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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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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瑟走在星光下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了。

刚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脚步是沉重的。走到下半夜,脚步却变得轻盈了。有时,银河在头顶上和峡谷保持着相同的走向。当峡谷转过一个大弯,银河就变短,横切在峡谷上面。达瑟觉得自己的脚下,像是充满了气一样,越来越轻盈,他感到再这样下去,整个身子都要飘起来了。

这种好玩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只是,他觉得这笑声有些傻气,就屏住气不笑了。这一来,双脚就好像真是离开地面了。但他整个人还像平常一样,前倾着身子,两条长腿不停甩动,行走在虚空之中了。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后来,就差不多走人银河的灿烂星光中去了。

行走在天上的人是多么的神清气爽啊!

他刚觉得一个人有些孤独,于是,他身边立即就出现了一些人。他想,这些人可能就是神仙。但是,当这些人超过他走向前面,他发现这些人不是神仙,还是机村的人。是达戈、格桑旺堆、索波、我的表姐,当然还有美嗓子色嫫。他想,也许是这些人都变成神仙了。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他感觉身子往下沉了一下,他想莫非自己也成了神仙。这个想法,把他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结果是自己狠狠地跌了一跤。

原来,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梦境里去了。现在,在梦境中摔倒的他躺在地上,明亮的银河高悬在天上。达瑟笑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笑声,但他知導自己的确是开心地笑了。他又起身继续往前走,直到银河从背后沉落下去,直到太阳从面前的天空冉冉升起。

他搭上了一辆卡车,在热烘烘的驾驶台一坐下来,身子就变得沉重起来。他睡了一觉。他想自己会再做那个梦。但他醒来的时候,司机笑骂道:“你他妈的是头猪,流了那么多口水。”

他说:“我饿了。”

“搭老子车的人都是拼命讨好我,你他妈的却像个大人物一样,可是大人物又不坐这样的车!”司机扔给他一包饼干,“说说你他妈是个什么人物吧!”

“什么人物?”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一个人总要干点什么!”

“我看书。”

司机大笑:“你他妈这个傻样,看书?!你笑死我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有好多书,我有一个图书馆。”

司机继续大笑。

达瑟不说话了,埋头把饼干吃完,然后说:“我再陪你一段吧。”

他这么大的口气真的把司机绐激怒了。结果,达瑟给赶下了车。看着正在西沉的夕阳,听着黄昏里正在晚风里激荡起来的轰轰林涛声,达瑟又一次领略到那种神清气爽的境界了。他又用了一个晚上走路,但这次,他只是望着头顶上的银河,而没有能够再走入到银河里去。因为这个缘故,快要天亮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非常沉重了。但他继续往前走,当东方天际一片霞光染红的时候,他的头脑有些昏沉了。恍然之中,他看见达戈了。是达戈拿着锋利的刀子紧抵在自已脖子上的凶狠的样子。他知道,达戈在老家,肯定是杀了人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走进了县城的汽车站。买了票,等待发车的时间,他在一个早点铺里坐了下来。高音喇叭里激昂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这让他十分心烦。更让他心烦的是,喇叭里的歌声让他听不清邻桌上几个长途汽车司机交谈。好在等车的时间比较长。使他第二次听到了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达戈。

达戈回到那个叫做惹觉的村子时,真的杀了人。而且杀的木是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人。他家成分不好,在村里一直受欺负。文化大革命一来,这种欺负更是变本加厉了。他在机村打猎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给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盖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里几个新掌权的人,居然把这些钱都抄走了。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他的妹妹长得漂亮,这样事情就更恶劣了。总之,达戈回了家。当天,村里的掌权人就恶狠狠上门来了。结果,达戈就把这三个人都放倒了。当然,这三个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也把他伤得不轻。杀掉了恶人,整个村子都肃静了。这个杀手很猖狂,他对全村宣布,他还会回来对付村里新出的恶人。

他还杀死了一条狗。

据说,这是一条名声很大的猎狗。

达瑟听见自己问:“你杀一条狗干什么呢?”

如果他还能对自己的好朋友提出疑问,就要问他这个问题。长途班车启动的时候,他说:“达戈,我一回来,肯定马上就要问你这个问题。”然后,他就歪着脑袋睡过去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门口了。髙音喇叭仍然聒噪不止。盯着空荡荡的校园,他想,电真是个不怕累的东西。风把糊满墙壁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满世界飘飞。本来,这些纸片是可以乘风高飞的。但涂在上面的墨汁和糨糊,使这些纸片不再轻盈,只是被风推动着从这个墙角跑到那个墙角。他到图书馆去看了看。那双扇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地,走廊里落满了灰尘。他放轻了脚步走进了图书馆。过去,走进这个地方,他都是这样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但脚步声还是在四壁间激起了回响,因为脚下的地毯和整架整架的书都没有了。东倒西歪的书架上结满了蛛网。达瑟生气了:“妈的,复课闹革命,一本书都没有,怎么上课?”

达瑟不生气则已,一旦生起气来,就无法自控了。

他不停地骂道:“妈的,妈的!”

他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滑倒了。厕所漫出来的水,在走廊里结成了大片的冰凌。他就仰面滑倒在了这片坚硬的冰凌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觉得脑袋里脑浆全都晃荡了一下,在两个耳朵深处激起了嗡嗡的回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

他看到了一面有好多裂纹的镜子。

他看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倒霉家伙出现在镜子里。每一块破碎的镜面里都有一个人。所有这些人都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然后那个家伙在镜子里哭了。咧着大嘴哭泣的样子,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镜子里哑然悲泣的那个人正是自己。

于是,他的嘴里发出了声音,那是他在咒骂自己。

图书馆是学校里最高大轩敞的房子。过去,那么轩敞高大的房子却叫一本本一架架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可惜,那些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东倒西歪的木头架子。过去,一旦有人走进这地方,书的魔力马上就令人敛手屏息了。而眼下,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字眼从自己嘴里滚滚而出,却激不起一点回响。空旷房子深处的阴影把他吐出的声音立即吞没了。

这个过去他非常热爱的地方现在却因为无声的哑寂让他感到害怕。

他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外。

刚才咒骂自己时那些消失的声音开始在脑袋里回响:“你这个狗东西!骗子!反革命!你到处告诉别人,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土豆会有的,牛肉也会多起来的。日子一定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就像乡亲们犁地,一块一块地好起来!虽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日子会像吃饭,就像这一口比那一口好吃一样地好起来!可是,你说的是一堆狗屁,难怪别人看你像个傻瓜。因为什么事情都一天比一天糟糕了!”

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新的认识告诉给别人。他下定了决心,马上回去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给大家。

达瑟又上路了。

他的长腿不断甩动,很快,满城正在一一亮起的灯火就都在他的背后了。当他甩动着长腿登上一个小山冈时,终于停下了脚步。风吹来,振动着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黄昏时分,叔叔跟他一起散步来到了这个小山同上,那时,这个城市还没有这么大。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是他刚刚进城的第一年,叔叔从小汽车上下来,说,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灰色的小汽车无声无息地跟着并肩散步的叔侄两个,一路从学校大门出来,经过百货公司,经过长途车站,经过负责乡间运输的骡马运输社,经过一片高大的杨树林,就上到了这个山冈上面。两个人坐在小山冈上,看着下面的小城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叔叔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荒草滩,现在,啧啧!你看看,多么漂亮的灯火啊!”

达瑟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在这个叔叔面前,他又说不出来。叔叔是领导。就是叔叔的这个做派让他说不出话来。叔叔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念书,以后,当这个城市变得更大更美的时候,你就是她的主人了!”那一次,叔叔说了好多话,但他一句也没问机村,没问机村的人,没问家里的人。他只是描绘未来。他的这些话,达瑟从书里念过,从报上看过,从广播里听过,从这个端着大人物架子的叔叔嘴里吐出来,却有了令人特别感动的力量。

他说:“我记住了。”

叔叔站起身来,拍拍沾在手上的草屑,说:“光记住可不行啊,要相信啊!只要你相信,就会努力干出样子来!”他站在寒风中,眼前闪现那个温暖的夏日黄昏里,把叔叔载走的小汽车滑行在下坡路上,屁股上红灯不断闪烁的情景。眼下,那条冻得灰白的路空空荡荡。叔叔重新出山,作了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现在,也许正在某一盏灯下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吧。

叔叔对这一点很得意,说:“老子一天学没上过,也会念文件。”

大家都说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说:“你会认那么多字,为什么不看书?”

容易生气的叔叔却不以为忤:“你倒是说说,我又不是学生,看书干什么?”

“书里有那么多道理。”

叔叔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一沓子红头文件摇晃着:“道理?天下的道理,书里的道理,都写在文件里。我的好侄子,告诉你,书里的道理都是按文件上写的!”

他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叔叔友善的表情中含着一点威胁的意思:“你脑瓜子里的想法不好,要是你在书里念出跟文件里不一样的意思,你就犯错误了!晓得吗?那些右派那些臭老九就是这样子犯错误的!”

“那毛主席的书呢?”

“毛主席的书不一样,那是文件的文件!”

过去,他不敢质疑叔叔的大道理,现在,他明白叔叔所说是个巨大的谎言。他对着城里某一盏叔叔正坐在下面的灯光,对着一颗颗跳出来缀满了夜空的寒星说:“文件上说,形势大好,但老天知道,形势不好。叔叔,我不想回来念跟文件一样的书了!”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灯火闪烁的小城转过身去,走上回机村的路了。风从背后吹来,他把衣服的领子竖了起来。可惜的是,这时的衣服,领子都很矮,翻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还是把那领子竖起来,甩开长腿,往树上有许多箱子书的那个方向去了。

走了很长时间,他想起达戈要他求叔叔给美嗓子色嫫求情的事,但他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洒脱了。他心里说:“朋友,我不能替你做这个事。这个女人,想顶着最亮的灯光在台子唱歌,就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这个晚上他真是走得痛快淋漓啊!他说:“唱歌?唱吧,唱吧。”然后,他就唱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憋着嗓子,学着色嫫的嗓音,直到憋得嗓子发干,弯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笑了。他看到那个妖女这么猛烈地咳嗽着从台上下来了。如果自己在场,他一定会问:“你不是说唱歌很舒服吗?”她累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不明白:“达瑟啊,这些歌唱得怎么这么累人呢?”

达瑟哈哈大笑。

美嗓子色嫫浑身亮光闪烁,她说:“我想问问你……达戈他好吧?”

达瑟说:“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眼前的明亮灯光,明亮灯光中的色嫫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冰冷的星星缀满了天幕。死了。两个字像冻得硬邦邦的石头梗在心头,口中真切地涌上了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但他脑子又遇上转不开的时候了。他又走了很久,脑子这才慢慢转开,让他想起这味道就是机村人对下山的猴群大开杀戒时空、气中充满的那种味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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