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头嘴的火坤家有两子一女,大倪子叫毛倌,细倪子叫毛头,丫头叫彩凤。毛倌精瘦的一个人,有一段时间在夏家坝头的砖瓦厂上班,那已经是十多年前,毛倌当时还是一个小年轻。在砖瓦厂,他认识了五家墩的玉英。玉英虽是一个姑娘家,个子高,骨架大,身板硬,手大脚大,比很多男人还要能干,挣的钱也多,一直是她家里的顶梁柱。毛倌和彩凤互生好感,经过媒人的穿针引线,找人看好日子,男方奉上彩礼,敲锣打鼓就把婚给结了。
对于这桩婚事,男方家是满意透顶的,女方家略有遗憾,都是因为玉英太能干了,她下面的弟妹还小,她的父母本来还指望她能为家里再做两年生活。婚后不久,双方家长的心情就像骑跷跷板一样,很快颠倒过来了。火坤老倌老嬷开始失望起来,玉英父母反倒是喜出望外,他们家女儿不仅没像水一样泼出去,还顺带回来一个倪子,比亲倪子还要亲。都说,女婿抵半子,毛倌这个女婿,何止是半子,简直是全子,一门心思把丈人家当自己家了。
自己的儿子帮别人家养了,火坤老嬷首先沉不住气,免不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东说媳妇不懂事,西骂儿子不孝顺。那是因为,玉英下面有弟妹,毛倌下面也有弟妹,现在火坤老嬷觉得,毛倌眼里只有小舅子小阿姨,自己的弟妹倒不待见了。一碗水端不平,难怪老娘心里窝着一捧火,急得要跳手跳脚。
老娘跳脚归跳脚,毛倌还是我行我素,觉得老娘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索性当看不见听不见。五家墩和尖头嘴位于夏家坝两头,只是五家墩离夏家坝更近,有时候厂里事多人忙,夫妻俩干脆就住在了娘家,十天半月也不朝家门一次。难得回来一趟,灶头餐桌上都落了一层灰。夫妻两个忙着大扫除,火坤老嬤挤在旁边看,少不得风言冷语,说什么“家不比旅馆”之类的话。
讲到玉英,真是没得说的,能干就不谈了,心眼脾气也好,横竖挑不出什么刺来。阿婆有心说出来的话,她作为听者尽量做到无意。逢到十足难听的话,都不像是做阿婆的人对做媳妇的人说的,她也鼻头一捏,左边耳朵钻进去,右边耳朵放出来,就有这分度量和涵养。毛倌对她下边的弟妹好,她都反过来用心对待毛头和彩凤。因此上,除了火坤老嬷咸有咸气,淡有淡气,积了满满一泡肚饱气,村上没有一个人不说玉英好的,都说火坤祖上积福,才寻到这么好的媳妇。
玉英对毛倌也是真心疼爱。玉英壮实,毛倌瘦小,夫妻俩走在一处,经常有人开玩笑,觉得玉英像一个菜团子,毛倌就像里面的包芯,可以包在里面。夫妻两个上下班,都是玉英骑脚踏车来回带毛倌。逢到夜来加班,暗星夜里看不见,也都是玉英举着火把在前面走,毛倌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后面。
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玉英怀孕生子,陡然起了变化。这种变化突如其来,当事人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外人旁观也难免心里头难过。
也许是怀孕的时候吃了力(直到临盆前,玉英还一直在砖瓦厂工作),也许是别的什么不好的原因,玉英的头生子喜庆是一个讨债鬼。开始还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比如说表情,小喜庆的面孔好像一直是皱着的,盛开不来笑或者哭;比如说动作,手指是抓不住东西的,脚尖也不会乱踢,好像浑身一两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讲话走路了。抱在臂弯横在膝头,小喜庆的身子是能感觉到在长的,但就像是一团面粉在发酵,放在地上怎么也立不起来。
等到周岁过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喜庆是养不起了。喜庆还不会冒话,只会在嘴边两角嘟出点唾沫泡泡。喜庆也不会走路,不用说走路,连坐起都不会,只会躺着,躺在箩窠里,躺在床上,躺在他母亲玉英的臂弯里。
本来是一个孙子伢,火坤老嬷是交关高兴的。长子长孙,传宗接代,开始的几个月她也是宠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随便一个村人抱着,她都等不及地抱回过去。等到发现孙子不好了,不仅有可能养不大,也没有必要养大,她心里就生出了嫌弃,连抱都不肯抱了,开口闭口就是“那个鬼东西”。
玉英为此不知道落了多少行眼泪。喜庆再怎么着,也都是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肉。把孩子扔在马桶里闷死,挖个塘泊一埋了之,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是去做,就是肚里想想也让她受不了。她的心要是有她阿婆一半硬,倒是可以省了无数麻烦,可她的心又如何硬得起来。看着孩子像青鱼那样往横里长,而不是像树一样往高处长,她夜来睡不着,总是要掉斤把眼泪。
阿婆的心有多硬呢?她先是极力主张要把这个“鬼东西”弄死,再重新生个孩子;玉英不同意,她就把娘儿俩都看成怪胎,走路都要绕开三个麦垄,再也不跟玉英讲话,有什么事宁可找人渡话;喜庆断奶后,本来她是答应照顾喜庆的,现在也反悔了。
玉英没有办法,只能辞职在家一门心思带孩子。喜庆其实特别乖特别好带,饿了会蹬蹬腿,困了就睡觉,拉屎撒尿了也都只是蹬蹬腿。玉英知道,孩子哭、闹脾气、折腾大人也都是需要力气的,喜庆连这些力气都没有,可见是多么的可怜,让她心里直泛苦水。
平日家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声音头都没一个,一点不像是一个有走脚畜生(孩子会走动后,四处乱跑,称为走脚畜生)的人家。村上很多妇女同情玉英的遭际,只要有空闲,都会来她家陪她一会。特别是餐头前后,总会有妇人过来,轮着帮玉英抱一会喜庆,以便让她腾出手来吃餐头。
以前毛倌和玉英两个人做工挣钱,结婚空下来的债务还起来也快,现在怀孕生孩子,给喜庆看病,玉英在家带喜庆,只有毛倌一个人在砖瓦厂上班,生活里出项多了,进项却少了,经济难免吃紧起来。毛倌可怜妻子,玉英心疼丈夫,夫妻俩又都觉得格外对不起喜庆,只恨无计可施没法可想,就这么瘫巴掉到了深井里,有今朝没明天般地熬着。
这期间,毛头也结婚了,彩凤也嫁人了,几乎同时生了孩子。毛头老婆小晴生的是女儿,彩凤倒是为夫家生了个倪子。火坤老嬷平日里总往彩凤家跑,不仅小晴看着来气,本村人和彩凤村上人也出来说公道话,认为火坤老嬷照顾自己女儿比媳妇用心,以后到老了难道也让女儿女婿服侍在床边嘛?说的人多了,架不住彩凤也劝,火坤老嬤终究是一张老脸挂不住,不好意思再往女儿家跑。
小晴是读过书的,不比玉英只念到小学五年级,人有眼力见识,性格也着实厉害。火坤老嬷平素忌惮小晴的牙尖嘴利,在老二媳妇面前总是提心吊胆让三分。比如老二家生了个闺女,她想鼓动老二家生二胎,毛头有点被说动心了,和小晴商量的时候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小晴觉得还是生女儿好,省了不少心,如果是儿子,帮儿子讨个媳妇多难啊,娘老子要蜕掉三层皮。
这话正是平素火坤老嬷经常在儿子媳妇面前摇尾巴说的,敲边锣打边鼓,为的是标榜自己的劳苦功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火坤老嬤听到媳妇话里有话,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像遭霜打了的茄子,从头到脚都是蔫的,走路都贴着墙壁根走。
小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不生二胎,在这件事上油盐不进,寸步不让。火坤老嬷于是只得退而求其次,极力鼓动玉英来生第二胎。由于头生子不是健康人,乡政府给出指标,玉英是可以拿到第二胎的准生证的。问题出在玉英那里,她不想生第二胎,现在的这个喜庆就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生了第二个,除非自己有三头六臂,否则如何带得过来。
火坤老嬷希望玉英能给自己生出个孙子,也做了不少退让,比如不再坚持要弄死“鬼东西”,比如拍胸脯保证生了二胎自己一定会带孩子(不管男女),而且也会抽时间照顾喜庆。她又央了彩凤和小晴,让她们做了回说客,一起来劝玉英准备生第二胎。全家人轮番出动,玉英这才有所松动。
身体好的女人,开怀也容易,玉英很快就怀上了第二胎。火坤老嬤也没有食言,在玉英显怀之后就把喜庆抱到她屋里去了。火坤老嬷虽然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也绝不希望玉英把更多心思放在喜庆身上,以防万一影响到第二胎,那就不好了,咬着牙将喜庆带在身边,虽然心里还是嫌弃。
说出来也好笑,火坤老嬤年过半百的人了,竟然怕这个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喜庆,忘了他是自己的嫡亲孙子,反而觉得肉麻碜人。名义上是她在带喜庆,实际上是火坤在照顾。火坤一个男人家,怎么照顾得来?多亏了小晴和彩凤,知道玉英怀上了,就经常来帮衬。别人家总是问题重重的姑嫂关系、麻烦多多的妯娌关系,因为喜庆的缘故,在火坤这个门头里反而偃旗息鼓一派和睦。
十月怀胎,玉英又生了个胖小子,名叫喜欢,让火坤老嬷如愿以偿。更让她高兴的是,这个二孙子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眼睛炯炯有神,高兴了手舞足蹈,不高兴了号啕大哭,打喷嚏像水烧开后炉上的炊子发出的叫声,撒尿飚得老高老远,放屁屙屎也气派得很,吃奶时那股贪吃劲,恨不得将玉英的奶头子都咬下来。听到一点声音脑袋就转过来了,闻到一丝香味馋唾水就滴沥下来了,手上捞到一点东西就不撒手,神气得不得了,把火坤老嬷高兴得眼睛就像绑在了他身上,须臾不得离开。
特别是喜欢很快学会冒话了,在“妈妈”之后就会说“奶奶”,把火坤老嬤乐得嘴都合不拢。外孙宝林、孙女双喜,平常喊她“外婆”“奶奶”,原本也让她很受用,现在都觉得不稀奇了。小晴忍不住出言讥讽阿婆:“孙子到底比孙女金贵,看看我家阿婆,自从喜欢会喊她奶奶后,真恨不得拿心都掏出来给孙子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火坤老嬤的度量也突然放大了,被小辈嘲笑也不觉得刺耳了。
喜欢蹒跚学步的时候,是火坤老嬷最开心的辰光。她在一端等着喜欢,看着喜欢左摇右晃打开双手向她划过来,她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喜欢成功地扑到她怀里,这种胜利的感觉让祖孙二人都陶醉不已。如果喜欢趔趄要倒地,她就扑过去,在喜欢还没有落地之前就伸出双手接住了他,又是亲又是惯,嘴里喊着“乖乖,我的乖乖。”
有一次,火坤老嬤因为情急,竟然一头撞在了板凳角上,撞出老大一颗瘤,好几天才消下去。瘤一碰就疼,敷热毛巾时,她啜着牙花子喊疼。就算是这样,她抱着喜欢的时候,喜欢用手去戳那瘤,她竟然能生生地忍住,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喜欢如此活泼,做奶奶的当成宝贝疙瘩,做娘的又怎么会不疼不爱?玉英越为喜欢感到高兴,就越为喜庆感到伤心。喜欢愈是活泼好动,喜庆就愈发显得安静蛰伏,这常常会让玉英心疼不已。尤其是喜欢会走路后,会扑通扑通地走到箩窠旁边,好奇地观察拨弄喜庆,但是喜庆却茫然地望空眼。一只大头苍蝇飞过,喜欢就去追苍蝇,但是喜庆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点都不为所动。这个时候,玉英的心总是要绞得下血来的。
喜欢越是毫发无伤地成长,越是得到家人的疼爱,玉英就越是觉得对不起喜庆。她的喜庆啊,长到现在也是四岁了,可还是什么都没有吃过,什么都没有见过。绝大多数时候,喜庆就像一盆塑料假花,蒙上了灰尘,鲜艳的颜色变得老旧了。她真希望能求得观音菩萨宝瓶里的水,让喜庆变得像他的弟弟喜欢一样,哪怕一小半,哪怕十分之一,只要能说点话能走动路,能喊她一声亲娘,她就心满意足了。
阿婆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有了喜欢,阿婆就更厌烦喜庆了,以前还藏着掖着,现在是光明正大了。阿婆对喜欢的过分宠爱,不乏表演给她看的成分在,阿婆有多在意喜欢,就有多不屑于喜庆。喜欢竖着长,喜庆横着生。喜欢越长越瓷实,个子也蹿得快,喜庆就不一样了,四岁的人还像个刚断奶的孩子,而且几乎长不动了。她把喜庆抱在怀里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喜庆缓慢的生长停止了,个子没有变化,体重也不再增加。如果让喜庆就这样去了,她这个做娘的如何能甘心,如何能面对?
玉英开始动起心思来。喜欢断奶后,她就准备重新去砖瓦厂上班。她也变得心狠了,愿意给阿公阿婆多贴养老钱,出钱让阿婆带喜欢,但有个条件,阿婆也要帮着带喜庆。如果阿婆不接手喜庆,她就把喜庆喜欢两个人都送到娘家去,让孩子们的外婆带他们,那样一来,阿婆想要见到自己的孙子也就不那么方便了。
火坤老嬤中意喜欢,不中意喜庆,现在犯难了,迫不得已应承下来两个孙子一起照应。其实照应喜庆再简单不过,他就像不会喊疼的垂死病人一样,到点喂喝米汤,到点把尿屙屎就行。照应喜欢要麻烦得多,他会走路后两只脚棍到处跑,村子靠近小河,塘泊也多,都是要格外注意的。火坤老嬷没有办法,割舍不掉喜欢,只能接受喜庆作为添头。
小晴不止一次听到阿婆偷偷地诅咒喜庆:“你这个鬼东西,你就行行好,不要折磨我们了。你就自己死了罢,早死早超生。”她心里害怕,跟毛头商量,“你说你娘会不会趁人不注意弄死喜庆?”毛头被说得也害怕了,但还是要安慰妻子:“瞎说,她虽然不喜欢喜庆,毕竟是自己亲孙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狠心事情!”
小晴还是担心,她原来是不喜欢和阿婆相处的,这阵子却经常带着双喜时不时去阿婆屋里坐会,一方面真的是怕阿婆做出格事情,多双眼睛看着总是要顾忌些,一方面也担心阿婆偏心不能好好照应喜庆,她好帮帮这可怜的孩子。
隔了几年再去砖瓦厂上班,玉英干起活来更不惜力了,毛倌也是。以前是夫妻两个人拖一辆板车运送砖胚,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现在是一人拖一辆板车,遇到上坡路,吃奶的力气都要使出来。工友们开玩笑,说玉英憋着气要把前几年没挣到的钱都挣回来。但那又怎样呢?大家都知道玉英毛倌家里的情况,知道他们缺钱,知道他们心里苦,都愿意帮他们,哪怕是小小地成全他们多干点活,多挣点钱。
其实,玉英心里另有打算,她和彩凤、小晴,还有自己的娘家人都商量过了,她要筹一笔钱,带着喜庆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病。她问过人,知道喜庆得的这种病是先天性脑瘫,并不是治不好的。即使治不好,只要带着喜庆去过大医院,为喜庆努力过,她这个做娘的,也就对得起喜庆了。
准备停当后,玉英将喜欢托付给阿婆和小晴,自己抱着喜庆去上海。对玉英如此疯狂的举动,火坤老嬷是想不明白的,她觉得是把钱撒到了大河里。玉英不应该把钱花在喜庆身上,虽然花的不是她的钱,她看着了想到了肉都痛,这不是白白浪费吗。但是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提出反对意见,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能委婉地表示担心:玉英长这么大没有出过远门,一个人带着喜庆(无疑是一个累赘)去上海,遇到了事体怎么办,遇到了突发情况怎么办?下意识里,火坤老嬷也觉得,关于这个“鬼东西”,似乎是到了该了结的时间了。
玉英带着喜庆,先是天蒙蒙亮就坐三卡进溧阳城,再从长途汽车站买票去上海,到了上海才下午两点多钟。在溧阳坐上长途车后,她有过短暂的慌乱,不知道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自己该怎么办,找到了脑科医院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医生诊断后自己该怎么办。
一路上玉英都抱着喜庆,用自己的一件衣裳遮挡在喜庆的头上。她怕如果其他乘客看到喜庆,会按捺不住问东问西。很多问题她不想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就省麻烦。
其实,一路上也有乘客看出问题来,衣服遮盖下的孩子很奇怪,气息漫长,不像是在熟睡中。何况从喜庆的体型来看,也不是襁褓中的乳孩,而应该是两三岁的顽童,这个时候孩子是最淘气讨人厌的,不是笑就是哭,不是要吃的,就是要喝的,或者是一路上看着窗外叽叽喳喳,或者是在座位上爬上爬下,总之是没有歇时,会一刻不停地缠着大人。像喜庆这样没有一点声音头地痴睡,肯定是生着病的孩子。年轻的妈妈带着病中的孩子,神情憔悴而恍惚,肯定是去大城市的医院求医问诊。这些看出端倪的乘客,能够体谅做母亲的心,只是默默地打心底同情玉英,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打破母亲刻意营造的沉默。
长途车开得不是很稳当,前后左右地搡来搡去。玉英大清早就起身,一路又抱着喜庆,困乏疲累,忍不住打起盹来,上下眼皮打架,头也渐渐伏到了喜庆身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晃,像公鸡啄米一样,头埋下去,又抬起来,再点一下,再抬起来。
下意识里,玉英可能还存着一份小心,手里紧紧抱着喜庆的身体,头也不会完全枕到喜庆身上。
坐在玉英边上的是一个中学老师,姓唐,叫桂英。唐桂英是上海人,和她丈夫刘洋一起,先是下放到江西,前几年才双双调到溧阳,安排在古稠镇上教书。虽然没有能够调回上海,毕竟离上海更近了,夫妻俩也很满意。唐桂英生有一个儿子,一直寄宿在亲娘舅家,在上海读书,现在已经是初中生了。每个月,夫妻俩只要有空就回上海探望儿子。
唐桂英坐在玉英旁边,看到玉英的头差不多要完全搁在孩子身上了,才忍不住用手碰了碰玉英。玉英立马惊醒过来,使劲把头拗起来,仰靠在座位上。
唐桂英只会讲半吊子溧阳话,“望你累力倒则(看你很累的样子),要不要我来帮你抱一会细佬(小孩),你爽性困一觉(好好睡一会),到上海还有好一向辰光(很长时间)。”玉英歉意地笑一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对玉英有好感,唐桂英继续说:“细佬身体不好是吧,勿有关系咯,我也是做娘的人,你勿要客气见外。”但是玉英还是摇头,紧紧地抱住喜庆,好半天她才说:“多谢你。孩子重,沉手。我自己抱吧,不劳你大驾啦。”
玉英看出唐桂英不是庄稼人,几十斤的孩子抱在手上,不是轻松活,还是蛮吃力的,她婉言谢绝了唐桂英的好意。
多亏这个唐桂英,帮了玉英好多忙。长途车到了上海车站后,唐桂英提出自己是上海人,虽然在外地待了小靠二十年光景,上海交通地名还算熟悉,上海话还能讲一些,挂号什么的总是方便点,于是一路陪同着玉英母子到了脑科医院,挂上号住进了病房,她才告辞。第二天唐桂英又来看玉英母子,陪了玉英好几个小时。
给喜庆问诊的是一个老医生,在沪上也是蛮有名气的。轮到玉英的时候,还有好些人围着老医生问这问那的。看到玉英抱着喜庆进来,老医生挥挥手把那些人全支走了。在翻看喜庆的眼皮,查看舌苔,搭脉和听诊的期间,老医生很有耐心地向玉英询问喜庆的平时症状。玉英努力回想,一一作答。
老医生最后说:“这个孩子是先天性脑瘫,在娘肚里就医治的话还有希望。现在嘛,只能做保守治疗,配点药带回去吃,平时你们家里人再给孩子做做康复活动,这些会有点用,但效果不大。”
这些倒是在玉英的意料中。在来上海的一路上,在决定来上海之后的好多个夜晚,这些她都是反复想过的。如果喜庆的病看不好了,该怎么办?她哀求医生:“孩子一生下来就这样了,都没好好看过世界,算是白来这一遭了。我只求他能吃点好的,多看几眼,至少能高兴一下。他到现在还都不会笑呢。”
老医生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说:“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关心孩子,还是根本无视孩子。谁说他不会笑的。他会笑,他也会哭,他能感觉到饿,也能知觉到疼,他能看到画面,也能听到声音。只是跟平常的孩子的反应不一样。他们处于休眠状态中,世界在我们眼里飞快变化,在他们那里却好像是静止了一样。”
玉英不能理解老医生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她凭直觉知道了一件事,心里高兴坏了,小心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说,他,我的这个小孩,会没什么事?我们原来还担心他会活不过今年呢!”
老医生说:“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渡过了最危险期。后面就看造化了,药物多少能刺激病人的大脑中枢,康复治疗也会让孩子的肌肉渐渐恢复弹性。不过你们要先做好心理准备,他有可能一直只能躺着,也可能会像一个正常的五六岁孩童那样,但这就是他的上限了,他的智力和形体都会固定在那个阶段。”
玉英已经听不到老医生在说什么了,她在心里不停念叨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唐桂英看到容光焕发的玉英,就知道喜庆的诊断是好情况,心里也着实为玉英感到高兴。她说:“玉英啊,你可知道,我真的是为你感到高兴。”玉英说:“唐老师,我也为我自个感到高兴。唐老师,你晓得吧,我没有放弃这个孩子,我是做对了。今天早上当医生跟我说时,我只会一个劲地在心里感谢观音菩萨。她把她宝瓶里的水,洒了几滴在喜庆身上。千真万确,我做过这样的梦,我看到了。”
唐桂英说:“好了玉英,这是高兴事体。你到上海这几天心里估计也没踏实过。我请你吃顿饭吧。”玉英说:“唐老师,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医生说,喜庆是能看到的,也能听到的。我是乡下人,你告诉我,上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要带我的喜庆去看,去听。”
玉英带着喜庆回到家里,立即开始全家总动员,把大家集中起来,亲自给他们做按摩康复的示范,给喜庆翻身,搓揉手筋脚筋。整个过程,喜庆很配合,大家也很快都掌握了动作要领。彩凤和小晴尤其主动,她们除了接送小孩(宝林和双喜)去学堂,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都愿意来给喜庆做康复按摩。火坤老嬷也变得积极起来,至少不排斥接触喜庆的身体了。甚至连喜欢,这么小的一个小人,也知道去帮喜庆捏捏胳膊抬抬腿了。
唐桂英和丈夫刘洋专程来探望过玉英。唐桂英对玉英心存怜悯,又佩服玉英作为母亲的伟大,玉英更是对唐桂英心存感激。两个人不是姊妹,胜似姊妹,非亲带故的两家人也开始走得亲热起来。此后只要有空,唐桂英就来玉英家看望,竟然比回上海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勤快。
唐桂英希望喜庆能够好起来。私下里,她对玉英说:“玉英,你让喜庆认我做寄娘吧。”喜庆依旧半死不活,怎么做桂英的寄儿子,玉英就让喜欢认唐桂英夫妻做干爹干妈,把夫妻两人乐得合不拢嘴,说:“喜庆一定会好起来。喜庆也要做我们的寄儿子,这个事情才算圆满。”玉英心里晓得唐桂英的好意,她想,要是喜庆真能好利索起来,就算把喜庆拱手送给别人,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喜欢七岁上一年级的时候,喜庆已经九岁,除了眼珠子变得活络一些,透露出点生气,其他没有明显的好转。
那一年,彩凤的丈夫木跟头在外面挣了一大笔钱,特意租了一部中巴车,请自己的丈人一家子去杭州旅游。火坤老倌老嬷、彩凤一家、毛头一家,再加上喜欢,总共九个人。玉英要留在家里照顾喜庆,走不开身,毛倌要去厂里上班,也不愿意出去玩。
宝林、双喜都比喜欢大一岁,三个小孩结伴出行,高兴得不得了。到了杭州,少不得要去西湖玩。一路上,凡是好吃的零食,都一式三份,凡是好玩的玩具,也都是一式三份,免得小把戏们争风吃醋,吵架相骂。
当时,西湖湖畔有很多小贩卖一种类似口哨的玩具,称之为“西湖雨笛”。一根一节头的竹管,一头实一头空,空的一头塞进去一根细铁丝,铁丝前头绑着小棉花球,实的一头钻了个小孔。将棉花球濡湿,嘴含着实的一头,努力向里面吹气,同时用手在空的那头拉动铁丝,就会发出婉转如鸟鸣的声音。呼气的多少,拉动的快慢,会让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尖利,时而低沉,时而清脆,时而浑浊。
来西湖游玩的所有小孩几乎人手一支,景区充斥了这种哨声。孩子们在哨声中像穿花蜂蝶一般,一路播撒乐音,也在一路追逐乐音。宝林、双喜和喜欢也乐此不疲,都玩疯了。彩凤和小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训斥他们:“白日里玩得这么疯,夜里头要是尿床了看我不收拾你。”
等到快要离开的时候,喜欢突然想到了喜庆,开始闷闷不乐起来。火坤老嬤怎么逗他,他都爱理不理的,火坤老嬤以为是玩累了,索性不理他。还是小晴心细,问喜欢是不是有什么忘了吃,有什么忘了玩。喜欢告诉自己的婶婶,他想给自己的哥哥喜庆带一支西湖雨笛。火坤老嬷说,“你这个小把戏倒是好心,你哥哥瘫在床上,又不像你们这样能跑会跳的,给他他也弄不响啊。”
彩凤埋怨自己的娘,“你也真是的,到哪都偏心。喜欢要给喜庆带一支笛子,你做奶奶的不帮他买,我做姑姑的帮他买就是了。”
火坤老嬤受了女儿的抢白,心有不甘,说:“你钱多,你帮你大侄子买就是了。”言下犹自愤愤,觉得实在是糟蹋浪费了钱。
彩凤买了一支笛子带给喜庆,原也是觉得喜欢在外面玩还不忘自己的哥哥,是难得的兄弟友爱之情,谁都没有想到笛子的魔力竟然有那么大,把整整昏睡了九年的喜庆唤醒了过来。
事情是这样的。
喜欢将笛子带回家给喜庆,喜庆自然拿不住也不会吹。喜欢就时时用自己的笛子吹出百灵鸟的声音给喜庆听。白天吹,晚上吹,从星期一吹到星期天,从五月吹到了七月。等到喜欢放暑假的时候,天大的喜讯终于降临这个家庭。
喜庆会咧嘴发出声音了,喜庆会自己翻身了,喜庆会用手攀住大人的胳膊了,喜庆会在床上爬了,喜庆会站起来了。站起来的喜庆,向喜欢伸出双手,要喜欢手中的笛子。喜欢连忙将喜庆的笛子取出来,将棉花球沾上水,一切布置妥当,交到了喜庆手里。喜庆当然还无法吹响笛子,但笛子已经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玩具。
喜庆会把笛子递给身边的任何人。喜庆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呼”。他说“呼”,就是吹笛子的意思。喜庆着迷于笛子发出的声音。也许当喜欢在他身边夜以继日地吹出笛音的时候,他真的听到了。笛音就像春风,掠过喜庆乏力的四肢和躯体,钻进他空濛的大脑,让他的思维开动起来,让他的活力充沛起来。喜庆听着笛音,渐渐聚集起了生机,寒冰乍裂,破土而出。喜庆活过来了。
喜庆真的活过来了。也许,经年累月的康复按摩起到了作用,让喜庆的感知加强,活力也迸发了。也许,每月逢初一十五玉英在灶神菩萨那里的祈祷起到了作用,她嘴里衔着稻草,念念有词,“保佑我家喜庆好起来”,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等到喜欢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喜庆已经会走路了。他跟在喜欢后面,形影不离,哥儿俩的两支雨笛,发出欢快的合奏。喜庆也会说话了。喜欢喊他“哥哥”,他也对着喜欢喊“哥哥”,像是回声。喜欢着急了,告诉喜庆,“我不是你哥哥,你才是我哥哥。”可喜庆还是追着喜欢喊哥哥。
开始的时候,喜庆会说的话很少,大多数是单音词。比如“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比如“舅舅姑姑叔叔婶婶”,比如“哥哥”,其他的喊小狗叫“汪汪”,喊牛叫“牛牛”,喊猫叫“喵喵”,都能很流利地喊出来。至于“寄爷寄娘姑父姨夫舅娘”,“吃饭睡觉洗澡”,他讲起来就很拗口,有时候要么忘了怎么发音,要么就忘了对应的意思。
相比起说话,喜庆更愿意吹他的笛子。他走到哪里都带着笛子,他走到哪里都会吹响笛子。听到笛声,大家就知道喜庆来了。听到笛声,大家就知道喜庆去哪了。喜庆吹笛子给小狗听,小狗趴在它脚边睡着了。喜庆吹笛子给小猫听,小猫走过来蹭他的腿。在喜庆的笛声里,老水牛安静地反刍,河水无声地流淌,太阳笑眯眯地落山。
喜庆长不大,个子不再蹿高,体重很难增加,心智不会提升。就好像上海医院里的老医生说的一样,喜庆被固定在了五岁的阶梯上。岁月流淌,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影响。岁月流淌,他几乎看不出外界的任何变化。太阳东升西落这是一天的变化,在他眼中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春夏秋冬这是四季的更替,在他眼中每一年都是重复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喜庆用他的刻漏记录着一切。他在旭日东升里吹响笛音,也在晚霞满天时吹响笛音。春花烂漫,他在丛中笑。晴光潋滟,他在蝉声里睡午觉。秋雨连绵,他哪里也不能去。霜降雪冰,过年要放鞭炮。过年了,鸡鸭猫狗,大人小孩都要换新衣裳,都要长大一岁。喜庆也穿上新衣服,也长了一岁,但喜庆的心智和外形几乎没有变化。他看世界,也觉察不出什么变化,如果有,也只是往返重复而已。
在这种简单的重复中,喜庆记住了这一切,用他的笛声表达这一切。笛子使用多了,很容易坏,坏了喜欢就给喜庆新做一支。喜欢现在做的笛子,跟当初西湖边上小贩的笛子一样好,笛身圆润,音色清越。只是,自从那一年的流行之后,西湖边上不再有人贩卖雨笛,也没有孩子愿意玩雨笛了。仍然把雨笛当成宝贝,毫不厌倦的,只有喜庆一个人了。就连喜欢,他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陪着喜庆一起吹笛子,后来慢慢长大,也不好意思吹笛子了。这样一来,还在孜孜不倦吹笛子的只有喜庆一个人了。
村上总有几个爱嚼舌头根子的,往他人伤口上撒盐,拿别家不幸来说事,更多是习惯使然,说不上心存恶意。比如喜庆长不高这件事,就有人挖空心思来打形象的比方,说喜庆长僵了,说喜庆是矮脚虎武大郎,说喜庆是土鬼田鸡长不成青蛙。
当面是不敢这样说的,只敢背后这样议论,又不避孩子,于是村上的小孩子也都记住了。孩子们常在一起玩,急赤白脸了,就会当着喜欢的面,说喜庆这些难听的坏话。喜欢就急了,经常跟伙伴们翻脸打架,奋不顾身,敢跟身高力强的大小孩打架,也敢以一敌多,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
即使吃了大亏,喜欢也不吭声;即使家人劝阻,喜欢也不愿意息事宁人。喜庆跑到喜欢面前,“哥哥哥哥”地叫他,喜欢就觉得为了喜庆,他遭多少罪都是值得的。他要保护喜庆,不让任何人欺负喜庆。他说到做到。
为了做喜庆的保护神,喜欢开始练石锁,打沙袋,顿顿要吃满满两大红花碗米饭。正是在发育年头,喜欢的身体腾腾地往高里蹿,往横里扩,经过他面前都能听到他体内啪啪爆节的声音。大家都很吃惊,说喜欢长得这么结实,似乎喜庆的营养和生长势头都被喜欢夺过来了一般。
喜欢不仅练出了一身蛮力,还拜了阴山一位老拳师为师,开始练站桩练擒拿,渐渐的看上去也能目如闪电,行如疾风。年纪比他大的,轻易不敢惹喜欢,年纪小的更是一窝蜂地唯喜欢马首是瞻。
这些小孩也许是长大懂事了,也许是要讨好喜欢,开始主动维护照顾喜庆。遇到外村孩子欺负喜庆,也能像喜欢一样挺身而出。
喜欢上初中后,发育得就像一个成人。老师讲不听,父母打不怕,成绩奇差,在同学中间威望却很高。他能打架,面相也威风,凶起来的时候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很有震慑力。
只有在喜庆面前,喜欢才像一个小弟弟,才像一个小孩子。喜庆特别愿意去摸喜欢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耳朵,愿意骑在喜欢肩头。喜庆在喜欢肩头上吹笛子,笛声委婉动听,喜欢陶醉其中,全不在意喜庆的口水滴答拖了自己一头一脸。
喜庆指挥着喜欢,让他东走西走,南顾北看。喜欢就背着喜庆到处走,听喜庆看到羊喊羊,看到青蛙喊青蛙,看到鱼喊鱼,看到云喊云,看到蜻蜓喊蜻蜓,看到花喊花,看到桥喊桥,看到船喊船,看到老人喊爷爷,看到成人喊叔叔。
这个时候,喜庆特别满足,喜欢特别自豪。
唐桂英经常将喜庆接到家里去,夫妻俩惯得不得了,带着喜庆坐小轿车,拍照片,吃麦当劳,看电影。一去就是好几天,玉英一家人都觉得不适应,村里人也觉得少了什么,都催玉英,快点把喜庆接回家。
喜欢就骑着自行车去干爹家。唐桂英夫妻也惯虎头虎脑的喜欢,知道喜欢要来接喜庆,总要准备丰盛的一餐饭,看喜欢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吃相是一大享受。喜欢临走时,夫妻俩更是反复叮嘱,“小猢狲,路上骑慢点,不要颠着碰着你小阿哥。”
喜欢将喜庆抱起放在自行车的横杠上。喜庆就像骑在喜欢的肩上一样高兴,看到什么都兴奋,还一个劲地让喜欢骑快点,让喜欢追赶前面的汽车,让喜欢骑得要飞起来。喜欢骑出一身汗,心里却快活得很。喜欢特别爱听喜庆看到什么就喊出什么,似乎每一次遇见都是初次相逢,露出来的新鲜、惊奇和激动,也让他深受感染。但是喜欢无法像喜庆那样说话,他只能大吼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蹬车,自行车像一条彩虹那样一闪而过。
上初中的时候,喜欢就已经念不进书了。初中一毕业,毛倌就托人寻关系,让喜欢进了镇上的调角器厂当流水线工人。在一次群架斗殴中,有人伤重不治,喜欢作为涉案者被刑拘,随即被判刑三年。由于出现了人命案,市局非常重视,当天晚上就把涉案人员从镇派出所转移到了市看守所,所有犯人一律禁止与外界接触。
得知喜欢出了事,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动用上了,却都因为上级部门的异常重视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对他们表明爱莫能助的态度。
在全家人一团乱的时候,喜庆也出事了。喜庆不见了。喜庆失踪了。喜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件事让一家人雪上加霜。喜欢蹲了班房,喜庆生死未卜。两个孙子接连出事,火坤老嬷急火攻心,卧病在床,一段时日之后也遗恨撒手人寰。
喜庆很有可能被人贩子当成小孩拐走了。除了毛倌和玉英四处寻访,唐桂英夫妻、彩凤小晴等人也都有空就去四处打听,可是人海茫茫,大海捞针,哪里有什么消息。村上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每到一地大家先都留意打探喜庆的消息,却没什么进展。
三年后,喜欢刑满释放,回到家中,他才知道为什么三年来父母都不去监牢里探望他一次的道理。因为他闯出纰漏,连带着喜庆失踪,奶奶也急火攻心去世。这都是他造的罪孽,罪孽深重,不可原谅。本来喜欢心里头还对父母不来探监满怀怨气,现在怨气都化为自责,连掴了自己几个大嘴巴,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身面前。喜欢向父母发誓,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哥哥喜庆找回来。
喜欢这次坐牢,三年时间里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一时难以适应。先拿他一家人来说,木根头姑父在上海承包了工场,做了大老板,爷爷也过去帮着看工场去了。小叔叔一家去了宜兴,小婶婶的亲阿姨在宜兴开一家大公司,小叔叔去帮老表开车子,活儿轻松,钱也挣得多。干爹干妈都已经退休,回到了上海,难得才来乡下一趟。宝林当上了海军,双喜在苏州念大学。
村里很多人也都发达了,有的成了大老板,有的做了小老板,有钱人家都在市区买了商品房,孩子们也都送到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现在冷冷清清,闲时忙时几乎看不到青壮年。鸡不飞,狗不跳,猪不叫,河水堵塞发臭,烟囱不冒炊烟,家家户户几乎都用上了煤气灶。田地也不种了,全部承包出去。很多外省人,主要是安徽人,成群结队来到这边,承包田种稻种麦,承包鱼塘养鱼养蟹。
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年人,以及像毛倌玉英夫妻这样不愿出去讨生活的人,活脱脱一个老年村,就像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眼睛一眨就会看不见,掉到黑暗中去了。
知道喜欢出狱,干爹刘洋打来电话,说在上海帮喜欢寻到一份工作,只要踏实做,肯吃苦,蛮有前途。姑父木根头也打来电话,让喜欢过去帮他忙,现在工场上缺人手,特别是自己家里人,用着放心。小婶婶还专门家来一趟,跟玉英交底,希望喜欢去宜兴,可以做后勤,也可以开汽车,都是中层小干部,做管理管人的,一点都不会吃苦。
喜欢哪里也没去。三年前,他犯事被抓,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喜庆。三年来,他在监狱里吃了很多苦头,但说实话是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家里没有任何音信来,积累了一肚子气。三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一次摔跟头,后面会牵出这么多事情来。这让他想起多米诺骨牌。他是第一张倒下的,喜庆是第二张倒下的,奶奶是第三张倒下的。还有呢?那些他没看到的隐藏在黑暗里的迟早会现身的变化,他和它们迟早会打照面。他问自己,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还是说,仍然有转圜的余地补救的希望,找到喜庆,将他带回家。
有一天,一辆桑塔纳开进了村里,从车子上下来三个彪形大汉,浑身上下特别是眼睛里都透着一股戾气,吓得狗都夹紧尾巴不敢叫唤了。这三个人是来找喜欢的,领头的那个是喜欢的狱友,名字叫老尖,欣赏喜欢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也多亏他的照顾,喜欢在狱里才没有吃多少苦头。喜欢也是讲义气的人,遂认老尖为大哥,大哥的恩情记在心里,此恩不报非君子。喜欢比老尖先出狱,曾约定等老尖出来后要一起做点事情。回来后因为喜庆出事,喜欢竟然忘了这一茬,见到老尖找上门来,内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老尖说:“咱们兄弟俩,谁看谁还不都是一样。”原来在狱中的辰光,喜欢常跟老尖说起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叫喜庆,也说了很多喜庆的事情给老尖听。老尖这次来,一方面是要找喜欢商量做事,一方面也是来看看喜庆。听说喜庆失踪了,他是老江湖,马上就找到了端倪,问喜欢,“你出事那阵子,你们村上有没有人谈了外地媳妇?喜庆估计是人贩子给拐跑了。”老尖让同行的两人先回去,自己在喜欢这边住下了,帮忙出主意。
喜欢也茅塞顿开,赶紧问自己娘老子,喜庆不见那会,村上有没有人买侉婆子。果然有一个。王进才打了十多年光棍,积攒了点钱,前一向买了一个贵州女人。平时王进才看人看得很紧,怕女人跑路,钱都打水漂。等到贵州婆子生了孩子,看上去安稳不会跑路了,才略微松下来。贵州婆子有一个娘家兄弟,大老远来看望自己的姐姐,住了好长时间,王进才自然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离开的时候,正是喜欢出事被抓那天。
老尖说:“十有八九,喜庆失踪跟这个人有关联。这种事情我早就有所耳闻,贵州那边有夫妻专门靠这个骗人钱财,男人假装是大舅子,将自己的老婆卖给别人,女人等机会再逃出来跟男人会合,然后再卖给下一家。这称之为‘放鸽子’。这个贵州婆子估计是打定主意在这边过安稳日子,不想再当鸽子被放来放去,就没有跑出去和男人会合。男人也才会找上门来,自称是大阿舅,一般都是这个套路。一来是试探女人,如果女人主意已定,就再敲竹杠要点钱财,绝对不愿意人财两空。估计就是这个家伙顺手牵羊,把喜庆给拐跑了。”
喜欢也记得这件事,当时村里也有明眼人,跟进才开玩笑说,他们夫妻俩跟这个阿舅是睡一张床铺的。王进才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只当是屁话,不过对这个阿舅倒是警惕起来。阿舅是道上混的,岂能不识相,眼见得住的时间也够长了,女人的心意也扳不过来,就跟自己的“姐姐姐夫”摊牌,说自己想要回家乡做点小本生意,希望“姐夫”能赞助点。王进才也怕夜长梦多,只求赶紧送瘟神走,钱多钱少毫不计较。没想到这个瘟神,贪心不足,会顺手把喜庆给抱走了。想来他在村里住了些日子,喜庆也跟他熟悉了,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抱走。
想到这里,喜欢眼睛里都要瞪出一只手来,急切之间就要去找王进才夫妻俩要人,却被老尖拦下来了。老尖说,“你在牢里都蹲了三年,这些年里你晓得外面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这样去要人,不要说他们根本交不出人头,甚至要拼死抵赖了。他们嘴巴上贴胶布,乡里乡亲的,还有可能是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子?这件事,还得让你妈妈出马,既然有这怀疑了,就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别的什么也不要问,只要问出这个大阿舅住在贵州的哪里,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玉英心底里本来是没有一丝希望的,但听了喜欢的分析,眼睛里又升起了一股希望。她相信进才老婆也是喜欢喜庆的,这从进才老婆刚到村里看喜庆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可是,如果她不愿意说出她家的地址怎么办?如果她不相信喜庆是她弟弟拐走的怎么办?”玉英提出自己的疑问。
仍然是老尖有办法,想出了“托梦”这一招。
玉英依计行事,去王进才家闲聊。侉婆子现在已经会说这边的方言,虽然说话还有些侉调,交谈已经无碍了。玉英告诉侉婆子,她前晚做了一夜的乱梦,梦到喜庆在贵州,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照顾着喜庆的吃和穿。
“大舅舅在贵州有些朋友,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他帮忙打听一下,如果真能在贵州那边打听到喜庆的下落,即使不能把他带回来,知道他的音信也是好的。”玉英尽量往轻里说。
侉婆子岔开话题,说:“我那兄弟这两年也没什么音信来,我都不知道他是在贵州,还是在外面做生活,不好联系到他。”
玉英说:“为了这孩子,我吃了很多苦头,这你是知道的。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希望你能体谅我,但凡有一线机会,我都要试一试,不会放过的。”说着眼圈红了。侉婆子慌了神,连忙安慰玉英:“玉英嫂子,不是我推脱,想我那不成材的兄弟,能有多少本事。不过,你既然提到了他,我肯定会让他相帮寻找喜庆。这样,你先回去,我找找前段时间我妹妹写来的信,里面说不定提到我兄弟现在在哪里。”
玉英前脚刚到家,侉婆子手里捏个信封后脚就跟过来了,原来是被王进才硬逼着过来的。王进才无巧不巧也听到了玉英和侉婆子的谈话,听说喜庆有可能落脚在贵州一带,忙催着侉婆子找地址。“你就让喜欢去贵州一趟,让你弟弟相帮着找找,找到了那是一件大好事,找不到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喜庆你也见过,贴皮贴肉的招人疼,就这么不见了,不说他娘老子心里掉块肉,大家也都心里空落落的。”
侉婆子说:“我们那边人都凶,我担心喜欢这样过去,找不到人还好说,即使找到了也带不回来呢?”
听到这话王进才不高兴了,说:“这不要让你弟弟出面吗?你弟弟是当地人,总好行事些,强似喜欢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如果你担心你弟弟不会出力,索性你也陪着喜欢他们去一趟,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回去看一下了。”当时侉婆子已经给王进才生了一对儿女,这么说来,是王进才终于不再担心老婆跑路了。
侉婆子本来也想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王进才是同意的,但是老尖觉得不妥。老尖在贵州也有道上的朋友,并没有指望侉婆子能帮到什么忙,至于那个“大舅子”,只要找到他的家,不信问不出什么名堂。老尖是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侉婆子如果赖在贵州不回来也就算了,最怕她还强行留下一双儿女,那就是一件大麻烦事情。贵州人欺生,到时候强龙难压地头蛇,人带回去却带不出来,没法给王进才一个交代。
最后,还是玉英跟那对夫妻说:“这次去是要寻人,坐火车要二十几个小时,带上孩子怕孩子受罪。你们要带孩子回外婆家,莫如找年前后空闲日子,一家人跑一趟亲戚不更好吗?”
王进才觉得有理,也不忍心孩子受颠簸,遂作罢。王进才这样,侉婆子也不再坚持,收拾了衣物,跟喜欢和老尖出发。辗转千里,坐完火车又坐汽车,坐完汽车又坐摩托车,到了贵州六盘水的一个小山沟沟里。侉婆子时隔多年,再度踏上返乡的路程,眼面前的风物全都变了样,看上去却还是如往日一般,不觉心酸。一路行来,侉婆子已经大致猜到老尖和喜欢此行的真正目的。侉婆子有点怵老尖,意识到这个男人见多识广,想必也心狠手辣,自己在他鹰隼般的目光下毫无秘密可言,同时也有点心怀感激,毕竟人家在王进才面前什么也没有点破,给自己留足了颜面。
进入村子前,侉婆子才觉到紧张,她把喜欢拉到一边,告诉喜欢:“我知道你们怀疑是他拐走了喜庆。如果真的是他,我就是同犯,一定会让他乖乖交出人让你们带走,不会难为你们的。不过也请你们不要惩罚他,这里的人特别护短,即使平常再怎么窝里斗,一旦有外人,也会摒弃前嫌一致对外。”
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舅子”已经瘫痪在床半年多了。不出老尖所料,当年确实是“大舅子”抱走了喜庆,然后在合肥转手卖给了别人。至于现在喜庆是生是死,人在何处,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大舅子”痛哭流涕:“我以前只是倒手自己的老婆,钱虽然来得肮脏,但人却不用吃苦。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失去自己的女人。我之前没有拐卖过儿童,在离开你们村子的那天,遇到喜庆,我有了报复的心理,动了这样的心思。我想我既然送去和留下了一个人,干吗不能带走和减去一个人呢?我把喜庆带走了,我也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现在你回来了,是老天在可怜我,让我终于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老尖和喜欢让侉婆子自己决定,是走还是留。侉婆子把随身带来的2000块钱塞在“大舅子”的枕头底下,然后啐了他一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因为老尖的一次来访,喜欢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线索,满心以为能顺藤摸瓜找到喜庆,没想到线索又断了,“大舅子”瘫痪在床,脑子也糊涂了,竟然完全想不起来当时把喜庆转手给谁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舅子”即使想提供帮助,也有心无力。
“事已至此,”老尖对喜欢说,“也不完全都是坏消息,至少说明喜庆还活着。不如一边做点事情,一边查访消息。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定会能找到喜庆的。”
喜欢也觉得寻找喜庆不是短时能有收获的,必然是一场漫长的战役,想要打好这场战役,没有钱是万万不成的。喜欢答应和老尖一起做事,两个人成立了一家租车公司,老尖出资30万,喜欢出资20万(是向叔叔和姑父借的,一人支持了10万),买了八辆二手车,有奥迪,也有桑塔纳和金杯。陆续有一些小弟兄投靠到他们麾下,事业有了点起色。
他们明里是做租车公司,其实也是个要债公司,帮人要债收取提成。他们都是狠角色,什么烂账死账都能要回来,要债的提成收入比租车的费用还要高。经常是这样,雇佣他们要债的人,顺便也会租了他们的车,无论远近让他们开车去要债。如果是去外地,喜欢就会亲自带了一帮手下去要债,顺便查访喜庆的下落。
喜庆还是没有找到,喜欢跟着老尖做生意却蒸蒸日上,成了富翁。老尖是一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看准了二三线城市经济发展的契机,加速扩大自己的商业帝国。看到汽车市场的潜力,老尖适时拓展了卖新车的业务,发展速度惊人,不仅卖奔驰、宝马、沃尔沃这些中高档车,还卖捷豹、劳斯莱斯、玛莎拉蒂等豪车。看到家庭大量的闲散资金,他又成立了信贷公司,先集资再借贷,用别人的鸡下自己的蛋,很快圈拢了大笔资金。这个时候,地产又成了热门,老尖疏通了各路环节,顺利拿到了地,盖起了房。房子还在建,卖房子的钱已经收回来了。
他们的钱多到连喜欢自己都觉得困惑了,甚至感到后怕。喜欢和老尖不一样的地方是,老尖除了挣钱似乎没有其他人生理想,而喜欢一直不忘寻找喜庆的使命。
喜欢经常回到乡下,这里走走,那里停停,可是眼前的乡村变化太大了。早晨不闻鸡叫,因为很多人家都盖了二层三层的楼房,鸡也养在楼房的房间里,这样圈养的公鸡竟然忘记了打鸣。狗也不会吠叫了,田园犬不复往日的神采,而且数量也越来越少,被宠物犬给取代了。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宠物犬是一种荒诞的存在,它们的毛打卷,脚上和肚皮上全是泥土,有的扎着红头绳小辫,可怜巴巴地用糊着眼屎的狗眼远远地打量着陌生人。河水不再流动了,浑浊而发臭,再也没有人在岸边垂钓,估计里面也没有什么鱼类了。由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煤气,炊烟不再升起,不用灶头,铁锅也不再飘香。有了洗衣机和自来水,在码头上浣衣的人绝迹了。有了电视机和有线,出来转弯溜达闲谈的人没有了。整个村子暮气沉沉,活跃不再。春天来了,虽然田野依旧绿意萦绕,但这绿意不敢接近村子。夏天来了,耳畔闻不到知了的叫声。秋天的淫雨霏霏,让树枝间的蜘蛛网更显破败。冬天的寂静,让空置的房屋更像是一座座坟墓。
喜欢已经快要认不出自己的故乡,他害怕再也找不到喜庆,他也担心找到喜庆后,喜庆回来却再也认不出这里。那么,所有的一切,意义究竟何在呢?
他也隐隐听说,马上要拆迁所有小的自然村,真到了那时候,怕是什么记忆都留不下来了。他这么频繁地回来,坐在一棵树根上,或者用手抚摸桥梁,把那辆陈旧的永久自行车推出来,在风中和青草香中骑行一段,闻到桃花的香味,看到蜜蜂采蜜,听到小鸟叽喳,折下柳枝编帽子,其实是在用喜庆的眼睛看这些,或者是为了喜庆多看几眼,委实怕他归来时,一切都已陌生,因而就好像还在异乡飘零。
在南方的某座城市,身体畸形的乞丐们无休无止地叩击着人们的同情心。他们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有其他明显的身体残疾,或者蹲守在一处行乞,或者走来走去地要钱。在被媒体曝光后,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查访,然而亲子相认谈何容易。这些孩子要么变形了,要么长大了,身形面目大都不可辨认,连心智都受到摧残影响,麻木迟钝,不仅亲人当面认不出,他们也早就忘了亲人的音容笑貌。
喜欢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他差不多已经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道。他知道这些行乞者也像候鸟一样,遵循着一定的迁徙路线,在几个城市之间流浪。他也积累了很多经验,比如不能像那些寻子心切的父母那样,见到每一个相仿者都要冲上前去仔细辨认。这无疑是打草惊蛇,那些控制着这些行乞者的乞头们密切监视着一切,一点异常情况都会让他们转移消失,无迹可寻。即使你找到了失联已久的亲人,想要带走也是困难重重,甚至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
喜欢把自己融入行色匆匆的来往的人群中,对紧紧跟随着自己的乞丐甚至难掩厌弃之色,对那些可怕的袒露巨大不幸的乞丐们又怜而远之。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或者来这个城市出差旅游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反应,虽不受欢迎,却也不会引起怀疑。
当喜欢在这样纷乱吵嚷,充满着森森目光和凌乱脚步的街头遇到喜庆时,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尤其是他看到喜庆明显被打断然后故意被接反的胳膊和腿时,又是何等的心恸。喜庆还是那个喜庆啊,虽然他被人动过手脚了,被改造过了,但天可怜见,因为他停留在五六岁上的智商,他们摧残了他的躯体,却对他的内心网开一面。因为这五六岁的智商,让喜庆像度过四季一样忍受住了艰辛而漫长的时光,兄弟终于得以相见。
喜欢强忍住把喜庆抱入怀里的冲动,等回到宾馆的时候给老尖打了电话,让他多找些人手来。喜欢的意思是,如果要和喜庆背后的魔鬼争夺喜庆,那么无论如何魔鬼也会是失败的一方。在等老尖他们过来的时间里,喜欢拿出一支西湖雨笛,滚烫的声音的花朵就此绽放。这支雨笛是当年喜庆被“大舅哥”强行抱走时留在路上的,已经被踏过裂开。玉英保留了这支雨笛,喜欢出狱后修好了它。现在它受过伤的竹管被铅丝和胶带固定住了,其他的部件除了老化,和原来还是一样。
喜欢即将在喜庆面前吹响这支魔笛,他将排除万难将喜庆带回家。他甚至看到,当浑身千疮百孔历经磨难的喜庆回到故乡,亲口吹响魔笛的时候,会发生奇迹,故乡将回到从前,回到几十年前,一切将重新焕发生机,栩栩如生,并被喜庆再一次命名。
喜欢说:“云!”喜欢又说:“树!”喜欢还说:“水!”此外还有“花”,还有“人”,还有“狗”,还有“桥”,还有“雨”,还有“雷电”,还有“青蛙”,“还有船”,还有“机器”,还有“香”,还有“猫”,还有“老鼠”,还有“鸟”,源源不断的万物从喜欢口中吐出,然而喜庆不为所动。
这就是他们和我们,以及你们的现实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