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都称小蔓为“小煤老师”。她的教学很快就上路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父亲,这些学生对小蔓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小蔓和雨田分手前有过一次长时间的谈心,他们谈的是小蔓未来的事业。那一次,他俩回到从前一块就读的大学,在图书馆前的那条小路上走过来走过去,时间是深夜。两人都像初恋时一般兴奋,但兴奋的性质却同那时不一样。
小蔓记得当时自己信誓旦旦,说要编出一套最美的活教材,让学生们在擦皮鞋这样的小事上头充满激情。这是一套可以让学生们自己来编的教材,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去做。
“你的意思是说,让每个学生经历一次非洲土著的生活?”雨田问。
“对,就是这意思。我有一位天才的学生,也许是非洲土著,也许是澳洲毛利族,他一直在帮我父亲完善他的教材,就是他启发了我。”
“我太高兴了,小蔓。你在此地探险,我在非洲大地游荡。现在我俩都找到了更大的幸福。”
一开始,小蔓对自己要做的事并没有很清楚的概念,她只是受到了很深的感染,被一种潜在的躁动冲击着。后来,是天才学生谢密密刺激了她的灵感。她发现这位学生对于自己想要学什么样的知识有比她更明确的把握,她是在他的暗示之下进入那种教学境界的。啊,那是什么样的境界啊,魂牵梦萦,一波接一波的奇思异想!
也许是这项工作吸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所以她甚至没太注意到雨田已不在自己身边。一晃眼一年就过去了,她仍然沉浸在创新的狂喜之中。她的爹爹知道她的精神状况,所以一点也不为她担心,只是暗中期待着。
小煤老师的教学成了学校的亮点,学生们跃跃欲试,每个人都被调动起来了。他们争相显示创造力和理解力。小煤老师的教材有几个这样的策划(她喜欢“策划”这个词):第一,让学生学习做一个修鞋匠,不是练修理手艺,而是练眼神。让学生自己判断能不能向顾客传达自己的心声。第二,让学生蒙上双眼模仿盲人在山里随便乱走,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有没有厌倦的时候。第三,让一部分学生观察本地气候,做出全面的总结。然后让另一部分学生彻底推翻这些观察结论,造出人工小气候,甚至达到“呼风唤雨”的高峰。据说古平老师看了小煤老师的策划后哈哈大笑,朝她竖起了大拇指。但小蔓并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她对自己的进展很不满,焦虑常常袭来,动摇着她刚刚产生的自信心。
“我还没有找到那株灵芝草。”她对自己说。
她老觉得很久以前她见过一株灵芝草,掘出之后,那株草所在的小圆洞里便涌出清泉。她不认为这是个比喻,而是认为确有其事。
学生们是很愿意配合的,他们对这种活动很入迷。有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一位学生思想意念不集中,他们就要达到“呼风唤雨”的程度了。不过他们不喜欢要老师来指导他们,他们要另搞一套,完全打破规则。学生们的这种倾向总是令小煤老师暗暗惊喜。惊喜之余,她便觉得自己对以前的策划又有了新的不满。她就这样一喜一忧的,虽然弄得自己有点憔悴,却也不乏满足。一般来说,满足可以维持二十五秒钟,焦虑却占据了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这使得小煤老师的面貌变化很大。有时候,她看去像青春少女,另外一些时候,她脸上明显地出现了衰老的皱纹。
“我们要甩掉小煤老师。”学生们在背后说。
因为某个奸细的告密,小煤老师得知了学生们的思想倾向。
古平老师的妻子很欣赏小煤老师,不知为什么她认为小煤老师天生有驾驭学生的本领。她怀疑这是不是还同她长期研习传统绘画有很大的关系。很多传统绘画里头都藏着这类秘诀。比如山水画里头,只要眯缝着眼看十秒钟,就能发现里头涌动的白烟。那是一种对大自然的现象的记录,那几位古代的画家都有这种本领。古平老师的妻子也酷爱古代绘画,她懂得那些古老的作品里头蕴含的惊人的控制力,她从小蔓的举动上看出了古人的那种风度。“这个女孩不简单。”她总是这样对古平老师说。
小煤老师关于灵芝草和清泉的描述与古平老师的妻子关于山水画里头冒出的白烟的描述似乎不谋而合,这两位女士相互欣赏,都在内心支持对方。但是说到事业上的正式合作,那是发生在几年之后。在目前,她俩之间仅限于保持一种含蓄的友谊。
一开始,小蔓对自己的这种能力并不是很自觉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浓厚的兴趣所驱使,她急于要与学生们一块“做一种运动”。她希望在自己与学生之间达到一种“你调动我,我调动你”的境界。这就是为什么她刚一来学校就被那门擦皮鞋的课程所深深吸引的原因。上了半个学期的课之后,她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甚至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做一位教育家的料子了。
小煤老师焦虑的心病很快就被她的学生发现了。有一天,她站在教室的门外,听见谢密密在对其他同学说:
“小煤老师是位合格的老师。”
另外几位七嘴八舌地反驳他,说他们并不需要一位焦虑的老师来给他们施加压力,还不如踢开她闹革命。不这样的话,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小煤老师微笑着赶紧走开了,她不想落个窃听者的名声。但是对于谢密密这位天才学生,她从心里为他欢呼。
窃听事件之后,她感到自己的心同学生们贴得更紧了。她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更早地选择这门职业,所以现在,她拼命工作,好像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一样。她从早到晚都在想她的策划,以至抛开了任何个人的烦恼。这时她才领略了所谓“激情”的魅力。这种创新的激情比恋爱冷静,它以可持续、可无止境地翻新的特点而优于恋爱的激情。
确实有一片奇异的风景展现在小煤老师的视野里了。那风景朦朦胧胧的,像是中国象棋棋盘的图案,又像是缠在一起的几条蛇的构图。正在这个时候,她从朱闪同学那里听到了关于云医老师和蛇的恋情的故事。朱闪告诉她说,云医老师的爱情既严肃又专一,令她这样的凡夫俗子惭愧不已。小煤老师听朱闪说出“凡夫俗子”几个字就忍不住发笑了。她一笑,朱闪就脸一沉,走开去了。小煤老师因此很后悔。她心里生出了一个主意,想去找云医老师谈谈。但是云医老师在山里头神出鬼没。她去问学生们,学生们告诉她,如果她多到山里头走来走去的,总会遇见他。听了学生们的建议后,小煤老师预感到自己的新策划必定同这位老师的恋情有关。
在某个悬崖边上的石洞外面,小蔓和云医老师邂逅了。他俩一块打量那篮球大小的洞口。小蔓发现云医老师的眼神很像蛇的舌头。
“您大概打不定主意吧?是怕受伤?”小蔓问道。
“我是怕它不在里面。如果是空城计呢?”云医老师回答时仍盯着洞口。
“那么您认为爱情不包括空城计。”
“不,我没有说这种话。”
小蔓眨了一下眼,云医老师就不见了。然而她听到有声音从那洞里传出来。
“永别了,小煤老师!请您告诉我的学生我在哪里。”
小蔓蹲下来凑近那洞口去瞧,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站起来时看见了蛇,不是在洞口,却是在悬崖边的那棵大树上晃荡着。那是一条剧毒的金环蛇,像要朝她飞过来似的。小蔓感到自己迈不动脚步了。但是蛇溜下了树,弄出些响声,消失在草丛中了。心底升起的幻灭感令小蔓有点头晕。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说:“他是谁?他是谁……”
她听父亲说,云医老师是火山石的收藏家。小蔓闭上眼想象了一下火山喷发的壮烈场面。云医老师热恋的那条蛇会不会住在喷发的火山的山肚里?这种联想过于离奇,但又有几分贴切。小蔓就此打住,不再深入思考这件事了。她要让她的学生搞活动,她连活动的名称都想好了,就叫“与蛇共享”。她仿佛看见谢密密已经在山里搜寻了几天几夜,饥肠辘辘,蓬头垢面,手持一根细竹竿。那一天,谢密密在学校围墙边的那条路上对她说:“您注意到了吗,老师?校长的相貌同所有的人都很像。蛇就是另一回事了,每一条蛇同另一条都不一样。”她马上回答:“也许你会找到两条一样的。”“您这样认为吗?”小蔓想,谢密密是这种事情上的专家,她自己的思路远远追不上这位学生。至于云医老师,更是她难以理解的人。她只能从外面观察他。也许那些观察等于没观察。她还是搞她自己的策划为好,说不定哪一天,她同他的活动就会交叉。大概只有交叉的活动才会让她卷入云医老师的领域。这两天,她感到自己也像学生一样狂妄起来了。
小蔓回到爹爹家里,煤永老师对她说:
“有些项目一时不理解,也可以先做起来。”
“爹爹真是经验丰富。但我的问题在于无从着手。”
“那就什么也不做,等着。”
“我也这样想。”
小蔓在自己家中翻看那些山水画时,画里那些山林中涌动的白烟令她吃惊了。吃惊之余她便陷入一种沉思。
她在城里纵横交错的小巷间行走,走累了就在阴暗的小饭馆吃饭,或在黑洞洞的茶馆里喝茶。这一带她很熟悉,可是从前她怎么没注意到路边的这些小屋如此阴暗,就好像它们上方有巨大的建筑笼罩着一样。
有一家老式豆腐坊,一位壮汉赤裸着上身在过滤豆浆。当小蔓经过时,那名男子便停下手上的活,冲着她的背后喊道:
“小姐,请停一下!”
小蔓回转身走近他,因为灯光很暗,她凑到他面前才看清他。
“啊,您好!我在山里见到过您……黄豆真香啊。”
“日常生活很美,所以您要颂扬它,对吗?”他说话时胸膛里嗡嗡地响着,好像拥有巨大的能量一样。
“您看出来了啊。我得走了,在这里待下去我就会爱上您了。我可没时间恋爱,有一头兽在我身后追逼。”
“祝您好运!”
小蔓胡乱窜进了一家咖啡店。她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咖啡店,整个店堂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她以前也来过这里,那时店里亮堂堂的。
黑暗中校长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他坐在远一点的右边。
“小蔓,他们说你是美女主持人。”
“主持什么呢?”
“暂时还不知道。那种事不用管。有人想挖我的墙脚,把你挖走。可是他白费力气,因为蛇不会答应的。”
“蛇?什么蛇?”
“金环蛇。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吗?这可是云医老师告诉我的。”
“他在胡说八道。”
“今天它们就在店里,一共两条。”
小蔓像被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她听见校长起身离去了。很显然,黑暗中还有其他人。她于恍惚中又听见了谢密密的声音,含糊不清的,耳语般的。店门外,豆腐坊的汉子在喊:“小姐,祝您好运……”
她走进咖啡店的后厨,那里竟然亮堂堂的,有两名厨师在做比萨饼和烤蛋糕。小蔓忽然就发现了目标,果然是它们,一共两条,盘在橱柜的顶上。年轻的那位厨师笑嘻嘻地对她说:
“小煤老师拜访朋友来了啊。”
“原来您认识我?”
“是校长介绍的嘛。不过您的朋友今天情绪不高。”
他朝柜顶努了努嘴。小蔓看见其中的一条蛇立起来了,好像是追随云医老师的那一条。它看上去对她感到好奇。
小蔓一回转身就看见豆腐坊的汉子,他对她眨了眨眼,然后悄悄地溜走了。小蔓想,在这样的黑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
年老的厨师请她坐下吃蛋糕,她吃了,很香。两条蛇都立起来了,看着她吃。年青的厨师叹了口气,说:
“您多么好看啊。”
“是吗?”
“大概是您的工作使您变得这么漂亮了。”
“什么工作?”小蔓好奇地问。
“当然是同蛇有关的工作。您爱它们吧?”
“是的,爱。我感觉这两位是校长派来的。”
“就算是吧,那也是因为您逼他逼得太紧嘛。”
“我?”小蔓吃了一惊。
“正是您。您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小蔓离开咖啡店时已是半夜了。她很想见到爹爹,可爹爹不会在这里的,他待在自己家里,他不是像她这样的游魂。因为要编关于蛇的教材,她就成了游魂了。她还记得蛇在她离开时从柜顶上向她打招呼的样子。
可是怎样向学生们传达关于这类事的信息呢?小蔓茫然地想要思索,可什么也想不出。云医老师做起这种工作来驾轻就熟,他的课程充满了惊险和激情,小蔓感到自己难以超越他。
有一天,在太阳光里,似睡非睡的,她的教程的安排就出现在脑海中了。“它们来了,它们啊……”她喃喃地说,清晰地看见了被压碎的枯叶。这样的教材不能用句子来表达,正如谢密密说的:“嘘,不要出声啊。”她完全醒来后,发现班里的学生都围绕着她,都在倾听着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名叫一听来的学生大大咧咧地说:
“老师一叫我们,我们就来了。她想让我们看一样东西,对吧?”
“可是那个东西连老师自己也看不到。”小煤老师沮丧地说。
“不是这样。”一听来不同意她,“您同它在一起,您总是同它们在一起,有两个它,它们。我们的功力比不上您,我们也想看。如果我们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皮鞋擦得铮亮,它们会不会出现?”
“很可能会。”小煤老师高兴起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就来了,来陪伴你们。不为别的,只为陪伴。”
学生们忽然激动起来,一哄而散,口里呼唤着:“啊——哈——啊——哈。”他们走远了,他们的老师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那种激情。小蔓想,她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这位一听来同学在身体力行地帮她编教材。拥有这样的学生,什么奇迹不能实现?从前她在古代绘画里追求的,现在她在生活中追求到了。她对自己说:“不为别的,只为陪伴……”她感到自己在学生们的启发之下正在另辟蹊径,某种远古的气息在她的体内升腾起来。她的天才的学生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擦皮鞋同山神般的蛇精联系起来,那么自然,就像每天要吃饭一样。
小蔓抬起目光,她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深邃了。在她的视野里,云医老师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喝醉了酒似的。
“您出来多久了?是爬出来的吗,云医老师?”小蔓问他。
“我是——我是……我本就在外面,我里外不分。”他有点结巴。
“您真了不起!我呀,更适合于手工劳动。我想了想,我可以给学生们安排这样一课……不,我现在不说出来,这种事不适合说。我的课程同您的两位山林朋友有关,不过并不是直接有关。当太阳落山时,我坐在家中,就会感到那种暖意,因为它们来了,它们不是冷血的,它们的血很热。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擦皮鞋。啊,您瞧我在说些什么!”
“您在说您的教材。”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清醒。
“对啊对啊,就是说的教材。可一点都没趣。”
“当然有趣,像诗一样美。您的学生一定会被迷住。”
他继续前行,向着校园大门那边走去。小蔓分明听到他的身后有簌簌的拖行的声音。
小煤老师一天比一天沉静。在她身上已显出一位优秀教师的风度。她在课堂上念课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甚至有点呆板。每当这种时刻,学生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有一回在校园里,她问学生们上课时为什么盯着她看,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因为听到有客人从地下通道过来了,是她的口型变化在指挥着客人,所以他们很紧张,生怕她停止朗读课文。听了学生们的回答,小煤老师好像满意,又好像更焦虑了。她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客人不出现呢?”可是她的这些学生并不为这个问题烦恼,他们的确是兴致勃勃,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在追求最令人激动的奇迹。当小煤老师的目光与学生们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到了一双双深邃的黑眼睛,同她最近在镜子里看到的类似。
她知道她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养了蚕,他们在根据蚕宝宝的生长预测某些事件。有一次她征求一位女生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开一门养蚕的课。
“不可以的!”女生惊慌地回答说,“那会扰乱蚕宝宝体内的生物钟。蚕比人敏感。我们从不谈论蚕宝宝。”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显得很自豪,所以小煤老师就脸发烧了。
她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学生呢?她不太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学生们爱她。那种爱是出自心底的,他们同她相互间的需要给彼此都带来欣慰。因为没有明确的规定,小煤老师的课程总是在不断的调整之中,她的课程有一半是由学生们掌握的,并且百分之七十都是在实践中完成的。所谓实践,就是她走开去,学生们散布在城里和山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成天游荡也可以。小煤老师能放能收。游荡了几天的学生们集合到课堂里时,小煤老师也不问问他们的活动,只是给他们念一些朴素的散文:关于聆听风向的技巧啦;关于制造家庭小气候的方法啦等等等等。小煤老师有时念课文,有时什么也不念,就随便聊聊。旁人看上去好像是东扯葫芦西扯叶,学生们却心领神会,应和着她特有的那种韵律,就像在一边上课一边编教材似的。
到了休息日,她记起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父亲家了。
“爹爹,您怎么把家里遮得这么暗!”她一推开门就抱怨说。
“这是我造出的小环境,都是为了你。”煤永老师说。
“为了我?”
“就是嘛。我时刻准备着,哪天小蔓回来说不定就回忆起那些事了。”
“什么事?”
“你坐一坐就想起来了。”
“爹爹,我帮你剥毛豆吧。”
在阴暗的厨房里,小蔓坐着剥毛豆,煤永老师在切萝卜丝,炉火上蒸着花卷。闻着花卷的香味,小蔓昏昏欲睡。
“爹爹,您在哪儿?”
“我在外面的石板上晒青菜,一条小蛇盘在这里不肯走。”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住在楼房里吗?”
爹爹的声音听不见了。小蔓挣扎着想摆脱瞌睡,摸索着进了客厅,看见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几个人影,一只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机。
“谁在那里?”小蔓问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了。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也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她只好在沙发上坐下了。她想回忆一下刚进来时的情景,判断一下爹爹去了哪里,可是做不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农姨!”她唤道。她终于想起了继母。
但是农并不在房里。小蔓想,老爹在考验她的意志啊。
“农姨!”她又唤了一声。
小蔓抚摸着她所熟悉的沙发布,一下子就完全理解了云医老师的那种恋情,也理解了爹爹的奇怪的恋情。她知道那种恋情不是对农的迷恋,是另外一种。如今她也体验到这一种了。这是多么凑巧的事啊,这些人,这么多的人,都迷恋着同一样东西。
“农姨!”她又唤了一声。
她的声音在空空的客厅里显得有点令她害怕。她怕什么?是怕她的这种迷恋吗?她已经在心里计划着不是去云雾山,却是去小时候常同父亲去过的那座山里采野菜。那个小山包离学校不远,山上有很多岩石,岩缝里常年长着一些蕨菜。她将自己的这个计划称为“侧面出击”。
“小蔓,你去哪里?”煤永老师的声音在树底下响起。
“去采点蕨菜来。”
“等一等,我也去。”
父女俩用手电筒照着那条小路往山上爬。
爬到后来没有路了就进了树林。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块最大的岩石。在那石头后面,居然有两个小小的黑影发出人声,小蔓听出是云医老师的学生。她抓住爹爹的手臂,他俩躲在石头的另一头。
“我爱他。”女孩说。
“可他爱的是蛇啊。”男孩说。
“那又怎么样,我也爱那两位蛇精。我感到它们就在这石缝里,你听出来了吗?咦!”她尖叫一声。
不知为什么,两个孩子下山去了,难道是被蛇咬了?
小蔓用手电筒照那条石缝,看见长满了肥美的蕨菜。石缝可以容一人轻松进入,父女俩一前一后向前走。一会儿工夫篮子里就装满了。
“回去吧。”小蔓说。
“啊,身后的路被堵住了。”煤永老师叹了口气。
小蔓想,爹爹干吗叹气,往前走不就得了吗。但是爹爹不愿意往前,他就地坐下来了。小蔓为好奇心所驱使,就撇下爹爹往前摸索。
忽然,她脚下的石块有点松动,很快就坍塌了。小蔓顺势滑了下去。她滑下去时,心里仿佛松了一口气。那一篮蕨菜还在。她脑子里一闪念:会不会接近熔岩了?但前方居然出现了亮光。小蔓往下走,走了好久才走到亮光处。有一个人站在亮光处,正在打量一眼泉水,光线是从顶上射下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听到您在上头走。今夜太静了。”他说,“我是云医老师的弟弟,我想知道他在哪些地方探险。”
“您是他弟弟!您同他长得真像啊!”
“我们是双胞胎。我们哪怕离得再远,彼此也都牵肠挂肚的。有一回,他的左臂骨折了,我在另一个地方采集草药,突然右臂疼得厉害。我的兴趣在植物方面。”
“我明白了,您也叫云医吗?从外貌上看,您同他完全一样。”
“我不叫云医,我叫简元。您瞧,父母为我俩取了完全不同的名字。可能是为了更好地区分我们俩。”
简元说他几天没睡了,很困。他说着就倒下了,小蔓眼睁睁地看他滑进了泉眼,她没拉得住他。小蔓往下看,看见那里面并没有水,他就躺在底下,一簇光照着他的脸,他紧闭着双眼。看来这个地方很宽敞,这使得小蔓忽发奇想:这里会不会通向非洲?
她试探性地迈了几步,却在右边和左边都摸到了崖壁——她又回到了那条裂缝。爹爹在前方打呼噜,他居然睡着了。
“今年石缝里的蕨菜很茂盛。”爹爹说。
“爹爹,是不是有些事物四通八达?”
“是这样,小蔓。你编的教材不就是这样吗?”
“我刚才碰见了云医老师的双胞胎弟弟,他是一位热爱植物的人,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
“啊?!”
“怎么回事,爹爹?”
“我踩着了蛇。不过不要紧,我们到出口了。家里有救急的草药。”
回到家,农为煤永老师敷好了草药,包扎好他的脚。过了一会儿他就说没事了,将草药扯下来扔进垃圾桶。
农在厨房里洗蕨菜,她说凭她的经验判断,这些蕨菜都被毒蛇舔过了。她问小蔓还要不要炒来吃。
“要吃。”小蔓说,说完心里就激动起来。
小蔓坐在家中给云医老师写信。不知是谁先提议,这两位老师开始通过邮件来交流工作经验了。云医老师的信一般人很难看懂,字迹潦草,语句又含糊。不过小煤老师总猜得出他的意思。小煤老师的信则写得很平实,一般都是就事论事。比如采蕨菜啦,寻找蛇精的踪迹啦,修理皮鞋的实践课啦,为考验学生们的意志自己失踪一星期啦等等,都在信中娓娓道来,没有添油加醋。她感到自己的笔头表达有点单调,不像云医那么才华横溢。可是据云医老师说,小煤老师是善于拨动人的心弦的高手。
谢密密在小蔓不知不觉间就钻进了房间。他心事重重,老为什么事担忧,又像是感到某件事的结局临近了。
“老师,我要跟我爹爹的亲戚学木工去了。”
“多么好的工作!你激动吗?”
“有一点吧。我放心不下教室里地板底下的那些客人。它们还是没露面,大家都在谈论它们,我觉得它们快露面了。或许您的这一课会要延长到学期结束。现在大家每天有新发现。可我要离开一阵去学木工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学木工并不影响你在学校的课程。两件工作就是一件工作,又好像做一件工作时同时在做两件工作,你说对吗?”
“正是这样,小煤老师!您说得我心里亮堂堂的。您观察过钢锯吗?您不觉得锯子的形状像蛇吗?”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的确像。”
小煤老师放下正在写的信,她写不下去了。她觉得这位学生对人生的领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她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今天他当然不是来向她请教的,他也不是放心不下教室地板底下的客人,他是放心不下她!他真是一个操心很重的孩子。小蔓想象出他举着斧头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啊,这孩子绝对没有暴力倾向,他是热爱动物一族的。
好多年前,学校里来了一个雕花木工,那些重重叠叠的花鸟啊,好久好久小蔓魂牵梦萦。谢密密会不会去学那种手艺?她不止一次地听说那种古老的手艺已经失传了。当然,这孩子有办法复活任何一种古老的手艺。云医老师在信中写道:“小路上有很多绊脚石,所以工作进行得还顺利。”这种信,对她来说也得稍加思量,但谢密密肯定一看就懂。
谢密密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又回到了她这里。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小煤老师和蔼地问他。
“我觉得,这个学期的这一课,应该是低声朗诵,声音放得越低越好。学生里头总有一两个捣乱的。捣乱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老捣乱您的教学就没有成效了。没有成效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他皱起眉头。
“大概好与不好各一半吧。”
“您很有信心嘛。现在我放心了。再见,老师。”
不知为什么,小煤老师感到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个孩子了。她有点想哭,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是她爹爹给她送来的保护神,现在他走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从此将独立工作了呢?虽然她很有独创能力,无师自通,可心底里,她一直隐隐地觉得自己还是在爹爹的羽翼的卫护之下。小蔓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她只是有得天独厚的环境影响,依仗爹爹的暗中引导,才达到今天这种境界的。如今她与这个孩子不正是在各司其职吗?为什么要伤感?应该为他的前途感到高兴才对。
她从楼上往下看去,看见那一排灌木丛里坐着她班上的几个学生,其中一位手拿一本薄薄的书在低声朗读,其他几位则在仰着头看天。天上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大概他们对自己的无所事事不好意思,就假装在天上找东西吧。小煤老师了解她的学生,他们把勤奋当美德,哪怕谢密密这样的天才学生都是如此。那么,也许他们不是无所事事,而是真的看见了什么东西。
小煤老师回到桌前备课。她在备课笔记本上画下了云医老师的头像,那青年男子嘴里含着一小块火山石在山间飞翔。她能理解他对那两位蛇精的迷恋,可是她体验不到蛇精对他的爱。她的学生所寻找的,就是关于这个的答案吗?难道天上的云里面藏着启示?
小蔓重重地坐下去,藤椅“吱吱”地大叫起来,把她吓坏了。过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她打量着藤椅,仿佛看见了那些藤萝长在深山老林里头的情景。又一次,她意识到周围的人差不多都在恋爱,包括她班上的学生们。现在她有些理解爹爹了,先前她是多么粗陋啊!她是被惯坏了的独生女。“五里渠小学”,她念了出来,眼前出现了一些无字的故事。她感到她的恋人就是这些故事。随着她身体的移动,那些藤在诉说着。前天,她新结识的朋友张丹织老师对她说:
“这里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我最喜欢这种氛围。我觉得,是许校长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头放出的烟幕弹。他就用这种计谋来赢得我们这些青年教师的心。”
张丹织老师讲话时,小蔓忍不住笑。后来她俩笑得一齐倒在沙发上,心里觉得很痛快。张丹织之所以痛快是因为贬损了校长一下,小蔓则是因为张丹织老师精确地说出了她自己心里对学校氛围的体验。私下里,小蔓觉得这位朋友很像蛇,她有点被她迷住了。
有时候,小蔓觉得自己同张丹织老师的性情相似;有时候,又觉得她和自己相差很远。这位女教师性格中的刚毅让她羡慕。她想,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天,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成熟的呢?她向张丹织老师表达这种意思时,对方问道:
“你真这样认为吗?可我并不总是那样的,我虚弱时就变得急躁了。只有许校长看透了我。”
而当小蔓向她诉说内心的焦虑时,她就耐心地听着,一言不发。末了她会这样说:“这不就是幸福吗,小蔓?”——她直接叫她的小名。
以小蔓的敏感,从一开始她就感到她的朋友在爱着什么人。她身上的那股激情很显然有男女之爱在作为助燃剂,再说她是多么漂亮!学校里的青年教师不爱上她才是怪事呢。比如那位云医老师,如果不是被蛇精弄得晕了头,怎么会对身边这样的美丽视而不见?在她面前,小蔓甘居下风,将她当成一位大姐姐。
“我觉得,这个学校有点像温柔之乡,人到了这里容易发情。”小蔓说。
“按照我的看法,我会说校园里到处都是隐秘的陷阱。我早就习惯了跳跃着跑路,免得一脚踏空。我不希望自己落进陷阱,所以我总在跳啊跳啊的。不过这里的男人很英俊,你感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对这里太熟悉了吧。你爱上谁了吗?”
“可惜还没有。我老觉得爱情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小蔓叹了口气,她认为张丹织老师不恋爱才可惜呢。小蔓倒是没有发现张丹织老师所说的那种陷阱,如果真有,爹爹还会不告诉她吗?她同她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有个爹爹在学校里。那么,张丹织老师也许在情感上遇到阻力了。难道还有哪位男子抵挡得了她的魅力?在小蔓眼里,除了蛇精那种她不太理解的异质魅力,谁也比不上这位女子。
小蔓的回忆到这里就中断了,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袭击了她。这激情说不清道不明,即使是从前同雨田恋爱期间,她也没有如此激动过——就好像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喘不过气来一样。到你挣扎出来后,周围的一切又变得那么飘忽,那么冷漠了。她感到自己的手脚变得冰冷,她用力说出两个字:“我爱——”爱什么呢?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没有任何信息传来,也没有预兆。
过了一阵,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碗香辣面,吃得浑身出汗,不适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多么好啊!”她心怀感恩地想。
阳台上的蒜苗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像小树林一样,她的视线停留在这片绿林间。隔壁的小女孩在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小男孩在回应她,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两个人都是十二三岁。小蔓的脸红了,她有点羞愧,有点自责。她不能确定这一对是不是先前她同爹爹进山采蕨菜时遇见的那一对,那位女孩当时爱的是云医老师。也许她改主意了,改得可真快啊!周围的世界日新月异。
小蔓回到桌前,在备课本上画下了双头蛇。
画完蛇她就幸福地睡着了。就在同一瞬间,煤永老师在房里对农说道:“小蔓已经战胜了恐惧,变得沉着了。”农笑盈盈地回答他:“她做的一个东西像宝石一样发光。”
农在校园里遇见小蔓,她拍着她的肩头说:
“我看过那件东西了,那是全新的创造。祝贺你!”
小蔓眨着眼,显得很困惑。
“什么东西?没有东西……还差得远呢。”她慌乱地扫一眼周围,好像生怕有人听见了似的,“我已经失败好多次了,这一次也不例外,您看在眼里的。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农严肃地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做出东西来。我在瞎混。不过我快要有一个东西了。”
“当然,没错。”
农离开了好久,小蔓的心还在怦怦地跳。她最近有一些新策划,可是都不尽如人意。她带着学生们慌乱地忙碌着,有时为了稳定情绪就大家一块低声朗读课文《黄昏里的女孩》。那一课是谈编织的,从文字上看极为枯燥。最后一句是:“女孩的目光穿透树皮进入了树的年轮。”这句结束语显得很突兀,因为此前一直在介绍编织的针法。课文读完时,小煤老师看见有好几个学生眼里噙着泪。她想,一种简单的手工劳动竟有如此的魅力。
小蔓低头走路,忽然听见校长在招呼她。
“你走路可要小心啊!”他说,笑眯眯的。
“我一直小心,可并不能避免一些事。谢谢您。”
“干吗避免?迎头痛击嘛。这就是生活啊。”
“可是——我会不会力气太小?”
“用起来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校长不满地摇着头,然后拐弯进了他的密室。小蔓看见了云医老师。
“云医老师!”她喊道。
“我来拿点东西,我马上要回山里。”他解释说,“那边那么多事情等着我。您听说了吗?有人在养獴了。大批放养。”
“是针对金环蛇来的吗?”
“他们要制造一个无蛇区。啊,一言难尽,我得走了。”
小蔓想起了《獴蛇大战》那部电影。那种撕裂,那种残暴,令她眼里变得潮湿了。养獴的人是从沙漠里来的吗?云医老师该有多么勇敢!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自从住在学校以来,她很久没回来过了。那些家具显得有点暗淡,有点陌生了。她立刻挽起袖子搞卫生。
收拾完坐下来之后,她又一次想起云医老师说的关于獴的事。她很想亲眼看一看。当然,即使她去山里,也很可能什么都看不到。再说现在学期快结束了,她对于学生是否能从她这里学到知识根本没有把握。学生中的那几个捣乱分子仍在与她为敌,小煤老师对他们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尽管有这种种的疑虑,小煤老师还是带着学生闯关。那到底是闯什么样的关呢?她也不知道。
三点钟的时候,雨田来电话了。小蔓告诉他关于有人养獴的事。
“那就是说,你的事业正朝着复杂和深入进展。可喜可贺。”
她躺在沙发上听音乐,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人敲门,两下慢,三下快,很奇怪的敲法。一开始她懒得去开,但那人一直敲。
“您不是要找我吗?”矮小的中年男子说。
“请问您是——”
“养獴的人嘛。您可以带学生一块来观察,厂后街26号,夜里十二点半。最好穿上防护衣。”
“您不进来坐一下吗?也许我们该谈谈话。”
“不坐了,我事多。再见。”
小煤老师束好头发,穿上厚厚的牛仔服去找一听来。她听爹爹说过,这位一听来曾告诉他说他要出走,但到头来哪里也没去。眼下他待在城里一条小巷的尽头的小房间里,除了有一张窄小的木床,那几乎是间空房。
“小煤老师,您可要小心啊,门口有个水槽。”他在暗处说话。
“为什么要放这种东西呢?”
“我担心总会有些什么东西跑来喝水。”
小煤老师坐在一听来身边,低声说起关于獴的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变成了耳语,但是一听来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用出汗的手轻拍着老师的膝头,他在安慰她。
“你愿意随我去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迫不及待。”
“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过五分,我们得走了。”
在马路上,一听来走在小煤老师的前面带路。路灯的灯光很微弱,他时隐时现,小煤老师看不清他。到后来。这孩子完全消失了,好像被黑夜吞没了一样。小煤老师很紧张。
“一听来!”她唤道,茫然地停住了脚步。
“不要叫,这些獴受到了惊吓!”一个声音说道。
那矮小的男子出现在平房的门口。他很焦急地打手势,让小蔓快进去。小蔓跨进房内时听到了动物厮打的声音,很惨烈。她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屋里烟雾重重。
“我的学生在哪里?”小蔓惊慌地问那人。
“他正在搏斗,您没听到吗?这些獴把他当成蛇了,他可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不,我不要他死!”小蔓提高了嗓门。
“他当然不会死。”那人阴险地说,“死不了的。再说獴也不会让他死。您应该懂得这一点嘛。”
房里突然变得很静,静得毛骨悚然。
“一听来!”小蔓的喊声带哭腔了。
“嘘!别闹!他受了伤,但不要紧——他拖着一条伤腿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鬼才知道。您可以将手伸过来摸摸这些獴。对了,再放低点。”
小蔓摸到了麻袋一样粗糙的皮毛,她觉得獴的皮毛应该是光滑的。这些獴是从哪里来的?它们似乎很想对她表示亲热,在她的手掌下拱来拱去的。它们有很多只,那些皮毛散发出松果的味道。小蔓的敌意消失了。她听到那人在悠悠地说:
“蛇山上就应该有它们的天敌嘛……”
小蔓很想看一看獴,可她看不见。她站起来,对那人说她要走了,感谢他请她来他家。
“这个时候,街上也不太平。您的学生打乱了平衡,他的野心可不小。您走好,注意安全。”
街上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她顺利地回到了一听来的小屋。
“一听来,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比这重得多的伤都是自己好了的。”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谢谢老师,我今夜太激动了,到现在我的心还怦怦直跳。您说说看,獴是什么样的一种动物?”
“我猜,它们是爱情的动物吧。你还不懂男女之爱吧?”小蔓说。
“对,我以前是不懂。我从今夜起有点懂了。我的天!您听到水槽里的响声了吗?会不会是它们?”他热切地说。
“有可能。为什么你不开灯?”
“这里没安电灯。”
他俩坐在窄小的床上,一听来的全身在发抖,他全神贯注地倾听水槽里的响声,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直到后来,水槽里安静了,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老师,您回家去吧,我不会有事,我的命很硬的,睡一觉就好了。”
小蔓走在街上时,黎明的晨曦在东方闪亮着,空气中有松果味。一个句子出现在她脑海里:生态平衡的奥秘所在。长长的夜晚在她心底聚集的忧郁一下子消散了。她想,正是她的这位学生在创造奇迹,她不过是个旁观者和记录者罢了。拥有一听来这样的学生,她该有多么幸运啊!此刻她全身充满了精力,一点睡意都没有,所以她匆匆地回公寓洗漱梳头之后,立刻就去了学校。
在校园门口她又撞见了幽灵般的校长。
“地下工作者同线人接上头了吧?”校长调侃地说。
“接上了。可惜我没听懂他的暗语。”
“没关系,坚持听下去总会听懂的。你知道这个足球场的前身是什么吗?我告诉你吧,是地下河口的通道。我们将它封上了,结果那条河也消失了。我们老犯错。是云医老师吧?我这就来。”
他挥了一下手,消失在那间平房后面。但小蔓连云医老师的影子也没看到,她觉得校长是虚晃一枪。
小煤老师来到教室里,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他们今天罢课了吗?她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上课。她有种模糊的预感,之后那预感慢慢清晰:也许他们去厂后街26号潜伏去了。她听见校长在经过窗前时对什么人大声说:“獴是个好东西!”小煤老师从未见过獴,昨夜它们只给她留下了粗糙的麻袋一样的感觉。但那是不是獴?那么友好的小动物,怎么会咬一听来?小蔓感到这些疑问正在将她带入一个崭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