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龙头的房地产公司实在是气派,窗户正好与金陵饭店的璇宫相平视。会客厅里摆满了建筑物的模型,那些建筑已经或即将成为南京的一部分了,它们装点了现代都市的现代性。我站在建筑模型的面前,觉得自己是巨人。我俯视着南京,只要我一伸手,那些建筑就会拔地而起。这样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跟在大龙头的后面你所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剩下呼风唤雨了。
我没有料到大龙头在下班之后再一次请我去嫖。他站在我的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一个人摇着脑袋微笑。“没办法,好这个。”大龙头带着自嘲的神情对我说。“又好酒,又好烟,还好屁眼对着天。”大龙头说,“没办法,好这个。”他这样的盛情款待我有些受之有愧。我甚至有些不踏实了。我实在配不上别人三番两次地用女人来招待我。我又不做官,又不可能在生意上照顾老板什么。我只能谢绝。哪能总是让老板请客。大龙头看出了我的心思,歪在他的大班椅子上,说:“让人陪惯了,一个人干什么事都没劲,就算陪陪我吧。”老板说完这句话便往外掏号码簿,说:“紫唇俱乐部来了几个学生妞,咱们呼两个来。”大龙头抬起头,很诡异地笑笑,“真的不错,”大龙头说。我不是不想女人,老实说,我嘴上不想,但身子想。问题是我不踏实,这毕竟不同于陪老板吃饭。人情深似海,我背不起这个债。大龙头一定看出了我的心事,发话说:“你就当陪我吃顿饭好了。”
恭敬就得从命。但我还是说:“我不喜欢学生妞。”大龙头听了我的话就笑,这家伙一笑就说明他什么都明白。我就弄不懂他为什么什么都能够了然于心。这是我崇敬他的地方。也是我害怕他的地方。他那张脸是如来佛的巴掌,他一颦一笑都说明我逃不出他的掌心。“你呀,”大龙头说,“一根筋。”
小三子看上去有点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我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就把她搂在怀里了。这次拥抱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到小三子在我的怀里同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吸得很猛,乳房全压扁了,摊在我的胸前。但小三子的那口气呼得却极慢,她的腹部说明了这个问题。我说:“我想你。”小三子没有接我的话,后来她的身子抖动一下,似乎在冷笑。还是小三子先把胳膊松下来了,一松下来她就开始解胸前的纽扣。她解纽扣的时候两片嘴唇张开了,下唇咧在一边,不停地用舌尖舔她的上唇。我摁下脑袋,十分孟浪地就想把嘴唇贴上去,小三子让得很快,随后转过眼来斜视着我,拿眼睛责怪我不懂事。我只好贴着她的腮。小三子没有动,拍了拍我的屁股,说:“来吧,你睡吧,睡完了你就好了。”
我们便睡了,一连好几次。但每睡一次我就感到我空了一次。我说的不是身体,而是身体以外的某个地方。具体是哪儿,我又说不上来。我想和小三子好好说说话,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好像我小时候抱着大西瓜,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一个下嘴的地方。我只能再睡,用这种徒劳的方式排空我自己。
“你叫什么?”我突然问。
“小三子。”小三子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你怎么可能只叫小三子。”
“你管她叫什么。叫什么都一样。只要是小三子就行了。”
“你就不肯和我说点别的?”
小三子的嘴角笑了笑,把自己打量了一遍,说:“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我没有别的。”
我把嘴闭上了。点了一根烟。小三子从我的手上把刚刚点好的香烟接过去,猛吸了一大口,隔了好半天才从鼻孔里头对称地喷出来。喷得我一脸。我没有再点,我们抽着同一根香烟,把吸进去的烟雾吹到对方的脸上去。抽完这根香烟之后我们已经变得很开心了,我说:“你做了多久了?”小三子说:“一年十一个月带九天。”“你原来做什么?”小三子说,“就做这个。”“为什么?”小三子笑笑,探出身子提过了她的皮包,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翻过来,递到了我的手上。上面有四句顺口的话:
天在天上
地在地上
天要下雨
水流海洋
我正正反反看了两三遍,弄不懂。我笑起来,说:“什么意思?”小三子接过去,也看了几眼,说:“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送我的,他钱不够,就给了我十六个字。印在后头,文化文化。”小三子把自己的名片窝在手心,后来就开始向我发问了。她问一句我能说上十几句。我发现我的舌头并不笨,这叫我开心。我光着身子,说的也全是光了身子的话。我把我的一切全兜给小三子了。在我说话的时候小三子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静静地听,睁大了眼睛看。小三子的倾听给放大了我的说话能力与欲望,我不停地说,就好像过了今晚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耳朵了。我的舌头像夜间蛐蛐的翅膀,动个不息。我不知道我说了多长时间,隔了好久我才发现,小三子其实并没有听,她早就走神了,一双眼睛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似乎在追忆什么,而双眼皮也就更双了。我说:“喀,”她“啊”了一声,仿佛是如梦初醒。小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是那种忘记了掩饰与职业的笑,傻极了。小三子的傻样是多么的美。
我最终选择了为大龙头开车。我喜欢和大龙头呆在一块儿。更关键的是,我渴望开汽车。开汽车毕竟不同于做保安,它好歹是一门手艺,即使将来碰上什么意外,我还可以找一辆出租车,给人家跑跑夜班,做做二驾。有没有手艺混起来是大不一样的。大龙头对我的选择深感满意,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方向盘还是要让自己人来扳。”
夏季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住到杨梅塘的驾驶学校去了。杨梅塘远离市区,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监狱。老实说,我喜欢这种感觉,毕竟只有个把月,领上驾照之后我就能挣上一份很体面的钱了。这是我释放回来之后心情最为舒畅的日子,称得上平静似水。我在白天扳扳方向盘,晚上则躺在床上,和人说说话。我学得不错。倒不是因为我比别人强,而是别人真的把这儿当成了监狱,可对我来说,这里绝对是天堂。一个人在天堂肯定比地狱干得出色。我甚至希望能在杨梅塘住得长一些,我坐过九年牢,个把月算什么?更何况我还能学到一门手艺。我把汽车弄得跟玩具似的,汽车后面的黑烟就像黑骏马的尾巴。好日子就快开始了,我知道,我已经闻到好日子的气味了。这里真正用得上堂哥所说的那两句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生命之树常青”。
我一直把自己关在驾校,我得静下心来把这段平静如水的日子过仔细了。这些日子里头我只出了一趟门,给我的兄弟马杆去了一次电话。我用饱满和振奋的声音告诉马杆:“兄弟我学开车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开着奔驰牌汽车去看望兄弟了。”马杆在电话里头替我高兴,他为我松了一口气。马杆说:“好,等你出来,你安顿下来我就全放心了。”
大概在第二十四天,也可能在第二十五天,大龙头开着他的奔驰来到杨梅塘了。大龙头给了我很大的面子,他亲自开着他的奔驰车接我“回南京”逛逛。他把汽车的钥匙扣套在指头上,示意我去接。钥匙在盛夏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锃亮的光芒预示了我的美好未来。我没有去接钥匙,我说:“我还没拿到驾驶照呢。”我信心十足地对我的老板说,“再过几天,过几天我就拿到照了,我肯定给老板做一个好司机。”大龙头在阳光下面眯着眼,说:“别那么当真,太当真活得就没劲了。”我不好让老板的手臂悬在那儿,只好接过来。我为老板拉开车门,请他上车。后来我钻进驾驶室,强劲的冷气使我打了一个幸福无比的激灵。我顺势摁下了一串车喇叭,我回过头说:“老板,开车了。”我的老板用他的下巴批准了我的请求。
到底是奔驰车,不同凡响。对一个开惯了教练车的司机来说,跨上奔驰就等于进入了天堂。我驾驶的好像不是一辆车,而是一阵风。好汽车就这样,不是你在开它,而是它在开你。不过上路不久我却有些紧张了,这么好的车,我怕碰伤了它的皮。有时候车子太好了反而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开始踩刹,不停地踩。老板在我的身后发话了,老板说:“再好的汽车都是女人,你想快活,就别往心里去。”老板是诗人,一句话就能道破天机。老板的话使我放松了许多,我把汽车的速度踩上去,车轮在融化了的柏油路面上润滑起来,不像滚动,而像流淌。融化了的柏油把盛夏的阳光反射回来,我面前的道路变得平坦而又开阔,我的心情也随之开阔,反射出强劲有力的光。我的生活就要和这辆漂亮的奔驰车紧密相连了,成为风的一个部分。我的心情棒极了,带上了速度感,也许还带上了流动感,我以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热切向南京奔驰而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一点千真万确。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汽车的四只轮子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大龙头没有家,不是离婚了,而是从来就没有有过家,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大龙头没有往深处说,我当然就不好多问了。大龙头说,除了工作,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两样东西上,第一,女人,第二,麻将。听得出,大龙头是一个高度自私的人,同时又是一个十分惧怕寂寞的人,所以大龙头只热衷于女人与麻将,这两样都是绝对自我的集体活动。它们是利己的,同时也是不甘寂寞的。
从当晚事态的发展来看,我知道大龙头接我回来的目的了。是让我陪他,陪他吃吃饭,再像“陪他吃吃饭”那样陪他干点别的。大龙头喝了一点酒,喝完酒之后的大龙头显示了他脆弱的一面,眼神里头居然有些颓唐了。他拍着我的手背,对我说:“陪陪我。”在这个刹那大龙头显露了他的真实年纪,大龙头已经老了。和呆在采石场那会儿比起来,大龙头的骨子里头已经不那么风光了。好在大龙头有钱。他现在的魅力有一半是靠钱支撑起来的。一个人不管多威风,多有钱,其实都有空虚的时候,都有可怜的时候,都有不堪一击的时候,都有需要别人的时候。我望着大龙头,突然有点心酸,却又禁不住有些得意。很显然,大龙头没拿我当外人。他不相信所有的人,但是相信我。我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踏实多了。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他在请我,而是他需要我。我花他的钱也就理所应当。
大龙头问我,今天晚上想睡一个什么样的,我没有忸怩,直接告诉他“小三子”。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自信多了。我是一个驾驶奔驰小汽车的司机,我觉得我配得上人家小三子。这一回我真的就要有一份体面而又稳定的工作了。我马上就要有钱了。
大龙头又换了一个小妞。和上几次一样,我们去了东郊。大龙头在楼下,我们在楼上。但是大龙头在这个晚上做了一件让我极不开心的事,他在小三子上楼的时候伸出手去摸了摸小三子的屁股。大龙头并没有掩饰,全被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我没有开口,不过说实话,我很生气。小三子是我的女人,大龙头他不该做这种事的。
关上门之后我终于没有忍住,我站在门后,说:“大龙头有没有睡过你?”
小三子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但是她听见了。我肯定她听见了。她看着我,把脑袋都歪到一边去了,她就那么歪着脑袋仔细地研究着我的怒容。
“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
“你在说什么?”
“我不许别人碰你!”
小三子的脸上浮上了极怪异的神情,她似笑非笑地摇了几下头,后来脸上的笑意就没有了。她十分定神地凝视着我,摇了几下头,又摇了几下头,一边摇头一边说:“你在说什么?”
我的妒火燃烧起来,我知道,我的妒火发出了紫红色的火苗。我走到小三子的面前,一把就把她摁在了床上,我粗暴地用双手夹住了她的头,俯下脑袋十分准确地吻住了她的双唇。小三子的挣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她拼命地扭动,扑打着她的双腿。小三子一定想揪我的短发,但是没有揪住。她开始拧我的耳朵,她长长的指甲抠进了我的肉,她用她的长指甲凶猛无比地抓我的脸庞,我没有松手,拼命地吻她,吮吸她。小三子的喉咙里头发出了母猫一样的呼噜声。小三子抗争了好半天,居然慢慢地平息了,放弃了挣扎。后来小三子闭上了眼睛,她紧闭的嘴唇十分小心地张开来了,试探了一下,随后就狂放地张大了,我们的吻便合缝合榫了。我们的舌尖极迅速地碰上了,我们像通了电,我们的身体身不由己地颤抖了一下。小三子抬起了下巴,开始承接我,呼应我,她热乎乎的鼻息喷在了我的脸上。我放开了她,用双手支撑住自己,我怕压疼了她。我怕她疼。但小三子的双手绕在了我的脖子上,她柔软的胳膊是如此地有力,宛如两条最柔韧的绳子把我们拴在了一处。我们贴在一起,像夜的颜色与夜的颜色。我们溶解在一块儿了。
我们吻了很久,差不多有夜的颜色那样长。后来我们松开了,我们跪在床上,拉着手紧盯着对方。小三子低下头去,她的两只肩膀慢慢地耸了上来。小三子突然挣开我,抡起她的手臂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猝不及防,响亮的耳光像雪亮的闪电一样照亮了东郊。小三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小三子说完这句话就下了床去,拎起她的皮包就要往门口去。我扑到她的身后,一把抱紧了她的腹部。我们又颤抖起来了,我不知道是谁在抖,但我的声音说明了一切问题,我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说:“小三子,小三子。”
小三子在我的怀里转过了身子,她仰起头,看到了我脸上的道道血痕。她伸出手,抚摸着它们。她的眼里全是泪,但是没有掉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小三子歪着脑袋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小三子埋下她的脑袋,再一次耸起了她的肩膀。她的腹部收缩了一下,随后又收缩了一下。她的腹部在我的怀里不停地收缩。我把她抱到床上。我们的脑袋这一次没有对着墙,而是对着门。我解开了她的衣服,慢慢进入了她。
小三子的双手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庞。我在努力。我坚持着自己,强忍着自己,尽我的可能延长这一次。我想让我的小三子体验我,享受我,我想尽我的所能给我的小三子带来最大的快乐与满足。在我即将临近高潮的时候我仰起了头来,我的目光落在了木门上方的玻璃窗户上。我突然发现玻璃的背面有些异样,我定了定神,玻璃的背后居然是两只人的眼睛。它们凝视着我,正与我对视。它们全神贯注,发出贪婪而又锐利的光。这双眼令我魂飞魄散,在我确认的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五雷轰顶。我尖吼一声,把身体下面的小三子都吓了一大跳。
我冲出去,拉开门,大龙头站在我的面前。他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我赤身裸体地站在门框的中央,浑身是汗。我就想冲上去把他的两只眼睛全抠下来。但我的身体全软了。大龙头平静说:“你忙。”大龙头自言自语地说:“你忙你的。”大龙头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已经插到裤兜里去了,他的手在裤兜里乱动,使纺织物呈现出慌乱与无助的局面。他的手最终在裤兜里头握成了拳头,对称地凸在两侧,而裤裆中央却令人懊丧地凹在那儿。大龙头很慢地转过身去,往楼下走。我对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声说:“大龙头,你不仗义!”大龙头慢慢地回过头,用那种伤感的语调对我说:“知足吧。你知足吧。”
楼下的大厅水晶吊灯正发射出辉煌的光芒,一个小姐坐在沙发上,左手执烟,右手托腮,连头都没有抬。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一部顶级片。
我回过头来,小三子十分伤心地坐在床上,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小三子对着地板目不转睛,满眼都是泪光。后来小三子开始捋头发,捋完了头发她就开始穿衣服了。她在这个缓慢的过程当中一直不肯和我对视。等她穿好衣服她的表情已经回到以前去了。我想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小三子拿起她的皮包,似乎想了一些什么,她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现钞,丢在了床上,后来又抽了两张。小三子说:“今天该付账的应该是我。”小三子说,“我们清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小三子在出门之前对我说,“你没那个命,你不该做这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