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把漆板一块一块在马路牙上摆好后,仍然还在紧张、兴奋和激动中。
一个小时之前,他痛快淋漓甚至有点残忍地捉弄了一个女孩。
出了窝棚不久,一条沟拦住了他的去路。这里可能要铺设一条地下管道,因为沟边到处放着水泥管。那水泥管很粗,明子站直身子都可以顺利走过去。埋这水泥管的沟有多深,便可想而知了。像在许多城市看到的情况一样,到处可见挖开的地面,何时能够填上,就谁也不能判定了。仿佛这个世界上专门有一种人是从事挖沟工作的,今天在这儿挖,明天在那儿挖,只管挖不管填,挖完了就走,再也不肯回来了。于是,人们总能见到沟,有些沟仿佛是永恒的。这条沟如同许多沟一样,也老早就挖开了。但几乎就没有一丝将要很快被填上的预示。那些水泥管四周已经长满杂草。这里很少有人走到。以往,这上面横了两块木板,让偶然从这儿经过的行人通过。但今天,这两块板子却不知被谁弄走了。昨天下了一场雨,沟沿很滑,沟底还汪了一些积水。但明子犹豫了一下,毫不在乎地就跳到沟底,并且,纵身一跃,手往边沿上的一块砖上一按,便又飞出沟底,轻轻地落在了地上。他对这一连串动作非常满意。在完成这一连串动作时,心中有武侠小说中的形象,仿佛那形象就是他,他就是那形象。站定后,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沟。这时,他瞧见一个女孩正向这边走来。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明子站住了,单等那女孩走过来。
女孩走到了沟边,低头一看,立即退了回去,表情像站到悬崖上望万丈深渊。
明子很得意,倚在了水泥管上,睥睨着她。他想看看这位“小姐”的窘态,看看她到底能出些什么洋相。
“你是从这儿过去的吗?”女孩问。
“是的。”
女孩望了望沟,又回头望了望来路,她显然不想再走回去,希望立即通过这条沟,尽快赶路。
“很好过的。”明子说。
“我不敢。”
明子把包放在水泥管上,又很漂亮地将刚才那一连串动作再做了一遍,并且比刚才的还飘还轻柔。
女孩说:“你能让我过这条沟吗?”
明子突然觉得她说话的口吻与紫薇第一回与他讲话的口吻是那么相似。“你能帮我捡一下吗?”明子的耳畔,清晰地响起紫薇的声音。
“行吗?”
“行吗?”那天,紫薇望了一眼她的纱巾,不也是这样问他的吗?
“我要赶路。”她说。
明子的眼中闪出冷冷的光芒,跳到了沟底,然后将手伸向女孩。
女孩说:“沟底有水。”她抬头看了一眼沟那边说,“那儿有好几块砖头,你能把它们拿来垫在沟底吗?”
明子想起早春时,紫薇让他掐下水中的那枝芦花。
“你是干什么的?”
“做木工活的。”
“哦,木匠。你是个小木匠。”
明子爬到沟那边,把十几块砖搬到沟沿,然后又跳到沟底,伸手把砖一块一块取下,放在了沟底的浅水中,铺了一条小路。他又把手伸给女孩。
女孩借着他的扶力,勇敢地落到了沟底。
“很好。”明子心里说。
“你把我托上去吧。”女孩说。
“不,”明子说,“我上去拉你。”说完,飞身上了沟岸。
女孩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明子,先把手伸了上去。
明子直着身子,将眼珠下移,俯视着沟中的女孩。他觉得刚才看上去还十分苗条的女孩,一下子缩短了,成了一个很可笑的小矮人。
女孩的手伸了有一会儿了,不见明子来拉她,有点尴尬。
明子走过去,斜下身子,用脚蹬着,摆了半天要拉她出沟的架势,然后才真的把手伸给女孩,并抓住女孩的手。
女孩企图很快上到沟岸,立即把脚蹬在沟坎上。
明子咬着嘴唇,显得很吃力,那脸上似乎写着:你怎么这么沉,像一只装满泥的草包!他的脚开始下滑,仿佛他会立即被女孩拽下沟底。
女孩的两只脚已蹬在了沟坎上。
明子与女孩僵持了一会儿。这时,明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阴谋”。他叫了一声:“哎呀,不行啦!”随即脚往边沿迅速下滑,他突然将手一松,只听见“扑通”一声,那女孩一屁股跌在了沟底的泥汤里。
女孩白嫩如笋的双手沾满泥巴,裤子也潮湿了。刚才还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将眉毛弯成弧线微笑的女孩,顿时显出狼狈相来。
望着沟底的女孩,明子有了一种满足。
这时,女孩更希望能立即爬上沟来,仿佛自己真的落进深渊里去了。
明子还想再重复几次刚才的情景。但,想了想,放弃了这念头。他朝女孩笑一笑:“我拉不上你来。”他从水泥管上拿下包,回头又道:“你只好在沟底等大力气的人来拉你出沟了。”说完,就走。
女孩带着哭腔叫着:“师傅!师傅!”
明子让自己赶快走,脚步匆匆的。
“师傅……”
明子听到了那女孩的哭泣声。他站住了。他想走回来将她拉出沟。可是,他终于没有这样做,脚步更匆匆。他心里很发虚,可又很兴奋,很激动。他的心底里,有一种谴责他的声音在呐喊着。可是,他不肯听见那声音。他的身子有点发抖。他像一个玩火的小孩。这小孩知道玩火不对,可是,看看四周无人,又情不自禁地把一片枯草点着了,望着那火越烧越大,他既紧张又激动,到了后来,见到火熊熊地蔓延,他赶紧逃掉了。
明子一路上,就在这紧张、兴奋和激动之中。
漆板摆好后,他倚在树上,想像着那女孩此时此刻究竟怎样了。不安和快乐交替出现于他的心头。
仿佛有报应似的,这时开过一辆卡车来,那驾驶员似乎根本没有把明子看成是一个活人,车轮紧挨着马路牙刷地开过来,而那时路边还有许多积水未被晒干,只见脏水如翅膀飞起,使正在想像中的明子躲闪不及,直淋了个满身满头。
明子站起身,把牙咬得“格格”响。
卡车在路边停下了,驾驶员出了驾驶室,把门“嘭”地一关,朝路边那个叫“红房子”的餐馆走去了。
明子用手擦去脸上的脏水。这时,他便对自己一个小时前的行动毫无疑问了。那个女孩活该在沟底蹲着!
这一切发生时,鸭子才刚走到马路那边。他目睹了那辆卡车的野蛮。他等几辆大轿车开过后,跑过马路来。那时,明子还未擦尽头发上的脏水。鸭子望着那辆卡车狠狠骂了一句。
受害者不止明子一个。沿着马路蹲着的未来得及跑开的,几乎都被溅了脏水。他们都愤怒起来,并且互相受了影响,越发的愤怒。明子在一片骂声中,仇恨地望着那个“红房子”。
他看不到那个驾驶员,但他觉得自己的目光穿破了那个“红房子”薄薄的墙壁,把目光射在了驾驶员脸上。现在的明子,再无宽容和厚道。他像一堆干柴那样,随时都可能被点着。
许多木匠走近了那辆卡车,接着传过话来:“一车苹果。”
明子掉头去看,只见卡车上尽是柳筐。那柳筐码了四五层,山一样高。透过筐眼,可以看到里面的红艳艳的苹果。怕筐歪斜下来,用了一根粗粗的麻绳前后左右挡了好几道。
木匠们看了看,便又走开了。
但明子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车厢后挡板上的铁钩上的绳扣。
鸭子望着明子的眼睛,然后顺着明子的目光望去,也望到了那个绳扣。他便走过去,对那绳扣好好观察了一阵,跑回来对明子说:“那绳扣是个活扣。”
明子说:“我知道。”
明子又回头望了望那“红房子”,拉了一下鸭子的胳膊。
鸭子心领神会地跟着明子,慢慢地走向那个绳扣。
他们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步步地磨蹭到后挡板下。这时,鸭子将身子对着挡板,面冲向大街,目光两旁溜着。明子把胸脯对着绳扣,抬头望着最高处的柳筐,将两只手伸上来。他摸到了那个绳扣,使劲但却极有分寸地拉着。不使劲,拉不动绳子。但万一使过了劲,绳扣就会完全拉开。他必须将那绳扣拉到要开不开、轻轻一震就开的地步。明子的手的感觉极敏锐。他心里想达到的,他的手总能准确无误地做到。过了一会儿,那绳扣就完全按他所希望的那样被拉到虚扣状态。做完手脚,他把胳膊往鸭子肩上一放,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晃晃荡荡地到马路那一边蹲下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个驾驶员吃得红光满面(明子想:像筐里那些将要倒霉的苹果)地走出了“红房子”。
明子不由得紧紧抓住了鸭子的手。
驾驶员在开车门时,很痛快地打了两个饱嗝。
不一会儿工夫,明子和鸭子就看到那个驾驶员出现在驾驶室里:他拧开瓶子喝了两口水,又将瓶子拧上,然后发动机器。那机器声“突突突”地响着。明子和鸭子的心也“突突突”地跳着。
驾驶员一踩油门,卡车慢慢地转动起来,再一加大油门,只见卡车微微前冲了一下,那些筐也跟着猛然晃动一下。这时,明子和鸭子都看到那绳子忽然像绷紧的橡皮筋一下子失去了弹性而松弛下来。最上层的柳筐摇晃了几下,但因为卡车又平稳下来,而没有立即歪倒。马达“突突突”地叫唤着,驾驶员再一加大油门,卡车便冲了出去,那些柳筐很快向后倾斜,大约行出二十米远,绳子便完全松散,只见四五只柳筐争先恐后地摔出车外,跌到马路上。
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啊!”随即街两侧的人皆看到了一个奇观:柳筐在街上滚动着滚动着,把鲜艳动人的红苹果撒落一街。那苹果实在是漂亮,红红的,如滴血一样的玉石抛撒在路面。筐是不停地滚,苹果也是不停地滚,仿佛都有着生命。
汽车开出去四十米,又滚下两筐苹果来,驾驶员才发现这个糟糕的事。他跳出驾驶室,望着一街繁星般闪烁的苹果,突然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
木匠们像一群捡麦穗的孩子。那些孩子先是站在田埂上望,一旦听见庄稼地的主人说“可以捡了”,便都跳到地里。木匠们愣了愣,都跳下马路牙子,弯腰去捡那些似乎从天而降的苹果,很是忙碌。
驾驶员大声叫:“别捡!”
木匠们不听,依然去捡,捡了往各种可以装东西的口袋里放。一些行人,也顺便捡着一直滚到他们脚边的苹果,那脸上的意思仿佛是:不捡走路碍事。有几个干脆跑到路面上。有一个很美丽的姑娘,禁不住如此大好的苹果的诱惑,也捡起一只来,同时一脸羞涩。
远远去看,一街脊背。
驾驶员捡回去一部分。捡了苹果的木匠们后来反而成了帮驾驶员捡苹果的主要力量,并且都十分卖力,好像驾驶员是个农场主,他们是雇佣工。
驾驶员重新拴好绳子,将卡车开走后,木匠们便掏出苹果来吃,吃出一片“咔嚓”声,像是满街人都在露天里啃着苹果。
明子和鸭子的上衣口袋和裤兜,都揣满了苹果,一手还抓了一只。两人很舒服地坐在马路牙上,对准左手的苹果“咔嚓”一口,再对准右手的苹果“咔嚓”一口,两人嘴里嚼着,眼睛对望着笑了起来。声音越笑越大,最后笑得嘴中喷出苹果来,两人倒在了一块。
木匠们也都笑了起来,仿佛很安静的一群鸭忽然受到惊动都“呱呱”叫起来一般,搞得路人莫名其妙。
快乐中,明子发现鸭子的那只鸟没有了,忙问:“你今天怎么没有带鸟来?”
鸭子收住笑容:“它不在了。”
“死了?”明子问。
“不,飞了。”
“我说过,它总有一天要飞。”
“不,是我放它飞的。”
“放它飞的?”
“嗯。就在离这儿三站地的地方,我把它抛上了天空。”
“为什么让它飞了呢?”
鸭子咬了一口苹果,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你这不是很傻吗?”
鸭子看了一眼明子,把苹果咽进肚里去:“昨天,我在拐角那儿放鸟叼钱,无意之中看到街那边有个老头在卖花。这个老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我仔细瞧他,心里‘怦’的一跳:是大爷!是那个把鸟送给我的大爷。我慌忙收了鸟,走进小巷里。我在小巷里来回地走着。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好好看看那个大爷。好几年时间里,我只是偶尔才想起他。我好像早把他老人家忘了。我心里很慌乱。我怕大爷责怪我为什么没有听从他当年留下的话。想走掉,快快地走掉。可是,我又实在想好好看看他。我慢慢绕到他身后的茶叶店里。我闪在窗子后面。我离大爷只五六步远。大爷比我初次见到时,老了,老了许多。头发全是白的,背也驼得厉害,像是压坏了似的。他守在一辆三轮板车旁边。那三轮板车也很老,上面放了十几盆花。他在卖花,那些花都是很一般的,长得也不好,都病恹恹的。大爷也不叫卖,他好像没有力气叫卖了。有时走过一个人来,大爷就问:‘买花吗?’几乎没有人来买他的花。但他就那么守着。有时,他跑到前面去拢一拢花盆,这时,我就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脸变得很瘦小,眼睛好像也老坏了,只有一道缝,像是在打瞌睡。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后看着他。过来一个人,终于要买他一盆花。那盆花连花盆一起卖,才一块五毛钱,还不及蜡嘴儿五分钟叼的钱多。可大爷并不嫌少,把钱揣进怀里。他在那儿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天快黑,车上的花还有一大半没有卖出去。他用绳子把花盆拢上,慢慢骑上车,往西蹬去。我就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没有多大力气,蹬得很吃力,车才有人走得快。我跟着车,一直跟出去两站地。那时天黑了。我想大爷反正也看不见我,就紧紧地挨在板车后头。在过一段上坡时,大爷有点蹬不上去了,直喘粗气,我就低下头,悄悄地帮他推着车。我一直跟到大爷家。他住在一个小巷的深处。他好像就一个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他,是他自己把车拉进院子里,又是他自己把花一盆一盆地端进屋里。出了巷子,我坐在巷口,心里总想着大爷卖花时的样子。就在那儿,我把蜡嘴儿脚上的铜钩儿摘下了。我把它放在手上,给它捋了好半天羽毛。是它养活了我。它缩着身子,任我去捋它的羽毛。我哭了起来,把它放到鼻子底下。我用鼻尖一下一下地掀起它的羽毛……后来,我望了一眼小巷的尽头,把它抛到空中。我怕鸟再飞回来,我会犹豫,赶紧跑开了。”
明子听完鸭子的话,半天没吱声。鸭子的话让他动情了。但又过了一会儿,明子像要吹走一个什么念头似的从嘴里喷出一口气来,对鸭子道:“你真傻,傻到家了!”
“你不是也说,人不能那样挣钱吗?”鸭子问。
“那是我过去说的,现在才不会这样说呢!你也不想想,这世界上,谁跟钱有仇呀?我倒要看看你以后怎么生活!”
鸭子很茫然:“我也不知道。”
“你要么还去饭店吃人家剩下的。”
“不,我不。”鸭子说。
“那你就做小偷?”
“不,我不。”
“那你怎么办?”
鸭子抓着两只啃去一半的苹果,眼睛里充满对未来的慌张。
“你一冲动,把鸟放了,可就不想想以后的日子。你能干吗?给人家做工吧,人家嫌你小不要你。你又不比我,我有手艺,能挣钱。你呢,就知道吃,什么也不懂。干吗把鸟放了?老头也没看见你嘛。就是看见了,也认不出你来了。就是认出来了,又怎么样?是他给你的鸟,又不是你要的。再说了,你没有鸟,也没法活呀。那老头既然是个好人,就不会责怪你。你倒自己责怪上自己了。你说你傻不傻吧?傻透了。”明子俨然一副精通世故的大哥样子,对鸭子好一顿的教育。
鸭子被明子说得呆头呆脑的。
“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明子说。
鸭子心不在焉地啃着苹果。
“有我的信吗?”明子问。
“噢,有。”鸭子放下苹果,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明子。
明子打开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阴沉。
鸭子问:“信里说什么啦?”
明子说:“没有说什么。”
但这之后好几个小时里,明子一直情绪低落,心事重重。他坐在地上背靠树干,脑子里总是想着父亲在来信中说的那段话:
那年,为买那群羊,借了人家一千多块钱,人家催债已经踏破了门槛。可是,哪来的钱还债呢?春上,你妈卖了头上的簪子,买了两头小猪,本想秋天肥了,先还人家一些,没想今年夏天天太热,那两头猪都养到七八十斤了,却在三天时间里全都得了瘟疫死去了。前天,东头李三瞎家两个儿子又来催要欠他们家的三百块钱,说再不给钱,就拆我们家房子。细想起来,也怪不得人家,这债总不能这样没日子地欠着吧?你妈说,给明子写封信吧,问他近期内能不能寄些钱回来。可是,等真要写信那天,她哭了起来,说想明子。一家人安慰了她半天,总算才让她不哭。我想了想,还是给你寄上这封信。钱比磨盘还重呢,能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不过,你也不要为难。你才多大点人呀?你没有钱寄回来,谁能责怪你呀?今年过年,不管怎么说,也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