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上,张丹织写教学方案写到很晚。教案写完后,她还不想睡,因为夜色太美了,令她心潮起伏。剧团宿舍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张丹织在音乐声中记起,她认识煤永老师已经三年了。“我有点老了。”她对自己说。她听见母亲在隔壁房里踱步,小声地朗读着手中的那本小说。那是一本书名叫《挚爱》的小说,说的是一位动物学家同蟒蛇之间的故事。母亲朗读的声音停止了。
“丹丹,我们今天还没去看罗汉松呢。我们这就去吧。”
张丹织搂着瘦小的母亲往花坛那边走,她很想将她身上的热量传给妈妈。
老罗汉松被维护得很好,即使在月光里也看得出那长势郁郁葱葱。
“他一点都不寂寞,因为有这么多人托梦给他了。”张丹织指着罗汉松说。
“爹爹和我一直对丹丹很放心。”
“我总是将你们的态度看作一种期望,所以我要努力做到让你们真正放心。”
“我昨天还在对自己说:‘丹丹是不会丧失信心的。’”
“当然啦。他既然给了我爱他的信心,这个信心就不会轻易丢失。”
“丹丹考虑问题越来越深入了。”
“嗯。这是读文学书给我带来的好影响吧。”
母女俩在那棵罗汉松下面一直在谈论煤永老师。连张丹织也觉得有点奇怪:妈妈说起他来就像说自己家里的人一样。有种微微的悔恨咬啮着她的心,因为她又回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某个举动。
“妈妈,我以前是不是特别幼稚?”
“那没关系,丹丹,你刚才还说他给了你爱他的信心嘛。”
“您瞧,我又忘了。我应该将他设想成有可能完全理解我的人,对吗?”
“对,应当设想成可能性,而不是设想成实现了的现实。”
“我要努力。”
“丹丹从小就不用我们操心。”
她们经过大槐树的阴影时,张丹织看见前方有一点绿莹莹的小光在闪烁。某种征兆令她心里涌出一股热望。
“他刚才来过了吧?”母亲在阴影里微笑着说。
“妈妈!”
张丹织刚一回到自己房里,电话铃就响了。是沙门,她一整天都在渴望的人,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愿望。
“丹织,我总是惦记着你的事。”
“我估计你现在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却还在惦记我。”
“不,我没有消息要告诉你。不过我觉得快了,这是我的判断。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很不易,越拖得久,就越……”
“没关系,沙门。我虽然还没有和他好,但我变得越来越像他了。有些事是永远不能改变的,我们就是在这一点上很相像……刚才我还对妈妈说了,说我是觉悟得很晚的那种。沙门,我感到你们正在取得突破。”
“啊,丹织,不要说我们的事,说你的事吧。古平老师夫妇让我转告你,要你千万别泄气。古平老师认识他三十几年了……”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我爱古平老师和蓉。你可以告诉古平老师说,我不能不爱他。一般这种事只能对当事人说,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和蓉就是我的亲人。我也感到这事快要决定了,可我有时又有点害怕……即使没有成功,我也体验到了生活的美好,因为有这么多人爱我。晚安,沙门。”
放下电话后,张丹织的脸在发烧,身体也有点发抖。她想,她永远也不会阴沉,一定是这样。她躺在床上,设想着煤永老师重新出现时的模样,她还尽力回忆她同他在茶园里相遇的那些细节……要是那一次她抓紧了机会,现在她的生活不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吗?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她性情相差太远。说是远,可是他俩的性情也有非常接近的一面啊。既远又近,这样才能相互吸引……表面看,他不如校长幽默,但实际上……他的那种处变不惊是更深的幽默。同他生活在一块一定非常有趣,他真正懂得人心,正如她爹爹……怎么忘了小火哥?小火哥现在该有多么焦急啊。就是因为成熟得晚,她才把事情弄糟了。
“您回来了啊,我们去您家里吧。”她在梦里对他说。
“好啊,丹织,我们这就走吧。”他点头答应。
因为煤永老师要她保密,说他还要仔细考虑,沙门就没有将同他见面的事告诉丹织。但是沙门的心在欢乐中跳跃——情侣们的苦日子快要到头了。
沙门看见煤永老师坐在她的咖啡厅里时,一瞬间竟激动得有点不能自已。啊,他真是气度不凡!他同丹织太相配了,是一对冤家。当时是下午,他俩一直坐在角落里小声说话,沙门还不住地用扇子遮住脸。
煤永老师谈话时,一点都不躲躲闪闪,相反他十分直率。
“我爱丹织,一直就爱,但我直到最近才完全意识到了。我以前将这份感情称为喜欢,我习惯性地以为一旦超出喜欢的范围我就会伤害她。说老实话,我对自己在爱情的悟性方面定位不高。我有点迟钝和麻木——啊,不说这些了。我刚才听了你说的这些,更加确定了她是我在这世上的最爱。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我还要考虑几天,因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作为丹织的闺蜜,沙门说了一些什么?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说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她觉得除了连小火,不会有人比她沙门更能体验到丹织的苦涩和寂寞了。有多少次,密友丹织这场阴错阳差的爱情曾将她搅得昏天黑地!有时候,那就像是她自己在恋爱一样,她和丹织共同体会过那种无出路的绝望感。现在他终于来了,这个冤家,就坐在这里,而丹织,还在另外的地方痛苦——她已经痛苦了那么久!
“何必想得那么清楚?有些事是永远想不清的。”沙门嘲弄地说。
“啊,你是对的。要做,而不是幻想。可我太爱她了,我要一点时间来慢慢地建立信心。我有点差劲。”
“丹织爱上的人怎么会差劲?”
“她没有看到我的缺陷。”
“可我相信她早就看到了,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啊!煤永老师,您很可爱,连我都差点要爱上您了。不要将自己的缺点说得那么吓人。”
“亲爱的沙门,你给了我能量。让我按自己的习惯再想想吧。”
“唉唉,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考虑吧,考虑吧,再见!”
送走煤永老师后,沙门始终在一种缅怀的伤感中微笑着。她看到了结局,事情不会再节外生枝了。她希望那结局快快到来,以解除她的密友的痛苦。
“小火哥,茶场的业务怎么样?”
“好得很,我们又通过销售扩大了同城市的联系。丹织,说你的事吧。”
“你认为我等得到吗?”
“当然等得到啊。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他一辈子都不打算再同女人共同生活,也就是你没有等到那一天,那么,他是你想要同他共同生活的那种人吗?那种情况之下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对吧?现在我,还有你嫂子,都认为你一定会等到,因为他正是你想要的那种人。我们还认为你不会等得太久了,因为他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啊,那一天到来时我一定要畅饮一大杯!”
“我也正是你们这样想的,所以我并不焦虑。到那时你可别喝醉啊。你要是生病了,我就不快乐了。”
“那我就只饮一小杯。”
“谢谢你的电话,我都要感动得掉泪了。”
张丹织看着窗外的蓝天,她的心情同那天空一样明朗,她感到自己正在成熟。而以前,她很少有这种感觉。一切都是这样阴错阳差,但是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得到了她该得到的机会。好多年以前,在幼儿园等待爹爹来接她的那个小女孩,不也怀着同现在这一样的明朗的心境吗?她现在比以前生活得更用心了,这不是很好的兆头吗?她总觉得沙门那个电话话中有话……唉,还是不去猜测吧。该属于自己的总会来到。
她坐下来画了一幅煤永老师骑马的速写,不知怎么,他的身体没有在马背上,而是腾空了,显得很滑稽。她看着自己画的画笑了起来。她又回忆起已经回忆过无数次的那一天——她去参加面试的那一天。那时他穿的什么衣服?他好像总是穿得整整齐齐,不过一点也不显眼。那一天,她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样的恶劣印象?也可能那印象并不那么坏,不然的话,后来她同他之间怎么会有那些明丽的瞬间?当张丹织回忆那些细节时,她并不觉得自己和煤永老师之间的那种情调完全是父女情调,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心疼他的意味,因为他应该得到幸福。那么,她丹织懂得心疼别人了,这是成熟的迹象吗?
“啊,黄梅同学!好久不见了啊。”张丹织高兴地说。
“现在您不常来学校宿舍了。刚才我看见您往这边走,我就连忙奔了过来。”
“最近你怎样?过得快乐吗?”
“嗯,还不错吧。我将《云》这本书看了好几遍了。我总想来同您交流,但您又不在。我想告诉您的是,最近我终于战胜我自己了,我同古平老师成了名副其实的亲密的师生朋友!我们有好几次在一块讨论数学问题……我都没料到我们在一块会这样自然。我现在完全弄懂这本书的意思了,因为有了类似的体验啊。每一朵云都有可能发光,只要有光照到它上面。”
“真为你高兴,黄梅。你找到了最好的沟通的渠道。”
“借助这篇小说,我对照分析了自己的性格。我属于那种喜欢冥思,喜欢让自己的物质生活淡泊一点的女孩,所以我推论出我同古平老师的友谊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是毫无疑问的。黄梅的推论越来越高明了。”
“另外,我还对老师的爱情的前景做出了预测。”
“说说看。”
“我觉得老师的爱人快要出现了。这个人同您有许多共同点。你们都善解人意,在生活中决不马虎,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你们俩在一起生活就像如虎添翼。嘿,您认为我在瞎说,可我确信这一点。”
“谢谢你,黄梅。你才是我的老师,因为你洞悉人心,你的话总是让我感动不已。再有,我觉得你具备成为一名优秀的数学家的素质。”
“古平老师在洞悉人心方面才是大师级的呢。不过他说他在科学方面愿意做园丁,他自认为缺少冲锋的勇气。老师,您做好准备了吗?”
“什么准备?”张丹织吃了一惊。
“迎接您的爱人啊。万一他今天就出现呢?”
“哈,不会那么快的,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我怎么准备?”
“那也得准备一下啊,要让家里有节日气氛。”
“黄梅小鬼,你究竟听到了一些什么传言啊?”
“其实我什么都没听说,是我自己推测的。唉,真遗憾,您没听到我同古平老师的谈话,那真是妙不可言。”
“我可以想象得出,两颗数学型的大脑,洞悉人心……”
“我们的校园是最美的。”黄梅耳语般地说。
“谁在操场上吹哨子?”
“谁?没有谁,是老师您自己。”黄梅笑盈盈地做了个鬼脸。
“这种幻听往往是真的。”
黄梅邀张丹织一块再登云雾山。她说她想念山上茶室的老爷爷了。
她俩到达枫爷爷的茶室时,看见枫爷爷的身影一闪就转到屋后去了。她俩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他抱着一捆柴过来了。
“啊,两位仙女,欢迎光临,我一直在等你们。”
“您知道我们会来吗?”张丹织问。
“你们当然会来。有人在等你们嘛。”
“谁会等我们?”
“哈哈,没有谁,就是我自己。我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等你们了。你们坐吧,我先去烧茶。我记得你们喜欢西湖龙井。”
她俩坐了下来。黄梅在同小白鼠们打招呼,张丹织则打量室内的陈设。
小木屋内装修了一下,靠墙的陈列柜里摆着好几套雅致的茶具,张丹织觉得那些茶具是罕见的手工艺精品。另外一面墙上的那些相片镜框比上次增加了,张丹织起身凑近去看。增加的那些照片都是枫爷爷同他的顾客或朋友在山上照的。相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十分灿烂,更显出云雾山的美丽。忽然,一张脸的出现让张丹织愣住了,她赶紧离开那些相框。可是已经晚了,黄梅凑拢来了。
相片上的煤永老师和古平都双臂交叉,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哈哈!原来他在这里!”黄梅大声说。
枫爷爷将她们的茶放在方桌上了。
“枫爷爷快告诉我们,煤老师在哪里?”黄梅问道。
“你们找他啊,连我都有大半年没见到他了。唉,我想念两位老师啊。还好,他们很快就会来我这里了。”
“真的吗?您是怎么知道的?”黄梅急煎煎地问。
“是真的。我这里总是传来信息,各种各样的信息。煤永老师快来了。”
喝着茶,黄梅忍不住又说:
“老师,我感到枫爷爷的预感不会错。古平老师也含糊地说到这事。老师,您瞧,这两位多英俊——”她用目光指着相片。
张丹织笑起来了,拍着黄梅的肩说:
“你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古平老师有你这样的年轻朋友,生活中会增添很多快乐。”
“是——啊——”黄梅拖长了声音说,“煤老师必须马上出现!我们需要他。昨天我还发信息给他了。”
“你?发信息?如何发?”张丹织笑着问。
“就是枫爷爷说的那种信息嘛。夜半时分,到处都是那种信息。”
她俩快到山脚下时,听到有人在用含糊的声音叫张丹织的名字。她们停住脚步仔细倾听。
“是他,是他啊。”黄梅兴奋地说,“枫爷爷站在茶室门口叫您,老师!这意味着什么?”
“黄梅,你怎么知道他在茶室门口叫我?茶室离得那么远,我们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可这就是他,他的声音从茶室那个方向传来。老师,老师,枫爷爷在向您传达信息!您瞧那团云,游过来了……啊,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枫爷爷就是在说这件事。”
“可是,黄梅——”
“不要什么可是,老师!我们的车来了,今天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天啊。”
两人上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黄梅,你差不多同古平老师一样敏锐了,我真羡慕你。”
“干吗羡慕我?马上要走运的那个人是您嘛。”
“我是想说,我多么喜欢你这个小妹妹!”
“我感到就像我自己要走运了一样——太称心了!丹织姐,你会永远不忘记我吗?”
“我发誓——永远不忘记黄梅。”
告别了黄梅回到剧团的家中,张丹织久久地沉浸在回忆之中。黄梅姑娘成长得多么快啊,她觉得,在对人心的洞悉方面,这位小姑娘几乎可以同古平老师平起平坐了。这就是五里渠学校的魅力啊。这所学校是一个温床,培育旺盛的生命力和高尚的情操。她张丹织怎么舍得离开这所学校呢?即使没有煤永老师的爱,她也要待在这里啊。
“丹丹今天累了吧?”妈妈在问。
“妈妈,我今天过得特别幸福!我的一个学生、一位女孩,她用奇妙的方式同我实现了沟通。我从未想到人的感情可以这么美……”
张丹织和小蔓都为煤永老师即将回家的消息而激动不安。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朋友和熟人们都一致认为他要回家了。虽然张丹织有信心用工作来战胜烦恼,可这一次的考验太不一般了,她时常有种眩晕的感觉。“就像要上刑场了一样。”她幽默地对自己说。她和小蔓约好了明天去远郊动物园。
一早她俩就坐上长途汽车动身了。
“小蔓,你小时候常去动物园吗?”
“爹爹常带我去。他总是尽量满足我的愿望。回想起来真伤感。那时多好,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隔膜。”
“现在也没有隔膜啊。他是怕你担心,他有难言之隐。”
“也许吧。可是不打招呼就走了——他以前从不对我这样。”
“因为现在你已经成熟了,他对你有信心才这样做。”
“我愿意这样想。我的意思是,爹爹确实是你这样想的……不,我的意思是,丹织的心肠真好啊。”
小蔓给张丹织讲述小时候去参观动物时的情景。那时动物园里的游客总是很多,爹爹为了让小蔓看清楚,就叫她骑在自己肩膀上,他们称之为“骑高马”。小蔓骑在爹爹的肩上看了猴子、老虎、狮子、棕熊、梅花鹿、斑马等,那情形令她永生难忘。“可是我从前并不懂得珍惜。”她沮丧地说。
“我们都这样。”张丹织也陷入了沉思,“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在成长,因此也就一点一点地加深了对亲人的感知,你说是吗?”
“你说得真好,丹织。煤永老爹快回来吧,我们不能没有您啊!”
因为小蔓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看着她俩,张丹织脸红了。
“丹织,我又胡说八道了。可我确实不能没有爹爹……啊,对不起!”
“没关系。有个爹爹真好啊。”张丹织神往地说。
小蔓歉疚地紧搂着张丹织。她看到了丹织脸红,她为之暗暗兴奋,有一件最好的事将要在她的生活中发生了。啊,爹爹……
她俩在动物园站下了车。可是她们找不到那个动物园了。
一栋建筑里面有个农民模样的人走出来,她们连忙向他问路。
“动物园两年前就迁走了,这里现在是污水处理厂。”他说。
“啊!”小蔓跺了跺脚,“可是,可是公交车站的站名为什么没改?”
“嗯,的确没改。”那人一边取下帽子查看一边回答,“我想,之所以没有改,大概是为了教训那些喜欢怀旧的人?哈,让他们碰个软钉子!”
“可我们并不是来怀旧的,我们是想寻找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
小蔓说话间朝那人翻了翻白眼。
“这就对了。”那人用两个指头弹着帽子上的灰继续说,“你们是有抱负的青年。我在污水处理厂的传达室干了两年,七百多个夜晚里,每夜都听见动物们在大呼小叫。可见有些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小蔓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人。
“那么,老伯,您认为变的是什么,不变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月缺月圆,花开花落,这是变。不变的是人的爱美之心。”
“谢谢您,老伯,我们没白跑。现在我们要回去了,再见!”
“再见,两位美女!”
她俩很快等来了回去的公交车。
“我觉得刚才那老伯在祝福我们。”小蔓说。
“是啊,他很不一般。大概是位民间哲学家。”张丹织若有所思地微笑。
“丹织,你看见美的事物了吗?”
“几乎每天看见,哪怕在痛苦中那些事物也出现。”
“今天我一直在心里祝福你。”
“我知道。我也在祝福你,小蔓。”
同小蔓分手后,张丹织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她决定今天给自己放假。
她感到城市里涌动着热情,每个路人都像要对另外的人说些什么。在远方,发亮的白云堆积着。张丹织看着那些云,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满足感。她对自己说:“瞧我多么年轻,多么奋发!”
“小张姐,您终于来了。”说话的是保安小韶。
原来她来到了从前的公寓门口。
“小韶,你还在这里工作吗?”张丹织问。
“不,我现在为校长工作,在你们城里的分校做保安。我来这里见朋友。小张姐,我看见您,心里的一个疑团就解开了。哈,校长会多么高兴!”
“你这个小鬼头,你看出什么了?”
“我什么都看见了!您在等待幸福的降临,要不您怎么会回到这里来?您将满意写在您的脸上。校长该会多么高兴,您比他的女儿还亲,对吧?”
“你这倒没说错,我爱他。”张丹织点了点头,“你既然在我们学校做保安,那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会很多。你是个有能量的小男子汉,我一直说,我们的伟大的校长怎么会看错人呢?就像你对我做出的预言一样,我也看见了你的光明的前途。小韶,再见!”
她用力握了握小韶的手,转身向剧团的方向走去。
“早日请我吃糖啊!”小韶在背后喊道。
“今天虽然没有去成动物园,但我的感觉好极了。”张丹织对妈妈说。
“小蔓也很快乐吧?”
“啊,那种感觉……被人爱,也爱别人。说不出的好!”
“小蔓应该是在考验你,她也在猜测。”母亲说。
“妈妈什么都知道。难怪爹爹这么爱您。”
母女俩高高兴兴地准备吃饭。
“庆祝一下。”母亲一边拿出葡萄酒一边说。
“庆祝什么?”
“庆祝我们的好心情。今天许校长来过了。他是来叙旧的,同我谈你爹爹的一些事。临走时我问他你的事会如何发展,他说他丝毫不为你担心。嗨,他说起这事来同你爹爹一模一样的口气!真是个老好人!”
“老好人?他是老狐狸!妈妈您被他骗了。”
“我甘心被他骗,他的判断不会错。他就是个老好人。”
“妈妈没说错,这的确是事实。”丹织笑起来。
母女俩正在对饮时,舒伯特的小夜曲又响起来了,是那位邻居在演奏。
张丹织忽然泪流满面了。
“丹丹,丹丹……”母亲小声说。
“妈妈,这是怎么啦?以前我是完全不懂音乐的啊。”
“怎么可能不懂?你原来就懂,只是成熟得晚一些吧。丹丹是爹爹的女儿啊。要是爹爹看到该多么高兴!”
煤永老师住在外省的一个小县城的旅馆里。这是他的朋友帮他安排的。朋友在县城里教书。县城很美,到处盛开着樱花,居民的房子全是独栋的平房和两层楼房,房前屋后都栽着大树。煤永老师住的旅馆名叫“好运”,是三层的白色小楼,一共有六套客房,他住在三楼。从窗户向外看去,正好看到花园里的樱花。旅馆还给房客提供饮食,所以煤永老师一日三餐都在楼下餐厅里吃。
住下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他打算在这几个月里头将手头的这本书稿完成。每天,除了下楼吃饭和到河边散步两次,其余的时间他都待在房间里。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查资料,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多月就在这种忙碌中过去了,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台机器,但心里有满足感。这是他第一次全力以赴地来写一本很大的书,并且他的写作进展顺利。
尽管将自己弄得没有一点时间来胡思乱想,尽管做着自己心爱的工作,煤永老师的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地涌动着某种惆怅的暗流。在中午的花园里,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在河水的汩汩的流动声中,他的双眼会忽然变得潮湿。既然他不可能从这世界上消失,那么总有一天他要面对她。他能改变自己吗?不能。他不改变自己的话,可以同她好好地相处吗?不能。这种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了,每次得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他的朋友大彬来看他。大彬说:
“煤永啊,你都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了,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上我家,不然你就太对不起我了。我是你几十年的挚友,又帮你联系了这个旅馆住下,可你一住下就把我忘了,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惨痛的挫折,性情完全改变了?即使这样,你也得上我们家去好好地同我谈一谈。”
于是煤永老师只好跟他走。
大彬家住在那条明丽的小河边,两层的木板房,清秀的垂柳和白色花卉,有种单纯之美。大彬和煤永老师坐在玻璃阳光房内喝茶,打量那条小河。大彬的妻子也是教师,此刻正在厨房里忙碌。
“看来你的小日子过得很充实。我同你没法比,差远了。”煤永老师说。
“这只是表面的,其实我同小徐经常忙得一塌糊涂。我们都是工作狂,所以少不了吵嘴。我有时还赌气住到旅馆里去呢。这就是生活。”
“我羡慕你们,你们过着高尚而踏实的生活。”
“我脾气不好,只有她还勉强容得了我。我倒是好奇,你为什么不再成家?我觉得女人都会喜欢你的性格。”
“你大错特错了。我这个人,时间长了谁都不会喜欢。”
“未必,未必。还没有对象?我们学校里有不少漂亮的老师。”
“啊,不要不要,我已经得罪了一位,不想再得罪人了。”
“你说农?她可真是一位美人。她同你不合适,未见得别人就都不合适。我听许校长说有女孩追求你。”大彬朝煤永老师挤了挤眼。
“其实并不是追求我,而是一些阴错阳差的情况导致了她的错觉。我不能将错就错,为自己捞好处。”
“错觉?”大彬做了个鬼脸,“如今的女孩子可厉害呢,不那么容易犯错误。说不定产生错觉的是你。”
“你怎么知道?”煤永老师说这话时竟有点茫然。
“我是从你说话的神态看出来的嘛。小徐在叫我们进屋吃饭了。”
那是很丰盛的晚餐:一大碗黄鳝炒蒜苗,一只清蒸母鸡,还有各色小吃。红葡萄酒已经摆上来了。徐老师是精干利落的女性,煤永老师很久没见到她了。
喝了两杯酒,煤永老师在友谊和美食的氛围里变得晕乎乎的。他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平时他很难喝醉。他想,也许是近来他的意志变得薄弱了吧。他不肯再喝了。他看见坐在旁边的大彬一仰头将一杯五十八度的白酒倒入口中,徐老师去抢他的杯子都没来得及。煤永老师看见徐老师的脸在空中摇晃着。
“他总是这样!”徐老师诉说道,“他一高兴就失去了克制力,他简直像个小孩子!煤永你看到了吧,我一点都没有夸大。唉,他也是太辛苦了,难得放松一次。你瞧,完了,他倒下去了。”
徐老师恨恨地拍自己的脑袋。煤永老师立刻清醒了。
“小徐,我们把他抬到沙发上去吧。”他说。
安顿好大彬之后,徐老师愁眉苦脸地说:
“他的肝有问题,可他谁的话都不听。煤永,我们来吃饭,来,喝碗鸡汤。我听许校长说你会结婚了,是真的吗?”
“我估计校长是开玩笑说的。小徐,你们这里真像世外桃源啊!”
“是啊,我可舍不得离开这里。有朋友劝我俩去大城市,可是我不愿意。你想想,要是去了大城市,他的朋友不会少。朋友一来他多半会喝酒,他一喝,我俩都得完蛋。”徐老师说着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小徐,我替大彬谢谢你!”煤永老师说。
“他才不要谢我呢。有一回我劝他别喝了,他用力推我,我差点摔成了脑震荡!这个死鬼,喝了两杯就不知轻重了。不过他倒不常喝,因为生活在小地方,朋友不太多。你觉得这小县城怎么样?哦,你刚才已经说了。”
“简直是人间天堂!大彬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啊,他醒了!大彬,你难受吗?我是煤永啊!”
“煤永,快结婚吧……小徐天天念叨这事。”
大彬头一歪,又睡着了。徐老师拿来一床厚被子给他盖上。
徐老师送煤永老师回旅馆时,外面已经黑了,晚风吹来花香,天空中的星星也上来了。
“小徐,我还记得当年你刚结婚时的样子。说实话,你们远比我有能耐,我比谁都更羡慕你和大彬。”
“你也可以这样生活嘛。赶快结婚吧。”
“也许我真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不要考虑,结了再说,像我们当年一样。”
“我缺少你们的气魄。”
但煤永老师回到旅馆后却并没有考虑那件事。他暂时将那件事压到了黑暗的深渊里。他感到他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将手头这本书稿完成,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也看看自己多年来的夙愿究竟有几分真实性。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成功令他自己惊讶不已。他越发挥,奇思异想就越多,创造力也越大,简直就像毫不费力似的,又像下笔如神。他觉得这种写作完全改变了他的性情,有种力量在推着他往前跑。并且他的写作所依据的,全是最为朴素简单的经验,也许很多人都经历过,但是很少有人去总结它们。他是确确实实上路了,他一点都不必苦思苦想,那些带有激情的句子就涌出来了,而且他平时在工作中和生活中训练有素的逻辑能力和条理性又帮了他的大忙,使得他的这本书既能提供实践的方法,又具有独特的理论价值。
他又竭尽全力地连续工作了三个多月,忽然发现已经写得太多,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他开始修改这本书。这六个月过得多么快啊!他都没来得及体会自己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如此长时间地专注于一件事过,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么,埋头于写作的煤永还是原来那个煤永吗?他问自己。好像是,又好像不再是了。如果不再是了,他又是在朝着什么方向狂奔?
“煤老师,他们说您整天在房间里写一本书。那种感觉像不像我在这河边撒网捞鱼?”男孩季好奇地问煤永老师。
“应该是很像吧。差不多每一网撒下去都有收获,对吗?”煤永老师和蔼地说。
他特别喜欢观看季在河边捞鱼。那种朴素的喜悦时常充满了他的胸膛,他觉得这是大自然中最美丽的瞬间。然而近几天,当他的写作已临近收尾,当满足感从心底升起来时,他又变得有点惆怅了,并且这惆怅又在渐渐地转化为忧郁。当季将最后一网拉上来,将那些鱼收进鱼篓时,煤永老师不由得想道:这种单纯的美是多么令人惬意啊!可是有虫子在咬啮他的心。
他同男孩季告别的那个晚上特别忧伤,他在心里确定,自己是没法再回到单纯的状态中去了。创造性的写作正在令他变得更为复杂。就是在那天夜间,他拨通了沙门女士的电话——他知道她是丹织的密友。
“哈哈,你终于来联系了!”沙门爽朗地笑着,但听起来很激动,“你啊,哪天来我店里聊一聊吧。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星期三下午,如何?”
“好吧。”他说。
他觉得那声音已不像自己的声音了。他真是魔鬼附体了。
这是他来这里后第一次失眠,幸亏书稿的修订已经基本上完成了。
从沙门女士那里回来后的第四天,大彬来找他了。他俩沿着小河走过来走过去,就像从前在大学里读书时一样。
“我得把你这家伙赶走了。煤永啊,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你的话有道理,因为家里那边有人需要我。可是我能不能满足她的需要?”
“我问你一句:你到底爱不爱她?”
“爱。最近以来,当我认真想这件事的时候,我明白了,这种爱是很深的爱。很可能我同她有某种共同之处,所以我们才等了这么久。是我害得她等了这么久……”
“煤永,你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枝节问题了,明天一早就搭火车回去吧。这可是小徐交给我的任务。有爱,这就行了!你们不是三岁小孩,你怕这怕那的干吗?人家爱你,你也爱人家,可你躲着人家,这就是伤害人家,你说是不是?你这个人啊,把我和小徐急坏了!”
“你和小徐就像我的亲人一样。还有校长,古平,沙门女士……唉,看来是我自己有问题。大彬,你言传身教,给了我勇气。”
“我什么时候对你言传身教了啊?”
“你和小徐就是我煤永的榜样啊!”
大彬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煤永,你这书呆子!你可别学我喝醉酒啊,人家女孩子可不吃这一套!小徐和我是懒得离婚的那种类型,所以我们才老凑在一块。”
“可我在你们这里学到了好多东西。”
“那你明天走不走?”
“走!一早就走!不用你们送,我一早就奔火车站。”
“煤永你听,起风了,这河水流得多欢。这下我心里轻松了,可以一五一十地向小徐汇报了。你在找谁,煤永?”
“我找男孩季。”煤永老师说。
“今天他奶奶从乡下来了,所以他没来捞鱼。这位小伙子是我们这里的一道风景,从前我儿子常同他一块工作。后来我儿子去了大城市。季就像我儿子,但比我儿子美。小徐也非常疼爱他。”
“他的确美。要是我有这样一位儿子……”
煤永老师回到“好运”旅馆时,厨师老奉正站在花坛边上抽烟。煤永老师同他很投缘。
“老奉,我明天就要离开了,家里那边有点事,我一早就去火车站。”
“是不是您的爱人在那边等您啊?那您可得赶紧回去。我真舍不得您,您走了我就少了一位谈话的朋友。不过如果爱人在那边等,就得不顾一切地赶回去了。”老奉真诚地说。
“您真会猜,确实是这样。我在这里过得很愉快,您的饭菜做得真好,因为您对工作总是精益求精。”
“您的话让我特别高兴,因为做饭是我最大的乐趣!您吃得痛快,比我自己吃得痛快更让我高兴!您说这是不是虚荣心?”
“我想,这不是虚荣心,而是您的朴素的爱心。您通过做饭发挥您的爱心。”
“爱心?哈,您真会表达,您是教师嘛!我爱听您这么说。您瞧,今夜的月亮特别大,这可是好兆头,您和您的爱人马上要团圆了,祝贺您!”
“谢谢您,老奉!我回去后会常常想起您,您做的这些美食,还有您说的这些对我有教益的话……”
煤永老师突然感到喉头一阵哽咽,他赶紧同老奉道别上楼去了。他开始收拾行李,他的心在胸膛里狂跳。行李很简单,没多久就收拾好了。他洗了个澡,仍然是心潮激荡。
站在窗前,他看见花儿的阴影中有一位女人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他又观察了好一会,她还是一动不动。他看到的是一个侧影,甚至能模糊地分辨出脸上的表情。那是不是真人?真人怎么会一动不动?这时电话铃响了。
“怎么样?已经决定了吧?”沙门女士在电话里问。
“是啊。我明天一早动身,下午可以到。”
“太棒了!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我要麻烦你。”
“麻烦吧,麻烦吧。”
“下午三点钟,请她来大众茶馆。”
“我吻了你一下,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也回吻你一下。你是我的恩人。”
煤永老师放下电话后再去窗前张望时,发现那女人已不见了。啊,一切终于就绪了,他煤永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现在他感到全身放松,情绪明朗。一会儿他就昏昏欲睡了。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因为已经与老板告过别,他就悄悄地下了楼,将钥匙交给值班的男孩,自己提着行李去附近的公交车站。
“您就是那位老师啊,我是一楼的房客,我只在‘好运’住了两天,您没注意我。我也是去火车站,我姓余。”
路灯下的这张脸看上去很宽,给人信赖感。煤永老师暗想,他同自己是坐同一班车,为什么这么早就动身?
“我姓煤。我醒来得早,干脆早点去车站。”
“我呀,一夜都没睡!”他挥了挥手,显得有点害羞。
“啊,那可够难受的吧?”煤永老师同情地说。
“一点都不难受!我是同我妻子吵了架出来旅游的,但是我昨天后悔了,赶紧打电话回去。她呀,一接到我的电话又哭又笑,催我马上回家。昨夜整整一夜我都在想着她的好处。煤老师,我是个粗人,做体力活的,不会处理家庭关系,这一路上我想向您讨教讨教。”
“向我讨教?您处理家庭关系处理得很好嘛!您比我强多了,我还要好好向您讨教呢!瞧,车来了。”
虽然是早上头班车,但人特别多。放好旅行箱之后,煤永老师和老余只能站在车上,被挤得一动也不能动。他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显然心情都很愉快。
直到上了火车,找到座位,这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地方坐火车的人真多!”煤永老师说。
“可不。”
他们喝了茶,又吃了车站买的茶叶鸡蛋和玉米棒子,然后舒舒服服地观看着窗外的景色。
“煤老师,我猜您的那一位是个美人儿。”老余笑嘻嘻地说。
“的确。”煤永老师点点头,“她主要是有种内在美。”
“我的那一位啊,她比我小,长得也不错,我是真心喜欢她。可我这人有个毛病——小气。我不愿意她同别的男人来往。她一同别的男人打交道,我就变得阴阳怪气,那种时候,我的想象力要多下作就有多下作,鬼缠了一样。现在我回忆起我的那些个丑事来,恨不得砍自己两刀。她比我好,总是原谅我。但这样长久下去总不行吧?昨夜我想了一夜,我想学好,我想从看文学书开始,让自己变得开阔一些。其实我读高中时挺喜欢文学的,后来我就什么书都不读了,随波逐流。煤老师,您给我指条路吧。”
“老余啊,您已经找到正确的路了。您用不着别人为您指路了。您相信我吧。您非常聪明,比我聪明多了,因为您重感情,这是您同我最大的不同。凡是重感情的人都会得到好报。”
“您真这样认为?您对我评价这么好?我有这么好吗?”
“当然有这么好。您只要坚持学习文学,您的缺点就会慢慢得到纠正。”
“啊,谢谢您!我真感动,我们握手吧。”
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老余眼中闪烁着泪花。
“我一回家就去图书馆!”
“您可以加入沙门女士的读书会,我可以写一个介绍给您带去。”
煤永老师到达大众茶馆时是下午两点钟。他还要等待一个小时张丹织才会到来。他将行李寄放在茶馆,就到外面去溜达。
久违了的大城市还是这么活力沸腾!瞧这些路人,好像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幸福而又令他们焦虑的秘密。为什么他煤永以前没有发现这一点呢?他拐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这闹中取静的地方提供新鲜橙汁饮料。他在木结构的小亭子里坐下来,喝了一杯饮料,立刻感到精神无比振奋。看看表,还差半个小时。他坐不住了,立刻往大众茶馆走去。
茶馆里像往常一样闹哄哄的,两个常客还向煤永老师打了招呼。煤永老师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下来,服务生给他泡好一大杯园茶。
“煤老师好久没来了啊。”服务生说。
“是啊,我去外地出差了。还是家乡好啊。”
“老师不停地看表,有客人要来吗?”
“有贵客,是我的未婚妻。”
“祝贺煤老师!今天您一进门我就猜出您有喜事。”
煤永老师的双眼紧盯着门口,两耳倾听着。在这个喧闹的地方,他听到了各式各样的信息流。这些声音时高时低,冲击着他,但他并不完全明白它们的意思。虽然不完全明白,但他又通体有种亲切感。好像有很多人在对他说:“煤老师,久违了啊!”他喝了一口园茶,那香味使得一些往日的记忆复活了。有一个粗犷的声音似乎一直在向他说话,现在他终于听清了一句:“……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啊……”这个人是谁?他想起来了,他是这条街的环卫工。他的目光从门口收回来,在大厅里扫了一圈,却没见到这个人。就在这个时候,张丹织出现了,她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二十分钟。
他俩手拉着手站在那里,好像旁边的人都不存在了一样。
“煤永老师,您辛苦了!”张丹织矜持地说。
“来,丹织,我们喝茶!”
煤永老师一转身就看见服务生已将茶和点心都放在桌上了,旁边还放了一大束玫瑰花。
“我爱这个茶馆,我经常来。我是指从那次以后。”张丹织说。
“实际上,从那次在这里遇见连小火之后,我的生活就在暗中发生改变,但我不知道。丹织,我感到时间又回到了三年前。”
煤永老师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丹织的脸,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对他来说具有无穷的魔力。
“丹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以后要经常来这里。”
“当然。这是一个梦一般的起点。你和你的朋友们一直在努力将我拉进一种美的境界里去。我觉悟得太晚了。”
“我也是。但这不是很好吗?”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你今天就到我家里去吗?”
“我今天就到你家里去。我和小蔓已经把家里打扫好了。小蔓哭了又哭,我都劝不住她。”
“我知道小蔓爱你。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2016年12月22日上午于湖南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