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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寂寞,连绵不断的寂寞,它笼罩着他们。寂寞是看不见的,但它又分明弥漫在他们周围。它把他们弄得心里空空落落的。他们像悬在没有抓握、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空中。他们又仿佛觉得时间在迈着单调、枯燥的脚步,老是按一个节奏从他们身边不停地走,走。寂寞搞得他们心里惴惴不安。寂寞没有疼痛,但它却比疼痛更能折磨人,使人觉得受不了。他们老想用手抓住个什么东西。孩子比大人更不能忍受寂寞的看不见的围困。

林娃总是在没腔没调,但却又极认真地唱一支歌。这支歌没头没尾,只有中间几句。反反复复,把那几句快唱烂了,他没劲了。但一感到寂寞又向他围拢来时,他又大声地唱起来。有时,唱声接近喊叫了。

森森躺在床上,不住地数自己的手指,仿佛那十个手指老也数不准似的。他有时在心里默数,有时数出声音来:“一、二、三、四……”

大野则总是在说那个怪圈一样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前有棵树,树下坐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什么故事?说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前有棵树,树下坐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什么故事?说呀,从前有座山……”

有时,他们又互相被一个人吸引住,或和着林娃唱那支歌,或和森森一起数手指,或和大野一起齐声说那个怪圈一样的故事。

他们也会换换花样,或比学狼叫,看谁最像。林娃学得最像,但把雪丫吓哭了。或比学鸟叫,学鸡叫,学狗叫。他们不能让这黑暗的世界处在死一般的沉默里。

“我们打赌,好吗?”大野问。

林娃和森森很愿意。

他们现在一无所有,但赌得十分阔气。

“我输了。好吧,我把那两座山给你们,一人一座。”

“你拿什么赌?”

“两座森林!”

“你呢?”

“天上的星星!”

最后,林娃把满天的星星输了,森森把月亮输了,大野则把太阳输了。

雪丫没有寂寞,她抱着雪兔,不知疲倦地朗诵那些诗和童话。那些诗和童话,把她带到森林里,大海边,瓜棚下,火旁,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之中。她一会儿驾着白帆船滑行在水上,一会儿又骑着一匹篝火红的小马驹在浅水滩里跑,一会儿,又跟一只从北方来的海鸥对话。她为那只失去妈妈的小羊羔而忧伤,她为那只终于长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的丑小鸭而高兴。她崇拜那条终于战胜一切对手的金色的野牛,她喜欢那只会在草丛里翩翩起舞的丹顶鹤,她羡慕那只唱着歌的安恬的夜莺。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凝神,一会儿大声叫起来:“大野哥,你听见了吗?鸽哨!”“大野哥,你看见了吗?一只鸟,绿色的,站在芦苇上呢!”

她也不知道饥饿。

大野他们无法忍受寂寞,也无法忍受饥饿。

现在已经是村里的人寻找他们的第五天了。他们靠吃雪维持着生命。他们用手摸了摸自己,瘦了,骨棱棱的,腿肚子没有了,皮皮囊囊的。他们很不容易站住,只能扶着墙或床走动。肠胃不时绞痛,冷汗常把额头弄得湿淋淋的。有时两眼直冒金星,有时却又两眼发黑,觉得自己旋转起来。不时地恶心,却又呕吐不出什么来。

森森总是把手指放在嘴里,仿佛手指上有蜜,有油,有盐。有时,他死死咬住手指,直把手指咬出血来。血是咸的,像一涓细流,流进他的空腹。于是,他感到一阵舒服。

大野饿急了,就死死咬住床架。床架被他啃啮得坑坑洼洼。有时,他像撕扯骨头上的肉一样,把木头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在嘴里嚼着,然后再吐掉。

林娃已把那块腊肉偷偷地吃完了,还剩一根细细的骨头。他舍不得将它扔掉。他常常把它放到嘴里,觉得它仍然带着腊肉的醇香。

雪丫不知道饥饿,但常饿昏过去。醒来时,她又继续朗诵诗和童话。看样子,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一直朗诵下去。

“我们闭起眼睛,每一个人想一桌酒席吧。”大野说。

“我先来。”林娃说,“一碗犴肉,一碗野鸡肉,一碗野猪肉,一碗狍子肉,一碗野兔肉。还有酒,酸枣酒,山梨酒。你们吃呀,吃呀。”

“吃。”

“吃。”

于是小木屋里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该我请你们吃了。”森森说,“一碗红烧鱼,一碗青蒸鱼,一碗鱼丸子,一碗炒鱼片,一碗糖醋鱼,一碗鱼汤。还有酒,山楂酒,山葡萄酒。你们吃呀,吃呀。”

“吃。”

“吃。”

于是小木屋里又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我来请你们吃。”大野说,“你们太抠门了,看我请你们吃的是什么?一碗飞龙,一碗熊掌,一碗鹿腰子,一碗猴头,一碗野鸽蛋,一碗鱼翅。我们不喝甜酒,像大人一样,喝白酒!”

“我喝两碗!”林娃说。

“我喝三碗!”森森说。

“我喝四碗!”大野说。

“我喝五碗!”林娃说。

一个超过一个,一直到大野说出:“我喝一百零八碗!不喝了,再喝就醉啦。吃菜吧!”

“吃。”

于是,小木屋里再响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我醉了。”林娃说。

“我也醉了。”森森说。

“我没有醉。”大野说,“真喝醉了的,才不说醉呢。”他借着身体的虚弱,像纸人儿一般摇晃着,在小木屋里走,嘴里故意呜呜噜噜,仿佛真是一个醉汉。

“醉汉来啦!”林娃叫道。

森森跟着叫:“醉汉来啦!”

一阵昏黑,大野扑通跌倒在地上。

“大野哥!”

“大野哥!”

林娃摸过去,森森也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他们摸到了大野,摇动着他:“大野哥!大野哥!……”

没有回声。

林娃和森森大声哭起来:“大野哥!大野哥!……”并狠劲揪他的头发,掐他的肉。

好半天,大野才苏醒过来。他想从地上爬起来,但两只胳膊发软,两条腿像断了筋一样不听使唤。这些天,他不光挨饿,还一直挖雪。他几乎没有力气了。

林娃和森森把他扶坐起来。

“我们再不吃点东西,我们就一定会饿死的。”林娃说。

可是,到哪儿弄东西呢?

“我的兔子呢?我的兔子呢?”雪丫叫了起来。她现在一分钟也不能离开那个柔软的、温暖的、安静的雪兔了。

那小东西不知跳到床下干什么去了。听到雪丫的声音,又跳到床上,钻到她怀里。

“你上哪儿去啦?也不跟我说一声。”雪丫自说自答着,“噢,去吃草啦?不是?那去玩啦?又不是?那是去找妈妈啦?”她用手捏捏它软乎乎的鼻子,捏捏它薄薄的长耳朵,又摇了摇它的短尾巴。

这是一个让人爱怜的小东西。它放松了身子,让她去捏,去摇,去捋。它尽量往她怀里缩,让她觉得温乎乎的。

林娃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觉得眼前刷地亮了一下。他激动得声音直发颤:“我们……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把那只兔子……吃了呢?”

小木屋里静得只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林娃说:“留着它干什么呢?大野哥,你说呢?”

大野不吭声。

“我们不是还想出去吗?”林娃说,“那就把它吃了,我们好有劲挖雪呀。”

大野仍然不吭声。他望着雪丫怀里那对淡绿的怯生生的眼睛,把眼帘垂下了。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有把它杀了。”林娃说:“我们要活着出去。活着多好哇!”

森森也望着那对淡绿的眼睛,心里不知道该不该支持林娃的主张。

“它是跟我们一样,躲进了小木屋里,能杀死它吗?”大野有点动摇了。

“野兔本来就是让人吃的。村里的人谁没有打过野兔。”林娃说。

“雪丫不答应呢?”大野问。

“她已什么也不知道了。”林娃满有把握地说:“她会把它交给我的。”

大野的心怦怦乱跳,拿不定主意了:小东西,你怎么也躲到这里来了呢?

雪兔在雪丫怀里吱吱叫着。

林娃朝雪丫摸索过去:“雪丫,把兔子给我好吗?”

“干吗?”

“你给我嘛。”

“你是带它去找妈妈吗?”

“是的,我带它去找妈妈。”

雪丫要把雪兔抱给林娃,可它好像知道林娃要干什么似的,一个劲地往雪丫怀里钻,并不住地吱吱叫,“兔呀,你去吧。他叫林娃。他可好了……”

林娃把头垂下了。

雪丫终于把雪兔从怀里掏出来:“林娃哥,给,你带它去找妈妈吧。”

林娃把胳膊垂着。

“你不肯带它去找妈妈吗?”

林娃一闭眼,一咬牙,接过了雪兔。小东西在他手里挣扎着,吱吱乱叫。他掏出了口袋里的刀子。

雪丫忽然惊叫起来:“不,你是要杀死它!不!不!”她从床上爬下来,尾追着雪兔的声音,拼命地追赶着林娃,“把它还给我,还给我!”她躺在地上放声大哭,“不要杀死它,不要!它多乖呀,多好看呀。难道你没有看见吗?那么白,跟那只小白鹿一样白……”

大野的心一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一跃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林娃,大声说:“把雪兔还给雪丫!”

林娃愣着不动。

“听见吗?把雪兔还给雪丫!”

林娃蹲下来,把雪兔放在地上。那小东西便一溜烟跑到雪丫身边,立即又钻到她怀里。

“噢,你回来了,回来了……”雪丫泪水汪汪地摸着浑身哆嗦的雪兔,又回到了床上。

过不一会儿,她又朗诵起来。

气恼的林娃挥起拳头:“别再念啦!”

大野摇摇头:“不,让她念吧,让她念吧。”

雪丫的声音永远是纯净的、柔美的:

昨天晚上飘下几片雪花,仿佛是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落在地上,被灯一照,也像星星一般闪亮。到早晨,那雪花变得非常娇柔,轻轻一吹,便不见了……

就在这时,小木屋的一根桁条终于经不住沉重的积雪,咔吧一声,断了,只听见轰隆一声响,房顶的一半倾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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