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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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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得好快啊!

融雪水使村里村外的道路变得一片泥泞。走不出几步,鞋上就裹满了黏稠的泥浆,脚步变得沉重缓慢。但只要待着不动,马上就感觉到初春天气的美好了。阳光带来越来越多的暖意,积雪飞快地融化,所有地方,都有潺潺水流的声音,空气里充满了湿润清爽的水气。

代理大队长索波开了一个会。在会上他讲,今年春天来得快,正好趁出不了门的时间收拾收拾农具,雪一化完,地里干爽一点,就该春耕播种了。

下面有人笑骂:“妈的,这么多老庄稼把式坐在下面,这种事情用得着你个毛头小子来吩咐。”

索波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气恼了,他笑着说:“要是大家都知道,那就更好了。”然后,他就喊了一声,“散会!”等他立起了身,下面却坐着不动。

他又喊了一嗓子:“散会了!散会!”

“大队长你不讲点什么?”

“我不是讲过了吗?收拾好农具,准备春耕!”

“就是以前开舍讲的那些!工作队也讲过!报纸上广播里也在讲的那些,你是大队长,你不也给我们讲一讲吗?”

索波挥了挥手,说:“今年雪这么大,工作队下不来,没有新文件新精神,让我给你讲什么?”

大家哄一声笑了。有人故意说:“这个家伙,只要不中邪,还是一个好当家人呢!”

索波听了,很受用地一笑,拍打拍打屁股上的灰尘,戴上帽子,起身走开了。

达瑟从来不参加这样的会议。散了会,我急忙赶去向他通报会议内容。他说:“把你小耳朵里听到的都从嘴里倒出来吧。”

这时,他正在树下造一架梯子。

一根修长的杉木被剥去了皮。树干的一面已经用锛子修削平整了。他正用斧子在树干的另一面,开出一个个间距相等的下平上斜的缺口。砍好缺口的树干竖起来,就是一架可以登上树屋的梯子了。这是他每年春天里例行的工作。冬天,他精心藏好书本,用很多的树皮与藤条封闭好树屋后,就把楔在树身上的脚蹬一一毁掉。开春了,要想重新上到树屋,就必须先造一架梯子,才能重新在树身上楔上脚蹬。他的梯子只用一次。然后,他会亲手把这架梯子劈成一堆木柴,背回家里。这也是他在一年里主动为家里做的惟一一件事情。

他示意我帮他把地上四散的木屑收拾到一起。他终于说:“他又讲那些谁都不懂的道理了?”

“其实你的道理才谁都不懂。”

是那个女人突然就在我们背后发话了。这么泥泞的时候,她的脚上却套着一双红色的小羊皮靴子,色嫫现在天天藏在屋子里唱歌。演员需要雪白的脸蛋,所以,她已经不肯轻易出门在太阳地里随意行走了。如果出门,身上总有一些鲜艳的红色。头巾、披肩、腰带,总有一样红色的东西。今天她身上的红色是一双小羊皮靴。

她摆出一种姿势,像电影里的美人一样向着我们微笑。

“呃……”达瑟舌头有些发僵,“我在造一架梯子。”色嫫笑了,跟着电唱机练习那么久唱歌,连笑声也变得那么迷人动听了“谁都知道你在造一架梯子,而且又会马上把它毁掉。”

这句话里包含的讥笑的意味使达瑟清醒过来,不再被她的美色所迷惑了。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为你造的房子都要塌掉了。”

的确,对面房子四壁木头上温暖的棕色开始褪去,泛出一种带着寒意的惨白。屋顶也塌陷进去好大的一角。门廊那里,被旋来旋去的风堆积起了好多的枯枝败叶。

那个中午,达瑟一斧一斧造他的梯子。色嫫坐在枯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所曾经无比漂亮的房子。曾经,这所房子的铁皮屋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而在房子的里面,铺满了柔软而温暖的兽皮。坐了一会儿,色嫫一下子站起身来,大声说:“你们不懂,他就是要让我走上舞台!”

达瑟说:“我给你讲个舞台的故事吧。”

色嫫说:“真的。我看你不像会讲故事的样子。”

“我不会编故事,但见过的事情总还讲得清楚。”

“那你就快讲吧。”

“不要催我,你又不是下一刻钟就要上台表演。”达瑟的故事就发生在他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的礼堂里。舞台是在礼堂的前部凭空架起来的。学校里常常举行晚会。都是有文娱爱好的学生换了漂亮的舞台装上去表演。舞跳到高潮时,姑娘们飞快地摆动裙子,小伙们使劲跺着双脚,这时,舞台的地板便有了空洞的回响,像是大鼓的声音,而架空的舞台下面,就有激起的灰尘,从地板缝里升上来,以比舞台上沉醉的人更为轻盈的姿态飞舞着,被强烈的灯光照亮。

达瑟说:“我闻不得那些尘土,它们一飞起来,我就忍不住咳嗽。”

色嫫十分不满:“这算什么故事。”

“我不是还没有讲完吗?”他说,不是舞台上的人而是那个舞台地板下空洞的部分引起了一些同学强烈的兴趣。每有晚会,便有人预先潜人,直到晚会结束时,才从里面灰头土脸地出来。

“他们看见了什么?”

:“有人说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到跳舞的姑娘裙子底下什么都没穿。”

“达瑟你去过吗?”

达瑟说,他也去过。第一次,上面刚刚开始跳舞,下面的灰尘就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下一次进去,他戴上了两只口罩。这次,灰尘没有再呛住他。他从地板缝里往上看,只看到一些飞快挪动的鞋底和一刻不停晃动着的腿,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达瑟承认,在下面不但直不起腰来,还得小心横七竖八的支架碰着了脑袋。色嫫说,她以后上台要在裙子底下穿三条裤子,看那些家伙能看见什么。

达瑟说:“要是人家自己愿意脱下来呢?”

色嫫双手捂在胸前,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说:“那怎么可能?”

达瑟笑笑说:“反正我是亲眼看见过。”

他说,当他猫腰在舞台底下的时候,曾经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如果下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些东西,那些同学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到地板下来呢?最后,他在舞台深处找到了答案。猫着腰穿过舞台下面,音乐声小,下去,地板缝里漏下来的灯光也不那么明亮了。他还听到了姑娘们压得很低但仍然掩不住兴奋的吃吃笑声。他从地板缝里看上去,是姑娘们气喘吁吁的在换衣裳。腿、腿间的幽暗、晃动的乳房、赤裸片刻又被衣服遮掩的肌肤,他的心咚咚跳动,就像有人用拳头猛砸地板。他移向舞台的左边。这里是男子们的更衣室。漏到地板下来的是烟头上的火星,是粗话与口痰。他们脱去衣服,那软软悬垂着的男人的家伙从下面看上去更加硕大也更加难看。讲到这些的时候,达瑟没有加以一点掩饰,但色嫫却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

达瑟清清嗓子,说,他又往右移,回到女生的更衣室下面,再往右移,却发现了一个更小的房间。

“那就是独唱演员化妆的地方!”色嫫骄傲地宣布。

“我可没有看见什么独唱演员。”达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见两个领导坐在里面抽烟。学校领导和一个更大的领导。更大的那个领导就是我叔叔。”达瑟在那里停留下来,两个领导就那样坐着慢慢吸烟。舞台上一个什么节目演完了,舞台下响一片掌声。掌声还在噼里啪啦响着的时候,最漂亮的那个女演员进来了。学校的领导却消失了。

舞台上面,鼓声,男子齐舞时的雄健的吼声一阵高过一阵。上面,叔叔跟女演员谈话声却断断续续。只有零零星星只言片语从地板缝里掉下来,被他捡拾在记忆深处。漂亮。好漂亮。不要嘛。摸摸。不嘛。推荐。歌舞团。出名。要。不要。不要。好了。好了。不要哭。好消息。等等,等等。他亲眼看到叔叔抚弄姑娘的乳房。看到他像牲口交配那样,肌在姑娘背上。然后,那个姑娘真的就是离开学校,成了文工团团员。

听着这个故事,色嫫的脸红了,又白了。然后,她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达瑟很笨拙地想去擦掉姑娘脸上的泪水,但她却起身给了达瑟一个重重的耳光:“你叔叔该死!”

达瑟漠然笑笑:“他不是被打倒了吗?”

“你也该死!”

达瑟更加漠然地说:“那就来打倒吧!”

色嫫哭着慢慢从我们身边走开。达瑟对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我说:“就是那个到了文工团的姑娘,后来在批判会上,把我叔叔打得好狠啊!吱哇乱叫像个发情的母猫!”

听到这话,已经走开的她回过身来,说:“活该!”这时的她已经破涕为笑了。然后,她的身影便转过小山丘消失了。

达瑟继续做他的梯子。木茬大片大片地从斧子下飞溅而起,新鲜的松香气布满四周。这时,色嫫又跑回来了。她喊道:“来人了!”

达瑟拉着我扔掉斧子跑到小丘顶上。安静的村子骚动起来。整个冬天,机村都像被外界遗忘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来。过去,一到冬天,工作队就进村来了。几个月时间,村民们无事可干,正好集中学习、斗争和批判。但恰恰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机村渡过了一个安静无比的冬天。连旁边正在修建伐木场的人大部分也都撤走了。剩下几个留守人员也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干。

看看村子里一下子就骚动起来的人群,就知道,机村人被这么长久的安静早就弄得不耐烦了,机村人已经不习惯这种亘古而来的宁静了。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说,几百年前,机村曾经遭到其它部落的围攻。这些围攻的部落人数众多,占据了机村四周的山野。但机村人当时的头领非常富于智慧,他让人数有限的机村人一刻不停地在村子里四处奔走,交替着不断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士气高昂人多势众的印象。然后,再通过和谈解除了围困。现在,从村外的小山丘顶上看下去,村子里的情景正像是这个故事在重演。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聚集又散开,散开又聚集,跑到高处张望,又从高处下来向下面的人传递消息。

但是,远处的道路上,还是没有人影的出现。

达瑟问色嫫:“你看见鬼了吧?”

“我听见下面有人喊山外来人了!”

“你在等接你去歌舞团的人吧?”

色嫫没有说话,但她眼里焦渴的目光,要是一直投射在一株树上,一定会使那株树燃烧起来。

而从山上看下去,我们的机村像一个受到惊扰的蜂巢。

终于,在斑驳萧瑟的雪野尽头出现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身影。当那个身影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了。而这个人影也在望得见村子的地方停留下来了。他站在公路接近村子最后一个弯道弧度最大的那个地方。有些西斜的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使他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单。阳光的勾勒使人可以看出他肩上挂着一副褡裢,右手拄着一只细长的棍子。他站立了好一会儿,才又迈开步子往前走动。他的身影,他的步态,都太熟悉了。

达瑟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是惹觉·华尔丹回来了?”

色嫫问:“谁?”

“就是那个爱你爱成了傻瓜的达戈啊!”

色嫫一下子脸色发白,坐在了地上。她说:“不,不,他这样的男子汉做了事情就不会回头。”

说话间,那个瞒跚的身影已经走近了村口。在那里,他再次停留下来。这时,村子里的人突然向村外涌去。他们喊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格桑旺堆!”

“大队长回来了!”

大队长回来了!格桑旺堆回来了!达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说:“好人好报,好人好报,格桑旺堆大叔回来了。”然后,这个平时对任何事情都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家伙两只手紧攥着被融雪水浸润的枯草,通红的眼里慢慢溢满了泪水。他说:“妈的,他们也知道他是好人,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了。”

色嫫的眼睛也泛起了泪光。她说:“达瑟,你说,达戈也会这样子走回来吗?”

达瑟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他说:“你不能问我这,的问题。在民干校的时候,哲学课老师说,哲学就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晓得吗?我就是那个哲学。”

说到这个他自己也似是而非的话题,达瑟自己是很得意的。

这天晚上,冷落许久的格桑旺堆家门庭若市。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能走进格桑旺堆的家门。他刚刚走到村口,望见那么多人向他奔跑而来的时候,就摇晃着身子倒在地上,昏过去了。从那个时候,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在了他家的庭院里,等候屋子里传出这个人的消息。但屋子里除了他家里女人又悲又喜的哭声不时响起外,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黑夜降临了,屋子里亮起了灯光。屋子外面寒气四起,白天融化的冰雪又重新上冻了。黑压压的人群也像被冻住了一样沉默不语。终于,索波和几个老人走出了屋子,他袖着手,对着大家说:“都放心吧,大队长醒过来了。”

大家还是一动不动。

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我的表姐。

我对达瑟说:“看,表姐。”

达瑟哼哼了一声,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又叫了一声:“表姐。”

我叫得太胆怯了,她没有听见,她大声对大家说:“他就是太饿,太累,现在缓过劲来了。”

接下来,机村人川流不息,带来各种礼物,堆满了格桑旺堆家的门廊。传统的礼物是茶、盐、猪膘,还有酒,而在这个丰收年里,更是多了成罐的菜油、用土豆从伐木场换回来的大米与白面,甚至有人家把去年大火时偷藏起来的成箱的罐头都搬出来了。每个人都放上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这时,格桑旺堆下楼来了,看着站满自己家院子的乡亲,看着堆满门廊的礼物,他把头紧抵在墙上,带着哭腔说:“我恨过你们,怨过你们,乡亲们,你们这样对我,我觉得我不该怨恨哪!”

这种情形下,有女人马上就哭出声来了。

但有人马上高声制止:“乡亲们,这个时候,该高兴才是啊!大家应该喝酒歌舞啊!”

这时,表姐眼睛看着达瑟,嘴里悄悄告诉我:“达戈!达戈也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格桑旺堆说的。他们两个一路回来的。”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达瑟。

达瑟正在为自己拿不出礼物而羞愧,听了我的话,便在人丛里寻找:“达戈,达戈在哪里?”

没有人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达戈。

这时,美嗓子色嫫唱起来了,她唱的还是那首最爱的那一首:

阿哥,你何需说,何需说,

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只能唱一支无字的歌。

为了我的歌,

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歌声里,人们手拉手,绕成了一个圈子,跳起了舞蹈。色嫫歌唱,人们舞蹈直到月亮从东山边上的薄云后升上天顶。人们好久没有这样欢舞过了。现在,大家都手拉着手,节奏悠缓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体像被风吹拂的树那样轻轻摇晃,吟咏一般的歌声像朦胧的月光行走在树梢之上。然后,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跟着快起来,所有相互牵引着的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水,都传导着温暖,舞蹈的人们时不时憋不住发一声喊,这时,映在井泉里的月亮会颤抖一下。

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格桑旺堆身体虚弱,面前摆着一碗热酒,倚在门廊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欢舞的人们。

达瑟离开欢舞的人群,踏着月光去找他的朋友。他说:“我晓得你这个家伙去了哪里。”

达瑟赶到时,见达戈正动作利索地撬掉钉在门上的木板。

门打开了,稀薄的月光先于两个人进到了屋里。月光只是进去了一点点,走到火塘下方就停住。达瑟往月光那边的黑暗里伸了伸脚,但很快就缩了回来。他转过脸来看着达戈。达戈一伸脚就走进去了。

在黑暗里边,他说:“进来吧。”

达瑟伸出脚,在空洞的黑暗中试探一下,也进去了。

“坐吧。”

“我没地方坐。”

“将就一点,直接坐在地板上吧。”

“连块垫屁股的皮子都不给我?”

“这屋子里连半块皮子都没有了。”

“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全都卖了。”

“换钱了?”

“换钱了。”

“你他妈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他妈连一无所用的书都要那么多,钱这么有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该越多越好。”

两个待在黑暗中的人都不开口。屋里太安静了,静到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旷野重新上冻的声音。白天,在阳光下融化的雪与冰重新凝结时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或动物正轻手轻脚从四面八方朝这个屋子走来。屋子里,只有达瑟粗重的呼吸声。而达戈只要愿意,连呼吸都可以屏住很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一样。

“奇怪,我怎么有些害怕呢?快把火生起来吧。”达瑟说,“妈的,你像一根冰柱一样散发着冷气!”

火苗从火塘里升起来,达戈侧过被火照亮大半的脸:“你说我是个死人?那我就算是个死人吧。哎,伙计,你的书上谈过这些事情没有。”

达瑟伸出手来,笼在火苗上:“春天来了,我明天就上树打开书屋,我给你翻翻看。”

达戈笑了:“算了吧。你那些书只把世上有的东西画在上面,一点也没有人不知该怎么办时想要的道理!”达戈笑着,把被火光照亮的脸又转向黑暗,“伙计,我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我又跑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的房顶都塌了。”

“回来就好,你以为一个人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他猛然一下转过脸来,火光再次把他的脸照亮。达瑟看见了他凶恶的眼光,扭曲的脸孔。

“你的脸?”

“这么有学问的人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鼻梁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达戈举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错着几条刀疤。他张开手,两根指头没有了。

达瑟声音沙哑:“谁干的?”

“你是想要帮我报仇吗?你没有这个本事,还是不问这种没用的话吧。”达戈的脸变得冰冷僵硬,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好伙计,要不要脱下衣服看看我身上其它地方的伤?”

“在这里好好的,你跑出去干什么?我们不是都从外面回来的吗?”

“我是来找我的爱情!你他妈拿些破书躲回来,能跟我比?你拿着几本破书,这个不能,那个不能。不能打猎,不能砍树,不能杀那些该死的猴子!告诉你,我惹觉·华尔丹都干了!老子什么都敢干!”

达瑟只感到背上发冷:“你干了什么?”

那张被刀疤扭歪了的脸朝他逼过来:“你真的想知道?”

达瑟眼睛一眨也不眨,点了点头。

“我弄不懂你他妈是个什么人,该害怕时你又不害怕了。你不害怕也就用不着告诉你了。”

“你干什么了?!”

达戈笑了,伸手抱住了他朋友的肩头,使劲摇晃:“好伙计,老子什么都没干,告诉我,你想念我吗?”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达戈语含悲凉:“要是我没有死,不来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哦,要是色嫫不离开我,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但她想在舞台上,想在收音机里,想在电影的新闻简报里唱歌,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只好把别的事情了结了。要是这个世界不把最好的东西给我,那我就至少该把最坏的事情做个了结。”

“你肯定干了什么!”

“反正你的木头疙瘩脑袋喜欢琢磨事情,那就慢慢琢磨吧。”达戈的心情转眼间又好起来了,他说,“看来,这个屋子需要好好收拾一番了。问题是,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吃好喝的?”

犀子空空荡荡,风在屋顶上呼呼地来来去去。显然没有他所说的那些东西。达瑟想起树屋上不仅藏有书,而且还有一些肉干,甚至还可能有一瓶酒。肉是达戈送给他的。酒是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叔叔送给他的。叔叔说:“外国酒,你看看这是外国的白兰地酒!”

达瑟说:“可我的梯子还没有造好。”

达戈说:“不是每个人上树都要一架梯子。”

但达瑟坚持要把梯子竖起来。这并不难办。但他上到一半,上面,就没有踏脚的梯级了。他停在半空中,看着达戈盘着腿,从树干上直接上去了。他扒拉开封住树屋的树皮与枝条,冰雪噼里啪啦掉下来,打得达瑟站在梯子半腰吱哇乱叫。达戈把绳子垂了下来,把达瑟吊了上去。

达瑟不要达戈动一指头自己的东西。肉干就在书堆中间。但找出那瓶白兰地,确是颇费功夫。直到打开最后一只箱子,才把那瓶酒从书堆底下扒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差不多都冻僵了。但这带着陌生而奇怪味道的酒,加上火塘里的火很快就使两个人的眉眼重新生动起来。烤肉干的香气更增添了两个人的愉快心情。

“达瑟,我给你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达瑟把一口酒含在嘴里,反复品味,脸上的表情却懒懒的:“对我来说,无所谓好消息,也无所谓坏消息。”

“不想听?”

“你叔叔又当官了。”

“他就是当官的人,不当官他能干什么?”

达戈把一口酒咽下肚子里去,说:“嚯!还有一个消息你肯定爱听!我发现一个地方有书!”

“什么地方?”

“镇上。他们开了一个书店!”

“我没有钱。”

“谁说要钱了?你这个木头脑壳。”

达戈回到村子前一天,在镇上闲逛,正无处可去,发现书店背后一间房子窗户上没有玻璃,洞开的窗户中有野猫出人。他钻进去,发现是书店的库房。里面堆的全是书。他把这事跟书店的人讲,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眼皮也不抬,说:“里面要是吃的穿的,你来报告就对了。书,在这个鬼地方,谁稀罕!”

“里面堆了好多崭新的书!”达戈强调说。

不想,达瑟却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你没看过我的藏书吗?我可是没有带回来一本崭新的书。”

“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难道书偏偏要旧的?”

达瑟露出了有些狡猾的笑容:“伙计,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句话很反动,要是有人斗争你,可不要揭发是我教你的。”

达戈的脸阴沉下来,话锋像门外屋檐上挂着的冰凌,一样闪着寒光:“斗争?你想斗争我吗?”他左手一抬揪住了达瑟的领口,同时,右手已然从腰间拔出佩刀,凉浸浸的刀尖顶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却如火苗拂过他的脸颊“斗争?斗争?谁要斗争我?你们不斗争就不能活吗?你们就是为了斗争人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吗?”

他的眼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陌生而疯狂的神情,好像眼前这些人,这些事,都属于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陌生世界。而在达瑟看来,他的眼睛一旦换上了这样仇恨而疯狂的光芒,他整张熟悉的脸,连同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无比陌生了。达瑟很奇怪自己并不害怕,他的口气也变得冰冷:“你想杀死我吗?”

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用某本书里一个人的口吻在说话。在那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有很多学问的人。而那些拥有刀剑的人总是害怕他。所以,这个人需要常—常用超常冷静的口吻问这些人:“你想杀死我吗?”在这本书的故事里,这个人的问话常常是连着的两句,下一句是:“你们以为能把我跟我心里的想法一起杀死吗?”

但是达瑟脑子不好,喜欢书,又不能读懂太多,所以,他记不起这个故事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更记不起这样的问话一共有两句。但他知道达戈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颤抖使刀尖轻轻扎破了他的皮肤。那种凉爽的,又有些灼热的感觉非常奇妙。然后,一条细细的血流便顺着刀上的血槽,慢慢淌出来了。

流血使达瑟感到非常快意。而在他的脑子里,一本一本的书页在自已翻动,寻找与眼前情形相对应的场景。最后,他叹了口气,脑海里一本本翻过的书中没有相关的描写。血还在慢慢顺着刀身流淌,他背上有些发凉。

血流过刀身,流到达戈手上。他的手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刀子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了。看到达瑟脖子上的血迹,他害怕了:“我知道是我干的。”

本该鲜红的血在灯光下却那么乌黑,血流慢慢虫子般蠕动,但达瑟并不去管。他显然找到了书中那些贤哲一般的感觉,他说:“是啊,我看见了,就是你干的,可是现在你害怕了。”

达戈拿起刀子来,用衣袖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他说:“我不是害怕杀人,但如果杀了兄弟你,我才会害怕。”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只杀该杀的人,你这个书呆子脑子糊涂但心地善良,我杀你干什么?”

说完,达戈撕了件衣服替他扎住了伤口。

包扎伤口时,达瑟手上沾上了一些自己的血。他把沾血的手举在自己眼前,有些虚弱地说:“我好像要昏过去了。”

达戈说:“那你就昏过去吧,反正我担保你死不了。”达瑟说:“我有点喘不上气来。”

达戈笑了,说:“你去死吧。”

达瑟用一只手拉着缠在脖子上的布条,确实觉得喘不上气来。他放在树屋上,装在四角包有铁皮的结实木箱里的那些书,在脑海深处又噼噼啪啪翻动起来。他在里面找到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一些了不起的人在临终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宽恕你。他看到了那一行字。甚至看到自己蘸着口水翻书时,脏指头在这行字上留下印迹,但到他口中一说,却变成了:“我不怪你。”然后,就一歪脑袋昏在了达戈的怀里。

达戈坐在火塘边,四野里静悄悄的,再仔细倾听,四处正在传来白天融化的冰雪重新上冻的细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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