计?
一定另有所图!
墨非又想到了那个计算世界末日的公式。
这“羽蛇”的一举一动,其实是有一定规律的。然而这规律因变动频繁而显得非常复杂,难以掌控。
联系到古玛雅文字,不但每个字母的发音以及它们的时态变化、句式结构全无固定程式,而且它的语法,居然是跟着玛雅太阳历的变化而变化。他们的太阳历,一年为十八个月,也就是说,那些无固定程式的字母发音、时态变化、句式结构,也许还要和“18”排列组合……
墨非不能不想,所有这些,无一不是对人类耐性无所不用其极的考验,而古玛雅人却乐此不疲,难道这是他们的嗜好不成?
…………
总而言之,光照的变化,才是点睛之笔。如果没有光照,连这条“羽蛇”也不会出现。而光照最重要的配角,是那些平台的边线和棱角。
到了这里,墨非才猛然醒悟。他错了,他真是太没有想象力了——与那个基数对应的数值,不仅可以藏在神庙的建筑里,还可以藏在这流动的光影导演出来的若干数值中!
睿智的古玛雅人就是这样不断变换风格,打一枪换一个窝,让人难以捉摸。
难怪他们煞费苦心,设计了这条低调的、每年只在春分秋分才出现的“羽蛇”。
联系到玛雅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八个月的历法,一纪五十二年一周期的简约算式……
简约!他怎么忘了“简约”!那个算式也必然是简约的。
墨非排除了在台阶西侧的繁复景观上寻找线索的可能。
那么台阶东侧情况如何?
台阶的东侧墙,在夕照作用下,于平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暗影。投影从上到下,被台阶上的九个平台拦截为九个大小不等的不等腰梯形的投影。
台阶高度为二十六厘米,踏面进深为十厘米,它们之间的连线大约为十八厘米,这里是九十一个“18”,得数大约就是台阶侧墙在平台上的投影长度。不论西边的光照如何下沉,这条投影的长度和梯形的高度是固定不变的,从而推算不等腰梯形上的某个数值,不是很难。
但这些不等腰梯形的其他数值,随着日照渐渐西下却在不断变换。比如:不等腰梯形的上下底边、底边与断面垂直线的投影夹角、梯形的面积等等。也就是说,这里能变化出难以尽数的不等腰梯形。
在那难以尽数的不等腰梯形里,以哪个不等腰梯形的夹角、边长、面积……为变数?
而常数又是哪一个?
基数呢?
是哪些数值的相乘相除、相加相减,才能与那组“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发生关系?
且慢,且慢。不对,不对。差一点儿就误入歧途。
不能因为台阶西侧的数值过多,变动过于繁琐,就认定那个公式只能和台阶东侧的数值有关。
如果这样,古玛雅人为何制造那条“羽蛇”?千万不能忘记,那可是他们最崇拜的神灵,也应该是追寻那个公式的基本出发点。
墨非又回过头去,研究台阶西侧的景象,并且按照简约的原则,逐一使用合乎简约那一原则的数值进行推算。
没有一根筋的秉性,谁可能坚持下去?
……最后,他蒙对了!
只能说“蒙”。只是直觉在引导他,根本没有任何数学逻辑为依据。
直到很久以后,墨非才能更加深刻地领略那组“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的奥秘。果然如他曾模模糊糊感觉到的那样,这组数字只能与具有“大意义”的答案有关——
比如说,它既是金星“佐尔金斯”的周期260×5256的结果,又是地球年的地轴周期365×3744的结果,又是水星天象周期584×2340的结果,又是火星的天象周期780×1752的结果,又是地球年和金星天象的共同周期18980×72的结果……
不过这是后话。
当“羽蛇”蠕动了三小时二十二分钟,最后随暗淡下来的光影消散之后,墨非终于得出人们追寻了不知多少年的那个公式!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墨非自然兴奋、欢喜异常。他证明了自己。岂止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还证明了自己的一生“不虚此行”。试问:世上能有几个人,可以说自己的一生“不虚此行”?
还有什么满足比这个满足更为精彩?
但墨非既没有发出一声欢喜若狂的号叫,也没有向神庙下的人众急急宣告,他更不打算向数学研究所的领导汇报。
不,他绝对不能这样做。这不是他个人的事,因为他应允了一种担待。
墨非不相信他是第一个偷偷留在神庙上,并从神庙之上往下观看蛇影蠕动的人。只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到过不止一次的启示。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原来一切都有定数,甚至——
在他那廉租公寓里,夜夜听到的排箫。
“0”旅店里看到的那本闲书,尤其是闲书里夹着的翎羽。
那火山口,到底是地球无数耳朵中的一个,还是无数嘴巴中的一个?直到现在,他也不能肯定。就在那里,一个虚无缥缈、充溢于天地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那时他悟到,那是一个不知来自何处、何人的嘱托。尽管到了现在,他也不能明确地说出那嘱托是什么,却十分了然,那是何等郑重其事的托付。
墨西哥城那位被他打断话头的老者,想必早就知道答案,他不但需要一个活生生的、现世的人,来证明古玛雅人的优越,也许还像《孟子·告子下》中所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也想起那老迈的雾,和“他”丢在自己怀里的月亮。
他们选中自己,想必是对自己的前生今世有着通透的了解,才将这样的重任托付。
…………
凡此种种,无一不是库库尔坎神庙上的另一组“台阶”,引导他一步步走近这个公式。
如果他到处招摇这是自己的发现,那与剽窃他人成就的卑鄙、下流、无耻行径又有什么区别?
这是墨非的人格和道德准则。
还有他对数字的悟性。
这悟性并非他原来对数字那些调侃和滥情式的形体描绘——“8”的性感,“2”的奴颜婢膝,“3”的内敛与老谋深算,“1”的傲然枯燥和毫无道理的目空一切,“5”的奉公守法……而是他对数字那份特殊的感情,在此时此刻的应验。
然而,毕竟他是如此欢乐,却又不知如何宣泄,只得张开两臂,无声无息地仰面朝天。似乎只有无边无际的天空,才能承载他巨大的欢乐。
天色已暗,但是晴朗,万里无云。
此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后面却没有紧跟着狂风暴雨。
那闪电像一阵掌声,或许是奖励,或许是祝贺,急速闪过,甚至没有第二次。
但已足够。
回程顺风顺水,秋日景色,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斑斓的树叶就是秋天的脚步,秋天就是踩着这些树叶来的。”秦不已说。
她的心情非常之好,自然因为墨非的不虚此行。同时也为墨非十分冤屈,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那个消息告诉墨非,如果告诉他,肯定会使他十分扫兴,甚而沮丧。
想想,还是算了吧。
“谢谢你,特地为我绕了这么多的路。”墨非很少说“谢谢”这样的词儿,说起来竟有些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收获呢?”
又是她的玄虚。
库库尔坎之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墨非得回北京上班,秦不已将继续沿海岸前行,她说过:“我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可以在外面瞎逛。”
秦不已说:“总算在秋分前一天赶到此地,总算没有辜负你。”
“岂止是没有辜负!”
“什么意思?”
是啊,什么意思?墨非也有些意外,自己怎么能说出这句话?有点儿像调情了。怎么会呢?秦不已固然有不同一般女人的迷人之处,可依恋却并不引起情欲。
只是想不到,自己对秦不已,竟有了些许不舍。
自库库尔坎神庙上的一番经历后,墨非似乎换了脑,从前那对飘忽不定的眼神儿,也似乎有了内容。
这种内容,未必需要人生的种种历练方才得到,也许就是一瞬,一个下午。
那么,是什么让他不舍?爱情吗?
他们这一代,不要说与天长地久的爱情,就是与三个月的爱情,恐怕也已无缘。他们早已失去承担天长地久这种爱情的能力,即便有人赌咒发誓天长地久,听起来也像个“大忽悠”。
至于情人节那天,给某个女孩儿送上一朵玫瑰,要不在卡拉OK唱唱什么“等着你回来”……不过都是爱情小品。
那么是友谊?
似乎也不是。
友谊也好,爱情也好,那都是雅士时代的文化。而如今,已是普罗文化的一统天下。普罗文化讲究的是现世现报。
…………
到了,墨非也没闹清他为什么不舍。
可能是那种比友谊多一点儿、比爱情少一点儿的“微妙”?不知他人如何,对他来说,这点儿“微妙”,也让他平添了一种“担待”。
对什么的“担待”?又是一个说不清。
只能说,墨非是一个对“担待”有特殊兴趣的人。比起“责任”二字,他更喜欢“担待”。“担待”里有一种江湖的义气、豪气。“责任”就太有境界了,墨非自认不是那有境界之人。
相处二十多天,如果让墨非拿起画笔给秦不已画一张素描的话,没准儿能画得头头是道,可在他心中,秦不已的面貌绝对模糊不清。如果日后某一天,想起给了自己如许帮助的秦不已,怕只会是个影子。
“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留个联络方式吧?”
只见秦不已沉思了一会儿,似有所动,但最后还是说:“咱们能够相逢,还能携手同游,靠的是缘分。如果有缘还会再见,你说是不是?”
如果没缘呢?显然就不见了。
墨非尽管有些尴尬,还是一个不勉强。
又是爬坡。他们要经过的小城就在山上,山坡是不得不爬的。翻过这个山坡,就是一个有机场的城市了,从那里再转一次飞机,便可直达北京。
这次倒没抛锚,很快就能到达那个他们不得不停一夜的小城。
沿途风景很美,尤其是那些云,随心所欲地想给你表现个什么,就给你表现个什么。有一块云,简直就是在弹奏钢琴的贝多芬,瞧他那个不算单薄的肩胛,可不就是为演奏那些雄浑的交响乐准备的!
一个弯处,有块并不起眼儿也不够大的标牌一闪而过,墨非根本就没看清那是个什么标牌,想必广告就是。秦不已却“吱嘎”一声,来了个急刹车,然后快速倒把、后退,直到又返回那个标牌——
“嘿,这里也有个中国餐馆。看来,天下只要有麻雀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你也多日没吃中餐了吧?”说着她看了看手表,“今天来不及了,还得找地方给汽车加油……谁知道加油站在哪儿呢?少不了还得费工夫……明天吧,明天咱们来顿中餐,算是给你饯行。”
尽管心中装着对秦不已的些许不舍,可也没耽误墨非的睡眠。
库库尔坎之行,了却他一大心事,一路的牵挂,就此画上句号。更幸运的是,他也不打算让破译这个谜底的事儿,为自己的前程带来什么好处。
除了秦不已,他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
看看这个不堪的世界,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个公式,还不知道要对这条准时准点出现的蛇影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呢!也许那才是它真正的毁灭之时,自己岂不成了有负于玛雅人的千古罪人?
而那蛇影又是多么的知情知意。自秋分那天后,那条沿库库尔坎神庙台阶款款而下的蛇影,一到晚间,便准时进入他的梦中,从未缺席。他已适应了每个夜晚与那蛇影的相遇,就像日月的起落……
梦中的它,一点都不狰狞,似朋友,如知己,且光色充盈,似一条自天而下的宽阔灿烂的光带,时而近时而远地在他周围遨游。
是啊,在如许漫长、无可追寻的年代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它一年又一年不辞辛苦地游动于神庙之上,为的是什么。
无以计数的血淋淋的心,白白祭献给了太阳神,却不知道,无论如何,人类不可能挽救地球终会灭亡的事实。
正是墨非,使它见了天日。不然,它和死灭又有什么不同?
即便与此同时,墨非又验证了它的死亡,但毕竟在他的破译下,它在一个世人的眼前“活”过了——至少在这个不争气的世界上,有一个人认识了它。
值得庆幸的还有,墨非也为那个叫做马力奥·佩雷兹的神父讨回了公道。
没有,马力奥·佩雷兹神父没有烧毁这个计算公式。这个计算公式从来就没有见诸石柱或其他文字。公式隐藏在库库尔坎神庙的春分、秋分时刻,那蛇影从神庙上端游向下端的影子里!
几百年来,即便入土也未得安宁的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应该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墨非睁眼向窗外一望,黑云不怀好意地挤压在窗前,似乎在窥测一个合适的时机,“嗖”的一声便从窗口挤进。
不一会儿,漫天又是雾又是雨了。这种天气如何出行?他们又是住在山上,下山的路就更不好走了。墨非想,秦不已一定会取消那个安排,吃什么不是吃?出门在外,填饱肚子就行。
再说,这一路险情迭出,意外不断,哪个人的精神在承受了那么多的重负之后还不得好好休养休养、放松放松?
于是便赖在床上,似听非听风雨翻江倒海的轰鸣。没想到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反倒有催眠作用,不一会儿墨非又睡了过去。直到秦不已敲门,他才醒来。
秦不已在门外说道:“还没起来啊,都什么时候了?快穿好衣服走吧。”
等他睡眼惺忪地走出门来,秦不已已然全副武装地站在小旅馆的廊子下了。她精神抖擞,双目闪光,只是那不是人在正常兴奋下的闪光,而是一夜没合眼后有点儿不正常的闪光。
他关心地问:“昨夜睡得好吗?”
“好。”那断然的回答,既是分辩,也是掩盖,偏偏不是他想要的真实。那么真实是什么呢?——“是,我没睡好。”即便秦不已那样说,又如何?
有时候,真实,其实是很没分量、很不必要的。
墨非只能更关心地看看她。对这种女人,即便有所关爱,也只能落得个无奈。
“我来开。”秦不已果断地说。显然,车加过油了,什么时候加的?在哪儿加的?也许她昨夜就冒着大雨去找加油站了。
墨非没有多问,也不好意思问。本来秦不已是陪他到这个地方来的,结果一路上他这个男子汉反倒处处要她照顾。
秦不已再也没征求他的意见,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征求什么意见?墨非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意见?他并无明确目的,即便为那根翎羽奔波如此,也是半路杀出来的。
再说,他多少有些迁就秦不已。既已受惠于秦不已多多,如何能再额外要求什么?
不能不佩服秦不已的车技。
山路既滑,还又陡又窄,仅够一辆车通行,如果与对面开来的车错车,只能凑到一个特定的较宽的地方。即便如此,也非常危险,一路上他们只看见三四辆车,谁愿意在这样的鬼天气出行?
多处拐弯儿,都是硬碰硬的硬弯儿,大约只有三十度。这样的硬弯儿拐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拐下山涧。
加上一路净是下坡,车轱辘免不了打滑,可秦不已真是好手,即便如此,车速也并没减慢,竟安然无恙地开了下去,那架势,哪像是去享用一顿可吃可不吃的中餐!
与其说她想吃那顿中餐,不如说她满怀心事。好像牵系她一生的某个谜底,就在那个饭馆里待着,等她去拿。
这是怎么回事?不论他或她,他们一路都在寻找谜底。
快到小饭馆之前,秦不已突然停下车,下巴抵在方向盘上,两眼视若不见地说:“你看,心里真有点儿过不去,这样的天气,把你拉出来,车路危险不说,饭菜未必就好。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说过的事要尽量做到。可一切允诺都要兑现吗?”看起来,话是对他说的,但完全可以看做自言自语,然后她摇了摇头,继续开车。
小饭馆地处悬崖,或是说,摇摇欲坠地坐落在一块几乎要飞出去的巨石之上。说不定,随着人群这边那边地落座,这饭馆就会像压跷跷板,在悬崖上翘来翘去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是想以奇制胜,还是因陋就简,地皮便宜?
招牌上写着当日供应的菜肴和价目。不多,也就是五六个菜式,再看,还有几张桌子而已。尤其这个天气,除了他们二人,根本就没有其他顾客。
他们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
秦不已问他:“想吃点儿什么?你不也是很久没吃中餐了吗?”
“随便。”
“你知道,西方人在征求中国人意见的时候,最不喜欢听到的回答就是‘随便’。这种回答等于没有回答,人家还是不知如何办理……既然如此,那我就点了。”
她点了什么,墨非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道鱼香肉丝。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可能他连这道菜也记不得。
墨非有点儿怪异地看着她。吃什么不是吃?特别是菜单上没这个菜,是不是有点儿任性?
说了归齐还是女人。什么是女人?女人的特点之一就是任性。再说这样的小馆子,能做出什么可口的菜?秦不已对这个小馆子抱的希望也太大了吧。
本地籍的店小二,用当地语言困难地重复着这四个陌生的音节,然后说:“对不起,这是菜单上的菜肴吗?”
“不是。不过你可以问问大厨,是不是可以特地给我们做一份儿?”
店小二是个年轻人,见到秦不已很有些兴奋,自然也就殷勤,又没有其他顾客,招呼得自然就很周到。“好吧,我去问问。”
不一会儿就回来说:“大厨,也就是我们老板,说尽管菜单上没有,但他可以特别为您做一道。”
“谢谢你们老板。”
之后,秦不已就托着下巴,看似不看地盯着窗外的景色。
海浪在狂风的煽乎下飞溅出意想不到的高度,甚至越过了悬崖,然后以震撼的轰鸣披头散发地落下,小饭馆便像笼罩在了水帘洞里。本似摇摇欲坠的小饭馆,简直就要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饭店里暗了下来,一片让人郁闷的气氛。
这时,墨非看见有人从后厨往餐厅里张望。看不出是什么人,但显然是想看看点了鱼香肉丝的客人何许人也。在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哪个当地人能点出这道菜?肯定中国人无疑。
那个影子一闪,很快就不见了。秦不已仍然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狂风巨浪,时而嘴角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
鱼香肉丝端上了桌。说是中餐馆,可惜没有筷子,还是刀叉伺候。
秦不已看了看手里的刀叉,说:“有点儿不搭调,咱就凑合吃吧。”
墨非拿起叉子,叉了一块古老肉。也就那么回事儿,更让他觉得这一趟冒雨行车的不值。可也没有说什么,反正明天就拜拜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秦不已直奔鱼香肉丝而去,似乎急不可待地吃了一口。她就那么想吃这道不起眼儿的菜吗?
一叉子进嘴后,秦不已神色大变。菜里面有什么问题吗?苍蝇?钉子?太咸?塑料绳头儿?
“怎么,菜里有问题吗?”
秦不已没有回答,只无声无息地放下了叉子。
她的无声无息,倒让那叉子有了千斤重量和惊天动地的响动。而她也像死后重新投胎一般,再不是这二十多天朝夕相处的她了。如此陌生,如此阴气缭绕,简直就是一座坟墓。
可能是钉子。那可就麻烦了。墨非马上放下叉子,站了起来,说:“要不要上医院?”
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慢慢起身,向小饭馆的后厨走去。想必是找大厨,也就是老板抗议去了。
见她走路如常,又想,也许情况不怎么严重?
秦不已进入后厨之前,回头看了墨非一眼。那眼神儿就像临死前的托孤,让他毛骨悚然。
这一眼,墨非日后从来不曾忘记。
墨非不知道,自己是该随她进去,还是不该随她进去。根据这些天和她的接触,还是不随她进去为好。但他开始坐立不安。
他就那么站着,等候着再一个意外,等候着为那个意外付出一个男人的担待。
就在此时,他看见秦不已和一个有些佝偻的老男人从小饭馆后门出去了。他们走到悬崖边上停住。
有什么话不能在饭馆里说,非得到悬崖上去说?投诉一道菜有问题,也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情势十分可疑。不,好像不那么简单!墨非再不能站在一旁不管不顾,也冲了出去。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背后是惊涛拍崖,头上是乱云飞渡,高高飞溅的浪花劈头淋下,淋湿了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衣衫。头发紧贴头皮,衣服紧贴在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两个人,面色惨白,谁也不说什么,可又像说了很多很多。
是的,什么也不用说。秦不已只是看着对方那双手,手指仍像当年让她沉沦时那样修长,即便长满了老年斑,魅力仍不减当年。
秦不已一直不能明白,让一个人沉沦的缘由就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只是十个修长的手指……
那在她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手指,那让她爱到恨不得一刀刀把它们一个个剁下装进自己怀里,永远据为己有,再也无法逃离的手指。
…………
这时,墨非见秦不已突然从腰后拔出手枪,缓缓举起,轻描淡写地瞄准了那个老男人。
她又似乎不想即刻开枪。当然不是为了给对方一个讨饶的机会,而是在观赏这个老男人终于面对死亡的心绪,真像猫儿捉到老鼠后的戏耍。
墨非看不见秦不已的面孔,但从她后背,从她衣服上的每一个皱褶,都能看出何谓残忍。
老男人也不打算回避死亡,或是知道逃也无处可逃,就那么佝偻地站着,既不看秦不已,也不看对准他的枪口,而是早就料到如此地看着远方。
无论如何,这是谋杀。不管什么天大的理由,墨非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秦不已终了被诉诸法律。
他快速向前跑去,想要拦住秦不已。可没等他近前,秦不已把手枪往后一甩,扔在了距他很近的地方。墨非那提溜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
可是没等他喘上一口气,又见秦不已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向老男人走去。难道她裤兜里还有一把枪?
她不慌不忙,走得很慢,好像在欣赏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而她的脚步似乎就是他们的语言,一步一步地诉说着只有她和这个老男人才懂得的故事。墨非清楚地明白,这是一场即便他人在场,也耽误不了的绝对不能懂得的交谈。
老男人一步步向悬崖退去,明知没有退路,却也没有恐惧,不过一脸的百味杂陈,像是知道还债时刻已到。想必他欠了秦不已一笔需要用生命来抵还的大债。
……墨非猜到了秦不已的动机。没有,秦不已的裤兜里没有另一支枪。
他立刻冲了上去。
几乎就要揽住她身体的时候……秦不已后脑勺儿上像是长着眼睛,绝对不肯给墨非任何机会,猛一个腾跳,死死抱住老男人,两脚一蹬,二人双双坠入大海……
墨非不知所措,目瞪口呆了几秒钟,然后大喊店小二,让他赶快给警察局打电话。
店小二不懂英语,但是眼前的事用不着翻译也能明白。
这次店小二反应非常敏捷,不像刚才乍听鱼香肉丝时那样不入流。
而后墨非又赶快跑到悬崖边上。以为自己可以有所作为,但是往下一看,除了翻白的大浪,那两个落水之人早已了无踪影,即便他不顾水情,跳下去救人,怕是也无从救起了。
警察很快赶来,他们自有救人的办法,先把钢丝吊下悬崖,又有水性好的潜入浪下,在岩石夹缝中,找到了秦不已和那个老男人。
秦不已被卡在岩石当中,头部受了很重的伤,但她没有放手老男人,这样,他们才没被汹涌的海浪带走。没有受伤的老男人却没有了呼吸,像那样上了年纪的人,是禁不起什么风浪了。
秦不已被及时送往医院。她失血太多,需要赶紧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