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蔓和云医相互间有种依恋,但那并不是爱。不过,云医老师虽然已经经历了一场销魂的爱情,现在却觉得很难对他和小蔓之间的情感下定义。他以前认为她是他事业上的伴侣,如今这种看法却摇摆不定了。至于小蔓呢,她很少去分析自己的感情,她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她是个行动大于思考的人。同云医老师在一起时,她往往很激动,因为他太特别了,是能够激起别人的奇思异想的那种类型,但离开了他,她也未必对他魂牵梦萦。生活中令人激动的新事物太多了,她都还顾不过来呢。在云医老师的心目中,小蔓是最为亲密的女性;而在小蔓的心目中,云医未必是唯一同她有亲密交流的男子。煤永老师说:“小煤老师越来越镇定了。”再说小蔓目睹过云医同金环蛇的生死恋,她对这位朋友应该是有清醒的估计的。那时候,她爱的是恋爱中的云医,她的好奇心胜过了一切。有一夜,她甚至睡在了庙里,只为倾听那簌簌的拖行的声音。在如水的月光里,那种激情是多么美丽啊!
云医老师现在已经停止了收集火山石,他不好意思地对小蔓说,他要扮演蛇的角色。小蔓听了他的话暗自吃惊。
下午上完课他就不见了。学生们都很惶恐,他们心里有不好的预兆,因为他们听到了流言。“他有可能会被消灭。”他们说。
小蔓是下半夜进山的,她并不是熟门熟路,她打算凭嗅觉行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学会了用嗅觉辨别蛇的所在位置。而且她不止一次闻到了云医老师身上散发的蛇的气味。这次进山对于她来说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活动。她虽然带了手电筒,但几乎一次都没用。黑暗中的云雾山好像突然变成了她的老家,没多久她就变得熟门熟路了,脚下的每块小石头都在亲切地为她助力。啊,那么多的沟沟洞洞,却并不成为她的障碍,反倒成了她的向导。每踏进一个浅洞,或滚进一条小沟,她都会产生一种回家的熟悉感。后来她就坐在一条土沟里不想动了。沟壁上有小动物弄出的骚响,好像是蛇,又像是穿山甲。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是儿时厨房里的气味,爹爹在蒸馒头。
一大块土坷垃掉下来了,那小动物落在她腿上,它的体积不那么小,是什么动物?她一下记起了厂后街26号,这是獴啊。獴跑掉了,更多的土坷垃落在她身上。小蔓听到了呻吟声从沟的另一边传来。她开始慢慢往那边爬,心情也激动起来。
她揿亮手电,照见了躺在沟里的云医老师。一只体积很大的獴正在咬他小腿上的肉,他紧闭着双眼,也不知道他疼还是不疼。他的确在呻吟,但那种呻吟是痛苦还是惬意,小蔓感到难以判断。
“云医老师,您需要帮助吗?”
“嘘,别出声。您瞧,它跑掉了。啊,我这条裤子只有半截裤腿了,这该有多么不礼貌!小煤老师,真对不起。”
“别管礼貌的事了,您受了伤,需要包扎一下。”
“为什么要包扎?没必要,这样就很好。您不晕血吧?不晕就好。我和您讲讲我和它的故事吧——就是刚刚跑掉的这个它。就是它,还有它的几个兄弟,把我的所爱送上了断头台。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那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一直在寻找它,我也潜入过厂后街26号,后来我干脆到山里来等了。我总想重返一次那种意境,我豁出去了。您也看到了结果,它并不想要我的命,显然是因为我比不上我的所爱啊。小煤老师,我走火入魔了吗?”他绝望地问道。
“我觉得您判断准确,神志清明。我羡慕您。”
小蔓一使劲就将云医搀到了沟外——她是个健壮的年轻女性。
她紧紧地搂着他走了几步,将他放在那块熟悉的岩石上坐下,让他的身体靠着她自己。她感到,他身上的那种热烈的情感传到了自己身上。她暗想,这位亲密的朋友,究竟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呢?她也想追求他所追求的那种意境,但毕竟气质不相同,她追不上。
“云医老师,您瞧,这是什么光?”她指着岩石问他。
“可能是星光吧。我看得见您的脸,可我认不出您了。它们就在这附近,您害怕吗?”
“一点都不怕。因为您在这里啊。云医老师,我从小就崇拜您这样的人。从前我画了那么多古代的猴子,可是我画不出金环蛇……我觉得您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人,是中国山水画里头的影子。我追逐了多年,那影子总不现身。瞧我在胡说什么。您不是影子,您是一个人,可我怎么就挨不到您的身体?”她说话时感到自己在发热,还有点眩晕。
“那是因为您不爱我,所以我成了影子。”云医冷静地说。
“也许吧,也许吧。可是我热烈地向往您的境界。瞧我将您搂得多么紧,我在模仿她,我希望让您感到她又回来了。您瞧这光,跳跃得多么厉害,她今夜真的回来了吗?”
“我认不出您了,小煤老师。您会不会是她?”他的声音仍然很冷静。
“有可能吧,如今这时代,什么可能都有。我听见您的学生在呼唤您,真是些心事很重的少年。因为您,她成了他们心中的理想。您成功了,云医老师。我自己也想获得这样的成功。”
小蔓激动得颤抖着,云医虽表面冷静,她还是感到了他心中的热烈。那种热烈是她所不熟悉的、异质的,可周围的氛围却是家的氛围。是二者的反差令她眩晕吗?
她站了起来,她想离开,她觉得云医并未受伤。可现在是云医在紧紧地搂着她了。他们就这样搂着,默不作声地往山下走去。
路上很黑,但是两人都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自如,行动毫不受阻碍。
“学生在看着,多么难为情。”小蔓说。
“有什么难为情的,他们正在学习区分微妙的感情。”
云医一直将小蔓送到宿舍的楼底下。
天快要亮了,小蔓虽放下了窗帘,还是感到难以入眠。她今天没有课。
夜里的那种搂抱竟没有使她产生生理上的反应,真神奇。这云医的肉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质地?他和雨田迥异,他属于爆发力惊人的类型。小蔓一贯认为自己同他相差太远,所以虽为他所吸引,生理上却并无反应。再说她本来就属于反应很慢的类型。夜里云雾山里弥漫的家庭氛围,都是因为这位男子的缘故吗?总之她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激情怪怪的。小蔓思来想去,觉得这“怪”的原因要归到金环蛇身上去。云医不再是普通的男人了,他的境界她小蔓如今已达不到了。想到这里,她既有点沮丧,又觉得松了一口气。灵魂里的一场混乱大战终于告一段落,她进入了梦乡。
她一个梦都没有做。她中午醒来时心里异常空虚:怎么会一个梦都没做?难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难道她的那些激情都不真实?真见鬼,她穿过的这身衣服上一点草屑和泥土都没有,她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再看鞋子,鞋底也是干干净净的。然而传来敲门声。是云医。
“我不放心您,就来看看。昨夜我会不会冒犯了您?”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还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会冒犯我呢,云医老师?您是我崇拜的人啊。”
小蔓一笑起来,云医的脸就变得红润了——他真是身心强健的男子。小蔓很高兴,提出要为云医画像,但云医拒绝了。
“我从不照相,也不喜欢别人为我画像。”他简单地说。
小蔓让他喝草莓冰水,他欣然同意了。
他像小孩子一样咬住吸管,偷偷打量小蔓。
“听说您一开始没同意校长的聘请?”小蔓问他。
“嗯。我一心想去远方淘金,没看到脚下有金矿。现在我才深深地感到校长是我的恩人。”他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皮。
喝完草莓冰水,他说他要走了。
“且慢,”小蔓拦住他,鼓起勇气说,“您不爱人类,对不对?”
“您说错了,小煤老师。我爱人类,我是将她当人来爱的。难道我还会有别的爱法?那怎么可能?”
他好像是在反问她,又好像是在反问自己。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迷惘了。
小蔓于是推着他向外走,口里絮絮叨叨地说:
“我明白,我明白,人只能有人的爱情。您千万别沮丧,我们爱您,学生们、我,还有校长,我们都爱您。要是没有您,生活会变得空虚好多,真的,真的。”
云医老师要下楼了,但他站在楼梯那里回过头来说:
“那就是说您不爱我。”
“不对,我爱!”
他下去了,小蔓愣在原地。她刚刚放下的心事又来骚扰她了,她感到很累。她记起从前同雨田在一块时,她并不累。她在心里说:“云医啊云医,您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他当然是人,她小蔓不是体验到了他那种异质的情感吗?不是人的情感,她又怎么体验得到?
小蔓回到房里,一眼看见地上的那块蛇皮,那必定是云医落在那里的。她捡起来闻了闻,昨夜的氛围扑面而来。她将那一小块蛇皮夹在她的备课本里面时,忽然就觉得灵感涌动。
她写啊写啊,一直写到天快黑了。这时她才感觉到饿了,于是到厨房里去做饭。后来又有人敲门,是农姨。
“农姨,为什么我从来没像您那样爱过?”
“你是指绝望的爱?那是一种病,我从前生病了。我不主张小蔓生病,小蔓是健康的女孩。你爹爹让我顺路来看看你。”
“我很好,我今天做了很多工作。我真想生一场病,可我就是不病,我太正常了。”
“正常很好,正常人的创造力更大。看来你没事,我走了。”
直到农离开后,小蔓才注意到自己在备课本上写下的那个标题:“从中国山水画看动植物与人的情感沟通。”此刻她还无力判断自己那些热得发昏的句子,她合上备课本闭目养神。
云医老师再次躺在那条沟里。他听到他的学生们呼唤他。
“云医老师啊,您慢一点吧,我们跟上来了!”
那些学生们从他的上面飞奔而过,云医老师在阴暗处微笑着,他感到欣慰。昨夜有人来过,他完全看不清那人的脸,像是小煤老师,又有点像他远方的姐姐。那影子嗡嗡嗡地说话,他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他心里希望是小煤老师,可她说了几句又不像她。云医老师很失望。有一刻,女人朝他俯下身,似乎要察看他的伤势,可云医老师听见她说的却是:“您多么惬意啊。”
学生们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云医老师感到自己的血正在慢慢变凉。这一次獴没有来,只有一条小青花蛇溜到了他的胸口上。它在他胸口停留了很长时间,也许睡着了。它溜走后云医老师用力想象它遗留下的梦境。他觉得那些獴一定是对他失望了。
太阳光晒到身上时,云医老师站起来了。樵夫看见了他,樵夫头发很长,眼窝很深,脸上有云医所熟悉的表情。
“会有一场暴动,不过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樵夫说。
云医老师觉得他的口气在嘲笑谁。莫非是嘲笑他?
“我倒希望——”云医老师只说了半句。
樵夫就在近处砍那棵酸枣树,斧头落在树干上的声音很阴森,樵夫脸上透着一股蛮劲。
云医老师匆匆地离开。因为不愿别人看见他,他走的是无路之路,在熟悉的树林里绕来绕去。他希望自己被暴动卷入,所以他下了山又开始上山,并且尽量地远离自己的学生们。不时地,他还声东击西,误导那些学生。当学生们果然被误导了时,他就发出“嘿嘿”的笑声。其实,他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也许,他太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了,那樵夫就持这种看法。
好多年前,云医雨后在自家菜园里等过蚯蚓。那菜土黑油油的,他蹲在那里,起先听到细小的摩擦声,然后它就露出了头。它多么美丽,多么安静,它露一下头,又进去了。
云医还等待过冰锥从屋檐掉下。那么坚硬,那么自信的冰锥被阳光一晒,眼看就要掉下了。云医守在那里观察它们。一根,两根,三根,四根……直到全掉下来。看着那些尸体,他想起去世的父亲。他觉得父亲大概也融入了泥土。
云医等待得最多的还是岩浆喷发。那是很危险的,很多人认为他会出事,但居然没有。这应该归功于他的反应能力和爆发力。有山民说云医是他所见过的跑得最快的人,“像豹子一样”。而他自己在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爆发力有那么强,他待在火山区不肯走只不过是好奇。
前些天当小煤老师问他这个问题时,他突然说:
“莫非我在等您?”
小煤老师立刻回应道:
“那我就受宠若惊了。可我令您失望了吧?”
他俩哈哈一笑,谈到了别的事。学生们都想远足,有的甚至想走到国界那边去,要不要支持他们?小蔓拿不定主意。云医老师却对这种事胸有成竹。他说他已对他班上的学生提出了一种更为有趣的远足,一种垂直方向的旅行,同学们被他的提议迷住了。
“什么样的远足呢?同厂后街26号有关吗?”小蔓迷惑地说。
“厂后街26号只是一个起点,要真正沉下去就得全神贯注。”
这种谈话令小蔓全身发冷,她的目光变得飘忽了,一会儿她就看不见面前的云医了。她伸手摸索着,声音颤抖地问:“云医老师,您在哪儿?”云医在屋角的什么地方回答她,声音很细弱。他似乎说了一个在她久远的记忆中的地名,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云医在心里想,小煤老师一定是对他没有信心吧。他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暗淡下去。
“我要走了,云医老师,去上课……”
云医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一到外面她的脚步就踏实了。
他一只手拿一块火山石,让两块石头撞击。在撞出的火花里,他再也闻不到充满他青年时代里的硝烟味了。他的生活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也许是因为校长,也许是因为爹爹,也许都不是,只不过是他自己一直在朝这个方向走。他放下火山石,想起自己刚说过的关于“垂直旅行”的话。他当然没有夸大其词,但小煤老师为什么显得那么害怕?在她身上有种要疏远他的倾向,这令他痛苦。她是他最亲近的女性,比他姐姐还亲。现在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同她相处了。墙上父亲的照片正对他怒目而视,他感到自己做错了事。
在课堂上,一位女生告诉他,她在岩洞里迷路时,就用火山石给自己引路,一边走一边敲击那两块石头。“这是不是垂直的旅行?”她问他,也问大家。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他回过神来,连忙点头说:“当然是!你多么了不起!”他注意到有学生向他投来讥讽的目光。
云医老师终于在校门口被校长捉住了。这几天校长一直在找他。校长将他拖进密室,让他坐下。他听出密室里还有一个人,但房里那么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等着校长介绍,但校长不说话。
“坐在对面的是我的同事吗?”云医老师抑制着愤怒问道。
“没有谁坐在您对面。”校长发出怪笑,他客气地对他称“您”了,“我请您来,是因为有人报信,说您的学生出走了,一共六位,这是一件值得担忧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二者兼而有之吧,谢谢您告诉我。我想我要告辞了,因为我的学生出走了。”
他站起来,但他找不到门了。他用手沿着墙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还是找不到。他于是暴怒了,用脚猛踢墙,却又将门踢开了。
“云医老师,您不舒服吗?”小蔓过来搀住他。
“我在校长的密室里……”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啊,别生气,我有学生的消息了。”
“真的吗?”
“真的,是厂后街26号的消息。”
他顺从地被小蔓挽着手臂走出了校园,沿着那条小路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了坟山。到了坟山后,小蔓就拉着他在山坡上来回走,她好像在倾听什么,还不时弯下腰去听。
“您在听什么?”
“听那些学生说话,他们在矿井的坑道里。”
“可这里是坟山啊。”
“矿井的坑道四通八达,您全知道的。”
“我是想考考您。看来没必要了。您觉得孩子们情绪如何?”
“他们有点打不定主意,可是没有一个人有颓废情绪。”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我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世上是先有金环蛇还是先有小煤老师?”
云医老师提出这个问题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大概因为这问题太深奥了吧。后来云医老师吃惊地“啊”了一声,与此同时,小蔓也看到了坟头上伸出的手臂。那手臂扬了扬又缩进土里去了。
“这里到处是冤死鬼,可以说没人是心甘情愿地躺在土里的。只有校长那类人爱常来这里,可能是为了励志。小煤老师,您不是传染了校长的欲望吧?”他讥讽地向她眨了眨眼。
“厂后街26号让我来这里探听学生们的信息,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这些坟真阴森,我喜欢阴森的事物,您也是,要不怎么会跟踪校长往这里跑?”小蔓说完这话突然掉了眼泪。
“对不起,小煤老师。可我还是谢谢您将我带到了这里。此刻啊,我感到我就是您!这一天我等了多久了?”
小蔓觉得他在问他自己。她默默地将他拉向左边的那座有些年头了的旧坟,他俩坐在坟边上的蒿草里头。
“多么幽静的处所。”小蔓说。
“而且同土里的人离得那么近。我已经等到了,小煤老师。我俩找的是同样的东西,可我俩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相遇。”
小蔓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里面释放出来了,但她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错觉。这名同金环蛇恋爱的男子,难道是她自己的化身?不可能。她不能真正感受到他所感到的,一切发生过的事都像蒙了一层薄膜。也许因为她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从小就与他俩隔开了,所以他俩的生活方式有某些相似之处?要说哪些地方相似,小蔓又说不出,只是她第一次见到云医就有种熟悉感,也许他应该是她的兄弟。
野猫来了,是一只黄棕色的,它好像有点生他俩的气,因为他们占据了它的地盘。这里是有老鼠出入的,那些亲人给死者上的贡品成了老鼠们的佳肴。小蔓打量着蹲在一旁监视他俩的野猫,心里想,爹爹为什么连母亲的骨灰也不留下?他要一个人在暗中思念她吗?独自一人,爹爹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啊!
“云医老师,我们回去吧。猫儿生气了,再说我们也没法和土里的人对话。刚才还听得到学生们在下面吵,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云医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站了起来。
“为什么您就不能爱上我?”他玩笑似的说。
“当然可以。可是还没有,您也一样嘛。”
他俩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农,农看上去有点心神恍惚。
“您的父亲深不可测,我嘛,要单纯得多。”云医对小蔓说。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小蔓生气地说。
“从珂农老师脸上看出来的。很可能我看错了。”
“但愿您下回别看错。没有人比爹爹更爱农了。”
他俩分手后,小蔓心里有点不安。当然,云医老师是不会看错的,懂得蛇语的人对爱情方面的事还能不敏感?只不过是小蔓不愿意她爹爹的生活中有任何不愉快罢了。成年以后,她偶尔会试着去想象爹爹失去了爱妻之后独自抚养她的情形,但她无法往下想,就像面临十分可怕的深渊一样。她喜爱古代山水画,起初也许是为了逃避那些阴影,到后来却在山水画中发现了更多的阴影,并玩味起那些阴影来了。“爹爹啊爹爹,您和农应该变成一个人。”她轻声说道。可是这怎么做得到?云医是幻想家,才会这样认为,煤永老师并不是幻想家啊。当然他有惊人的热情,但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确实,没有比他更实在的人了,所以他才会连妻子的骨灰都不留啊。
云医回到自己那阴暗的家中时,还在思考金环蛇和小煤老师之间的关系。他想,这位小煤老师是从他心里慢慢走出来的。从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有些什么。这是多么奇怪的转折。就在前不久,他还以为自己完蛋了呢,可是生活中又出现了新的前景。这位小煤老师比他自己更懂得他,她那种处事不惊的风度当然是来自父亲。现在,他满脑子里全是金环蛇和小煤老师的倩影,一轮又一轮,纠缠不清。他悲伤,他庆幸,他无言。
吃了几块压缩饼干,他早早地上床躺下了。
虽然没开灯,他还是分辨得出有人在屋角蹲着。
“您是从爹爹那里来的吗?可我已经不需要关照了。请放心吧,我不会再乱跑了,我的脚板上长出了根须,您瞧!”
他将脚伸到被子外面时,那影子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居然是他的学生。影子的后面又有两个影子,他们溜到外面去了。云医老师大声说:“再会!但愿垂直旅行给你们带来好运!”
此刻他对校长也充满了感恩,他觉得校长就是爹爹的化身。
当他睡到半夜时,有丰满的女性身体紧挨着他。当然是她。他俩的交合是如此的长久,到后来他都精疲力竭了。他隔一阵就唤一声“小煤老师”,但她始终保持沉默。这沉默令他极度不安。
早上醒来时她已离开。云医记得她咕噜了一句,大意是说白天还要去上课。她不在身边,云医反而感到了满足,宁静和充实向他袭来。
“这就是爱吗?”小蔓问自己。
她决心将自己的这种感觉写进教材。现在,她是多么的精力充沛啊!是因为事业的缘故她才有这么大的勇气恋爱的吗?
在课堂上,学生们满怀喜悦地看着她,就好像是他们自己也在恋爱一样。而且在回答问题时,他们的奇思异想也被充分调动起来了。于是小蔓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爱。”即使是吐出那些最普通的词语,她也有想流泪的感觉。学生们看她时的目光里则充满了鼓励。
“蛇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獴之后,她的爱就达到了巅峰。”
小煤老师读完最后一句课文,合上课本时,学生们鼓掌了。
“谁来续写这个故事?”她问道。
她发现每个学生都举起了手,眼里都有种迫不及待。
“谢谢你们,现在自由活动吧,你们的老师太激动了。”
她说完就用双手蒙上了脸。学生们都出去了。她一个人在教室里哭了好久,她的感情说不清。
傍晚时她回到了父亲家中。爹爹正在做清蒸鱼。
“你来了正好,小蔓。把那些土豆削一削吧。”
小蔓像从前一样坐在矮凳上削土豆。她的手有点没定准。
“小蔓找到了心上人。”煤永老师说。
“爹爹看好这件事的前景吗?”
“当然看好。我女儿已经成熟了。她现在魅力四射。”
“谢谢爹爹。我怎么有点紧张似的。”
“这很正常。因为要进入新生活了嘛。”
农回来了。小蔓心里想,农才是魅力四射呢,爹爹难道没看出?
在餐桌上,农说起一件奇怪的事:一名学生在山上被一条青花蛇缠住了脖子,差点丧了命,不过现在已经抢救过来了。小蔓急煎煎地询问是谁的学生。农回答说是外校的。小蔓看见了爹爹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蔓觉得,虽然爹爹赞成她的选择,但他必定是忧心忡忡的。爹爹一贯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将来她自己有了孩子,也会像爹爹这样吗?她不知道。毕竟她和爹爹从前的那种境遇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她将目光转向农,发现农在走神,是因为爹爹没对她的故事发表意见吗?
正在这时爹爹开口了,他说的是校长的事。他说校长已经打算在他的两个情人当中挑选一个与她建立家庭。听了这个消息,农和小蔓一块“哦——”了一声,她俩感到十分诧异。
“校长实在是太寂寞了。”煤永老师责备地看了她俩一眼。
“他比那位学生更寂寞。他都过了六十了。”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这顿饭吃得有点沉闷,因为各人都怀着一些心思,都觉得自己的心思难以传达给别人,哪怕是亲人。
吃过饭后小蔓和农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煤永老师在厨房里收拾。
“小蔓,你将来一定要生孩子。”农认真地对小蔓说。
“我是打算生。可是先得结婚啊。”
“什么时候结?提上日程了吗?”
“见鬼,原来你们全知道了!爹爹这个巫师告诉您的,一定是。可为什么要提孩子的事,还早得很呢。”小蔓委屈地说。
“有了孩子就稳定了。”农犹疑地说出这句。
小蔓不说话了,她生怕这种谈话触到什么暗礁。她觉得农的目光不像刚结婚时那么清亮了,那里头有些雾。农还年轻,而且又是个美女,爹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不知为什么,小蔓一下子就想起了雨田,想起了她同雨田之间的朝朝暮暮。如此温情的关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雨田又有什么不满足的?爹爹却理解了自己的女儿,多么伟大。
“我爱您。我要回宿舍了。”她说。
小蔓夜里睡不安,总想起被青花蛇缠住脖子的学生。农说他是外校的学生,但小蔓认为她没说真话。她想,这样的夜里,云医还睡在那张床上吗?他会不会又去山里游荡?她小蔓或小煤老师有能力将他的卧室变成一座山吗?他对她会有一些什么样的期盼?往事向她涌来,这些事都同云雾山有关。小蔓看见有个影子在山间迈着疲惫的步子。关于山,小蔓和云医有不同的感受。他俩从不同的地点出发,如今似乎是殊途同归了一样。但小蔓心里知道,离殊途同归还差得太远。也许在将来,他俩会有一个孩子,但不是现在。今夜农的谈话忽然让她看到了农和爹爹之间的隔膜——她并不完全理解爹爹。当然,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如果有爱,总能打破隔膜,就像洪鸣老师同鸦之间一样。啊,洪鸣老师!啊,鸦!当张丹织告诉她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多么感动啊!就是从那一刻,她下定了决心投入云医的怀抱。
“城里有个奇怪的读书会。”她对云医说。
“我早听说了,是校长告诉我的。因为他的对手在读书会里。校长掌握了读书会的情报,就偷偷地读同他们一样的书。我也读过两本,是从校长那里拿来的。我很喜欢那种书,因为书里说的都是我自己的事。我没去过读书会,我不善于同人讨论书上的内容。我要是同人讨论,说不定会当着大家的面哭泣。”
云医说完这些之后,就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名为《晚霞》的书,递给小蔓看。小蔓翻到第一章,念了四五句后突然脸色发白,双手颤抖起来。她的视线在天花板上游移。好久好久。
“小煤老师!小煤老师!”
云医焦急地摇着她。
“啊——”她缓过劲来了,“这书中有不祥之兆。就好像,就好像是在写爹爹的事啊。云医老师,你怎么认为是写你的事?”
“这并不矛盾啊。您瞧,还有这一本,据说是洪鸣老师写的。”
“我的天!他还写书。”
“为什么他不能写?您也可以写嘛。将来我们成了家,我要天天读您写的书。我不能说了,我要发狂了。”
“成家?我还没想好呢。”
“您快快想,别拖太久,我会失去意识。”
小蔓高举着那本《鸣》,让下午的阳光照在书页上。她说她要听书页里头发出的声音,她刚才注意到阳光一照到这本书,它就发声。她将耳朵贴着书页时,云医也贴了过来。后来他俩就接吻了。小蔓一边接吻一边想着洪鸣老师,这种联想竟让她激动不已。云医呢,满脑子都是小煤老师,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且也因为她的思想而激动不已。然后小蔓就挣脱出来了,她高声喊道:
“真是奇迹啊!”
“确实是!”云医回应道。
然后两人又接吻,仿佛要用接吻将书里面的洪鸣老师引出来一样,又仿佛两人都进入了书中的境界一样。
“要不是张丹织老师……”小蔓说。
“别说话,我又忍不住要接吻了!”
“我要读这两本书!”小蔓宣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