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监狱的危险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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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应泉被加刑,在监狱严管队待了几个月,在严管和集训期间,没再违反监规队纪。严管监区向狱政科写了解除吴应泉严管,分入生产监区劳动改造的报告。报告送到狱政科科长杨灵手中。杨灵对吴应泉知根知底,心想:下监区也不能便宜这小子,让他在监区劳动改造,就在报告上签字:“同意严管监区意见,分铸造监区劳动改造。”

铸造监区是搞翻砂铸铁件的,是与机械厂配套的监区,如今停产了,各监区自己找活干,只要完成监狱下达的任务,多数监区都承担材料加工,干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

吴应泉听说分到其他犯人都不愿意去的铸造监区,别人嫌那里黑、重、粗,干活又脏又累,但吴应泉不嫌,这并非他悔悟,他知道,铸造监区新任监区长是他在沙拉分监时的老监区长,省一监唯一的铁哥们嘎鲁也在铸造监区,他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罗耘那晚被铁剑支开,就是怕祸事缠身,坏了他的大事。罗耘趁着混乱冲出门,一夜没睡,等铁剑发信息过来,看情况咋样,但一宿也没收到铁剑的信息。他拨铁剑和陈松的电话,又总是无法接通。直熬到天亮方晓铁剑回来,知道没有多大危害。监狱不知罗耘参与斗殴,监狱党委的任命下了,任命罗耘为铸造监区监区长,同时还被任命为铸造监区党支部书记。

罗耘上任不久,铁剑在维多利亚咖啡厅斗殴事件被监狱知道了,分局往监狱政治处发了一封函,函上说:

铁剑在维多利亚咖啡厅酗酒斗殴,造成极坏的影响,有损人民警察的声誉。派出所调查期间态度不好,本应行政拘留,但都是警察,且斗殴中对方亮出了凶器,希望监狱党委教育处理。

政治处火急火燎给监狱长梁翼汇报,气得梁翼吹胡子瞪眼地骂道:“铁剑这小子平时就是一块榆木坨,不声不响的,追捕有两刷子,但惹事也不含糊,档案中有立功的材料也装有处分的材料,要生在战争年代,他就是一匹牙尖齿利的野狼。分局都来函了,还在狱政科干不适合,放他下到监区去吧!”

主任去找杨灵,一听说把铁剑放下监区,杨灵来火了:“铁剑是狱政科骨干侦察员,刚抓回逃犯吴应泉,功没立上又要下放监区,滑稽。真是狡兔死,走狗烹,谁能保证监狱就不跑犯人了,不就打架那点屁事嘛,一纸空文你们就当令箭,公安局咋了?他还求老子收犯人嘞,我找监狱长说理去!”杨灵冲着主任横三竖四就是一顿。

“你别找了,我哪做得了主,这是梁翼的决定。”主任声音压得低低地回道。杨灵一听是梁翼的决定,不敢吱声了,只是嘴上叨叨道:“铁剑走了,我科里的工作咋办,他的那块交谁管呐!”主任找到铁剑传达梁翼的决定,铁剑胸有成竹似的,对着主任和蔼可亲地说:

“没什么,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都是小列兵,在哪儿干都一样!”主任又说:“好,君子坦荡荡,你说到哪个监区?”

铁剑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工作都一样,去最艰苦的监区吧!”

主任知道铁剑是乱调侃,微笑着说道:“那就到铸造监区报到吧!”

吴应泉不是把刑期坐短,而是把刑期拉得老长,他原来就十余年刑,这次犯抢夺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加之脱逃罪两年,合并执行期超过二十年。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之规定,数罪并罚超过二十年的,合并执行二十年。

省一监对吴应泉来说,是新环境。它不像沙拉分监,煤矿、硫黄矿都没有围墙,脱逃的机会多多,其他监狱农场劳改也在荒郊旷野,犯人都在田野地里劳作,一个民警要看几十个犯人,只要有人想逃,机会有的是。可现在变了,省监狱局陈跃决心很大,提出了三个转移,也就是“大墙外劳动向大墙内转移”、“分散关押向集中关押转移”、“井下劳动向井上转移”。这是监狱史上划时代的,许多矿山农场监狱都想不通,说:“矿山托管了,那么多犯人无事干;农场土地荒芜了,工人咋办?”陈跃在监狱工作会上强调:“三个转移是新时期监狱工作的伟大创举,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矿山托管,农场承包给企业,犯人进监搞原料加工,劳动力是资源,就看你怎样占有它。一个犯人多少加工收入,党委正在研究,到年底对监狱长进行考核,执行好的给奖励,监狱设立年终考核奖。”

监狱工作会一开,所有犯人都从大墙外收入大墙内,斩断犯人逃跑这条路。如此一来,监狱长们都往沿海跑,找项目拉外协,寻找加工客户。

省一监以机械制造为主,早就放弃了老产品,大搞“三来一补”,效益也好。铸造监区是机械制造配套产品,虽说黑、大、粗,但任务总是干不完。

吴应泉下到监区,被分在翻砂分监区劳动改造,这翻砂分监区是铸造监区最累的一个分监区。

吴应泉正在翻砂车间干活,罗耘下到车间,陪着罗耘监区长来的民警不断介绍翻砂车间的情况,罗耘一眼瞅见汗流浃背的吴应泉,便指着吴应泉向直管民警说道:“吴应泉是我和铁剑追捕归案的历年逃犯,下到翻砂分监区表现好吗?”管理民警回道:“来这几个月,表现好,学习认真,劳动肯出力,没有什么违规迹象。”

“要对他加强改造,他是一个脱逃成性的犯人。”罗耘又说道。“请监区长放心,省一监围墙套围墙,内外围墙都有电网,他插上翅翼也飞不出去。”民警回道。罗耘走到吴应泉身边,问道:“吴应泉对法院的判决有异议吗?”吴应泉正干活,猛一问,让他心一惊,抬头一看是监区长罗耘,立正答道:

“报告监区长,法院判决是准确的,我没异议。”

“那就好好改造,甭又生出脱逃的念头。”罗耘又说道。

“是,我一定改头换面,痛改前非,努力改造,重新做人!”吴应泉又回道。

吴应泉两次脱逃,第一次让监区长周世恒下台,第二次让罗耘的职务甩掉好几年。他们都是从沙拉分监过来的,彼此清楚。罗耘听吴应泉答完,扔下一句:“只有好好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说完又对直管民警说道,“我还要到其他分监区。”走出翻砂车间。

铁剑下到铸造监区,罗耘知道他是为自己背的过,委屈了铁剑,但从沙拉分监到省一监狱政科,从岗位大练兵到长江的采砂船上追捕吴应泉,他们像兄弟一般,罗耘比铁剑长几岁,彼此间互相尊重。

铁剑一到铸造监区,政治处送铁剑报到的民警一走,罗耘就问道:“兄弟,铸造监区的工作,最好是三大干事,干啥都行,咱俩谁跟谁,好说。”

“三大干事都有民警,我去把别人挤走,太不地道,还是下到分监区吧!这样更现实些。”

“这有啥,你选上哪个位置,就上哪个位置,你是机关来的,又是为我挡箭,才落此下场,咱俩从沙拉分监一路走来,这点事算啥?”罗耘总觉欠铁剑一点什么东西,欠啥,他说不清,情义无价,他知铁剑是重情重义的汉子。“挤别人位置总不好,我已是一泓水中的小鱼,咋整也长不大了,还是到分监区直管犯人踏实。”铁剑回答。“你执意要到分监区,那就去直属分队吧,管杂工,管锅炉房,就像在采煤监区管杂工一样,轻松一些。”罗耘说道。

嗄鲁劳动的锅炉房与吴应泉劳动的翻砂车间近在咫尺,但吴应泉进嘎鲁的锅炉房是到铸造监区三个月之后的事。虽说吴应泉也知晓嘎鲁的工作,但刚来到监区,只能当一只毛毛虫,慢慢对周围的环境、人物熟悉之后才能放松脚步,还要争表现。虽说监区长是沙拉分监采煤监区老领导,但其他民警,吴应泉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谁。况且要得到民警的信任,表现至关重要。

那天,趁休息的空隙,吴应泉四处瞅瞅,见大家不在意,身子一晃,来到嘎鲁的锅炉房。嘎鲁正和鲁壮壮闲聊,锅炉房火正旺,嘎鲁仿佛预感有人来一般,早把锅炉里的煤添足。鲁壮壮刚来,吴应泉就推门进来了。

在铸造监区,他们常见面,但在锅炉房见面,这还是第一次,吴应泉也认识鲁壮壮,但没有更深的交往。在犯人中,不知心不说话,谁都知道,监狱民警在犯人群中设有耳目,稍不留意,秘密举动变得不秘密了。

嘎鲁见吴应泉推门进来,忙说道:“坐下喝水!”吴应泉亦不客气,挪条小凳子坐下来。嘎鲁忙递上茶缸,那茶缸是白瓷的,但边沿被茶垢结痂成褐黑色。吴应泉接过茶缸,瞅瞅鲁壮壮,眼投去疑惑的目光。嘎鲁知道吴应泉的心思,忙介绍道:“他就是鲁壮壮,我给你说起过,只不过没有坐下来聊,是我的铁哥们,有话直说不妨,这里说话无耳,有啥掏心窝的话都说,四边都是不透风的墙!”

鲁壮壮听了嘎鲁的介绍,点点头算是回应。吴应泉瞅瞅炉膛,炉膛火红红的,他又抬眼巡睃四周,心想嘎鲁这厮儿混得个好岗位,也许有利。出去,首先要有一个好基础,寻找一个实施计划的眼点,再寻找天造地设的机会。他心想着,便伸手握握鲁壮壮的手,说道:“常在食堂相遇,但不很熟,请鲁哥见谅!”

“嘎鲁常提你,名字都灌进耳朵了,都混出去了,咋又犯事回来嘞!”鲁壮壮知道他的根底,随意说道。

“他娘的,一条小小的采砂船,老板大坨大坨挣钱,我们这些打工者拼命为他赚钱,只得点零头老子不服,抱一坨就犯事了,否则他们抓不了我!”吴应泉所指的他们正是铁剑和罗耘。哪里知道,他早就装进铁剑和罗耘的口袋,只不过是岗位大练兵让他多在外逍遥几天。没想到他见钱眼开,作案后被公安布控,法网神不知鬼不觉就罩在他身上。

“吴兄,我们被关憨了,刑期还有十多年,拼死拼活干也要十来年。他娘的,这牢真难坐。古人说‘生不坐牢狱,死不下地狱’,千真万确。要能出去,老子一天牢也不想坐。”鲁壮壮说道。

嘎鲁的刑期只十年了,而且还有一个劳积,现在烧锅炉,自由,白天躲在这间小屋,每每监区任务重,加班时他就睡这里,小屋里有一间小木床,民警同意安的,他的工作让人羡慕。

“哎,说好混也好混,说不好混也难混,坐牢,坐牢,不坐不劳咋能出去呢?四周围墙电网,壁垒森严,围墙上还有荷枪实弹巡逻的武警哨兵,纵是插上翅膀任你也难飞越。”嘎鲁插嘴道。

“空中不行,不能走地下?地下不行还不能想其他法子?人是活的,总不能任尿憋死,就看你有没那胆,愿长痛还是短痛的问题,只要能出去,外面海阔天空,任你自由自在。”吴应泉进一步煽动道。

“能出去还讲个屁,关键是咋能出去?”鲁壮壮回道。“只要我们三人一条心,谁也不当孬种,办法总是有的。最早半年,最迟一年。狗都有打盹之时,何况人,他防我们千日,我只要他一时,跨过这道围墙,是完全能做到的!”

吴应泉说到此,站起来又说道:“到时间了,我先去劳动,过几天再合计!”

梁翼近来忙于企业的兼并破产工作,如果企业政策性破产成功,一个亿的债务就会扔得干干净净,债权也能收回一部分。所以,他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里一趟,那里一趟,且会议不断,工人的思想问题成堆。金蝉脱壳,监狱企业一破产,依附在监狱躯壳上的企业工人担心无人问津,能买断工龄的成天打着小算盘,看是否划算。虽说监狱和企业要剥离,试点省份已经取得了成功的经验,监狱就是监狱,所有监狱民警都要求正本清源,但几十年的淤积,咋能一下分得干净?

梁翼忙于监狱发展的大事,监狱管理的工作基本压在副监狱长雷湘全肩上,好在还有政委李杰掌舵。李杰早先也分管监狱管理,对省一监的犯人了如指掌。

所以当梁翼在党委会上提出:“政委,我现在抓监狱企业政策性破产,如果成功,监狱企业扔掉一个多亿的债务,监狱和监狱企业都能轻松上阵,这是忙一时、利今后的大事,监狱管理你就费心了,好在你轻车熟路。部里、局里一个‘百日安全’、两个‘百日安全’地搞,关键时刻,要确保省一监万无一失嘞!”

政委李杰分管边缘性工作,诸如政工、劳资、工会、妇联之类,他知道梁翼忙,便坦诚地回道:“梁监尽管放心,我一定配合雷监,抓好监狱安全,确保监狱平安,以推进监狱企业破产、体制改革等工作。”

李杰在党委会上的表态,雷湘全深知肩上的责任重大,虽说作为第一监狱监狱长、企业法人,梁翼是“两个安全”第一责任人,但爱者欲其中,雷湘全对分管的工作恪尽职守,双眸像鹰一般盯着,可细微之处见管理,在监狱改革的大趋势下,监狱安全,省一监不能出大娄子,也表态道:“请梁监放心!我会竭尽全力,虽说一个人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还有近千名监狱警察嘞!”

梁翼知道雷湘全并非只是匹夫之勇之人,敏锐的思想闪着火花,属于只要给他翅膀,就能搏击长空,把困难融进心里,把自信写在脸上,由表及里都充满自信和魅力的那类人,所以,对雷湘全的态度格外在意。

铁剑之所以要来铸造监区,主要原因还是罗耘。在省一监,像铸造这样脏、黑、大、粗的监区,民警都避之不及,铁剑主动要求来,足见其和罗耘“铁”至啥份儿上。作为勤杂管段民警,铁剑很快就熟悉了所管的工作和犯人情况。

下监区不久,铁剑第一次走进锅炉房。锅炉房紧挨着监狱外围墙,按部颁标准,建筑物隔外围墙必须五米,但第一监狱是老监狱,许多建筑物隔外围墙均不足五米。铁剑走到锅炉房,用眼瞄瞄外围墙到锅炉房的距离,最多三点五到四米。锅炉房不大,红砖砌的烟囱高高地耸立着,烟囱冒着青烟。

铁剑推门走进锅炉房,嘎鲁正一铲铲往炉口抛着煤,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脸膛流下,足见在高温下劳动强度之大。嘎鲁一抬头见是铁剑,忙放下手中的活,说道:“报告铁队长,铸造监区杂工段犯人嘎鲁正在劳动改造。”

铁剑在沙拉分监时就认识嘎鲁,那时嘎鲁是沙拉分监刑期最长的犯人。嘎鲁也认识铁剑,知道吴应泉两次脱逃都是铁剑抓回,他原来在狱政科当狱侦干事,现在下到铸造监区,是杂工段的管段民警。犯人称呼民警,都称谓“干事”和“队长”,杂工段只有铁剑一个民警,犯人也只有十来个,大家都叫他铁队长,铁剑也不反对,所以,嘎鲁也这样称呼。

锅炉房属于监狱的危险地带,近来兄弟监狱不断发生“三防”案,通报一个接一个地传达,铁剑所管的杂工组又都是分散劳动,且许多犯人背后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关系犯最易出事。

铁剑瞅瞅这儿,瞅瞅那儿,围着锅炉刚走半圈,在烟囱和锅炉连接处有鸟叫声。他抬头一看,一根细细的铁丝上,挂着一个竹编鸟笼,一只鸟在笼中跳上跳下,那鸟时时想冲破竹笼,飞向浩瀚的天空,“唧唧”的叫声,仿佛是对人无情的抗议。

“谁让你养鸟的?犯人行为规范有养鸟的规定吗?”铁剑指着竹笼,虎着脸问道。

尾随于后的嘎鲁没想到铁剑会围着锅炉检查,没来得及把鸟笼藏起来!他知道铁剑厉害,忙回道:“报告铁队,鸟不是我养的,几个月前,鲁壮壮在围墙边捡来的,刚捡来时,是一只幼鸟,是我帮他喂大的。”

“监狱是犯人劳动改造的场所,不是花圃鸟园,甭说犯人养鸟,民警养的也不行,把它放了!”铁剑严厉地说道。

“铁……铁队,是不是给鲁壮壮打一声招呼,免得他问我要。”嘎鲁声音颤颤地回道。

“打啥招呼,叫放掉就放掉,他问就说我放的,看他咋样!”铁剑回道。铁剑说完,看都不看嘎鲁一眼,又走几步,指着墙上的一些旧铁铲和废铁屑说:“这些废品不准堆这里,收进监区的废品堆!”铁剑说着转过身,见嘎鲁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便吼道:“站着干啥,还不把鸟放了,把铁丝解下来,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嘎鲁先愣一下,嘴中“”地答应,慌忙掏下鸟笼,抽开门。那鸟先是惊恐一下,头不断摆动,眼睛警惕地睁着,当看到抽开的笼门,头往前一伸,张开双翼“噜”一下跃出笼门,向窗外飞去。

铁剑又走几步,不注意“啪”一下,踩在一堆石灰上,他又吼道:“你这锅炉房咋乱七八糟的,石灰都堆进来了?”

“报……报告铁队,这石灰是监区刷房子剩余的,监区找不到存放处,暂时堆在这里,过不久就运走。”铁剑正双脚“啪啪”地笃着地,听嘎鲁说完,他没说什么。

铁剑围着锅炉走一圈,回到炉膛口,炉膛的煤正燃得火红。监区正是大忙季节,杂工段虽说不直接生产,但锅炉铸造等工种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铁剑站在锅炉台问了几句嘎鲁不痛不痒的话,如家中还有啥人,余刑还有多少云云,嘎鲁一一作了回答。铁剑一转眼,望见门后有一间小屋,屋中有一间狭窄的床,一张自拼的小桌上有一盏台灯,一盒带刺的仙人球放在桌上。铁剑陡然间升起一股子无名火,声音尖硬地问道:“谁让你安床在锅炉房,这不严重违反犯人不准在生产车间留宿的规定吗?你看看这房间,已经成了安乐窝,这不和监狱对着干吗?真他娘的乱弹琴!”

“铁队,这是樊队长同意安的,因生产车间经常加班加点,常常回不了监舍,加班熬夜时偶尔睡睡。”

嘎鲁不知铁剑今天遇哪路神仙了,筋膨凸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和他嘎鲁过不去。在沙拉分监,嘎鲁了解铁剑刚硬,是沙拉分监的追捕能手,吴应泉第一次脱逃,正是铁剑只身抓回监狱的。知道铁剑厉害,现在又在他的直接管辖下,心还是有些顾虑,便抬出前任队长,现在已经升为分监区长的樊勤松。

“谁同意的也不行,立即把它撤掉。”说完,他拉开方桌的小抽屉,从里面收出一块小菜板和一把小刀,离开锅炉房。

铁剑下监区一晃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铁剑也很少回家,经常给别人带班,睡在监房值班室。他回家只能睡沙发,睡沙发往往只能睡半拉子觉,好在周瑾已经预订下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这房紧紧挨着香河,隔监狱也不太远,也在城郊接合部。城中的房子往往上万元的天价,周瑾不敢问津,城郊接合部有一半的价差,她先交了百分之三十的首付,其余用铁剑的公积金贷了款,因公积金贷房款利率要低于商业银行房贷,但房子要一年后才交付。铁剑虽说已到不惑之年,但雄性激素还强烈,周瑾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她知道在家没有同房的机会,就在狭窄的服装店安了一个旧皮沙发,白天有客人时就座,每隔几天周瑾就叫铁剑过去,打着铺面的幌子。他们关门后很晚才回家,这让小铁锤猜疑地问周瑾道:“妈妈,你和爸爸在铺面里谈啥,天黑好久好久才回家,有时我等不及都睡了,也不知你们好久回来的。”

“乖儿子,爸爸和妈妈在铺面里谈事,晚了,做完作业就和外婆睡,少过问爸爸和妈妈的事!”每每如此,周瑾便轻描淡写地回道。

一进入年底,监狱里各种帮教活动就多起来,省市关工委、人大、政协及一些社会团体都组织不同的人到监狱帮教。那天,市政协又来省一监开始帮教活动。为帮教面宽一些,监狱破例不劳动,全体犯人都到大操场接受帮教。在大会上发言的两个人都是政协委员,先发言的是市检察院老检察长,他从法律的角度,教育犯人要认罪伏法,痛改前非;第二个发言的市政协委员,是浪子回头今为企业家的方智。当方智走到台上,嘎鲁、吴应泉就认出来了。方智是从沙拉分监出来的。只不过当年的方智瘦小文弱,劳动不咋样,喜欢自学。当时吴应泉就戏谑方智道:“学个,这是监狱,不是大学,再学也当不了秀才,出去了,劳改犯仍然沁透骨髓,谁还用你!”殊不知这小子真能,才几年,不仅打拼成全市有名的企业家,还办起了一所方智特殊儿童学校,专收父母都在监狱服刑子女,现在学校里有上百名特殊学员。方智口若悬河说道: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一看你是不是浪子,二看你是否回头。是浪子你真回了头,所谓金不换,是社会这个大舞台提供的机会多。出监后我也迷惑好一阵,但是我始终相信,是金子,在哪都闪光。但必须从心灵上,从骨子里改恶从善。要相信社会,相信自己,看准正确的道路,九头牛也拉不回,用成就回馈社会,多做善事,洗涤心灵深处的污垢,相信自己能,就能……”

方智在台上讲着,嘎鲁和吴应泉在台下窃窃私语,吴应泉道:“这小子三天不见,真他娘的刮目相看,真牛逼!”

嘎鲁应道:“当年他瘦得像猴精,现在发了,肚子都膨起来,这厮儿是机会好,你我心比天高,命他娘比纸还薄。”

吴应泉对嘎鲁耳语道:“要像他,只有一条捷径,否则,把牢底坐穿,黄花菜早凉了。”

嘎鲁听吴应泉说完,轻轻问道:“哪条路?”吴应泉对嘎鲁又耳语道:“一个字。”嘎鲁又问道:“啥字?”吴应泉回道:“溜!”

报告会结束,市政协给每个犯人都发了一样纪念品,铸造监区把犯人带回监房正布置讨论。嘎鲁和吴应泉被通知接见,接见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智。在接见室,方智正和杨灵、罗耘、铁剑等几个老沙拉分监来的民警谈笑风生。方智见嘎鲁和吴应泉沉重地走来,又笑容可掬地伸出手,和他俩拉拉,摸出中华牌香烟往嘎鲁、吴应泉手中递,一副抽不完的派头。

“看在沙拉分监分上,帮教团走后,方智单独留下来,就是想见见你们。”狱政科科长杨灵对嘎鲁和吴应泉说道。

“是,谢谢科长,谢谢监区长,谢谢铁队长,更谢谢方智不忘旧情!”嘎鲁边头点边回道。

吴应泉此时表现得十分低沉,他进门时目光与铁剑相遇,慌忙压低眼帘,杨灵说话,他都没听清,慌乱中似是而非地回道:“是,我们要好好改造,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嘎鲁又说:“哎,方智给我们沙拉分监露了脸,但我肯定学不到,出去有那个心,可没那机会喽!”

“机会有的是,就看你抓得住不,你不拼命挣劳积,就不可能减刑,不减刑你坐到猴年马月!”罗耘瞪吴应泉一眼说道。很显然,这话不仅说给嘎鲁,更是说给吴应泉听的。

“现在政策好,沿海到处缺劳动力,中国都变成世界工厂了,还愁没工作干?好好干,早点出来,没地方就来我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兄弟我不会亏待你们!”方智信誓旦旦说道。

“哎,方智是沙拉分监里飞出的金凤凰,真是淘尽黄沙金闪光,方智都成了金不换的典型人物喽!”杨灵微笑着说道。

“典型是炫耀,出来这些年机遇好,路走得顺,关键还是在监狱那几年学了不少东西,真是把刑期当学期用。在监狱学与不学没啥意义,但一踏上社会,知识的价值,无处不闪光,多亏沙拉分监这个舞台啊,不怕你有犯罪前科,有一身缺点,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在社会的舞台上花旦、小丑各显其能。但所有的角色都用文化来支撑,没有文化,你武艺再高,本事再大,机会来了都会溜走。有些机遇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赳赳武夫,难成大气候也!”

方智神采飞扬,有得意后的夸夸其淡,亦有成功者的傲气。但对成功者,翻过来葫芦倒过去瓢,都是他们说的。弱国无外交,贫者气短,纵观当今天下,无不如此。

他们聊了一阵,方智看看表,从怀中摸出一个皮夹,从皮夹中拿出一千元人民币,对铁剑说道:“铁干,给吴应泉和嘎鲁账上各上五百元钱,以表心意。”铁剑接过钱答道:“放心吧!我会给他们上账的。”

方智又对嘎鲁和吴应泉说道:“省一监大到监狱长、狱政科科长,小到监区长都是沙拉分监出来的,你俩在改造中有啥困难都可对他们说,但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鬼乎乎的,尽打歪心眼小九九,给民警出难题!”

方智说完,嘎鲁忙说:“不会的,放心吧!”吴应泉听方智一说,眼珠子贼溜溜转两转,斜一眼罗耘说道:“既然方智提及,罗监区长,调我到锅炉房。锅炉房原本两个人干,犯人满刑后,一直都是嘎鲁顶着,太累了,就这一点小小的要求。”

“这要求还小?那是相对自由的工种,要表现好的犯人才能去,你刑期长,表现嘛,近久来分监区反映还可以,但这不是我监区长能决定的,要看铁剑干事愿不愿收喽!”罗耘知道吴应泉,不敢贸然答应,一脚踢给铁剑。

铁剑知道吴应泉是一个不好剃的头,但管一个是管,管两个也是管,他抬头看看方智,都是老熟人,监区长都讲了,自己不答应情面上过不去,加之现在方智今非昔比,事业上飞黄腾达,政治上是政协委员,经济上富甲一方,不便推辞,只好点点头表示答应。

嘎鲁和吴应泉被送回监房,他们又闲聊几句,方智一定要请杨灵、罗耘、铁剑吃饭,但杨灵和罗耘都说值班走不开,只有铁剑今天不当班,但一个人无趣,方智说改时间再约。杨灵、罗耘、铁剑把他送出监狱大门,给他开车的是一个靓丽的女孩,已经把那辆黑色的宝马越野车开到身前。他向大家招招手,上车扬长而去。

一到年底,各种评审如期进行,监狱的犯人也像囹圄之中的农人,正是收获的时节。嘎鲁因在锅炉房干两个人的活,又没有违规,政治学习、文化课都合格,铁剑在他的评审表上签署“同意给予劳改积极分子称号”上报监区。鲁壮壮这几天情绪不好,原因是劳改积极分子问题。鲁壮壮得了几个月表扬,但中途和犯人打了一架,被罚关了一周的禁闭。按监狱考核规定,当年被关禁闭和送严管集训的犯人不得评为劳改积极分子,这就等于一年干到头,劳改积极分子变成水中捞月。没有劳改积极分子,就不能得到减刑,等于白干。鲁壮壮在犯人小组评审时被刷下来,所以眼里含着泪水,心痛得滴血。犯人在工地不准串岗位,在监舍不准串号室,但午饭是在车间吃。鲁壮壮和吴应泉一吃完,眼珠子转几转,瞅几瞅,见没民警,他俩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嘎鲁的锅炉房。吴应泉来铸造监区就是冲嘎鲁来的。吴应泉在沙拉分监合并前脱逃,捕回省一监后,环境变了,没熟悉的犯人,知道嘎鲁在铸造监区,监区长又是罗耘,所以要求来黑、大、粗,苦、脏、累的铸造监区,表面上给民警印象好。一到铸造监区,嘎鲁就把铁哥们鲁壮壮介绍给吴应泉,不久后就形成一个铁三角。

嘎鲁刚吃完饭,见吴应泉和鲁壮壮进锅炉房来,放下碗,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今年获劳积了,只要直管队长签字,分监区、监区都不会节外生枝,刑期又可缩短九个月。”嘎鲁原判十年以上,按最高法有关犯人减刑假释的规定,十年以上刑期之犯人,一个劳积可减刑九个月。而原判十年以下的犯人只能减六个月,三年以下短期犯人原则上不给予减刑,所以嘎鲁喜露于色地说道。

“你小子是光吃不拉——胃倒是饱了,撒尿捏鼻涕几头都得了,我们可是碰壁才知鼻痛,啥也没捞着。”

嘎鲁几天前就知鲁壮壮今年掉了劳积,所以,一见面,鲁壮壮就大发牢骚。

“就你们把劳积看得比天还重,辛辛苦苦干一年得一个劳积,减几个月刑,要减到何时才能出去?好不容易磨完刑,头发不掉牙齿都掉了,咋就不想早点出去呢?”吴应泉见鲁壮壮一脸苦相,便振振有词说道。

“你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做美梦喽!谁不想早出去,生不坐监狱,死不下地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坐牢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早一天出去的,要是监狱围墙陡然间倒了,有病的人才不跑出去。现在高高的围墙,蜘蛛网般电网,一个个的岗楼,荷枪实弹的武警兵,你插翅都难逃。不要做梦娶媳妇,喜上眉梢,还是老老实实地熬吧!”鲁壮壮斜吴应泉一眼回道。

嘎鲁悠闲地铲着煤,一铲铲往炉膛撂,把炉火烧得旺旺的。炉火映得脸膛似红云一般。加之近来心情好,他嘴角都挂有微笑。

“没有劳积就挣劳积,挣到劳积得减刑,减半年少半年,减一年少三百六十五天。齐头并进,这刑期不就缩短了吗?”嘎鲁愉快地说道。

“你老兄刑期倒下十年了,可我呢?两次逃跑,刑都抵满了,要出去,只能另寻途径了。”吴应泉斜一眼眉飞色舞的嘎鲁回道。

“有好途径谁不想出去,可惜一切都只是痴心妄想。”嘎鲁回道。“我觉得吴应泉说得有道理,早死早翻身,早出去早做人。空中不行,不会走地面,地面不行就走地下,阴沟封了有下水道,下水道封就挖地道。总而言之,只要能出去,走啥路都行,用什么手段都干!”鲁壮壮说着说着声音也提高了。

嘎鲁忙用手压压,示意鲁壮壮小声点,嘴中嘀咕道:“小厮儿,不怕隔墙有耳,监狱耳目隐蔽得无孔不入,你小子不要羊肉没吃上,惹得一身骚!”

“壮爷说得对,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耗子拱不翻石磨盘,你还能不让打土洞?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能断了它腾飞的念想?事在人为,看有没有那个胆。”吴应泉看说话时机到了,在鲁壮壮的话尾放一把火,他知道这把火已烧在鲁壮壮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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