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迅住在陨石山半山腰的石屋里头。石屋是他自己多年前盖的,非常结实,只是窗户比较小,那是为了冬天保暖,所以房里比较黑。进到房里就会发现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原木结构,还铺着地板,客厅里有个大壁炉。所以阿迅的日子还是过得很舒适的。客厅不小,靠墙全是书架和书柜,现在有一些是空空的,因为他将那些书都赠送给鸦新开的书店了。
阿迅是狩猎高手,这门家传的技艺使他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七年前,他因为失恋一度消沉,决心远离人群,于是在好友的帮助下在陨石山修建了这个石屋,离开父母到这里独居。
陨石山上不生树木。这山的外形很像一整块巨大的陨石,几乎没有什么泥土,所以只是长着一丛一丛的杂草。当年他之所以能在这种地方盖房子,是因为意外地在山壁的一个凹口里发现了黄土。多么诡异,这凹口里居然蓄起了这么厚的黄土!
在漫长寒冷的冬夜,阿迅逐渐发展出了阅读小说和诗歌的爱好。他本是大地山林的宠儿,所以理解起文学来一点都不费力。起先他是从图书馆借书,后来干脆去书店买书,日积月累,十来个书柜书架都装满了。除了文学,他后来还读起哲学书来。因为读书,他的性格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他不再是那个血气方刚的易冲动的小伙子了,他一年比一年变得沉着、敏锐、有耐心。近两年来,阿迅已经不太想独居了,可是他也不愿妨碍父母已安排好的生活。他只是每个星期回家去帮老父母干些体力活。他暗暗地计划回到镇上盖房子,他是生活能力很强的年轻人。
“阿迅,最近在读什么书?”
母亲每次都这样问儿子。这位小个子母亲性情温柔,特别关心阿迅的灵魂生活,对他的生活计划之类则不闻不问。
每次回来阿迅都在家里睡一夜,母子俩在书房里小声讨论到深夜。他俩很少发生争执,母亲对儿子更多的是欣赏。她一直期望儿子成为一个心灵丰富的人,现在看来她正在实现自己的希望。
“那么,今年在爱情方面有什么收获吗?”母亲说。
“妈,我已经发现了我真正想去爱的人。可是她已经有爱人了,我的运气不好。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的。”
“是没有什么关系。你又能爱别人了,我真高兴。”
阿迅心里对母亲充满了感激。
当他在那间他从儿时到青年时代一直住着的房间里快要入睡时,他又看到了那只被他射杀的黑熊。那是一只年轻的黑熊,阿迅拿不准要不要射杀它,可是熊的数目越来越多,已经威胁到山下的居民了。黑熊应声倒地时,阿迅知道它立刻毙命了,他不忍心过去看,他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他托朋友将黑熊抬下山卖给了收购站。从那以后他不时会同它相遇。阿迅在半睡半醒中为自己含糊地作了辩护。他似乎谈到了环境,谈到了人的规则和兽的规则,还谈到了情感问题。后来他就在辩论中入睡了,而那辩论的对手一次也没有出现。
阿迅在小镇上不如在陨石山睡得好。他总是听到从前的某个熟人在近处说话。不过他很喜欢这种浑浑噩噩的氛围,山上太寂静了。
有一天半夜,他过去的女友来到院子里唤他,他出去了。
他俩站在温馨的月光里头,都很高兴。这时阿迅便知道,那段爱情早就死去了。当然女友也不是来同他重续旧情的,只不过是对他目前的生活感到好奇。他们握手告别,双方的心中都充满了温情和惬意。“阿迅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啊。”女友说道。
阿迅对她的这个评价很满意。他想,有那么一天,他一定要将鸦请到他的石屋里去,让她坐在大壁炉前,他俩要像老朋友那样促膝长谈。这不是梦想,这是可能的,因为他并不打算要同她有比老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
不知为什么,阿迅希望早日下山,可一旦他设想某一天同鸦见面长谈,那地点又总是在半山的石屋里头。大概这个他在寂寞中住了七年的地方,已经成了他的心灵的居所。
他清晰地记得那次他给鸦去送书时的情景。鸦穿着一身工作服站在那间刚粉刷过的大房子里,看上去像小女孩一样。
鸦对他送去的书赞不绝口,欢喜得不断拍手。
“他们说您独自住在一座石头山上,是真的吗?”
“是真的。”阿迅说,“我真希望哪一天能请您去我家做客。我们可以面对面交流读书经验。”
“啊,我真想去啊,一想象那种情景就激动。您可不要改变主意啊。忙完这一阵我就去拜访您!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建在山上的石屋,在那样的屋子里谈文学……我要晕倒了!”
从鸦那里回来,阿迅神魂颠倒,什么事也做不成。
他到后院劈了一会儿柴。虽然天气还不太冷,他还是要将木柴准备得很充足,怕万一鸦突然就来了。他设想的场面是壁炉里烧着熊熊的火,茶几上堆着他钟爱的书籍,有几个书柜敞开,以便谈话间随时取书。对了,还有那两只新买的鹦鹉,一定要训练它们说:“鸦,鸦,我们爱您!”他感到自己有使不完的劲!他决心将鹦鹉训练好了之后,就送给鸦的书店。阿迅越想越兴奋。
劈完柴之后他洗了个冷水澡,终于安静下来了。他做了简单的晚餐吃了,就开始读康德的哲学书。这已成了他最近的精神享受。每次阅读到了深夜,他就到外面去看天空中的星星——不管有没有星星。他太喜欢这位哲学老头了,因为他解开了他情感生活中的一个死结。
想到母亲对自己的支持,他今天夜里的阅读特别顺利。他在心里不停地同康德对话,甚至提出了疑问。
夜里十二点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的一位同行,他称之为迟叔的猎人上门找他来了。阿迅记得他住在云雾山下,五十来岁,鳏居多年,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他俩多年没见面了。
“啊,您在读书吗?读书真好,可我总是下不了决心,家里事太多,女孩难管,一天忙忙碌碌地就过去了。我真后悔!我要是像您这样热爱读书,遇到问题就不会发愁了。唉!”
“那么,您遇到难题了吗?”阿迅一边问一边给他倒茶。
“愁死了。我告诉您一个信息吧:云雾山的幼蛇数量在减少。当然,这同獴没关系,獴的数量很小。还有猫头鹰,现在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踪影了。”
“我听说了在山上办学的事,您认为是这个原因吗?”
“您还不知道吗?您是猎人啊。我责备自己好久了。唉!”
他垂下头坐在椅子上。阿迅不知要怎样安慰这位朋友。
阿迅沉思了一会儿,低声说道:
“将学校办在山上,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很好的,可是对山上那些原住民来说就未必是好事。这样吧,迟叔,明天我同您一块去找校长,将这事协调一下。”
“不,不!不能找校长!我同那些老师都是知心朋友。我一直想等他们自己觉悟,可我是急性子……唉!”
“明白了,迟叔。您先回去,我明天上午去找您。我们一起去参观一下学校,然后我们无意中谈起云雾山的生态问题——这样做如何?”
“好!好!太感谢阿迅了。我这就回去了,您别送我,明天我在家里等您。还是猎人的心相通啊。当年您射杀了那只熊,我还记得您痛苦的样子。校长说得对,这些大山不能没有猎人。没有猎人的山还算个什么山?”
迟叔离开后,阿迅的心中充满了感叹。就连他居住的这陨石山,也常有些不知名的细小的鸟儿飞来做客,更不要说土质肥沃的云雾山了。那里头居住着多少动物啊!那是它们的山,人可以去做客,但不应久留。阿迅想,他今天遇到的问题康德当年还没遇到。
第二天一早,阿迅还没走出院门,迟叔又来了。
“一切都解决了!我的养女阿闪告诉我,古平老师和云医老师正在带领他们搬家。她说他们这一回要搬到城里去,把地盘留给金环蛇。城里有一家倒闭的纺纱厂将厂房租给他们了。”
“纺纱厂?”阿迅忧虑地说。
“您不要担心,古平老师是一位大能人,他有办法让那几间空空荡荡的厂房活跃起来的!”
迟叔不肯进屋,来了又去了。阿迅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想,他没有接班人。如今的年轻人都不愿做猎人了,将来怎么办?他希望能同那位古平老师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他既然能让纺纱厂变成学校,总有办法培养出猎人来,甚至培养出比他这种继承家业的猎人更优秀的猎人!那么,到了那个时候,他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去学校执教?阿迅想得入了迷。
阿迅在修理篱笆时看见他爹爹沿着小路爬上来了。
“爹爹,家里有事吗?”阿迅放下工具关切地问。
“没有事。我来看看我儿子生活得怎么样。”
“还是那样。有什么好看的呢?总的来说不错吧。”
他领爹爹进了屋,为他泡好茶。
老人将屋里屋外巡视了一圈,满意地捋着胡须说:
“很不错嘛。猎人应该是最会生活的。我看你快成大学问家了。我们家族的人天生看得远,所以就做了猎人。”
父子俩坐在客厅里喝茶,聊些不着边际的事。
“你每天夜里点煤油灯,已经习惯了吧?”爹爹说。
“早就习惯了。我在煤油灯下注意力更能集中。读那些深奥的小说和哲学书,煤油灯倒是很合适。”
“我年轻的时候太热衷于打猎了,要是从那时就开始读书,大概现在也有不小的成绩吧。这几年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
“没关系的,活到老,学到老嘛。我看到爹爹您也买了不少书啊。”
“阿迅,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猎人这个职业是历史最悠久的,猎人的眼界又最开阔,这两个有利的条件使得我们适合于读书,我们在书的世界里总是无师自通。你的看法同我一样吗?”
“完全一样,爹爹。”
爹爹喝了两口茶就站起来要走了。他说他要赶回去读书。
阿迅将他送到院子外面,老爹想起了什么,严肃地说:
“此地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你应该考虑回归人群了。”
“我会考虑的,爹爹。”
老爹粲然一笑,高兴地下山去了。
冬天到来之前,阿迅去了一趟五里渠小学的初中部,也就是古平老师担任分校校长的地方。
那些厂房焕然一新,天花板是新吊的顶,地上铺了瓷砖,每间厂房被隔成两间大教室,旁边还有教师休息室。
“久闻大名啊!”古平老师高兴地说,“您来得太及时了,您是我们的救星!”
在休息室里,古平老师热情地欢迎阿迅。
“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吗?”阿迅问道。
“当然有!您听说过孤儿团的事吗?”
“听说过一点。好像是一些儿童,生活比较悲惨。他们的母亲从前都是这个纱厂的女工,在困难的时期患病早逝了。”
“正是这样。现在他们躲进贫民窟了,都是些小小冒险家。我想让他们来同您学习做猎人,您看如何?”
古平老师热切地看着阿迅,阿迅犹豫不决。
“您就别推辞了。您的情况我已经听洪鸣老师介绍过了,没有比您更合适的教师了。再说这是您的义务嘛。”
“洪鸣老师——”
“就是鸦的爱人嘛!您这位人才还是他发现的呢。”
阿迅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猛跳,他的脸也发烧了。
“他说您有高尚情操,古道热肠,修养极高。”
“原来是这样。古平老师,容我回去考虑一下,好吗?”
“好啊,您考虑吧。”
他还没有走进院门,就听到两只鹦鹉在声嘶力竭地喊:
“鸦,鸦,我们爱您!”
阿迅笑了起来。他心中的疑虑基本上消除了,他感到他必须去做这件事。这也是他愿意做的事,说不定鸦早就替他想到了。啊,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他的生活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他站在院子里,让清风吹拂他发烫的脸。他回想起那天上午,他在城里初次遇见迷路的鸦的情景。是鸦脸上那种类似山野的气息一下子吸引了他。按理说,鸦是个城市姑娘,怎么会周身缭绕着山林的气韵?她迷了路,但她并不惊慌。她在人行道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然后朝警察岗亭走去。如果鸦不去警察岗亭,阿迅就会过去同她说话了。神奇的命运啊!现在鸦来到乡下,阿迅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就要同她的生活发生接触了。一定是她让自己去学校,她想得多么周到!
“鸦,鸦!”阿迅听见自己在说。
“鸦快要来了!”鹦鹉在对面回答他。
阿迅点上油灯,开始写计划书。写着写着,他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他拿着手电筒向外走,一会儿就看到许许多多细小的鸟儿停留在他种的那些草上面。莫非它们得知自己快要离开此地了,是来问候他的?它们也是此地的客人,这些年,它们一直将他当这里的主人,是不是因为主人要离开,它们感到慌乱?哈,又来了一些,怎么会有这么多?
阿迅在黑暗中站住不动,那些鸟儿也就沉默了。
过了好久,也许它们都睡着了,他才轻轻地溜回屋里。
由于有了刚才那个小插曲,他一下子就产生了好几个灵感。他写呀写的,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又仿佛自己正在给心爱的女人写情书。
阿迅起了个大早,带着几本他喜爱的文学书赶往鸦的家里。他又变得像从前很年轻的时候那样精神焕发了。
到鸦的住处要坐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坐在车上,阿迅无缘无故地红了脸。他的确有点紧张。虽然同鸦约好了,但万一洪鸣老师出现了呢?他听说洪鸣老师长得很帅,风度翩翩,他会不会觉得他阿迅很土气?阿迅不怕别人嫌他土气,他很自信,可这是鸦的爱人,万一同他谈不来可就麻烦了。可又一想,他不是对自己极为欣赏吗,古平老师绝对不会说假话,所以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您就是猎人阿迅吧?”坐在阿迅旁边,衣裳破旧的老头问道。
“对,我就是。”
“我是老良,退休多年的老猎人。您不认识我,可您还是个小娃娃时来我家玩过,您的老爹带您来的。”
“啊,良伯伯,没想到,真没想到。”
“听说了您还在做猎人,我心里真感到欣慰。我们这个行业每况愈下,我对现状束手无策,每天喝酒,把积蓄全喝光了,成了您现在看到的乞丐一样的人。唉。”
“良伯伯,我们正在想办法。您一定要振作。我们正打算培养一批年轻的猎人,这是真的。”阿迅恳切地说。
“啊,这就像一声惊雷!我马上戒酒!你们那里需要我这样的老废物吗?”
“快不要这样说,我们当然需要您。这是我刚印的名片。”
老良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十多年了啊,我生不如死……”
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名猎人,脱离了自己的工作,该怎么活?您说说看?我成了这个样子了。阿迅阿迅,您是我的救星!我可以今天晚上去您家里吗?我听说您住在陨石山,我早就想拜访您了。”
“可以啊,欢迎您,我下午就会回到家里。我可以送些书给您,您爱读书吗?”
“书?我二十年前读过不少。可是自从我堕落以来——”
“您不要说了。像您这样的老猎人是不可能堕落的!您不过是想换一种生活,当您改变之后,现在又想换回原来的生活,为什么呢?因为任何一种生活都不能像猎人生活那样满足您。您瞧,现在您的机会来了!”
“谢谢您,谢谢您!”良伯伯说着又老泪纵横。
阿迅看见那几间大瓦屋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还好,洪鸣老师不在,只有鸦坐在那间厢房里整理图书,还有一位阿迅见过的女孩,叫小勤的,在帮鸦的忙。
“啊,您来了,我正要找您!”鸦欢快地说。
鸦领着阿迅离开她的书店,到她母亲的客厅里坐下。
“伯伯和伯母不在吗?”阿迅问。
“到茶场买茶叶去了。我问您,您都想好了吗?”
鸦说这话时站在他旁边,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脸严肃。
“我决定了。我昨天在家里写计划书。”
阿迅从对面墙上的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啊,阿迅!我太激动了!我要是早一些认识您,怎么会犯那样的错——不,我说错了,我一激动就胡说八道。我是想说,您做出了最最正确的决定!我真——阿迅!”
“我也是这样。我今天是来感谢您的,鸦!我给您带来了我最喜爱的几本小说。”阿迅用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
“太好了,阿迅。我一直在找这本,我听人说起过,可是它绝版了。唉,阿迅,您怎么早两年没出现?不过您现在出现了也正好,现在我的生活变得这么圆满。”
阿迅低头微笑着,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很幸福。
他们谈论了一会儿书店的事,阿迅给鸦出了几个主意,然后阿迅站起来说他还有急事,得马上离开。
“让我送一下您吧。”鸦说。
鸦同阿迅向外走时,小勤追了出来。
“鸦姐姐,这里有个顾客在捣蛋,我对付不了!”她喊道。
“不要紧,小勤,我知道你对付得了!”
鸦头也不回地走,小勤只好回去了。
“多么好的天气啊。我昨天快活得忘乎所以了——一下子来了三个顾客!阿迅,您是个预言家!”
“鸦,我在想,您该有多么幸福:爱人、事业、个人爱好,全都有了,形成了一个圈,还有支持您的父母。”
“您不也是一样吗?您只差一个爱人了,没关系,我们会给您介绍一个最好的。不,不用了,您马上要去学校,您在学校里就会碰见她的,我敢保证。”
“我的确很喜欢那些老师,没想到自己也有资格做老师了,您看我是不是合格?”
“太合格了,阿迅!您的学生们一定会像您一样勇敢、漂亮、博学。您就是我心目中的森林王子——哈,您的车来了。”
两个小时后阿迅又回到了家里。
尽管同鸦已经见过几次面了,他还是激动得什么也干不了。
他给自己做了晚饭,吃完,收拾好屋子,又洗了澡,穿上睡衣,便坐下来检查他写的计划书。他的字里行间不断出现鸦和她爱人洪鸣老师的脸。鸦的脸是很清晰的,洪鸣老师的脸则只有一个看不清的侧面,因为他从未见过他。他的最终的目标的确像鸦说的,就是要培养一些森林王子。他能否让孤儿团那些桀骜不驯的小英雄们走进山林?在外人看来猎人是孤独的,这其实是误会。猎人的生活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交流和沟通,所需的只是耐心和观察力。动物和山林的确比人的世界简单,但里面也有复杂的假象圈套,也有激情与残忍……啊,鸦!他多么感激她,一定是她对洪鸣老师说了那么多夸奖他的话,而且她为他做的考虑多么贴心啊。
他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将计划书修改完。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个人从山下朝他家走来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站起来,拿了手电筒走到院子里去。外面刮着风,有一点冷,他回到屋里,加了件厚衣服,再出来时,那人已经到了院门外。阿迅快步走过去。
“是您,良伯伯!”
“我睡不着,就往您这里来了,夜里走路真愉快啊,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打猎的时光。这座陨石山来过老虎,阿迅知道吗?”
“我还不知道呢。”
“果然没有走漏消息。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猎人知道。好几年里头我一直在想,这里没有食物,虎来到这里必定另有所求。它当然不是来求偶的,因为它终日孤孤单单地蹲在那块石头上……”
他们说着就进了屋,良伯就不再说虎的事了。他欢呼着,凑近那些书柜去看那些书,口里“啧啧啧”地发出羡慕的感叹。
“我的天,您还有海德格尔的书,我年轻的时候迷死他了。我这是怎么了啊,我本该一直读书,结果却掉进了酒坛子……我这个老混蛋,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良伯伯,您是来同我商量如何培养小猎人的吧?”
“当然!我一路上都在想,我那个时候就看出来,阿迅将来会拯救我们的事业。我发誓要跟着您干!”
“不用发誓,您下个星期二早上到我这里来吧。”
“阿迅,您就像我的儿子——我其实没有儿女。我真羞愧……我刚才提到那只虎,因为我直到今天夜里,在我往您这里来的路上,我才真正理解了它。谢谢您,阿迅!我今夜太幸福了。”
他从一个脏兮兮的袋子里拿出一包茶叶来送给阿迅,然后就告辞了。那是一包上等的茶叶。
阿迅将良伯送到院门外。他返回时,小鸟们发出喧闹,有一大群停留在他的门口。阿迅蹲下身,它们就跳到他的肩膀上、头上,激动地啄他的头发。屋子里面,鹦鹉在大声说:“鸦,是您吗?是您站在那里吗?”
天快亮的时候阿迅才睡着。他醒来时已是中午。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起来一看,又是良伯。
“您工作得太辛苦了,我在厨房里帮您做了饭,同我一块去吃吧,免得凉了。”他笑嘻嘻地说。
“谢谢您,良伯伯,我收拾一下就去厨房。您这么快就来了,昨夜是睡在哪里?”
“就在山下的草棚里胡乱对付一夜了,这些年我总这样。本来我都不想活了,同您谈过话之后,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良伯伯的饭菜做得很好,炖了一碗野兔,他其实非常能干。阿迅注意到他已经刮了脸,换了干净衣服。
“良伯伯,您就住在我这里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我俩都得搬到学校去住。”
“那怎么行!这是您的家。我吃完饭就要回去。不过我想把那本海德格尔的书借去读一读。我们猎人应该属于读书人一族的,我们天生适合读书。要不是——唉,还是不说了。”
分手时,阿迅将海德格尔的书送给良伯了,良伯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派上用场!”
阿迅回到书桌边。他倾听着良伯欢快的步子,一直到他下了山,转了弯,渐渐消失。阿迅想,书是个好东西,这些年里他要是不读书的话,会变成良伯那样吗?他想起来了,对,就是这个,一定要将那些草莽小英雄引上读书之路!他奋笔疾书,又写了一页,写着写着,又为孤儿团的少年流了几滴泪。流泪之际,鸦的形象又在字里行间出现了。奇怪,从前他并不像现在这样容易伤感,应该是鸦影响了他。
他将小沙发挪到壁炉前,想象鸦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他比比画画的,将一个靠枕当作鸦,将一本小说递到她手中。
“我最喜欢的是那种不拘一格,又非常朴实的故事。如果我觉得作者不够朴素,我就不愿读他的书。”他对着空中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只鹦鹉模仿想象中的鸦的口气说道。
“另外我还喜欢在小说中冒险,冒险的阅读才过瘾。我认为小说家应该是冒险家,当然是胸有成竹的那一类冒险家。如果他是一名不够老练的冒险家的话,他就不能带领我们跨越死亡的鸿沟。”
“我也爱死而后生的那种故事。”另一只鹦鹉接着模仿。
阿迅大吃一惊,它们从未见过鸦,怎么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于是他问它们俩:
“你们在哪里听过鸦的声音?”
“当然是在阿迅说梦话时!”这回两只鸟一齐回答。
“可我发不出鸦小姐的声音啊!”
“我们揣摩出来的。”老一点的那只说。
阿迅红着脸,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他立刻又跳了起来,因为他看见鸦的笑脸出现在对面。他想,还是去劈柴吧,只有体力劳动可以征服这种激情。他脱掉外衣,只穿一件白衬衫走到院子里去了。
他干得满头大汗,脸上浮着青春的红晕。这时他才记起自己今天满三十岁了。他将柴火拢成一堆,往柴棚里搬。刚刚搬完,打算休息一会儿时,又听到有人上山来了。
进屋后洗完脸,换了衣裳,阿迅便走到院门那里去张望。
但是并没人上山来!也许那个人走了一半又下去了?听脚步声有点像良伯,很可能是他。老人是多么的迫不及待啊!是啊,生命如此短促,要是不抓紧,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从心底升起对那些前人深深的感激,要是没有他们写下的书籍,他阿迅也很可能会虚度年华。还有鸦,也是书籍挽救了她……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周围的人。
阿迅不再激动了。他又回到书桌前写起来。有好几次,他听到山下的那个人上来了又下去了。他想,那人同他一样也是满腔热情。他一直写到天黑,然后点上煤油灯又写。
鸦送走了阿迅,回到大厢房改成的阅览室里。
小勤低着头在写卡片,一副心虚的样子。
“小勤为什么讨厌阿迅呢?他是心地善良的猎人啊。”
“鸦姐姐,我觉得他要偷走你的心。我——我很生气。”
小勤走到鸦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
“他那么英俊,又是单身一人,还那么爱你,你就一点都不爱他?”
“小勤不要乱说啊,阿迅知道我有爱人,他怎么会爱我?都是你在瞎猜。他是我的好朋友。”
“就算是这样吧,我不会再说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罢了。其实我也知道阿迅是好人。我小的时候,他还帮我家修过篱笆。”
“原来你们是熟人,太妙了!你从前对他印象如何?”
“印象不深。他的女友那时是住在我们这里,后来她离开了他,他就剃了光头上山去了。这里所有的人全知道。”
小勤的信息使得鸦很吃惊。鸦的确很喜欢这位年轻的猎人,她同他一见如故,她觉得她同他的关系充满了温暖。也许她和他的祖先来自同一个地方?要不然她怎么会觉得他像她家里的兄弟?在阿迅面前,鸦感到彻底的放松,哪怕刚见面时也如此。这种情况在鸦身上很少出现。其实她一直想当面问他,从前在城里那一次,他是怎么会注意到她的,那时她在他眼中又是什么形象。但是她忍住了没问,她担心真的像小勤说的那样,将她同他的关系搞得复杂化。还有他的职业,鸦对猎人的工作所知甚少,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认识了阿迅,她觉得自己很容易想象他工作的场景了,她甚至买了两本有关狩猎的书来读。
阿迅这次来她家,事先托人告诉了她。她不感到意外,因为这和古平老师聘请他的事有关,而这个主意是她想出来,又告诉洪鸣老师的。见到他,鸦心花怒放。但他很拘谨,不肯在她家久留。鸦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近期一定要去一次他山上的那个家,同他深入地聊一下。
一家人坐在一块吃晚饭时,鸦告诉两位老人说猎人阿迅来过了。
“阿迅前程无量。”舒伯说。
这话鸦爱听,鸦高兴地往舒伯碗里夹菜。
“阿迅就像我儿子。”母亲说。
但他俩都不问阿迅这次来有没有事。鸦暗自惊叹:她的父母真敏感啊。但听得出来他们对阿迅的信赖是毫无保留的。一名猎人得到周围人毫无保留的信赖,当然是因为他人品好。
鸦整个晚上情绪非常好。她开始读阿迅送给她的那本《阿里山的猎人》。这真是一本美丽的书,她读了几页就被吸引住了,于是放下书,织了一会儿毛衣。这是她的习惯,当她读到特别喜爱的书时决不一口气读下去,她更喜欢预测后面的情节。
洪鸣老师来电话了,他告诉鸦学校里的一些事,鸦仔细地听着,帮他出主意。然后鸦又告诉他今天来了三位顾客,是附近的邻居的亲戚,特地慕名而来的。她们一来就坐在那里不动了,一人捧一本书入迷地读,真是些可爱的女子。离开时这三位都要申请加入鸦的读书会。放下电话后,鸦有了一种感觉,她觉得那电话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打来的,还觉得洪鸣老师的声音有点沙哑——大概他太疲劳了。鸦不是那种喜欢回忆的人,她平时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她要埋葬自己的过去。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她所住过的教师宿舍已经离她那么遥远。想到这里,鸦不禁打了个寒战。但她马上振作起来,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不,我不再是她了。”她说的“她”是以前的那个她。可是她心爱的人那么辛苦,又那么孤单,鸦感到惭愧已极。最近她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洪鸣老师会不会终于认识到同她鸦的相识是一场错误?他俩彼此相爱,可是彼此相爱的人就应该厮守一生吗?鸦在成长,终于成长到可以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了。那些书籍拓宽了她的眼界,使她变得冷静了。尽管冷静,一想到洪鸣老师的孤单,她还是掉了几滴眼泪。要不是爱上她,洪鸣老师肯定会找到一位事业上的帮手,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了孩子。
上床之前,她读一会儿《阿里山的猎人》,回忆着她和阿迅的纯洁的友谊,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她正要上床睡觉,电话铃又响起来了,她意外地听到了徐姨在说话。
“鸦,你要睡了吧?我实在忍不住了,非给你打电话不可。我是来向你报喜的,我要结婚了!”
“啊,徐姨!多么好,祝贺你!他是谁?”
“是我那死鬼的同事。这事我总觉得不太好,我应该还要等得久一点才对。我那死鬼会不会生气?”
“伯伯在地下会非常高兴!人生苦短,徐姨您说是不是?一定要抓住机会。”
“鸦,你给了我勇气,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由于徐姨的电话,往事又在鸦的脑海中复活了。她看到了巨大的、熟悉的阴影,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她干脆起床,来到了院子里。虽然天还不太冷,但她怕感冒,穿上了那件棉睡衣,还拿了个棉垫放在木椅上。一会儿两只猫都来了,有一只偎在她怀里,另一只黑猫警惕地立在旁边,眼睛在黑暗中亮闪闪的。鸦惆怅地看了一眼厢房,那里面黑洞洞的。那些书籍也都睡着了吗?一阵凉风吹来,她心里那团黑雾更浓了。她听到院门那里吱呀一响。
是小勤,她慢慢地移过来。
“对不起,鸦姐姐。”她轻声说。
“为了什么呢?”
“为了白天的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鸦姐姐,您要是不生气,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您。”
“我保证不生气。”
“好,我说。我错怪您了。我现在又想,既然姐夫不能老和您在一起,也许这位猎人更适合您。我今天对他不礼貌,是因为嫉妒。他是我儿时心中的王子呢。”
“小勤瞎说,你在做媒吗?怎么可以?”
“我不说了,您仔细考虑吧。”
她悄悄地走了。这时母亲房里的灯亮了。
“丫丫,你在干什么?”
“我透透气,马上回去睡。”
她回到床上,奇怪的是她平静地入睡了,睡得还不错。
第二天早上她对自己说:“我的病彻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