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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的凭吊 第十七章

周梅森Ctrl+D 收藏本站

“小小煤包”把黑圪垯沟煤矿背得千疮百孔。

李杰的预言一个个变成了现实:工人们用默默的行动,表示了他们对这种愚蠢做法的不满。一开始,是在井下扒煤车,把煤车里的煤扒到自己的空煤包里,背上井交差。矿上发现这个问题后,派专人看护煤车,大伙儿便扒大巷皮,在整洁的巷道两侧乱刨乱掘。先是几个人悄悄地干,后来,变成了有组织、有领导的行动,有时候,当班班长带着一班工人集体刨,刨出的煤用草包、麻包装,用铁叉车往井口运,运上井后,便算自己的节约煤。这时候,全矿的所有非生产单位都下井出煤,而且,各单位都搞了自己的节煤工作面。运搬工区和修备工区在矿上的默许下,以一种疯狂的热情开采煤柱。黑圪垯沟的灭顶之灾在人们大都没察觉的时候,已悄悄降临了。

运搬工区、修备工区在大井口旁开采的煤柱厚达三米五,日产量七八百吨,一时扭转了矿上的欠产局面。老祁高兴了,干脆让一个采煤工区开了进去。

这时,连主管生产的副矿长也吃不住劲了,吞吞吐吐地提出:“这样干,是不是有点冒险?按煤矿操作规程,井口附近的保险煤柱原则上是不采的,采空煤柱地表陷落,会造成大井倾斜。”

老祁手一挥,道:“没那事!早年煤柱留的太大,太保守。现在,思想就是要解放些。再说,咱们这个矿早已进入衰老期,迟一天、早一天总要报废的。我们要争取在报废之前,多为国家抢出一些煤来。”

被派进去开采煤柱的,就是他所在的采煤二区。他多傻呀,为黑圪垯沟掘墓时还那么卖力,那么认真!头一个班,他一人就打了一百多个煤眼。

填好炸药,要放炮了,李杰从井上匆匆赶了下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放炮器。

“老韦,不能这么干!再这样干下去,三、四号大井就完了!黑圪垯沟就完了!你今天要想把这些炸药放响,就先炸死我!”

他愣住了,眼见着李杰三把两把掐断了放炮线。继尔,他又明白过来,觉着李杰的做法不对头,是扰乱生产。

他伸手拽过放炮器,恳切地说:“老李,你甭急,也甭乱动手,扯响了炮不是玩的!咋个大井就会完?你说给我听听!”

李杰开始讲,急速而有条理地讲,一边讲,一边在地上画着简单的图样和公式。可是,他听不懂,也看不懂。那功夫,他真后悔,他干了一辈子煤矿,竟听不懂一个煤矿工程师的话。假如他早就懂得了这些,他也不会做出许多蠢事呀!

身边渐渐聚了一些当班的工人,区长也来了,命令他放炮。

区长对工程师李杰说:“老李,这些话,你不该给韦黑子讲,也不该给我们讲,要讲,你找矿上的头头讲。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们工人完不成生产任务,到调度室挨熊的是我,不是你!老韦,我是区长,你应当听我的。放!”

他迟疑着,犹豫着,接通了放炮线。他拿起了放炮器,将手颤巍巍地搭到了放炮器的按扭上。

“住手!”

李杰象发怒的狮子,两步跨到他面前,再次夺下放炮器,眼里的泪差不多要滴了出来:“老韦,区长!你们知道的太少了!假如你们学过《采矿学》,学过《矿井工程学》,你们一定会和我一样,反对这种自杀开采法的!同志们,日本人曾经霸占过我们这个煤矿达七年之久,他们为了掠夺我们的煤炭资源,乱采乱掘,可他们也没采过保险煤柱哇!我们可不能做连日本人都不敢做、不愿做的事呀!”他恳求似的往下说着:“你们先不要放炮好不好?我立即挂电话给祁书记,我和他讲!”

区长被李杰的真诚感动了,同意了他的请求。

电话从地下接到了地上,接到了老祁家里,老祁火了,对着电话大吼:“李杰同志,有不同意见,你可以提,可以讲,可以陈述,但是,绝对不能影响生产!这个班的炮放不响,我拿你是问!”

老祁的声音很大,许多人都听到了。

对方已摔下了话筒,李杰还呆呆地站着。突然,他声泪俱下地道:“这个矿还能再采十年,十年呀!它不能这么完,不能!”

他扭头往填满了炸药的工作面跑。

“回来,回来,危险!”

这时候,他是怎么了?他对刘方的信仰怎么一下子动摇了?他怎么忽然觉着李杰是真理的占有者?难道仅仅是对弱者、对弱势力的同情和怜悯么?不!他恍惚感到,自己的心和李杰的心跳到同一个节拍上去了。他爱黑圪垯沟,李杰也爱呀!是那样奋不顾身地爱哩!假如他带给黑兄弟的是死亡,那么,他宁可和这位黑兄弟同归于尽。

他毅然摔下放炮器,也奔进了深远的煤洞子里。

区长顿脚大骂:“奶奶的,都疯了!放!给我放!”

谁也不敢放。谁也不忍心放。

“怕什么?他们离工作面还远呢,有一段安全距离,放!”

放炮器终于按响了。

几百个炮轰隆隆炸开了,象压抑已久的一串串闷雷,空气在震颤,滚滚浓烟一瞬间灌满了小小的煤洞,强大的气浪将李杰和他都推倒了……

假如还有些东西值得欣慰的话,那就是,他在最后的一刹那间终于醒悟了,朦朦胧胧地醒悟了,尽管他已不能挽回这个黑兄弟的命运了。

几天以后,三、四号大井的井架相继倾斜,井眼挤扁了。黑圪垯沟煤矿在极其混乱的情况下惨淡经营了一年,勉强作了些小型回采,终于被迫放弃了,一九七八年冬,全部撤离到三百里外的白河口新区。

他作为矿工的一生,也因此结束了。

大撤离那年,他五十四岁,又查出了矽肺病。他不愿走了,也一下子觉着自己老了,再也不能拳打脚踢去开辟一个新天地了。他留在了这块土地上,留在了这块属于他、了解他的土地上。

这里,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和整整三十年最美好的光阴。这里,埋葬了他的父兄、朋友和弟兄,埋葬着他的梦想和希望。在这里,他四次受伤,砸断过腿,烧伤过大半个身子,两次被冒落的矸石打伤过胳膊。他生命的一部分已化作巷道,化作煤矸石,化作泥土,变成了永恒。他把生命的大部分留在这里了,他不愿带着小部分远走他乡。

开头一年,他作为留守人员,以后,便办了退休手续。

他固执地认为,黑圪垯沟没有死,只是睡着了。他还要等它醒过来后,向它讲述自己的悔恨与内疚。他相信黑兄弟能原谅他,就象他能原谅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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