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行程就要结束,仍是一无所获。
像这种没有一点儿线索和根据的瞎摸,有所斩获的机会可以说是渺茫又渺茫。
不过秦不已并不急切于收获的有无,又不是第一次经受这样的失败,好在自己还年轻,从时间上来说,还有机会。能达到目的更好,不能达到目的,也不会如丧考妣,反正这是她一辈子也不会放弃的事情。她的命有多长,为这个目的奔波的路就有多长。再说,她已百炼成钢。
对不尽如人意抱着最为无所谓态度的人,也许才是世上最绝望的人吧?
只能期待下一个目的地。
下一个目的地在哪儿?
秦不已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对于自己从不懈怠的追寻,只有战略上的考虑——比如从十几岁起,就设定自己非赚大钱不可,不是为了锦衣美食,而是支付不知是否需要转战一生的旅费;比如在“时间就是金钱”的今天,能有足够的时间储备,让她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必工作,而是用于旅途消费……而她却没有战术上的具体落实,这有点儿像曾经时代的那句名言“摸着石头过河”。
这不能怪她。看看那些探案电影,还有影片中那些破案手段,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很难得逞,毕竟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而且探案电影的设计,从根本上就是为了破案而设计的。算她孤陋寡闻,还没见过哪部探案电影最后是不得而知的结局。
而她的“案子”一点儿谱也没有,整个儿就是一个“蒙”。
还有,那个假定是否成立?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设立而已。或许也可以说,那是她对某个明知不可抹去,却不甘地非要抹去的生命烙印的固执。
此番与墨非同行,虽多出一两段计划之外的行程,比如奇琴伊察之行,她却没有抱怨墨非这突如其来的选择。奇琴伊察就奇琴伊察,反正是在尤卡坦半岛上,沿海岸线肯定有许多可以选择的去处。
只是这条路太难走了。可要去奇琴伊察,又非走这条路不可。偏偏到了山上,车又开不动了。
坡路太陡,车又太旧。唉,在这个穷地方能租到什么好车!墨非不会驾驶这种以手制动的汽车,只好让他下车,在后面推一推,助这部烂车一臂之力。
可是此人体力也不行,呼哧带喘,效果不佳。他是“70后”,还是“80后”?
好不容易上到山顶,有一处平坦的洼地,他们只好停下。
已是半夜时分,山上很冷,又饿又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别指望这里能买到食物或饮料。
起程的时候,没想到山路这么不好走,没想到汽车这样破旧……人生就是由这许多“没想到”组成的吧。她想到过她的人生是这样的吗?同样是没想到!
搜遍旅行袋,只有一个苹果。秦不已拿出了小刀。说是小刀,不如说是匕首,即便江洋大盗,也得在那把小刀面前掂量掂量。
然后将那个不大的苹果一分为二。可还没等把苹果递给墨非,一路听喝的墨非,此时突然显出大男人的专断:“你吃!”
“哪有这样的道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你不是说这是翻山的唯一通道吗?天一亮肯定会有车经过,我们不会饿死渴死的。”
秦不已还是不容分说地把苹果塞给了墨非。还没听说过谁不听她指挥的!尤其公司那些下属。
墨非顺手一推,秦不已手里的小刀便戳在了他的手腕上,血立马流了出来。月色下,鲜红的血变成了黢黑的、浓浓的汁液,蜿蜒而下,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又似乎是止不住的样子。
秦不已埋怨地说:“你看,不过半个苹果,值当吗!”然后起身,从背包里翻找出手电筒。手电筒自然也是“巨”亮的,说是探照灯也许有些过分,可还有哪个日常用的手电筒能和它相提并论?秦不已不由分说,拿着那“巨”亮的手电筒,便往草丛里走去。“我知道,此地有一种可以止血的植物,试试看,能不能找到。”
“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留在这里看着咱们的行囊。这里可是他们游击队经常出没的地方……如今呢,游击不知还打不打,转行抢劫是肯定的了……别担心,万一有什么情况,我马上就会返回。”秦不已拍了拍后腰上的枪,原来如此!墨非也就不再多想她的枪。
手电筒的光圈消失后,墨非立马感到笼罩在大地上的黑暗分量不轻,沉重得只管往下沉坠,何处是落底?谁也不知道。
继而又听到了空气的呼吸,还有空气行走的脚步……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枪响。显然秦不已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不然她不会开枪。奇怪的是,却没有听到她的一声呼救,哪怕是受到惊吓的呼叫。
墨非霍地站起身,想去帮助秦不已,可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枪声并不是从她进入草丛的方向传来,而是另一个方向。她走得真有那么快吗?
这时墨非才感到,四周的草丛是那样的深。这哪里是草丛,简直是草的森林。一般身高的人,一旦进入这草丛肯定没了顶……他急得一边在那块不大的洼地上转磨,一边大声喊:“喂,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来了,我来了……”
直到现在,这女人也没对他说过自己的名字。不告诉名字也罢,墨非对一个陌生的名字没有多少兴趣,可是遇到眼下这种情况,那个符号就有了必要。
没有回答。也难怪没有回答。他的呼喊根本无法传递出去,全让厚实的黑夜吸了进去。
如果不是陪他去奇琴伊察,哪里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因你而发生了意外,今后你还怎么活下去!
墨非越来越歇斯底里地喊着……
草丛里终于有了刷拉拉的声响,越响越近,果然见到秦不已举着一把植物走了回来。
“你怎么了?急死我啦!”墨非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抱住了秦不已。
秦不已轻轻推开墨非,在墨非不知不觉间离开了他的怀抱。
“没什么,我打死一条蛇。说它是蛇都委屈它了,这里的蛇‘巨’大,我不知道此地人为什么还把它们叫‘蛇’,应该叫‘蟒’才对。刚才这蛇盘缠在树上的时候,两只眼睛真像两个绿莹莹的灯泡。突然间,那两个灯泡就冲我射了过来,如果不是发现得快,我非让它缠住不可,那就麻烦了……”说着,就把手里那植物搓了又搓,直到茎叶化为黏稠的浆液,然后敷在墨非手腕上,血很快就止住了。
墨非想,这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你这样的女人真少见啊!”他不由得赞美道。
“咳,等你闯荡多了,也就如此了……不过我还得回到草丛里去。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她看了看墨非的手腕。
“当然。”怎么,不让他看行囊了?墨非明白了,刚才不让他跟着,是不想让他跟着一起冒险而已。
“我把那条蛇打下来之后,就在它坠落的树下,发现了一个石柱,石柱上刻满了图符。我猜有些符号应该是古玛雅人的。你不是对这些有兴趣吗?也许能读出上面的什么秘密呢……当然,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这里到处都是年代久远的废墟、古迹,多得让人毫不稀罕。不过,我可不想无意中放过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了草的森林。
墨非边走边想,这个地区不正是墨西哥城那位老者所说的古玛雅人的故土?尽管玛雅文明大约在公元九百年戛然而止,可是他们留下的东西就像无穷无尽的诱惑,时不时就一露峥嵘,让你本想忘记、罢手的心思,重又浮动起来。
在这毫无标识、特点的草的森林里,重蹈覆辙很不容易,哪怕你一分钟之前刚刚经过这里。而一片黑暗之中,方向就更加难以辨认。
秦不已三下两下就找到了那棵树,还有树下的石柱。她的方向感实在太强了。而一般女人的方向感都很差,而且大多不爱看地图,谁让有的是男人替她们看哪!
在石柱前站定的秦不已和墨非都不可能知道,两个星期前,这石柱还被一层又一层古藤缠绕着。那其实不是古藤的缠绕,而是对“曾经”一种别样的封存。
马林切离世若干年后,巴拉穆也不得不永别石柱那一天,他躺倒在这石柱的一侧,眼睁睁地盯着石柱,久久闭不上眼睛。直到一种极为深重、不知从何而来的锈色,如随落日而来的溟濛,渐渐将石柱封罩,巴拉穆那因“使命未竟”而无法闭上的双目,才安然地闭合了。他知道,石柱从此将进入沉睡,一直会沉睡到那个“奇怪的人”的到来。他知道,这是石柱应允给马林切和他的一个忠诚的等待。
当地公路管理部门为开拓另一条盘山通道,两个星期前曾在此地勘查。工作人员经过这石柱的时候,不知是他们的勘探工具还是攀岩装备,比如安全带、快挂之类的东西,被石柱上的古藤缠住。人们费了很多力气,才把那勘探工具或某种攀岩装备从古藤的缠绕中解脱出来。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古藤下面的石柱。抑或缠绕其上的古藤一时还没有完全与石柱脱离,缠绕在石柱上的古藤像一把锈蚀的锁,须得慢慢松绑。于是,公路管理部门的勘探人员,就那样与石柱擦肩而过。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可是那条被秦不已处了死刑的蛇,却不知去向。
“难道它没死?”秦不已不解地问。
亏了她那照明极强的手电筒。
石柱上,蜿蜒着血迹,肯定是那条蛇的。
再看看周围的草丛,却没有一条被巨蛇碾轧过的痕迹。哪怕是树林,经过这样一条巨蛇的压迫,也不会不留痕迹啊。
不远的草丛深处,他们还寻得一具零散的骨架。这属于不幸被野兽吃掉的旅人,还是与这石柱有故事的人?
他们不是考古学家,但还是记下了这具零散骨架大概其的发现地点,也许今后对什么人有用。
“这里处处都有让人振聋发聩的遗迹,一具骨架又算得了什么?”秦不已说。
紧接着,他们又发现了一只独具风格的耳环,这让墨非又是好一阵兴奋。
“你像个考古学家似的……可耳环也说明不了什么。”——墨非更愿意相信,秦不已老说这些扫兴的话,是给他过度兴奋的想象力降点儿温。
不,墨非照样不得其解。石柱上面那些图符太不靠谱,对此他也不觉意外。如今世界上有那么多考古学家在研究古玛雅文字,不是还没有谁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吗?何况他这个与历史、考古毫不沾边儿的人。
但除了那些图符,还有一些线、点、圆的符号。墨非知道,这是典型的古玛雅数字符号。
与古玛雅文字的遭遇不同,古玛雅的数字符号已被很多人认识。对一个研究数学的人来说,读出这些数字符号尤其不难。玛雅人用线条和圆点表示1到19,一个圆点表示1,一条线条表示5,而0,则用来表示。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墨非突然想起墨西哥城那位老者的话:“慎待你遇到的所有事物”,便收起自己的轻心,从未有过地严肃起来。
见墨非严肃不语,秦不已知道,一定有什么非同小可的东西入了他的心。
只见他不断用手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地上的石柱,就像巫师在施法术。
曾几何时,那坚硬不可一世的岩石,早被岁月揉搓得威严尽失。柱面上叠摞着薄如刀片的断层,这一层交叠着那一层,那一层纠结着这一层。是互相遮挡还是互相搀扶,以抵挡岁月的剥蚀或化为齑粉的悲惨?
断层上及断层缝隙间,斑驳着苔藓经年的疤痕,驳杂、顽劣、纠缠不清。也许只有这不起眼儿的苔藓,才能与岁月一拼短长。岁月有多么长久,苔藓就熬了多么长久。就这样,它们活生生地将一个身负大任的石柱,整治得如此落魄,如此惨不忍睹。
石柱上所有的符号都不易看清。秦不已用手电筒的光柱跟踪着墨非的手,对准他抚摩的地方一一扫去。待墨非把那些点、线、圆凑整齐后,他霍地直起了身子,好像要从石柱面前逃跑似的,几乎把为他“掌灯”的秦不已撞倒在地。
即便就在眼前也难以相信,那些点、线、圆组合起来,竟然就是他在那根翎羽上看到的那组数字,也是墨西哥城那位老者说的——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
这样的巧合让人恐怖至极。
所谓恐怖,并不是神神鬼鬼的荒诞不经,而是冥冥之中被掌控的感觉。
那是不论谁,永生也逃脱不出一个掌心的无可奈何。事实上,你从来也没有自主、自由过……那掌控你的力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它无时不在,你无处可躲,不论你走到哪里躲到哪里,它都能找到你。既不掐你的脖子,也不要你的命,只是突然凑到你脸前,给你一个冷不防的、志在必得的眼神儿,然后转身而去——而你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离开,它随时都可能回来。
你还注意到,那眼神儿是向外眼眶斜“叼”上去的。也就是说,即便眼眶,也无法约束眼神儿的去向……
听了墨非对这些点、线、圆的解释,秦不已更是一脸迷茫。
墨非早就注意到,“迷茫”,是行事强硬的秦不已最常见的表情,这真是非常矛盾的组合。可有哪个人不是矛盾的组合体?包括自己。
那一瞬,墨非读出的不仅仅是一组数字,能识别的,还有一座正在燃烧的庙宇……就在那组数字的下面!
再看蛇的血迹,从燃烧的庙宇顶部,弯弯曲曲向庙宇底层流去,与庙宇底层刻有的羽蛇头连在一起。
“这组数字直指庙宇……它会不会是有关这庙宇的一个索引?不过,这个索引已经告诉我们很多。或者说,除此而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当然,仅仅是个索引。”秦不已同意道。墨非庆幸这次旅行得到如此聪慧的一个旅伴,不说是千载难逢,也是人生的不可多得。
石柱上燃烧的庙宇,让墨非想起墨西哥城那位老者的话:在古玛雅人的习俗中,燃烧的庙宇是血缘终止的意思。
什么是血缘终止?为什么说到血缘终止?……是否指的就是世界末日?他没法儿不想到那个失传的古玛雅人用来计算世界末日的公式。
此情此景,与几百年前马林切和巴拉穆那场生死之别的交谈几乎无异。只是四个人的人生际遇和所处时代,已截然不同。
尽管马林切在离世前一刻紧紧抓住巴拉穆的手说:“拜托啦,千万、千万守住这石柱。你有先知先觉的禀赋,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会破译这个石柱……”
即便到了最后时刻,巴拉穆也不能为了让马林切安心离去就欺骗她。
他说:“不,不要寄希望于我,我对它的破解也就到此为止。但我会终其一生守护它,它将永远留在这里,忠诚地等待着那个破译它的人。相信我,将来一定会有一个男人来到这里,给这石柱一个说法。”
奄奄一息的马林切仍不能放心,追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奇怪的男人。”
“何以奇怪呢?”
“太过邈远,但却因了缘分而奇怪。”
想必巴拉穆的在天之灵知道今日今宵在这草的森林里发生的一切,不论是他还是马林切,都可以安心了。
终于有人,一个中国人,即将揭开他们从未得知,而又死守过一生的石柱上的秘密。
正像几百年前那一天,巴拉穆对离世前的马林切所说,墨非的确是“太过邈远,但却因了缘分而奇怪”。
其实谁也说不准,中国人和印第安人真的是素无渊源、毫不相干?他们或许是同族同宗的兄弟,也未可知。据说喜马拉雅神山上的一块巨石,与秘鲁库斯科那世界闻名的石墙上的一块巨石一模一样,说它们孪生也不为过。如果那两块巨石如机制砖头一样中规中矩,一模一样也不足为奇,但那两块巨石,任凭天意,随形而生,一南一北,遥不可及,形状大小,难以描摹。何以如是?非鬼斧神工莫能。
你可以说喜马拉雅山上的巨石天然而生,误打误撞,但距喜马拉雅神山遥远又遥远的库斯科石墙所用石块,却是人工开凿,人工垒筑。而印第安人在垒筑一座神庙或一面石墙之前,必求太阳神的神谕。你又怎能说马林切和巴拉穆守护的这个石柱,在中国不会有个孪生姐妹,或同宗同族的兄弟?
当然,印第安人包括玛雅人、印加人,阿兹特克人等等分支,可是架不住人们因通婚、流窜、搬迁、战争而流动,还不是愿意住哪儿就住哪儿?那时既没有护照、户口、身份证的限制,也没有严格的国界。比如秘鲁的印加人,还不是从玻利维亚翻山越岭过去的?真有点儿世界大同的意思。
看来,秦不已在和老者对话时提出的那个问题,也有一定的道理——难道现今社会就比原始社会更好?
谁能说得清呢?
很可能,有道理和没道理,本质上是一回事。
那一夜,墨非十分沉默,没有与秦不已交谈过一句话,好像就此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没有秦不已的份儿。
那是他独自的世界。为此,墨非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不感谢那个给予他这个独有的世界的力量……
清晨,他们终于等到一辆卡车,不用死皮赖脸,司机也很愿意帮忙,拿出有备无患的挂钩——显然抛锚的事时有遭遇——将他们那辆破车锁定,拖着下山而去。
一旦到了山下,那辆破车立马起死回生。
他们谢过卡车司机,临别时,秦不已又塞了一些钱在他手里。司机不要,她赶紧开着那辆破车,逃也似的离开了。司机口音浓重,在后面大声喊些什么,他们反正是听不见了。
在小旅馆住下,时间已然很晚,胡乱喝些土豆浓汤,又各自吃了块面包不是面包大饼不是大饼的东西,躺下就着了。
墨非睡得并不踏实。那石柱净在眼前晃悠,时远时近,终于,与那根非凡的翎羽重合在一起。此时,墨非似乎放下一个大心,可又悬起了一颗更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