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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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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明子变得很孤僻。三和尚让他等活,他就等活,三和尚让他干活,他就干活。晚上,他便独自一人蜷在床角上看他的武侠小说。他甚至连紫薇那儿也不去了。

三和尚的态度却变得温和起来。他把钱还给明子,明子不要,他便代明子将钱寄给明子家了,并对明子和黑罐说:“算了算了,也许这一百五十块钱被我自己丢在外面了。”

她从湖南老家又回来了。她责备他:“你不该这样对待两个孩子。”那时,她的样子像个小小的母亲。

“这些年,我的心情变得又坏又恶。”三和尚抱着脑袋说,“我管不住自己。”

“往后,你再也不能那样对待他们。他们离家这么远,你本该好好照应他们才是。”她的眼睛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泪水。

三和尚好好想了一阵,心里隐隐地有了歉意。

日子过得平静起来。那是盛夏来临之前。天气一直晴朗,常常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万里无云。草木正随着阳光的增温,而蓬蓬勃勃地生发着。白杨树开始将嫩绿的叶子转成墨绿。河边的芦苇已将浓影映在水面上,并有几枝新芦花慢慢从芦秆中抽出,仿佛刚出壳的鸡雏一样来到还微带凉意的空气中。城市似乎变得鲜艳起来。一街行人,皆换了季节,衣服的颜色和款式都变得丰富多彩。从大楼顶上往下俯瞰,流了一街鲜艳的五颜六色。人们的脸色都变得湿润和活泛起来,眼中也多了许多愉快。孩子们开始提着各种各样的瓶子,往河边和郊外捕小鱼小虾或到草丛里抓虫子去了。到了夜晚,到户外散步的人也多了起来。白日很长,吃过晚饭,夕阳的余晖还未从西边的天空消去,人们在慈和的天色下走着,心情都比以往好。城市显示着生命和活力。

明子的心情渐渐好起来,有了笑脸,并开始和三和尚搭话。

黑罐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积攒着钱财,但少了过去那副卑下感、猥琐相而变得大大方方。他常常有滋有味地用小铁棍敲着易拉罐归来。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我要钱,要很多很多钱!他的父亲已经开刀,来信说手术做得不错,而动手术的钱绝大部分是他寄回的。什么也不如人的黑罐,因为这一点,而感到莫大的安慰和自豪。他也能养活家了!当然,有时他想起一些事情来,心里还很羞愧。

明子又开始去看望紫薇。

紫薇的腿在一日一日地见好。她常常感到了一种类似于电流那样的东西从她的腰间,向下肢乃至向每一根脚趾放射着。她感到麻酥酥的,甚至有微微的疼痛感。医生说,这一点很重要,这证明着,感觉正在可喜地生长着。

明子在公园的草坪上再次见到紫薇时,她已经能够丢掉手拐站立在那儿了。

“走一走吧。”明子鼓动她。

她摇了摇头:“我不敢。”她伸开双臂,努力保持着平衡,像一只刚刚落下还未站稳而打开双翅的鹤。

明子将拐杖的一头伸给紫薇,自己抓住另一头:“我搀着你。”

“我怕。”紫薇摇晃着身体说。

“别怕。”

“那你用手拉着我吧。”

明子犹豫着,但见紫薇那既害怕又渴望行走的神情,就将手僵硬地伸给了她。

紫薇便将明子打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了。她试着想挪动一下脚步,但身体晃悠起来,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也本能地伸向了明子。

明子同样本能地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抓住。

紫薇终于又站定了。

这是明子第一次接触紫薇的手。明子的心慌慌地跳,脸上有一种火烧的感觉,他的那双由于劳动又缺乏保护而变得粗糙敏感性不强的手,仍然真切地得到了关于那双小手的印象:柔软、温暖、乖巧而安静。明子不明白,当时为什么想起了小时候到草垛去抱草,发现两只小鸡雏,他一只手捉住了一只时的情景。

她的手有点微微发颤。

明子的心有点微微发颤。

“我还是走不了。”

“走得了。”明子慢慢往后退着,“走,走……”

紫薇在脑子里用力,竭力想把命令发布到双足。那左脚居然真的向前挪动了一下,尽管微不足道,但她毕竟迈出了第一步,她不由得激动起来,满脸通红。

明子却觉得她的手由于激动而变得凉阴阴的。

“我能走?”

“能,已经能了。”

紫薇克制不住激动,竟然浑身发颤,像风中的一片树叶,这使得她本来就很软弱的腿更加软弱,两只手便使劲抓住明子的两只手。

明子竭力用手将她向上撑着,以免她倾倒在自己身上。

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走。”明子说。

她迈动了第二步、第三步……步伐极小,而且颤颤抖抖,但她已明确地看到了希望的亮光在她的眼前闪耀。她的心在怀里欢欢地跳动着,嘴巴微启,发出微微的娇喘。

明子的脸上,觉到了一种温热的气息,同时,他那么近地看到了她那张长着茸茸毛的脸和那双夜一般黑的眼睛。他不禁将头低下,只把目光看着她的双足。

紫薇如同在薄冰上走着,充满着紧张和激动。她站住了,仰望大楼,大声叫起来:“爸爸——!妈妈——!”当她想到此时爸爸妈妈并不在家时,转而变成小声的自语:“我能走了,我能走了……”

明子拉着紫薇的双手,直到她走累了,重新坐到轮椅上。此时,他的双手已汗津津的。

紫薇心存感激地望着明子。

黑罐找明子来了,说三和尚让他回去。

“有事吗?”明子问。

“他让你回去。”黑罐说。

明子告别了紫薇。

三和尚轻声哼着淮剧,躺在床上等明子和黑罐。这段时间生意不错,挣了不少钱,明子似乎也比以前温顺了一些,黑罐似乎也比以前多了几分机灵劲,他的心情顺畅了许多。今天下午他在算账时,忽然在心里起了一丝歉疚:我得的多了一些了。他想了想,决定请明子和黑罐今晚好好下一顿馆子,在下馆子之前,请明子和黑罐先去浴池好好洗把澡。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师傅、长辈之情。这种感情,过去几乎没有过,即使有,也很淡薄。他自己有点感动起来。今天,小窝棚也变得干净起来。上午,她拿了钥匙,把小窝棚收拾了一通,床单、线毯以及三个人的一大堆脏衣服,全都抱到路边一个本用于浇草坪的自来水旁,好好洗了一遍。晾干后,她又将他们的衣服都折叠起来,放在床上。他从中挑出三人的换身衣服,并捧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肥皂以及阳光的气味,使他感到很舒服。他把这些衣服装到尼龙网兜里,又找出毛巾和肥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地觉得,原来明子和黑罐是两个孩子。

明子很愉快地接受了三和尚的邀请。

洗澡对于劳动者来说,是件极开心的事。高强度的劳动,使臭汗不断流出,被风吹干后,汗结的盐霜便粘在了衣服和皮肤上。一次次流汗,一次次风干,这其间,汗与污垢融合在一起,使衣服变得邦邦硬,皮肤也极不舒适。过了几天,当再一次大汗淋漓之后,从头到脚,就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气味,闻者便会厌恶地皱起眉头。这时,身体常常觉得凉丝丝的,并且觉得有点死板。于是,他们就会产生去浴池洗澡的计划。在就快执行这一计划时,内心会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洗澡时的那种舒服的感觉记忆便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直到真的进了浴池。

通常,明子他们每隔半个月洗一次澡。他们想多洗,然而因为澡价昂贵的原因,他们不得不多忍耐一些天。他们一般要洗很长时间,一是身上实在太脏,二是舍不得丢了那份舒服,三是念着那一元五角一张的澡票:要尽可能地多洗一会儿,能捞回多少是多少。先是在池子里泡,像水牛在夏天为躲避蚊虫而埋进泥水里那样。明子和黑罐皮肤嫩,在温水池里泡。三和尚觉得温水池不过瘾,总是到最里边的热水池里泡。三人直泡得浑身发红,连眼珠儿都红,直泡得脚上、手上的老茧变软变白。然后是互相搓擦,明子给黑罐搓,黑罐给明子搓,然后两人一起给三和尚搓,那泥卷儿便扑簌扑簌掉下来。搓第一遍时不打肥皂,搓了第一遍后才打肥皂,肥皂要打很多。因皮肤擦不下多少肥皂来,便将肥皂在毛巾上使劲擦,然后再将毛巾弄湿了往身上搓,只搓得浑身一片洁白的肥皂沫。清水冲净后,还要再搓,绝对要把黑脖子黑手腕搓干净。快出浴池时,那身上已被搓擦得鲜红,显得十分健康,十分有活力。出了浴池,再要一块热毛巾擦把脸,然后要了一杯开水,要了一角一包的袋茶,拎着袋茶的细线,在杯中轻轻地上下晃动着,把茶汁全晃荡出来。他们抓起杯子来慢慢地呷,心中有说不出的惬意。也就在这赤裸着身体饮茶之时,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卑下的苦难,觉得他们是天下第一贵族,幸福充满了心头,也充满了人间。那时,他们的神态极佳,满面红光,头发又黑又亮又湿润,眼睛活活有神。茶喝完了,裹两条浴巾,侧卧着身体睡下。极度疲劳之后的放松,使他们能倒头就睡着,一睡着就好长时间,临了总要服务员来捅他们,催他们离去。出了门,一到天空下,一经微风吹拂,更觉得身体轻松,仿佛脱了一层壳一样。活动活动关节,觉得身体灵活了许多。

三和尚他们一行三人,就是带着这些美好的记忆,踏进一家浴池的。

三和尚掏钱买了三张澡票,还掏钱买了两袋洗发膏,给明子和黑罐各一袋。他没有买,因为他不需要。

脱衣间雾蒙蒙的。就在这雾蒙蒙之中,三人各找了一张铺位,将自己脱了个赤条条一丝不挂。明子和黑罐正是容易害臊的年龄,便抓过一条毛巾来,遮住亚当夏娃也要用树叶遮住的地方,尽量弯曲着身体,快活地打着寒噤,跳跃着,赶紧往浴池跑去。三和尚觉得他俩太可笑。他最后摘掉假发,很大方地走进浴室。

浴室里雾又更浓了一些。今天洗澡的人很多,只见许多精光着的身子在雾气里闪动。过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比较清楚地看见这奇特的让人不好意思又叫人满心愉快的景观:有的站在莲蓬头下淋着,或仰着脖子,或低着头,一会儿伸着胳膊,一会儿用手在身前身后“咯吱咯吱”地搓挠着;有的专门花了钱,笔直地躺在大条凳上让人擦背,只见擦背人将毛巾往手上一裹,使劲地搓,使劲地擦,仿佛是在打砂纸,这么搓出一些泥条以后,便舀起一桶温水,“哗”地泼在那人身上;有的只将一颗脑袋露在外面,身体的其余部分皆泡在池水里,有时移动身体,很像水沟里的水耗子;有的弄了一身肥皂沫,好无奈地站着,等莲蓬头的那一位离去,而那一位似乎将那莲蓬头包下了似的,淋个没完……一些肉乎乎的小孩在雾气里追逐捉迷藏,另一些小孩则将浴池变成了游泳池,双手扒住池沿,用了双足使劲地扑腾,弄得水花四溅,让那些受害者在心中骂:谁家的小兔崽子!还有一些更小的孩子,大概第一次进浴池,先是望着雾蒙蒙一片好奇,继而是烦躁或是因为看不清父亲或爷爷的脸面而恐惧,“哇哇”大哭起来,搞得很多人心烦。

但总的气氛是快活的,很快活的。

明子和黑罐自然入了温水池。

三和尚的脑袋忽闪了几下,人便到了最里面的热水池。

明子和黑罐一入了水池,忙用手绕到背后挠起来,并在口中含糊不清地发出“咝咝”声。仿佛一个饥饿的人要了一只三鲜火锅后吃了第一筷子又烫又辣又鲜的肉片。

但三和尚坚信,他此刻的享受,是明子和黑罐所没有的。那水是很热的,用三和尚的话说,煺鸡毛都行。然而,到浴池洗澡洗出瘾的人,要的就是这份热。三和尚用毛巾蘸了些水,在池沿上抓拍,减些温度,先在身上预热一遍,然后才将双足慢慢伸进热水中,继而一寸一寸地将身体丢进去,直至淹到下巴。今天的水确实很热。这使三和尚对浴池充满感激。热水刺痛了他的皮肤乃至肌肉。他微微有点痛苦,但绝不肯露出水面。他必须忍耐。他愿意忍耐,因为痛苦的那一面是舒服。慢慢地,他的身体完全适应水温了,渐渐入了大好的境界。他有点晕晕糊糊的,似酒后又不似酒后。他觉得五脏六腑都暖烘烘的,血液很有力量地在周身循环往复,一阵阵的,微微有点麻人。他眯起双眼。此时,他觉得四大皆空,偌大一个世界,就他一个人在仙境中飘浮。钱呀,无尽的苦恼呀,一切都去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一种带着悲哀的快乐。他轻声哼起淮剧的悲调来。浴池具有的共鸣效应,使他的声音放大了,远远大于他所想像的,并且声音变得浑厚、圆润,去了沙哑和音的歪斜,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这使他感到新奇。他略微提高了嗓音,于是声音变得更大也更加动听。他未曾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一副好嗓子。他还想到:原来收音机电视机里的那些唱歌的之所以唱得好听,是仗着扩音器和一个特别的房子或厅,没有这些,嗓子可能也就那么回事。他便有了歌唱家的感觉。澡洗得很舒服,心情也不坏,他想好好唱一段。他还正儿八经起来。没有黑罐的胡琴,他就自己把过门完完整整地哼出。然后,亮开嗓门唱开了。他的嗓音本来就是在野地里嚎出来的,虽然不太入耳,但很响亮。这声音一旦装入这高高的、有限的不透风的浴池,立即壮大起来,变得十分洪亮,并有震动摇撼房顶或墙壁的力量。

许多人掉过头来朝三和尚细瞧和张望。

三和尚全然不觉。他第一回找到了自己,也第一回这样豪迈地实现自己。那声音在浴池里回荡着翻动着轰鸣着。而那声音是他三和尚的!

明子和黑罐也有点激动起来。他们没有想到,三和尚在浴池里唱起来,声音竟然如此之棒。“像老家广播里唱的。”黑罐说。明子觉得也是。作为徒弟,他们说不上喜欢更谈不上敬重这个师傅,但此时,也有几分荣耀感。

然而,这儿的人并不需要这种腔调,更不需要由三和尚之嘴将这种腔调唱出。已有人在抹去一把腋下的肥皂沫后说道:“有病!”

此时,三和尚已进入忘我境界。他已融化于那真实而粗俗的曲调里去了。他是用微带快乐的情感来唱这悲天恸地的曲调的。他觉得自己不是淹没在热水里,而是淹没在自己的声音里。那声音像漩流在他周身奔流,打着涡儿。

多么神奇的浴室!它居然能产生如此奇妙的效果,它居然使一个人发现自己又完全失去自己。

在一个莲蓬头下站着三个一般高挑的小伙子。那无可挑剔的身材,就已经显示出骑士的风度和贵族的傲慢。他们已好几次用目光来瞪三和尚了。那目光里几乎含着一种人种的优越。

已有许多人因为这无休止的并且越来越震动的声音而感到厌烦、烦躁、躁动不安了。

三和尚觉得身心庞然膨胀,并有一种伟人的优越,哪能意识到这些?明子好像觉得空气里有些异样,想去提醒三和尚,但又不是一种明确的意识,望了望三和尚,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有更多的人议论起来:

“这厮可找到了一个表现自己的场所了。”

“疯子。”

“这是招母狼呢。”

“应当给他嘴里塞块肥皂。”

“这已是夏天了。”

……

赤条条的身子在雾气中走动着,发出的声音都是潮湿的。

三和尚正唱到高潮处,将四肢全都舒展于热水中,将头斜倚在池沿上,仰面朝着隆起的圆顶,透过雾气,望着天窗外的一片天空,把全部的感情都放出来溶到声音里去。别人的议论他一句也未听入耳中。

明子有点急了,想叫住他,可是隔着两道池子,且又不知叫什么。叫“师傅”?不乐意,叫“三和尚”?又不能。拿不出主意来。

莲蓬头下的三个青年中剪了寸发的那一个,终于大声说了一句:“别唱了!”

三和尚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因为他没有停止歌唱,依然随了曲调,一路唱下去。

一时间,说话声、泼水声、搓擦声皆停止下来。于是,三和尚的声音变得格外纯粹,仿佛一位歌唱家为灌唱片而在绝无声音的录音室里正式歌唱一般。

三和尚太荒唐。他竟把这种寂静当成他的歌唱效果了。从前,在老家演戏时,他曾许多次达到这种效果。久泡热水之中,身体有了活力,那喉咙也变得异常地响。往日,有些高音三和尚是拗不上去的。即使勉强拗上去,也会发生叉音。但今天,悠悠一使劲,便很容易就唱上去了。他不可救药地陷入了自我欣赏和自我扩张的境界里去了。

莲蓬头下,又一个青年走过来:“叫你别唱,听见没有?!”

三和尚这回终于听见了:“说谁呢?”

“说你哪!”那个青年指着三和尚说。

三和尚望着他(他似乎看见了那个青年的胸前有一小片胸毛):“为什么不能唱?”

三和尚浓重的地方口音出来了。这口音很土气,很贫贱。

“少废话,让你别唱就别唱!”“胸毛”说。

“这儿又不是你的家!”三和尚动用了小孩的逻辑。

“不是我家也不准你唱!”“胸毛”说。

一直站在莲蓬头下没说话的那个青年(长得极白嫩,白得让人难为情)对“胸毛”说:“别理他。看他还敢唱!”

三和尚觉得这太不是道理,终于从水中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能唱?”

没有人答理他。那三个青年又都走到那个莲蓬头下面去了,把各种瓶子里的各种颜色的液体往头发上、往身上抹。其中一个打量着三和尚。他撇了撇嘴。仿佛,他从三和尚的体格上,看出了他为何等级。

明子和黑罐也都从水池中站起。

“为什么不能唱?”三和尚想不明白,固执地问。

“寸发”大声说:“你有种你就唱!”

“你骂人!”三和尚很气愤。

“我们不是骂人!”“胸毛”说。那意思是:我们骂的不是人。

明子和黑罐本能地向三和尚靠拢。他们要显示一种力量。

三和尚用方言骂了一句。那三个青年盯着三和尚望,没听出来。明子和黑罐觉得三和尚这一句骂得很得劲,于是笑了起来。

“胸毛”他们意识到三和尚刚才那一句一定是在骂他们,便将三对目光一齐射到三和尚的脸上。

“为什么不能唱?”三和尚还是这样问。

有几个人发笑了。

“白皮”很霸道:“甭废话。说不让你唱就不让你唱。”

“那不行!”三和尚说。

黑罐叫道:“就唱!”

明子不说话,挺着水淋淋的胸脯,咬着牙齿,斜瞟着“胸毛”他们。他预感到并且渴望着一场特别的更富有刺激性的真正的肉搏战。

“胸毛”说:“你信么?你敢再嚎一声,就敢揍得你满水池摸牙!”

“白皮”一副蔑视的神情。尽管光着屁股,但把那高人一等的思想还是顽强地表现了出来:“土鳖!”

温水池里有人小声说:“这就有点太欺负人了。”“不作兴这样欺负人的。”

三和尚觉得血在往脑门上冲,腿和胳膊都颤抖起来。

黑罐和明子进一步靠拢三和尚,是随时准备出击的架势。

浴池里紧张起来。

许多人离开了水池和莲蓬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三和尚原以为光了屁股人也就都一样了,不曾想到,即使都是光着屁股,也还是能够看出贵贱来的。他心里有了深刻的悲哀。同时,自尊心也急剧地膨胀起来。他有了仇恨,并有了为保卫尊严而准备与对方作战的欲望。

一直与他同泡一个热水池的一位老人轻声说:“别理他们这群畜生!”

三和尚感激地看了一眼老人,重又回到热水池中。

明子和黑罐像站在田埂上一样站在池沿上,俨然像两个武士。

几个外地来打短工的人隔着池沿对三和尚说:“别怕,唱!”

三和尚将整个身体埋进热水:“黑罐,过门!”

黑罐望着莲蓬头下的“胸毛”们,很镇静地哼着过门。

过门一结束,三和尚一拍不落地唱起来。声音依然那么洪亮。

“打他!”“胸毛”说。

未等“胸毛”将话说完,“白皮”已将一块香皂,“寸发”已将一只沉甸甸的瓶子朝三和尚砸来。

两件东西都砸中了三和尚,香皂砸在了他的头顶上,瓶子砸在了他的肩胛上。他疼得咧了咧嘴,宛如蛟龙出水,霍地从水池中腾跃出来,然后说一声:“明子,黑罐,上!”自己率先冲在前面,直向“胸毛”们扑去。

于是,一场精彩绝伦、空前绝后的裸体肉搏战便在大浴池里展开了。

一方保卫尊贵,一方保卫尊严,各自都有强大的精神动力。无奈一个个光溜溜的,如海鳗,全然不像身着衣服时那么容易纠缠(或勒住脖领,或揪住裤带),双方只有拳打脚踢,很难出现拳击时出现的那种贴身场面。但也正因为如此,一击一还也就变得结结实实(何况赤条条呢?)。吃亏的自然是三和尚他们。他们的胳膊是劳动者的胳膊,似乎比人家的短了一些,况且明子和黑罐还未长开。但三和尚胳膊却是粗的,拳头一旦真的击中对方,那也是一下子就是一下子的。

人们都很兴奋。打架就够刺激的了,何况是这么个打法?无数个赤条条在跑动、闪耀、聚拢、散开;赤条条、赤条条,赤条条的运动。

池沿上站着几排态度截然相反的赤条条。一方支持三和尚他们:“打!太欺负人了!”“死也不能咽下这口气!”并且有一个赤条条用不知哪儿的方言出着在这时候做起来极方便的损招。一方支援“胸毛”们:“揍这些土鳖们!”“让他们瞧瞧这在什么地界上!”前者似乎虚弱一些,在支援三和尚他们时,怕自己也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地上到处是滑乎乎的浴液之类的东西,首先滑倒的是“白皮”,并且跌得很重,谁都听见了一声钝响。“白皮”想立即潇洒地弹跳起来,不想由于性急,反而在爬起的过程中,像初上冰场的人滑倒了两次,最后竟是抱着水管子爬起来的。这就大大伤害了“白皮”的尊贵。

三和尚他们却一个个都站得很坚定。这要感谢乡村道路雨后的泥泞。他们老家那儿的泥土皆为黏土,稍微被雨一浇,便黏滑无比,必须光脚丫子走路。走路时,十只脚趾要紧紧扒住最下层尚未烂了的泥土。天长日久,那些脚趾几乎都有了吸盘的功能。即使站在油上,他们也无滑倒之虞。三和尚他们意识到这一长处,有一阵,很有效地打击了“胸毛”们,使“胸毛”们连连摔倒。

黑罐趁机砸了几只海绵拖鞋。

明子在情绪亢奋中略带几分紧张,极机灵地绕到“胸毛”们的背后,而给予出其不意的打击。或给一拳,或给一掐,一得手便像一只小鹿迅速逃开,嘴里骂着:“妈的巴拉子的!”

三和尚的秃顶在灯光下闪亮,直打得眼前一片雾气,常常打出无用的一拳,嘴里在不住地说:“看你们拿人不当人!”

“寸发”在一堆赤条条中一闪不见。过了一会儿,他又从一堆赤条条中闪出。他手里抓了一只小木盒,当三和尚欲与“白皮”交手时,突然起手,将木盒掷了出去。

三和尚躲闪不及,被砸中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打了一个踉跄,终于跌倒在地。

“胸毛”们趁机扑上来,将三和尚按在了地上,并对其进行歇斯底里的报复。他们将三和尚反扣在地,反扭住他的胳膊,用膝盖跪于他的腰间,空手的便挥起拳头,朝三和尚劈头盖脸乱揍一气。殴打之中,他们并无与同伙相斗时的那种纯粹的仇视感觉,此时,他们的感觉类似古罗马贵族观看平民以刃相残时的快感。打击是快乐、过瘾的。

明子和黑罐一次又一次地去冲撞,去拉扯,都无太大作用。

三和尚在粗糙的、潮湿的地上呻吟着。

一位精瘦如柴的老人过来说:“放了他吧!”

“白皮”说:“除非让他叫我一声‘爷爷’!”

三和尚欲想起来唾之以面,但被“寸发”按住了脑袋。

黑罐哭起来了。

明子也束手无策。

人们都站着不动,但已全无刚才的兴奋和激动了。

“胸毛”们仍然不肯饶恕三和尚,用各种侮辱性的语言咒骂着他。

明子的眼睛在雾气里燃烧着仇恨的光芒。他突然转过身去,从地上抓了两条毛巾,跑到热水池的后边,扳开热水泵的开关。并操起一支类似消防用的热水喷头,拖着皮管,往这边冲来。热水喷到空中,顿时热雾腾腾。

赤条条从一边涌向另一边,又从另一边涌向这一边。

“烫他们!烫他们!”黑罐跳起来大叫着。

一些赤条条躲到了墙角上,大部分鱼贯而出。

此时,喷头对准了“胸毛”们。明子像端着一支枪一步步逼过来。

“胸毛”们仍不肯放下三和尚。“白皮”叫道:“你冲吧,反正,他也在下面。”

黑罐叫道:“他不怕烫,怕烫的是你们这些白肉!明子,烫他们,烫呀!”

明子几步冲过来,一扬喷头,滚烫的热水便“噗噗噗”地喷到了“胸毛”们的身上,烫得“胸毛”们“哎哟哎哟”地叫唤,丢开三和尚,掉头就向外逃窜。明子紧追过来,又把他们狠烫了一阵。

三和尚一下子动弹不了,挣扎了几下,才侧起身子,他的嘴角流出一缕血来。

明子扔下水管,与黑罐一起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被惊动了的浴池保卫人员,这时出现在浴池门口:“你们几个,冲洗冲洗就出来。”

“胸毛”他们已被命令穿好衣服,并且被告之不得走开。

三和尚他们冲洗了一下,也出了浴池。人们看到,他的嘴角仍在流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人们在浴池与穿衣室之间来回走动着:冷了,就进浴池往身上撩些热水;暖和了,便又挤到穿衣间来看热闹或表明自己的正义的与非正义的看法。

“胸毛”们已穿好衣服。“寸发”裤带上的BP机响起来。他看也没看,就用手将它关了。

三和尚他们还要冲将过来,被保卫人员从中间隔开了。

在众人劝说之下,三和尚、明子和黑罐才将衣服穿上,但嘴里的骂声一直未能停止。

保卫人员向围观者了解情况,正义的呼声几乎使三和尚感动得流下泪来。

保卫人员对大家说:“该洗的洗,该穿的穿,散开吧。你们六位,跟我们走。”

黑罐一直有点害怕,因为他以为那些保卫人员是公安局的。因为他看到他们都穿着制服、束着皮带、戴着大盖帽,并且都穿戴得十分规矩。明子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个城市几乎各个单位都有自己的保卫人员,他们都穿着自己特制的很威严的制服,也都有领章帽徽。

他们被叫到一间屋子里。

保卫人员的态度较明显地偏向三和尚他们一方,并有要给“胸毛”们找一些麻烦的架势。

有人进来叫那个头儿接电话。那头儿便出去了。

这时,“白皮”说他将包丢在柜子里,便也走出屋子。

三和尚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他的头,马上想起了假发,捅了捅明子:“头上的忘在柜子里了,你快去拿一下。”

明子也走出了屋子。当明子走到弯道时,眼前的情景使他站住,并不自觉地将身子缩到了拐角里(从这屋子通向穿衣间,有一段呈九十度弯曲的过道)。他用一只眼睛悄悄看去,只见“白皮”将几张大面值的票子塞到了那头儿的手中。那头儿愣了半天,看“白皮”走进了穿衣间,往后看了一眼,将钱塞进裤兜里,双手稳了稳大盖帽,没事人一样,接他的电话去了。

明子遇到了“白皮”。

“白皮”一笑。

明子找到了三和尚的假发,重新回到那间屋子。过了一会儿,那头儿接完电话回来了。他坐到桌前,仍然不停地指责和训斥“胸毛”们。

明子一直望着他的眼睛和他的嘴。

“不过”,那头儿停了停,把话锋一转,对三和尚说道,“你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也是不对的。当人家已向你提出抗议之后,越发大声喧哗,就更不对了。你们是哪儿人?干什么来啦?带身份证没有?”

三和尚说:“我们没有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那头儿久久地扫视着三和尚他们三个,然后与其他几个保卫人员开始耳语。

三和尚他们自己忽然有了身份不明的感觉,与住旅馆时半夜被公安人员突然叫醒核查证件而自己却拿不出证件时的感觉相似。

那头儿仍与那几个保卫人员在小声嘀咕。过了好一阵以后,那头儿才说:

“这样吧,你们双方都得罚款,关于证件问题,我们马上打电话给公安派出所,由他们处理。”

三和尚一听说要罚款,并且还要打电话给公安派出所,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也知道,公安派出所不吃人,可一旦与他们打上交道,总是有麻烦,况且他们真的没身份证,万一人家认真起来,会将他们送回老家去的。

明子似乎心里很明白。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头儿和“白皮”。

“我们没有钱。”三和尚说。

“少罚你们一些,多罚他们一些。”另一个保卫人员说。

“我们确实没有钱。”三和尚觉得今天很窝囊,准备豁出去了,“你们除非将我们的衣服剥了去!你们还讲理不讲理?公安派出所去就去!”

三和尚这么一放赖,那头儿又与那几个保卫人员议论了一阵,转而对三和尚说:“你们也不要耍赖,今天的事,他们当然负主要责任,你们也有责任。”然后摆出大度和息事宁人的样子说:“算了算了,看你们也没有钱,都是老实人,你们也就别说多少了,有事就办事去,他们几个留下,我们再处理。”

有一个保卫人员过来,拍了拍三和尚的肩:“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黑罐最沉不住气,走在前头,怕再不走,那个头儿反悔,把话收回去。

三和尚朝“胸毛”们瞪了一眼,半被推半自己走地出了那间房子。

明子就是站着不走。

“你是怎么回事?”那头儿问。

明子瞪着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才走出去跟上三和尚和黑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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