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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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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老魏确实又坐在吉普车在机村出现了。老魏一到,人们都自动聚集在广场上。如今,上面的干部下来,能躲的都躲开了。但老魏毕竟是老魏,他是机村人的老朋友,是机村人眼中的好干部。何况,老魏时来运转,当上大官了。

老魏就说:“好啊,乡亲们,既然大家都来了,我就讲几句,免得再找时间开会耽误农业学大寨,还是干活要紧啊!用两片嘴皮种不出粮食来,更不能战胜自然灾害,我就抓紧时间说几句?”老魏停顿了片刻,眼光环视广场半周。

下面响起了掌声。

“我晓得大家有情绪,所以,掌声都不如老魏我过去来村里响了。”

掌声就热烈地响起来了。

老魏这才满意了,看着一干围着他的生产队干部说:“国家建设需要砍伐森林,机村有那么多森林贡献给国家,这是大家的光荣啊。现在遇到小小的自然灾害,大家都想不通了。索波同志到现在也没有想通嘛!听说好多人对战胜自然灾害没有信心了,毛主席说,人定胜天。就是人一定能战胜老天爷!但是,有些人不这样想,社会主义建设刚刚开了个头,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但他们的革命斗志就松懈了。山上涨了一点水,冲下来一点泥巴和石头,自已就吓坏了。我还听到更不好的消息呢,有人因此想要搬迁了。把机村人全部搬走。理由呢,是机村过去也不在这个地方,也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但是,我要提醒大家,那是旧社会。那不叫迁移,那叫做什么?那叫做逃难,因为那是黑暗的旧社会!那也叫逃跑主义,这是毛主席说的,因为害怕困难。索波同志在学习班的时候,我就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了。我说得对不对,索波同志?现在你也该想通了?”老魏讲到这里,停顿了一阵,他的问题是对索波提出来的,但他并不去看索波,而是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把面前的人群扫视了一遍。

站在他身边的索波没有说话。

“我看,他已经想通了。他还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建议,让县里安排你们的老支书、我们的老红率战士回来继续领导大家!”

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射在了索波的身上。嘲讽的眼光,惊诧的眼光,还有一些带着怜悯的眼光。

过去,索波是不害怕这些眼光的,但现在,他觉得这些眼光像是梦魇时覆盖下来的那种沉重而又无形的东西,让他一时间都喘不上气来了。于是,他说:“老魏,你讲啊!不要让他们这样看着我。”

“索波同志的好建议还不止这一条,他还提出让老支书带领大家在机村与自然灾害斗争,他自己担任青年突击队队长的职务,带领一队年轻人,到觉尔郎去开垦荒地,为国家多打粮食!”

老魏号召大家向索波学习,并要索波也讲几句感想,但索波摇手不讲。老魏说:“那我就再讲几句。”

他这几句可是好大一篇话。

机村人说:“老魏以前不多话的,现在也这么能说了。”

“索波这小子,整天想的就是邀功请赏,现在怎么了?明白过来了,还是糊涂了?”

这样的问题,连索波自己都还不够明白。老魏临走时还宣布,在老支书没有回来之前,生产队的一切事情,还是索波临时负责。老魏坐进吉普车,车屁股后面扬起一阵尘土。

人们还是站在广场上没有散去,他们都以为索波会说点什么,但索波什么也不说,看上去有些神色恍惚。于是,就有人喊了:“索波你讲几句吧!”

索波说:“那么,就从修墙的工地上抽几个有泥水匠木匠手艺的人,把驼子支书的房子修整一下吧。”

驼子一家离开已经好些年了,那座大房子早就显出了倾颓之势。墙头甚至有些窗户上长出了茂盛的瓦松与苔藓。没有人想到,就在老魏在村子里讲话时,驼子一家已经乘着具上从伐木场借来的一辆卡车,在回机村的路上了。

但他没有在白天进村。

在望得见机村的山弯上,他让卡车停下了。

司机看着他,他一言不发。他的家人看着他,他也一言不发。他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向晚的夕阳晃着他的双眼,机村就在夕阳投下的钢青色的光幕后面。当太阳落下山冈,在黄昏降临之前,曾经森林茂盛的山坡伤痕累累裸露在眼前,围绕着村子的成片的土地,已经被纵横的沟壑弄得破碎不堪了。这一天,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黄昏降临前说的:“我开下的地已经被洪水冲光了。”

然后,夜降临了。硕大的星星一颗颗跳上了深蓝的天幕,他又说了一句:“以前的星光是水淋淋的,现在都干巴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可以回去了。”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照亮了新的一天,索波安排来修缮这所老房子的人们来到时,才惊讶地发现,驼子正站在门口,像以前一样吃力的挪动着身子,正在修理朽腐的大门。听见脚步声,驼子直起腰来,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笑着问候:“今天天气很好啊。”

木匠边巴摊开手,说:“天气早就不好了,我们连喂饱自己的粮食都种不出来了。”

驼子的女人闻声来到门口,看见多年不见的乡亲,这个女人眼泪立即就下来了。她撩起围裙捂住了眼睛,哭出声来:“驼子当年开的地,一点都没有了呀!”

消息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当所有人都聚集在驼子支书门前,索波已经带着几个人,走在去觉尔郎的路上了。他们一行还是四个人,只是胳木匠换成了达瑟。秋天的阳光通透明亮。回望山口下面的村庄,人们正在奔向驼子支书的家。

索波知道,老魏讲话的时候,驼子支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驼子支书回来是县里的安排,而不是他索波的建议。老魏说是他的建议,说明老魏是个好人,愿意顾及他的面子。他想不出怎么迎接驼子支书归来,于是,连夜叫上这几个人,天不亮就出村子了。现在,他坐下来,回望村庄。佑庇人们许多年的群山变成了浄狞怪兽,一道道泥石流在山坡上冲出的沟壑利爪一样从四周逼近安静的村庄。只等某个时间一到,那些沟壑在村子所在的地方交汇起来,那时,这个村子就消失了。

看到这种情形,索波笑了。

卓央说:“你那样笑,我不喜欢。”

达瑟说:“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协拉琼巴一到这种情境中就有些神情恍惚:“一个人不能自己觉得自己是英雄。英雄都是后来的人唱出来的。”

索波说:“肯定有很多人会说我带了几个机村最没用的家伙,但我看你们都很聪明。”他看着山口下面正面临灭顶之灾的村庄,真的觉得自己可能就是拯救机村的英雄。要真是这样的话,卓央、协拉琼巴和达瑟也都不是寻常人物了。不然,卓央怎么懂得治病?协拉琼巴怎么会唱那么多被禁止的古歌?达瑟怎么会不当自己想当都当不上的国家干部,守着一些深奥的书本,把自己扮成一个先知的模样?

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孤高而又固执的表情。这种表情使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凶狠。

在他心中,刚听说驼子要回到机村时那种茫然、失落的情绪消失了。他说:“你们谁能看到那道拦阻泥石流的石墙?”

的确,从这么高的山口看下去,就有了一种超越时间的视角,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故事的结局——村庄的毁灭。他起身上路了,并且回过身来叫大家一起上路。他的口气中又带上了他那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口吻。人家刚刚忘记他那该死的强加于人的口吻,但这种该死的东西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他也觉得自己强横的口气让这几个傻瓜心生不快了,于是,他放缓了口气说:“走吧,伙计们,让驼子领着他们修那没有用的石墙吧,我们去干更有用的事情!”

达瑟走到索波刚才站过的地方去看山下的村庄,他说:“一模一样啊!”

“什么一模一样?”

“你看到的跟我们看到的一模一样,但你却摆出一副看见了不一样东西的样子。”

不用索波开口,卓央已经开口了:“要是人人看见的东西都跟你看见的一样,那这个世界早就疯掉了!”

达瑟笑了:“姑娘,你说得对,队长你摸摸自己的额头吧,想想是什么东西让你发起烧来了。”

协拉琼巴突然放声大笑。

索波一拍他的肩膀,他就把后半段笑声吞回肚子里去了。索波站住了,回头说:“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在山崖上搞出一条可以下到山谷的道路来!”

“路?我们不是下去过了吗?”

“你再说那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那就请你向后转!”的确,前一次,他们是怎么就从悬崖上下到谷底去,又怎么从深谷中出来的,至今想起来,脑子里还是恍恍惚惚。协拉琼巴当然说是他们王族祖先之灵护佑的结果。索波不愿意顺着这条思路去想这个问题。在这个所有神祇都从记忆中删除的时代,这样的思想方法比从无所依凭的悬崖下到深谷还要危险。

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到了觉尔郎深谷的悬崖上。生起火堆,烧开的茶水顶得壶盖噗噗跳兹,星星跳上了天幕。卓央为大家煮了一锅用野葱作佐料的肉汤。他们在火堆边铺开毛毯准备睡觉时,协拉琼巴走到了悬崖边上,他站在哪里,对着下面的峡谷曼声歌唱。过去,他的歌唱里只有怀想,但现在,他的歌唱里有了新的内容:恳请与祈求。他喊起来:“祖先啊,你们成了伟大的神灵住在天上,要是没有奇迹发生,你们的子孙就无处可去了!”

他们好像听见了悬崖下面起了回应的声音。

达瑟跑过去了。卓央也心生好奇,但叫索波拦下了。过了一会儿,被山风吹得瑟缩起身子的达瑟回来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了那个峡谷。”

“屁话,你不看见峡谷也在那里,我是问你看见什么古怪的东西了吗?”

“我想看见,但他们肯定不想让我们看见。”

索波骂了声什么,用毯子把身子裹紧,翻身睡了。

他们是十多天后回到村子里的。

回到村子里那一天,驼子在村口就把他们迎住了。好多年不见,老支书还是那种有点病痛就哼哼唧唧的样子,他抓住索波的手说:“对不住你了,这一身病痛不肯收了我的老命,让我来挡年轻人的路了。”

索波站在路中间,觉得有什么话梗在喉头上,却终于没有讲出来。

驼子支书爽快地拍拍手,说:“好吧,你真的想要组织青年突击队去哪个地方?好多人都想报名啊,但你要把稳住啊。”

听这话的意思,他并不想索波把太多的年轻人带去那么远的地方。

索波说:“老魏支持我们。”

驼子拍拍索波的肩膀:“老魏,老魏,老魏也是犯过错误的啊。”

索波的犟脾气起来了:“老魏怕犯错误,我不怕。”

驼子又拍拍他的肩膀:“看来你真的认为机村没有救了。我们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挡不住泥石流?”

话说到这里,索波突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倦压住他的舌头,他没话可说了。两个胼手胝足的农夫,站在太阳底下,嘴里吐出诸如“运动”、“错误”和“突击队”这样一些庞大空洞的词汇,真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农人的词汇是“种子”,是“天气”,是“收成”,是“天灾”或“人祸”。那些空洞的并不真正懂得意义的词所造成的压力使索波感到力不从心,感到困倦万分,他想再说点什么,但连舌头都发麻发木,于是,他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

一个小村庄新旧领导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使好事者大失所望。

索波拖着沉重脚步往家走,他想起来,在觉尔郎峡谷的边缘,他还是在用这样一些让人头大的词对人说话。终于,沉默不语的达瑟说话了:“队长,为什么你们喜欢用这样的腔调说话。”

达瑟步步进逼:“你真的懂得那些词语的意思吗?主义是什么?先进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你懂得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些年来身心俱疲的根源了。

“你也用了很多词,你也懂得吗?”

达瑟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我没有用你们那些词,而且,我一直在思考。”

回去,索波就倒在了火塘边的地板上,那种深刻的倦怠真的把他压垮了。母亲心疼地流着泪,却又显得很高兴:“老天爷开眼,让我儿子善心发动了,”老太太弄来皮褥子盖在他身上,又弄来了软软和和的枕头塞在他的脑袋下面,老太太用她干燥的双唇碰触着儿子蓝色脉管突突跳动的额角,“你就好好躺着吧,我给你弄好吃的东西,让你的身子和心都暖和过来。”

老太太在一只小锅里煎油,在滚油里倒进剁成碎块的新鲜牛肉,锅里的油扑溅开来,蹿起了蓝幽幽的火苗,老太太把一瓢汤倒进了锅里。不久,沸腾的浓酽肉汁就顶得锅盖噗噗作响了,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索波的眼角沁出了泪水。

老太太假装没有看见。老太太说:“肉汤还要一阵才好,你就放心睡吧。就是世界塌下来了,石头啊木头啊都会落在大家身上,不是你一个人身上。就是泥石流下来了,我们家的房子也是最后一个被冲倒的。”这天下午,老太太坐在火塘边对着儿子絮絮叨叨。他们在机村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在这个倚着向阳缓坡而建成的村庄里,他家的房子处在村子的底部泥石流最先威胁的,都是那些上风上水的人家。

索波喝了滋补肉汤,又倒在临时的地铺上,他闭上眼睛,说:“泥石流是驼子的事,我管到觉尔郎开荒。”

老太太说:“那也不是你该管的地方,机村有那么多户人,祖先是从那里逃出来的,现在,要回去,那也是他们的地盘。”

母亲翻的是过去的老账,现在是新社会了,什么样的账都有了新的算法。但他不想反驳母亲,再说,关于新的算法,他也并不真的懂得。肉汤弄得他的胃他的整个身体暖洋洋的,他很快就睡过去了。早上,他从酣睡中醒来了一次。但他母亲轻声说:“睡吧,睡吧,你才睡了一小会儿,天都还没黑呢。”

他又睡过去了。

老太太坐在儿子身边,又流了一小会儿泪水,用毯子遮了窗户,带着缝缝补补的手工活,坐在院子门口。号令上山砌那道石墙的钟声敲响了。人们扛着工具从家门口路过,老太太举起拐杖,露出威胁的表情,要他们小声说话,要他们走路时放慢脚步。老太太说:“小声,小声,我儿子累了,让他好好睡觉。”

村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太阳照在老太太身上,她坐在门坎上,出一会儿神,缝补一会儿衣裳。

一只狗跑来了,她挥舞着拐杖把狗赶开。几只乌鸦飞来了,落在树上大声聒噪。她再次挥舞拐杖,压着嗓门叫道:“你们走开!让我儿子好好睡觉!”乌鸦又呱呱地叫了几声,听话地飞走了。老太太脸上露出了迷惘而又满足的笑容。

远远地,一个人拖着懒洋洋的影子踱过来。老太太不太认识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他就是怪人达瑟。这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所以,她没有驱赶他,而是拍拍门坎示意他坐下。

达瑟说:“我来找索波。”

“你们要找的不是我儿子,你要找的是寄居在我儿子身体里的怪人,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年轻人你上别处去找吧。”

达瑟笑了,说:“我是达瑟。”

老太太警惕地看着达瑟:“那个和书住在树上的?”

“书天天住在树上,并不天天陪着它们。”

他这句话说得很聪明,老太太吃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他觉得这老太太身体里也寄居着一个好玩的怪人。老太太很快收住了笑声,说:“你那些书上说过一个怪人怎么钻进另一个人的身体吗?”

达瑟提高了一点嗓门,在老太太耳边说:“不是钻进别人的身体,是传播思想!”

老太太用手遮住了耳朵:“我耳朵好着呢,可是你刚才说什么?”

“传播思想!”这四个字还没有完全吐出口中,达瑟巳经后悔了。这几个字他是用汉字讲的,因为当地藏语中,并没有这样抽象的词汇。

这下轮到老太太提高了嗓门:“什么?”其实她听清楚了,但她嘴里无法发出自己并不懂得意义的陌生音节,也就跟没有听见是一样。

“我的脑子也被一个陌生人占住了。”达瑟说完就懊恼地起身离开了。

卓央来了。

老太太把拐杖横在院门上,不让她走进院子。她想对老太太说,不能把一个有为青年关在屋子里。但老太太先说话了:“姑娘,你是喜欢索波本人,还是附体在他身上的怪人?”卓央听不懂老太太的疯话,叹口气离开了。

这时,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这是一件奇事,深秋时节,与狂暴的夏天不同,雨水并不要震天的霹雳与夺目的闪电作为前驱,只要阴云聚集起来,冷风一起,冰凉的雨水就淅沥而下了。但这天雷声大作时整个天顶却蓝汪汪的,只在东边天际有些颜色并不那么晦暗的云团。雷声就这么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地响了好一阵子。直到中午,人们吃饭的时候,乌云一下就布满了天空。老太太上楼给沉睡的儿子煨好了肉汤,但他没有醒来。老太太并不担心什么。屋子里光线黯淡,她把挂在窗户上的毯子取下来,天光照在儿子脸上。他的脸容平静安详,额上的抬头纹舒展开来,紧绷绷的皮肤有了润泽的光芒。

老太太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再次下楼守在院门口时,已经是乌云压顶,漫天翻卷了。老太太仰起脸,冰凉的雨点重重地击打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了细细的尘埃。尘埃一落到地上,就再也不能乘风轻扬了,它们刚刚升起一点,就被更多更猛的雨水砸回地面,化为糊涂的泥浆。雷声在乌云上面隆隆滚过,老太太冲回楼上,想用毯子堵住窗户,不让雷声惊扰了儿子的睡眠。但是索波已经醒来了。他沉着脸站在窗口,看到母亲,他的脸上绽开了温顺的笑容,他说:“我饿了。”

老太太赶紧给他端来了滋补肉汤,外加一个麦面馍馍。

吃完之后,他把一直紧盯着他的母亲的肩膀揽进怀里,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穿上雨衣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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