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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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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戈出现在舞会上时,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改变了的脸让人们害怕。最害怕的是正沉醉于歌唱的色嫫。但是达戈只是径直走到了格桑旺堆的面前。格桑旺堆问:“是它吗?”

“我跟了它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它回过身来,让我看清楚了,是它。”

“你没有伤它吧?”

达戈笑了:“我手痒啊,但它是你的,你的事情我不会去了结。”

格桑旺堆说:“谢谢。”

索波已经听出个大概了,但还是问:“谁?”

格桑旺堆说:“你们不知道我要回来,它倒知道,在半路上等我呢。”

好多人听不明白格桑旺堆这句没有头尾的话,但索波知道,格桑旺堆的那头熊又出现了。那头在大火起来之前,曾经与它的老对手照过面的熊又出现了。

格桑旺堆笑笑,说:“它应该是知道我又饿又没有力气才没有动手,不过,我跟他决斗的日子快了。其实,它不来我也要去找它的,再拖下去,我的身子就要完全垮掉了。”

要是在平常,这可是达戈最有兴趣的话题,但今天不同,他径直走向舞圈中央,不知他要干什么的色嫫的歌声开始颤抖,但是,达戈径直从她身边过去了,拉起了我表姐的手就走。

表姐在挣扎。

达戈说:“我请你给人看病。”

“我还没有毕业,我要毕了业才能给人看病。”表姐背上了药箱,嘴上还在说:“要是我犯了错误,就是你逼的!”这样的话,她过去可从没说过。她以为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可是,前些日子,她又接到了回学校去“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随时都可以回城上学去了。所以,才在乎起自己是否具备行医资格这样的问题了。看到倒在地上的达瑟,表姐立即就像个真正的医生了。她手脚利索地把扎在达瑟脖子上的脏布条解下来。

她用酒精给伤口消毒时,达瑟轻轻地哼哼起来。当伤口敷上药,脖子上扎了圈雪白的绷带,达瑟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了。

达戈骂道:“又在装电影里的样子了。”

达瑟认真地说:“不是电影里,而是书里的人的样子。”

达戈轻蔑地吐了口唾沫:“呸!”

表姐用别样的眼光久久看着达瑟,她说:“我接到通知,就要回学校上课了。”

达瑟鸟一样转动着脖子,说:“唔。”

“你没有接到通知吗?”

“接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城去,你回去的时候要来看我啊。”

“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达瑟平和地笑了,说:“不回去了。”他这句话使我的表姐眼含泪花。但这个没肝没肺的家伙说:“你要多留一点绷带给我。”

表姐,起气来,说:“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去死吧!”但临别,还是把药箱里一大卷绷带都留给了他。表姐离开的时候,表情愤怒而又悲伤。但是过了这个晚上,表姐就又兴高采烈了。毕竟,再次离开她以为一旦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的机村,该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一件事情啊!然后,表姐就走了!

大家都想,哪一天达瑟也要离开了。但他自己却一点没有这样的意思。他脖子上扎着一圈雪白的绷带,得意洋洋地用他认为是某本书中的某个了不起的人物的姿态在村中行走。

村里人都不读书,不晓得他是在模仿书中某个角色。但大家都见过林子里的野鸟,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寻找食物,或者为了求偶而不停鸣叫的样子。所以,从这个时候起,他又有了一个外号:鸟脖子达瑟。有一天伐木场放露天电影。新闻简报里突然出现了机村人没有见过的一种叫做鸵鸟的大鸟的时候,很多人同时叫起来:鸟脖子达瑟!

有时,人们会追在他后面问:“达瑟,你的叔叔官复原职了?”

“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他先转过身子,再转动脖子,看那人一眼,然后,又把脖子、脑袋和整个身子转回去,一言不发,背着双手,先把脖子伸出去,然后,才迈步慢慢走开。

他真是懒得跟这些人理论,他正在往公社所在地的镇上去。无论如何,他想要去看看达戈所说的那个新开的书店,他还要在饭馆里去吃一顿饭,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听外面近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而其中的一件两件,说不定正跟样子大变的达戈有关。

还有人拦在他面前说:“你喜欢看书,城里不是有更多书吗?”

他撇撇嘴,绕过这个人,什么也没说。他想,这个从没去过城里的人怎么知道城里的图书馆都搬空了,烧光了?怎么知道树屋上的藏书有多么丰富呢?想到此,他已经行走在村外的公路上了,回头望望村子背后小丘背面那棵大树。树把大半个身子连同他的那些书,藏在小丘背后,只有巨大的树冠伸展在阳光底下。

自从回到机村,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镇上。二十多公里的路,他走了很长时间。汗水浸到伤口上,有针刺一样的痛感。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使他脑袋发晕,倒是伤口的刺痛让他保持了清醒。终于,风送来高音喇叭里高亢的歌唱声,他抬眼看到了镇子上错落房顶上那些灰色瓦片和飘在这一片灰色上的几杆红旗。

他直接就去了书店。

书店门口上方竖着四个铁皮镶成的红色大字:新华书店。每个字都有半个人的身量,几个字互相又站得很开。他晓得,这几个大字是毛主席写的。所以,下面的店面也就不能窄于这几个大字所占的宽度。但是店里很多架子都空着,架子上的书大概也有四五十种。主席的红色的书,马恩列斯烫着金字的棕色的书。他从这个门进去,没有稍停一下脚步,就从另一个门口出去了。踩着泥泞的街道,他绕到了书店的后面,果然看到了达戈所说的洞开的窗户。他个子高,只是稍稍踮了踮脚,就把脑袋伸了进去。他看到了很多的崭新的书。窗户下面那方阳光里,那些书面上的金字闪闪发光,和摆在店里的那些书一模一样,他缩回脑袋,嘴里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书,在这样一个地方三百年也不会卖光。

他说:“呸!”他骂给他带来关于书本消息的达戈是个傻瓜。

然后,他按事先的计划到饭馆里去喝上一杯。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在那里被达戈灌得烂醉。如今,他也多少有些酒量了。再说他也不全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像那些酒鬼们开脱自己时常说的那样,“支起耳朵,听点消息。”食堂中央烧了一个大铁炉子,整个人还是像掉进了冰窖一样,但他还是坐了下来。他甚至自顾自地哼哼着:“听点消息,听点消息。”每哼哼一声,他的口里就冒出一团白烟。一个围着一张僵硬而脏污的围裙的家伙过来了:“快说,要点什么?”

达瑟还在摇头晃脑:“听点消息,听点消息。”

“什么什么?”

“哦,酒,有肉的菜。”

“有钱吗?”

“有。”他掏出一张五元面值的钞票。

“还有米饭。”他又掏出了粮票。迄今为止,他还算是国家的人,还有人从学校给他寄来每月的津贴与粮票。

酒菜上来了,酒精使血液在暖和过来的身体里畅快地奔跑起来。他的心情与身上的器官都变得轻盈而敏锐了。他端坐在那里,耳朵却在捕捉来自别处的声音。饭堂里除他之外,只有两张桌子上有人。一张桌子上是十多个伐木场的造反派,他们兴高采烈,话题都是斗人、烧书的经历。这伙人不时的哄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大笑。

再一桌只有三个人,牛毛织成的褡裢放在旁边,三个来自附近村寨的乡下人,沉默不语,他们喝酒,只是想使心与身子都暖和一点。

达瑟自己喝了一口酒,笑笑,想:“看来没有他的消息。”这个他就是达戈。他相信达戈在离开机村的这段日子里,肯定干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可一直为朋友悬着心呢。

门又被推开了。几个卡车司机闯了进来。看那几个家伙被店堂里的冷气弄得身体猛然颤抖,同时脸上现出猝不及防的吃惊的神情,达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冰冷的空气加强了笑声的突兀感。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向了他。

他看到自己的笑声并没有飞到那些人跟前,飞到半路,就结成冰跌落下来,碎了一地。

他坐下来,脸上浮上漠然表情。

那些人齐齐地看了他一阵,看得木然无趣,回头又忙着鼓捣自己嘴巴上的事情去了。

那几个卡车司机也要了酒菜,开始交换各自在长路上的见闻。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他们说得很热闹,但没有什么是达瑟感到兴趣的,于是,他的耳朵差不多都关闭起来了。就像一只猎犬准备睡觉时,那支棱着的耳朵就软软地垂下来,半掩住了敞开的耳洞。但就在这时,他半睡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村子的名字:惹觉!

他一下就惊醒了。他恍然回到几年前,就在这个饭馆里,那个一身旧军装的生气勃勃的家伙对他伸出手来,热烈地说:“认识一下,我叫惹觉·华尔丹。”

听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处在那种漠然的,跟这个世界隔着层什么东西的状态中了。听完故事,他出了饭馆就往回程的路上走。只是来时的那种劲头没有了,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好像不是他的脑袋而是他的双脚在思考。太阳下山了,群山浓重的阴影投射下来,他也没有加快脚步。风嗖嗖地吹起来,林涛声轰轰然涌动着,他想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一点,但脖子被那圈绷带托住了。

他好像听到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走快一点。他大声地说:“走那么快干什么?”话刚到嘴边,就给强劲的风吹走了。

他又大声喊起来:“要那么快干什么?”

这一声,他没有喊完,一股风灌进嘴里,和那些声音一起倒灌进肚子里去了。

当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安静的夜降临了。四野里声音四起。鸟在巢中挪动身子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解了冻的树拼命向地下吮吸水分的声音、树木正在膨胀的身体撑裂树皮的声音,河边的柳树芽苞破裂的声音。在这些细密的声音中,他的脚步加快了。不知不觉间,他就走进了村口。甚至没有看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个人说:“多好听的声音啊。”

“是,好听的声音。”他口里下意识地应和着,脚步却没有停下。

那个声音又说:“好小子,真还有点派头啊!”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正是这分陌生让他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转了转缠着绷带的脖子。那人打亮了手电,光圈从他头顶滑下,最后停在他的绷带上。那人笑起来:“年轻人,这东西该换换了,再脏,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他认出这个人是谁了:“格桑旺堆。”

“很好,你是惟一一个直接叫出了我名字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该叫我大队长还是叫我名字。就连索波这个过去那么厉害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达瑟说:“你明明就当不成大队长了嘛。”

格桑旺堆笑了:“说得是啊!”

接下来,至少达瑟就觉得没话要说了。要是这时候非要没话找话,他就会脑门子发紧,口里发干。他拔脚准备离开,但格桑旺堆一把攥住了他:“年轻人,等等,我听说你不打算回去复课上学了?”

达瑟说:“是,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我喜欢读书,我在学校里巳经学会自己读书了。”有一句话,他觉得不值得说出来。那就是回到学校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书好念。但他想,格桑旺堆又没念过书,怎么对他说得清在学校没书可念是什么道理呢。于是,他带着一种颇为骄傲的心理缄口不言。

格桑旺堆说:“你该放心回去,你的叔叔已经解放了。”

叔叔这个字眼让他想起一个穿干部服的胖子,这个人就是他的叔叔,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一个无法熟稔起来的形象。他刚进民干校的时候,星期天,叔叔派勤务员开着吉普车把他接到家里。叔叔灿烂地笑着,把他推到一个又一个人跟前:婶婶、姐姐、哥哥、妹妹。婶婶好一点,姐姐哥哥妹妹摆着高傲的表情,只等介绍完毕,就一哄而散,蹿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剩下他冷冷看着尴尬地微笑着的叔叔。

叔叔曾经说:“妈的,管一家子人,比管十个县还麻烦!”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叔叔站在台上,满头汗水一脸惶惑接受批斗的样子了。达瑟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常常也是那样一种茫然空洞的神情。他说:“妈的,真是一家人啊!”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些场景的时候,格桑旺堆又对他说:“你不知道你的叔叔已经被解放了。”

“解放?我们不是早就被解放了吗?他自己也是解放军,解放军还要别人解放吗?”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他又当官了!我能放出来,多亏他说了好话!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以放心回城里读书去了!”

达瑟没说什么,呵呵笑笑,就要离开了。这时,山上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两个人都侧耳倾听。先是听到四野宽广无边的寂静,然后,那个苍凉而愤懑的咆哮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两人都听清楚了,这是一头熊的声音。

格桑旺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冤家熊。”

机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头熊的故事,他曾经打过这个熊两枪,但这两枪只是把熊变成了一个瘸子,而没能要它的性命。从此以后,这头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里照面,他也都没能取得它的性命。这样,一头猎物与一个猎手之间,一种奇特的关系就形成了。这种奇特的关系,机村人名之为冤家。在这种关系中,猎物成为英雄,而猎人从此把这猎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个象征,永远背负的一种不祥之感。

格桑旺堆说:“妈的,老子刚刚回来,它就出来了。”确实,这头熊的冬眠结束得太早了一点。

“你那头熊总端着那么大的架子,不会急急忙忙第一个跑出洞来。”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说:“它老了,身子骨不行,熬不住了。”他那口气,像是在说一位老朋友一样。熊又叫了两声。达瑟注意到,熊每叫一声,格桑旺堆的身子都要颤抖一下。

达瑟刚张开嘴,就觉得自己说了错话,但他还是让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了。他说:“大队长不要害怕。”

格桑旺堆叹口气:“我不害怕,只是我知道,我的日子近了。我在监狱里就想,这个冤家不知要等我多长时间,我都怕它熬不到我回来。看来,它确实熬不了多少时间了。”

然后,格桑旺堆冲着被星光勾勒出隐约轮廓的山坡与树林,嘴里发出了熊的唯哮声。那声音,同样显得苍凉而愤懑。但林子里没有传来那头瘸腿的熊回应的声音。“我想跟你说说达戈……”

格桑旺堆挥了挥手,“哦,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天神下降也不能帮他。”然后,他就转身消失在黑暗中了。

达瑟呆立在冷风中,觉得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他想,干什么要流泪呢?这么一想,更多的泪水流了下来。哭什么呢?他真不知道。他就这样流着泪水,径直穿过村子,爬上了树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满耳都是土地与树林从漫长的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的声音。那是紧密的东西松弛开来的声音。是万事万物共同发出的细微却普遍的声音。他没有打开那些紧锁了一个冬天的箱子。这时,他做出了决定,要去城里看看。他下了树屋,推弁了达戈的房门。他告诉达戈自己准备回城。达戈眼里燃起了特别的亮光。

“那就是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达戈有些激愤地说:“你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家伙,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是回来了,回来了,结果还是要离开!”

达瑟还是不说话。本来,他想对达戈说:“你回家的时候,杀了人了!”但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来,他只是说,“我说不定也会回来。跟你一样,你不是也回来了吗?”

达戈的眼里露出了凶恶的光芒,声音变得铁一样坚硬而冰凉:“你是说我不该回来?”

达瑟笑笑,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达戈追了上来:“伙计,都说你叔叔官复原职了,求你让他帮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团去吧!”

“好吧,”达瑟没有转身,他说,“反正你也得不到她了。”他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伙计的日子长不了了。想到这里,他攀住了扶在他肩膀上的手,说,“好,你等着吧。”

“我等着!”

达瑟,这个家伙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

“你真的要等着我从城里回来?”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怕你等不到啊!”达瑟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他肩膀上的手抖了一下,随即,那手很重很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他晓得朋友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只要你还回来,我无论如何都等!”

达瑟再说话时,已经带着了哭腔:“妈的,你这个家伙!那我现在就出发!”

说完,他转身就往村口在星光下有点发白的大路上去了。

达戈追上来,说:“伙计,有件事情,我该让你晓得。”达瑟转过身来,伸出手指竖在嘴上,说:“等我回来吧。”

“那你要快点!”达戈这么说时,感到滚烫的眼泪就要冲出眼眶了,达瑟却头也不回,很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迷蒙的星光轻纱般悄然无声地悬垂下来,轻纱后面,才是夜那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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