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癫子比起先前半月以来憔悴许多了。本来就是略带苍白痨病样的癫子的脸,如今毛弟的娘觉来是已更瘦更长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为把昨夜敬过土地菩萨煮熟的鸡切碎了,蒸在饭上给癫子作早饭菜。
到吃早饭时,娘看癫子不言不语的样子,心总是不安。饭吃了一碗。娘顺手方便,为癫子装第二碗,癫子把娘装就的饭赶了一半到饭箩里去。
娘奇诧了。在往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怎么?是菜不好还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点菜。”
虽说是多吃一点菜,吃了两个鸡翅膊,同一个鸡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后,癫子皱了眉,把视线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点上面。娘疑惑是癫子多少身上总有一点小毛病,不舒服,才为此异样沉闷。
“多吃一点呀,”娘像逼毛弟吃出汗药一样,又在碗中捡出一片鸡胸脯肉掷到癫子的面前。
劝也不能吃,终于把那鸡肉又掷回。
“你瞧你去了这几天,人是瘦多了。”
听娘说是人瘦许多了,癫子才记起他那衣扣上面悬垂的铜铗,觉悟似的开始摸出那面小圆镜子挟扯嘴边的胡须,且对到镜子作惨笑。
娘见这样子,眼泪含到眶子里去吃那未下咽的半碗饭。娘竟不敢再来详细看癫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癫子或再说出一句话,自己就会忍不住要大哭了。
饭吃完了时,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癫子跟到进灶房,看娘洗碗盏,旋就坐到那张烧火凳上去。
一旁用丝瓜瓤擦碗一旁眼泪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还没洗完一个碗。癫子只是对着他那一面小小镜子反复看,从镜子里似乎还能看见一些别的东西的样子。
“癫子,我问你——”娘的眼泪这时已经不能够再忍,终于扯了挽在肘上的宽大袖子在揩了。
癫子先是口中还在嘘嘘打着哨,见娘问他就把嘴闭上,鼓气让嘴成圆球。
“你这几天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告给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难道只在峒内住这几天吗?”
“是的。”
“怎么你就这样瘦了?”
癫子可不再做声。
娘又说:“是不是都不曾睡觉?”
“睡了的。”
睡了的,还这样消瘦,那只有病了。但当娘问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时,这癫子又总说并不曾生什么病。
毛弟的娘自觉自从毛弟的爹死以后,十年来,顶伤心的要算这个时候了。眼看到这癫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颓丧到不成样子,问他却又说不出怎样,最明显的是在这癫子的心中,此时又正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波涛,世界上各样的神都无从求助。怎么办?这老娘子心想十年劳苦的担子,压到脊梁上头并不会把脊梁压弯,但关于癫子,最近给她的忧愁,可真有点无从招架了。
一向癫子虽然癫,但在那浑沌心中,包含着的像是只有独得的快活,没有一点人世秋天模样的忧郁,毛弟的娘为这癫子的不幸,也就觉很少。到这时,她不但看出她过去的许多的委屈,而且那未来,可怕的,绝望的,老来的生活,在这妇人脑中不断的开拓延展了。她似乎见到在她死去以后别人对癫子的虐待逼癫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见癫子为人把他赶出这家中。又似乎见毛弟也因了癫子被人打。又似乎乡约因了知事老爷下乡的原故,到猫猫山宣告,要用力把癫子关到一个地方去,免吓了亲兵。又似乎……
天气略变了,先是动了一阵风,屋前屋后的竹子,被风吹得像是一个人在用力摇。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门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阵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着才从癫子身上脱下洗浣过的白小褂,悲戚的摇着头:就是那用花格子布作首巾包着杂白头发的头,叹着从不曾如此深沉叹过的气。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烧夜火时见到癫子有了笑容以后泪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