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不算热,大暑在伏天。
——《二十四节气民谣》
十月熟者谓之晚稻。
——宋·沈括《梦溪笔谈》
夏至开秧门,一家人男女老少齐上阵。老嫲嫲头跟中年妇女要吃辛苦,半夜三更,鸡叫才头遍就得爬起来下秧田拔秧,以便天亮后家人能一刻不停地莳秧。好在天上还有亮月子,照得远近分明。秧田蓄着水,虽然漫过脚踝,但不及膝头盘,人骑坐在秧凳上,像划一只小小的船,一边弯腰拔秧,一边脚腿使劲往前蹚。
早起天凉,需要穿上长袖长裤,脸庞脖颈等裸露处再抹上花露水,以防止虻丝蚊虫叮咬,疼痒不说,还会影响拔秧苗的进程。脚上套双长筒软蛙鞋,上端用细绳子绑牢靠了,防止进水,腿脚长时间泡在水里会引发关节痛。
四处挂下的游丝上,有露水泛光,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影,从村里各处现身,然后又归拢到一处。秧田齐整撒上稻种和稻草灰之后,就要不时上水,为了便于上水,家家户户的秧田都团团紧靠在一处。下了秧田就开始干活,有的妇人边拔秧边跟邻田的讲闲话,有的妇人一声不吭地埋头干活,手脚麻利的妇人真好像水上漂,笨重的婆娘少不得一会是脚一会是秧凳,要深陷在秧床上。时而有鱼儿泥鳅青蛙蛤蟆,弄出点水花声响。
拔秧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手法娴熟的拔秧人,能左右手同时开工,五指灵动,像点钞票一样利索,一手一捉,合起来就是满满一把,再入水挲去根部泥土,从秧凳下抽出准备好的稻秆捆扎好,随手搁在秧凳后的秧床上。循而有序,真像流水线作业。这样的秧把,按照起拔的顺序一环套一环,插秧的时候垫出来的秧苗就不会乱,称之为有“秧门”。
妇人们一口气拔秧拔到天光大亮,这才归家吃早饭。男人们这个时候也下地了,会用挑箕将秧把挑到自家田地的埂头,目测大致需用的秧苗,将秧把三三两两地抛到水田里,保证插秧的人一把秧插完,身旁的秧把触手可及。等到待插秧的水田抛满了秧把,一天插秧的活也就正式启动了。你一行我一行,开始插秧。
在常武地区流行有《莳秧歌》,专门描述插秧的情景:
白米饭好吃田难种,面朝黄土地背朝天。
手里抓秧把将秧莳,横平竖对齐脚拖直。
一窠里最好三五根,包心插秧田地要荒。
两指头夹秧根要挺,烟筒头秧苗难成活。
躬背弯腰手不撑膝,一手分秧苗一手插。
插秧快如小鸡啄米,鸟叫一声六窠头齐。
这首《莳秧歌》,到如今没有几个人能完整地背下来,不过歌里讲授的一些动作要领却代代口耳相传。在插秧季,经常看到村里的老人忍不住教导年轻人,或者家里的父亲声色俱厉地训斥儿子,就是因为动作要领不到位,不像是一个种田人该有的样子。种田这碗饭不好吃,是一只泥饭碗盛着,指靠天吃饭,比不得金饭碗、铁饭碗,旱涝保收。正因为如此,庄稼人在种田这件事上更加马虎不得。
插秧的时候,正赶上入梅后出梅前,天气最是折磨人。若是晴天,秧田里的水升温很快,到了中午就晒得烫脱脚毛;要是赶上落雨天,泡在水里人更是冷得牙关打颤;最盼望是阴天,再有点微微细风,就觉得天公作美了。
等到所有的秧田都插满了秧,再抬头发现已经进入夏天,耳畔响起知了的叫声。充足的日照有助于稻棵拔节,茁壮成长,这个时候除了施肥蓐草,算是庄稼人最闲的一段辰光。宋朝诗人范成大在其诗《四时田园杂兴》里说: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古今农人的稼穑生活,其实在根子上没有多大的变化。
夏至过后是小暑,小暑之后是大暑。在长江下游的江浙地区,大暑又称为入伏,分为“头伏、二伏、三伏”,统称为“大伏里”,意即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说的就是一年中最炎热和最寒冷的两个时间段。在入伏后,孩子们可以一天到晚泡在河水里洑浴,即使晒蜕皮大人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水火无情,少不得反复叮嘱注意安全。不过一等到入秋大人就不允许了,担心小人人头会感冒生病长疮疖,严禁下河,虽然天气的炎热变本加厉,有“秋老虎”之称。
天气酷热,乡下消暑的方法不外乎几种:喝稗米茶;将瓜果冰在井水里随时开吃;尽量不外出,窝在阴凉有风的处所。稗米茶其实是一种粥,先将大米放在锅里炒到焦黄半熟,然后添加水煮,煮熟了盛放在脸盆里放凉,要喝的时候就舀一碗,像茶不是茶,不像粥却是粥,毛糙糙的,生津止渴解乏,还能果腹。
瓜果主要是自家地里长的水瓜、老鼠瓜、厘瓜等等。西瓜很少自家种,一方面是不太好种,一方面也是怕长出来被人偷,索性买来了吃。经常有人开着拖拉机或者三卡,走村串户卖西瓜。花几十块钱就能买担把西瓜,放在床底下隐着,吃之前再用井水激一下,冰冰凉,甜滋滋,确实能消暑。
村里的野猫头自从举家搬走后,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是夫妻二人,不忘给长辈张节尽孝,因此被村里人称道。野猫头的妻子招娣是隔壁村上人。两个村子靠的近,多有适龄男女通婚,一来二去整个村子里的人家便都成了拐弯抹角的亲家,不是男方房门里的阿伯阿叔,就是女方房门里的阿姨阿舅,眉毛胡子一把抓,有两条腿会走路的都是亲眷。
野猫头的人生运气格外好,早年和下放知青义博结下了交情。义博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位大领导,义博调回城里后就一路高升,做到主管农业物资局的一个头头,回过头来不忘落难时的故人,特别照顾提拔野猫头,最让人羡慕的就是让野猫头也成了城里人。野猫头发达之后,两个村里的人,几十张嘴巴,对他的乔迁高就议论纷纷。野猫头夫妻的身畔至亲也并不清楚他具体做什么营生,有时还会加入众人的咸淡闲谈,贡献出来点唾沫星子。
有一天,野猫头突然叫了一辆拖拉机,送了一车的西瓜回来,每家每户送了两个大西瓜。原来他包种了城边上几百亩的田地,在其中种了十几亩的西瓜。敢于种这么大面积的西瓜,自然不愁销路。西瓜种得好,天气也成全,产量蛮高,利润笃定。
野猫头专门送西瓜下乡,这事引起轰动。大家想不到的是,野猫头变成了一个“大地主”。他们更想不明白的是,在城边边上种地,究竟比在村里种地要高级到哪里去。野猫头平常回来看望老人,毕竟还穿得体面,看上去像一个城里人,现在跟着拖拉机下乡,随意穿着不讲究的粗布衣裳,活脱脱一个脚杆上烂泥没有揩干净的乡下人,跟他在村里时几乎没有分别。
转眼西瓜下市。按理来说,西瓜地如果不想荒废,就要赶紧拉掉藤蔓,翻耕灌水,种上晚稻秧苗,否则就没有收成只能抛荒了。偏这要紧时候,招娣引产坐了月子。招娣的妹子来娣,出门嫁在自家村子里,挨门挨户给村上几个老头子老嫲嫲头传话打招呼,希望他们有空并愿意的话,就去帮野猫头插秧,挣点工钱。
原来农忙一结束之后,很多人闲下来,或者进厂里上班,或者去外地打工,野猫头急切之间寻不到人手,也请不到短工。时间不等人,秧苗不等人,野猫头就想请老家里的一些老人,还能插得动秧,也愿意去做这份工的,过去帮他插秧。工钱方面他自然不会亏待,另外,他也会包上一辆三卡早晚来回接送人。要是愿意住在他那里的,也可以带上一身两身换洗衣裳,他那边房间多,老人们全部都住下也不成问题。
正是湿里湿糟的天气,一天不洗浴,身上就有难闻的汗腥气,不好近人。带着换洗衣裳出门,在别人家洗浴洗衣裳,难看且不好意思,所以这些老人虽然答应去帮忙插秧,却都不愿意住在野猫头家,还是要趁夜赶回来,即使大清晨早起就要再赶过去插秧,甘愿忍这来回的奔波辛苦。
没承想到,天气交关热,上半天九十点钟光景,秧田里的水就跟面糊汤一样烫脚,背上的两用衫都要烤焦似的,就有这么热。头一天上,他们搭着三卡赶到目的地,刚下田没一会工夫,一人插了不到两趟秧,野猫头就过来招呼大家休息,他是怕老人们累中暑。这么稍微一打停,转眼就是吃中饭时间。午后一两点钟,外面的阳光戳人眼睛,正是温度最高的时候,空气都似乎热化了,变成人身上的汗,要不然人身上怎么会涌出这么多汗呢?吃过午饭,又安排午休,虽然老人们不好意思,想要下田干活,但是受不住野猫头夫妻的左劝右劝,只能笃个胧𥅻打个盹。
待到睁开眼睛时,已经下半天四点多,在乡下的话,已经要淘米洗菜做夜饭了。大家再去插秧,发现早晨抛到水田里的秧把,因为泡在水里时间过长,已经发蔫了,秧把心不仅发烫,秧叶子也都捂黄了。如果再不插到田里,罗汉神仙也没办法让它成活。大家益发不好意思,闲话也不讲了,闷声发财,快手快脚赶秧。
五点才过头,野猫头就来招呼大家歇夜,说夜饭已经烧好了。这次大家索性不理睬,野猫头下田拖也不肯歇夜,一定要把田里的秧把插完。西天落霞红彤彤,倒映在秧田的水面上,就像是一桶柴油漏到精光,油花浮在水面上,花花绿绿的,分外好看。下午插下去的秧苗,看上去还有点蔫头耷脑的,但是上午栽下去的秧苗已经喝足了水,腰杆立起来,秧叶子也见精神了。
在野猫头的几次三番催促下,大家这才上了田埂,就着田横头的沟渠清水,洗手揩脸,洗脚穿鞋。这个时候,天光已经暗下来。再不收工,就要看不见了,如果有害鸡叫眼的人,看什么都要模糊一片了。轮到野猫头夫妻两个过意不去,趁着老人们不愿意歇夜的工夫,又杀了一只鸭煨在锅里,伙食因而更加丰富,都赶上吃喜酒了。
老人们肚里盘算的是另外一笔账,既然是来打工,时间就要凑足了,不能偷工减料。按照当天来讲,他们满打满算,莳秧不到三个小时。做三个小时,却要领一天的工钱,他们是赚到了,主人家不就亏煞。抛开出手的工钱不谈,这样慢交交地插秧,也会误了秧期,估计有一半田即使插上秧,也不会有什么收成。这是他们心痛的地方。老人们凑在一起合计,最后推出一个代表,跟野猫头讲话。
“大家都商量好了,一会三卡送我们回去,我们取上换洗衣裳,还跟三卡回来,就住在你这边,只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一来,早起好赶早,歇夜也不怕晚。上半天早开工两个小时,下半天再晚歇夜两个小时,紧赶慢赶,不会误了你这边的秧苗长势。”
野猫头花钱寻帮手来莳秧,可不就是怕田地搁荒吗,现在听老人们这般替自己着想,又能避开日昼心里的高温,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他于是照应三卡师傅路上千万要小心,送人回去之后,等他们拿了换洗衣服,再将人接回到自己家里。等到三卡突突地开走后,他就开始着手整理房间。毕竟是夏天,铺几张凉席,点几盘蚊香,一个房间挤挤能睡下三四个人。两个房间就能让老人们都住下了。他又跟妻子商量,自从搬离乡下,这些叔婶们还没来新家里串过门,等到插完秧,索性留他们在家里多住几天,好好招待他们。
这么聊着天的时候,三卡的突突声又传到了门口。老人们一来一去往返的时间,竟然比夫妻两个想象得还要快好多。饶是这样,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的话,在乡下都足以一觉睡醒了。想着明天早起还要莳秧,大家纷纷倒头就睡。外面,亮月子朗照着秧田,四下里蛙声一片,家里面很快也鼾声四起,老人们很快都睡着了。
野猫头伺候老人都睡下后,又快手快脚给招娣泡了一碗撒子。招娣边吃撒子,边问野猫头:“来娣不是说好了要来帮忙的吗,怎么一天下来人影子都没见到她的?”野猫头说:“她帮忙喊来了人,算是有功劳了,估计大热天的就不想动了,在家多快活啊。”招娣说:“她想快活,除非去拾去偷。你明天一大早就打电话到乡下去,把她拖过来。这么多人在这边,烧饭洗衣裳的活,她总是逃不掉的。”她又照应丈夫,“现在天气这么热,宁可田地荒废了,也不要让几个老人受累坏出毛病来。你看好了点,他们既然来到这里,我们就要负起这个责任来。”野猫头说:“这个我心里有数,你就好好养你的身体,什么都不要烦心。”
第二天大清早起,老人们就下田了,每个人一口气插了两分田,才赶回来吃早饭。早饭是肉馒头白粥就小咸菜,吃完了早饭,太阳还没有脚杆头高,又插了两趟,这么一来两亩田就消灭了。这个时候眼看着温度开始往高里走,野猫头再来招呼大家歇工,也就没有人推脱了。老人们心里有数,知道误不了秧期,心思也就放松下来。吃中饭前后,开始谈老空的谈老空,讲古今的讲古今。
这些老人,大都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后,见过当兵的扛枪列队路过,也见过土匪飞刀寄函勒索,说到土匪被砍头示众,也就跟剖一个瓤熟透的西瓜一样,头咕噜咕噜在地面滚。那时候他们还年少,已经分不清是耳听还是眼见,说起来却都是活灵活现的。新中国成立后土匪就稀少了,能吃饱饭谁还做缺德事情呢?后来就是农业学大寨,能下田的男女老少都在大队里挣工分。
俗话讲得好:“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这不正应了眼面前的景不是。不过那时候人山人海,这种盛况现在人想都不能想见。生产队长负责生产,大队会计负责统计工分。有调皮偷懒的,就有手脚勤快的,有活泼逗笑的,就有开不得玩笑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十根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之分呢。
老的还没老去,娃娃辈又接茬了,像野猫头这拨人就是老人们看着长大的。野猫头十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因病过辈,他上面还有两个兄长,那个时候都已经成家分门别户。野猫头和他的老娘生活,直到娶妻生子,仍然在一起。讲起来兄弟三人却不和睦,虽然老娘在堂,也不过是桶箍护住了桶身,不至于散架而已。正因如此,野猫头才和义博结成了异姓弟兄,要好的跟一个人一样,是穿同一条裤脚管的联党。
乡下有句老话,“六十六,掉块肉;七十三,鬼来搀。”老人六十六和七十三岁的时候,最见下小辈的孝心,普通人家是过寿,稍微讲究点的人家会放场电影,请来乡镇上的放映员,在打谷场上支起两根毛竹,拉开银幕,架好机器,就等开场了。
野猫头老娘六十六岁的时候,义博已经回到城里,专门下乡来拜寿,出钱放了两部电影。一部是《五女拜寿》,一部是《静悄悄的左轮》,前者是传统戏剧,后者却是那时比较兴潮的反特大戏。不说费钱多少,就这派头也是被无数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艳羡不已的,不好意思跟儿女说,怕招来一顿白眼和唾沫,却是悄悄动了心思的。
当时当地,放场电影是要轰动好几个村落的,不过起因却不尽相同,主家滋味也大不一样。像老人过寿啦,家里添丁啦,学生考取学堂啦,当兵入伍啦,放场电影是喜庆,也被人交口称赞;如果是小偷小摸行事不端被抓住了接受惩罚,所交罚款被用来放电影的,全家人就有点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村里游手好闲的人经常会互相这样开玩笑,“好久没这么消停了,老表你要请大家来看电影啦。”势必引来反击,“什么事情也要有个先来后到,你老兄还没请,我怎么敢抢在你前头呢?”
中饭前后,一众老人着实热闹地回顾以前村里放电影的盛况。当时不要说电视机,收音机都没有几部,都是听有线广播的,看场电影确实稀奇,难免要携儿带女,呼朋引伴,津津乐道。通常是放映员还在主家吃饭喝老酒,谷场上就搁满了条凳,宁可晚饭一家人站着吃,也要先占住个位置。如果放电影的消息提前就知晓了,免不得要将三姑六婆等长辈请来,平时连豆腐都舍不得捞一块的人家,这番也要割点肉,沾点荤腥了,说是过节一点也不为过。更有那些做小生意的,闻风而动,夏天敲梆子卖雪糕冰棒,冬天在电灯泡下卖多味瓜子,电影再精彩也顾不上看了。
说到《五女拜寿》,大家又都是一个来劲,都是中国人,还是比较欢喜看古时候的戏。做官的老丈人平时瞧不起穷书生,奉承几个官二代女婿,没承想一朝落难,几个女婿都是眼里鼻尖见识货,这时怕惹祸上身,撒尿都要离老丈人三条麦垄。反而是穷女婿既往不咎,不仅殷勤侍奉,还出面帮老丈人打赢了官司。最后头就是老丈人再次过寿的场面,前面几个女儿女婿没皮虼蚤般扭扭捏捏的难为情状,让人直呼痛快。母女翁婿尚且如此,真是讲透了人情世故。但是大家也就能讲个囫囵大概,毕竟时日久远,人老了记忆也不济,谈着谈着谈不下去了,越谈不下去越勾心火,恨不能马上再放一遍。
野猫头说:“这个好办,我让建国去租个录像带送过来。”建国是野猫头跟招娣的儿子,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考上了技校,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了,离村那会还是拖着两行鼻涕的小孩子。
老人们连连罢手,说,“建国不是上学吗?还是不用麻烦他了。再说了,日昼心里热煞,还是不用让孩子吃这趟辛苦。”
野猫头说,“晒太阳算什么吃苦,又不是出力生活。他现在实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不去实习单位我们也不晓得,成天就在家里打游戏。”招娣在一旁也说,“让建国过来,这么些姨婆叔公的在这里,也应该来张望一下。你们也好久没见到这个细小伙了吧,大个头大小伙子家了,再过两三年就要帮他讨老婆,还不要脱我们一层皮啊。”
野猫头夫妻两个种地住在田边上,在城里另有单元套房,只有建国一个人住在里面。野猫头给建国打了一个电话,语气有点严厉,听得大家忐忑不安的。好在半个小时后,建国就过来了,果然是大小伙子家了,体面得很。大家都夸招娣有福气,这么标致的一个年轻人,还愁找不到老婆啊。建国脸皮薄,见人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被人夸更是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了。他把录像机支好,录像带放进去,就说,“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野猫头又凶他,“回去多看看书,少玩点游戏。”
大家就都笑,说,“马上讨老婆的人了,你还这么管他,还当他是小把戏啊。想想毛家庄的毛卵子,孙子也打酱油了,还要管儿子,结果被孙子一通说,不希望爷爷做个坏榜样,以后爸爸这么管他,他就不想结婚了。真是人小鬼大。”
接下来看戏,这种记得一小半忘却一大半的故事,最容易看进去,少不得一边看一边热议,有撩起衣裳襟角抹眼泪的,也有跺脚叹大气的。都是尘土埋到脖颈梗的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苦不苦倒是其次,儿女孝顺才最为看重。但往往是老人体恤孩子,孩子却不怜见老人,不是做使唤仆人,就是做出气筒子。旧社会童养媳的遭遇,都强过现在的阿公阿婆。不哑不聋,不做姑翁。人生下来就好比秧苗一样金贵,细心呵护灌溉,人老了就像稻草秆子一样不招人待见,只好鼻头一捏,忍气吞声。
说到孝顺,眼面前妥妥的站着一个代表。野猫头对自己老娘孝顺不说,对招娣的娘老子也贴心贴肺的,讲话都轻声轻气的,从来没有重头话说,连带着对招娣的弟妹都好,这样的好后生打着灯笼也难找。可惜的是,野猫头搬到了城里,少了一个表率,村里的风气日下,老人们急得跳脚也没用。好日子没有好人过,这是顶顶糟心的。
情感宣泄之后,汗也不出了,两腋生风,再下田插秧也不觉得累。等到歇夜的辰光,却是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来招呼大家,走在前面的是野猫头,走在后面的是富态尽显的义博。大家羡慕野猫头的好运气,对义博却是满怀敬畏,连带着对二人的交情也觉得神秘莫解。义博和他的经历,野猫头和他的好运气,都很像戏曲里面的故事。
义博是因为招娣坐月子,同着自己的女人一道来看望,听说村里很多老人过来帮忙插秧,就下田同长辈们打声招呼。他没有什么架子,跟着野猫头的辈分走,野猫头喊什么他也喊什么。在老人们看来,一个人有很大的身份,又不摆架子,嘴巴还甜,那就没什么缺陷了。
野猫头跟大家说,“义博才是大老板,我只是他身边拎包的小伙计。”义博说:“讲什么这么难听,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两个人还分什么彼此。”老人们说:“嗬,这么大的地面,解放前沈家的大地主沈有财也比不上啊。当时沈有财家里有几十个长工短工,还有使唤丫头。了不得,不得了。”义博说:“时代不同,现在都机械化了,种有插秧机,收有收割机,倒是比以前轻松很多。只是西瓜田被周围稻田包围住了,插秧机开不进来,只能辛苦众老了。”
老人们说:“哪里的话,我们也是劳碌惯了,歇不住。现在家里小年轻都不爱种地了,纷纷往厂里跑。贪快活,把地扔给安徽人家种,自己买粮食吃。我们要种地反倒嫌弃我们寻麻烦。插秧割稻揉菜子,这样的事体有时候梦里头都想着呢。人老了就得活动活动手脚,要不就坐胖了,就变老年痴呆了。”
义博大笑,说,“听听,讲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当初逗猫头承包地,嘴巴两层皮都讲秃了。不就是为了退休之后有个地方活动活动手脚,不讲挣铜钿,换身健康就蛮值得了。再讲了,市场上买的小菜哪有自己地上种出来的好吃啊。”
老人们连连称是,就这样一边聊着天,一边往家赶。义博比野猫头大几岁,有一对男女,倪子金华比建国长一岁,囡囡小琴比建国矮两岁。回到家里,待到大家团团坐好,义博又来打趣野猫头,“建国都快要结婚了,你还能让招娣怀上,真是好本事。索性给建国生个弟妹出来也好,做什么要引产。”
义博的老婆叫陆英,在台面下用脚尖踢义博。义博说,“我讲的话对劲唠,我老婆还在台底下用脚尖踢我,怕我讲出不上台面的话。在座都是嫡亲,又是长辈,我这个人就是直性子,有什么讲什么,大家一家门里人,用不着见外。”陆英讲:“你这个人就是好嘴巴子坏思想,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牙齿。”义博就张开嘴,说,“要是长出象牙,那就金贵了,随便敲一颗卖,就够你跟金华小琴吃一世人生了。”
讲到小琴,也已经上高中了,如果考上大学,就准备继续供她念下去,考不上大学就出来寻个单位上班。这是义博的打算。念书有出息最好,但可能就要离家,到时候不一定会把家安在什么地方,天南地北,上海北京,没个定数,说不定最后还要留学美国,拿张绿卡,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双男女最好还是留在身边,现在能照顾就照顾点,老了之后轮到他们来侍候。
招娣也认同,在卧室里扔话过来说,“就一两个孩子,舍不得放他们在外面。宁可在眼面前见着来气,也比见不到伤心强。”
义博说,“招娣,我俩想到一堆了。有个事体,正好我们两对夫妻都在,这些老长辈们平时请都请不齐,这个时候也都在,干脆做个见证人,把我们家小琴许给你们建国怎么样。建国这个细佬,我跟陆英是看着他长大的,真是越看越欢喜。”
老人们也乐,他们虽然不知道小琴长啥样,但是义博陆英站在面前,料想面相不会差到哪里去。再说了,女方家境好,那是第一等重要的,性格脾气长相还在其次。建国面相好,能攀到这门亲,比他老子野猫头当年更有造化。野猫头不置可否,陆英说,“这种事情才不要你们男人家掺和,只会越掺和越乱,我跟招娣商量就好。”
虽然建国和小琴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但是喜庆的氛围已经调动起来,大家都表态愿意做见证人,用不着吃猪腿,喜酒一定是要来喝一杯的。几个老头平时无事,一天三餐酒,早起上茶馆喝,喝到中午再回家,晚上继续弄点老烧酒。一天下来,半斤八两不在话下,都有点酒量。一来二去,就把义博喝醉倒了。
十来亩田的秧,三天就插完了。野猫头夫妻又留老人们住了两夜,才肯放他们走。还是喊同一部三卡,送老人们回去。三卡师傅也跟老人们熟了,开始聊天,“你们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帮人家插秧,真是不容易。”老人们说,“哪里是来做生活的,我们是来歇亲眷的。”语气里透着骄傲。三卡师傅说,“这个野猫头,人一看就是好脾气,团团面面的。以前是跟你们一个村上的人吧?”老人们说,“是啊,同村人,算起来是侄子或外甥啦,都是同一个房门里的亲眷。”三卡师傅说,“他的外号倒也奇怪,为什么叫野猫头?”这个问题让老人们陷入了沉默,大家都不说话了。
原来,野猫头年轻的时候,就有一样毛病,因为长得体面,喜欢拈花惹草,明里暗里地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眉来眼去。野猫头和招娣结婚之后,稍微有点收敛,但还是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家伙。这些往事,难免让老人们颜面无光、有口难言。后来野猫头夫妻搬走,义博的提拔是一方面,野猫头的风流债才是根本。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往的事,若还住同一个村,难免常常勾起心火,现在隔得这么远,也就慢慢淡然了。现在大家沉浸在此次插秧之行的欢愉里,觉得真是不枉此行。一个老人突然想起老早年前的一句歌词,忍不住哼了出来:
“高高山上一棵稻,姑嫂二人扛水浇。啥人糟蹋我格稻,拔根鸡毛夯断他格腰!”
车里的老人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