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也老了,无情的岁月在他那方正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尤其是额头上,那皱纹更加显眼,深深的,宽宽的,象几道不规则的犁沟。白发已悄悄爬上了他的头顶,侵占了他的鬓角。他已有些发福,胳膊、腿粗了,肚皮被丰富的脂肪顶得微微凸了出来。
韦黑子却又黑又瘦,脸上的皮肉松弛拖沓,扁头已明显的看得出一个高,一个低,背也微微有些驼了。他觉着,他站在高大、丰满的刘方面前,显得很渺小,就象一匹瘦弱的老马站在一只成年的大象面前。他竟有了些拘束。
“坐吧,坐吧,老伙计!”刘方亲昵地拍着他的肩头,将他按倒在松软的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很浓的西湖龙井茶,为他打开了一听铁盒装的中华牌香烟。
“老韦,会议期间,就住在我家里吧,开会咱们一起走,散会咱们一起回来,好好聊聊,我还专为你留了一瓶茅台酒哩!”
他有些不安:“这,方便么?”
“方便!这三间大屋就咱们老伙计俩,你老嫂子到北京出差了,孩子在学校住校,吃啥,咱自己搞!文化大革命中闲了几年,学了几套烹调,你瞧瞧我的手艺吧!”
“那好!”
他自然了一些,依稀从刘方那变了形的脸上看到了往日的旧模样。
他抽出一支中华烟,点火抽了起来。
“老韦,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你又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好哇,我刘方的眼力不差嘛!”
他嘿嘿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细的肉弧,肉弧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喜悦的光泽。刘方没有忘记他,他呢,也没为刘方丢脸,这挺值得乐上一番哩!
“不过,不过……我总觉着,这二三十年我没干什么,也没干出点名堂,想想有点愧,觉着对不起你的培养哩!”他轻轻地由衷地说。
“哈哈哈……”
刘方爽朗地笑了,这笑声就象许多年前那样年轻,那样豪迈。
“你还惦记着当矿长哇?我的同志哥哟,这事我也思索了许多年哩。那时,我们都太幼稚了!现在,事过二十……唔,是二十几年?哦,二十八年,事过二十八年之后,我要补充一点:当家作主是一个大的概念,并不是每个工人都要做矿长,做工程师的。做矿山领导者的,只能是我们工人中的一小部分……”
“是的!是的!”他喃喃着,“这道理我早已明白过来了。”呷了口茶,沉思半晌,他又说:“我想过了,想过许多回了,我是土命,一辈子注定要呆在地上的。”
“哦?”刘方颇感兴趣地问,“那,我又是什么命呢?”
“你是水命,共产党的大太阳一照,你就从土里升腾起来,变成了云。嘿嘿!”
刘方又笑了:“可这云还会变成雨,重新落到土地上哇!文化大革命中,我不就倒了霉,在黑圪垯沟游斗时,你不还给我送过成鸭蛋么!我的同志哥哟,你这比喻不恰当,可挺有意思,能使人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的干部,即使升到了看不见的云端里,他们的根基还在大地上,在组成大地的那些人们的心里!”
这一天,他们谈得很投机。韦黑子把他想不通的许多问题一个个提了出来,向他一生中最尊敬的这位党的干部请教。他向他谈起了李杰的警告,工人的埋怨。
刘方皱着眉,不停地抽烟,听着,想着,在屋里来回踱步。待他说完,手一挥道:“十年了,我们的历史在最最革命的喧闹声中惊人地倒退着,倒退了二十年!工厂不冒烟了,煤矿不出煤了,我们最勤劳的工人闲懒了,闲散了,闲垮了,这懒散成了一种可怕的惯性,无休止地向前滑动,而在这时候,你站了出来,就象一九四九年在那低矮的煤洞子里拉拖筐一样,你用一个奇迹证明了一种精神,这难道应该否定么?这次你和李杰同志的争论,决不能等同于那场关于机械化的争论,这是两码事!就现在来讲,每个人从井下多带出一捧煤都是好的!百废待兴,有多少工厂在等煤、盼煤呀,我的同志哥哟!”
“工人的情绪是不奇怪的。闲惯了,猛一上劲,总要叫几声的。可你放心好了,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人,砍了他们的头,他们也不会造共产党的反。”
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仿佛心里拨亮了一盏灯。他踏实了,有勇气,有信心了,他要把刘方的话带回去,讲给李杰听听,打消他的顾虑。
可是,当他离开省城的时候,心里仍觉得有点空。该问的都问过了,为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