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我们赶紧结婚算了,省得你成天到晚这么疑惑,时间长了,非疑心生暗鬼不可。”三道眉儿说。可是瓜儿还是犹犹豫豫,一个劲儿摇着脑袋说:“四合死了还不到三年呢,我这么早就走道儿,人家会怎么说我……”她的顾虑太多了。
三道眉儿拿她也没办法,只好顺着她。可是,他们一天没成两口子,瓜儿就一天不安心——渐渐,这成了一个悖论,他穿着打扮得不干净利索,出来进去的她嫌丢人,仿佛她没尽职似的,要是把他拾掇得人模狗样,又怕那些青年女工跟他飞眼儿,勾搭他……这么一来,不光瓜儿累,三道眉儿也跟着累得慌,他尽量小心谨慎,跟谁说话都三言两语,尤其是跟女人,能不言语就不言语。
“今个你表现不错,三车间那个疯丫头这么上赶着跟你套近乎,你都没答理她。”
三道眉儿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拒腐蚀嘛。”瓜儿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天的菜搁得油格外多,也比平时香。现在,瓜儿最喜欢阴天下雨,一到这日子口,三道眉儿的腿就隐隐作痛,躺在炕上一个劲儿哼哼唧唧,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瓜儿就拿热毛巾给他捂,替他按摩,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乖极了。
这个礼拜,三道眉儿又拿到一笔稿费,八块钱,他给瓜儿的孩子买了一辆玩具小汽车和一盒蜡笔色,还说:“哪天把小继合带来,咱们一块儿去水上公园划船去。”
瓜儿也愿意让孩子跟三道眉儿多接触,建立建立感情,可是又怕孩子嘴不严实,现在小继合能吧吧话了,万一他把秘密泄露给姥姥姥爷怎么办?她眼下还没有做好跟她爸她妈摊牌的准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对三道眉儿说:“再等等,孩子这一程子总咳嗽。”好在三道眉儿跟她也不怎么较真儿,说了一句“那就等他身体健康了再说”,便不再勉强她。瓜儿才松了一口气,心说:还是读书多的人通情达理,不让人为难。
这段日子,听说外边有点儿乱,好多大学都在贴大字报,不少爱热闹的人都跑去看,三道眉儿也想跟着去,叫瓜儿拦下了。“那些大字报,都是批官僚主义的,你又不是官僚,你也不想当官僚,跟着去凑什么份子?”三道眉儿似乎还不死心,惦记着跟她再商量商量,瓜儿一口否决,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那地界儿人挤人,都砸成大垛了,万一碰了你的腿,你不是没事给我找麻烦吗?”三道眉儿也只好作罢,四仰八叉地躺炕上,慵懒地抄起本书,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瓜儿轻轻坐到他跟前,划拉划拉他脑袋问:“怎么啦,不愿意了?”
三道眉儿反问一句:“我敢跟你不愿意吗?”瓜儿乐了。“德行,人家还不是为你好?”的确,瓜儿现在扮演的就是一个他的保护神的角色,谁要胆敢欺负他,她能去跟他玩命。为了把风险降到最低点,所有繁华地段,她都不让他去,人多,是非就多。买零七八碎的东西,瓜儿都自己去,不用三道眉儿插手,她都快把他宠坏了。起初,三道眉儿挺高兴,对她说:“当个小女婿真不赖,有人疼。”瓜儿给他个脑锛儿。“我不疼你,谁还疼你,嘁!”时间久了,三道眉儿发现,他已经被她禁闭起来,给你吃,吃你喝,就是不给你自由,跟动物园里的金丝猴待遇一样。他又不能反抗她,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出于良好的愿望,他要是为此而谴责她,就太不知好歹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瓜儿给他指的道走下去,好在有瓜儿陪着他。
“你起来一下,让我给你量量腰围。”瓜儿拿个皮尺。
“我懒得动,你就这么量吧——量它干嘛呀?”
“我想给你裁一条涤卡裤子,将来出去串个门开个会捂的,可以穿。”
“裤子,我不是还有好几条了吗?”
瓜儿不再跟他嚼舌头,就叫他翘起屁股来,她拿皮尺绕着他的腰量一下,将数字记在一张纸上。
瓜儿天生就是一个勤快人,一分钟都闲不住,而且眼里也总有活,三道眉儿跟她恰恰相反,他桌上的书报稿子老是扔得乱七八糟,从不归置,看上去像是个收破烂的,瓜儿就受不了,天天给他码得整整齐齐,他还不干,非说她把他的东西弄乱了,找不着了,为这,俩人还赌过气,两天没说话。折腾一个溜够,最后,瓜儿答应他,不再随便碰他桌上的东西,这大概是瓜儿跟他做的唯一的一次妥协。“收拾干净了,看着多领静,你真是——”瓜儿说。“你看着乱,其实什么东西放什么地界儿,我心里都有数。”三道眉儿跟她解释。瓜儿才不信他说的话呢,寻思他肯定是为他的懒惰找理由,不过,他小,她不跟他一般见识,等以后在一起过日子,再把他的那些毛病扳过来也不晚——你盯我点儿的!
到礼拜天晚上,三道眉儿总想带她看电影去,可是她舍不得。“在家里听听话匣子得啦,花那冤钱干吗?”只有单位组织看电影时,她才看。
三道眉儿的本意,其实也不只是为看一场电影,他更喜欢俩人在暗处拉着手的那种感觉,因为怕查票的拿电棒儿照他们,怪寒碜的,瓜儿总是羞答答地把他的手推开,三道眉儿不依不饶,瓜儿只好把手给他,可是眼睛却盯着查票的——结果,打电影院出来,问她看的是什么,她指定说不上来。
三道眉儿甭看他瘸了一条腿,可是爱溜达,还老叫瓜儿跟他做伴。瓜儿知道“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的道理,他要就去呗,他管这叫做夜晚散步;散步就散步吧,还非得俩人牵手不可;牵手就牵手吧,还走两步就念两句诗。瓜儿怕三道眉儿家门口的街坊邻居瞧见,总跟他拉开档子,保持着距离,三道眉儿很不满。“你是不是嫌我寒碜,给你丢人呀?”他问。她怕他误会她,就说:“不是嫌你,是不习惯。”三道眉儿刚刚萌生的那种浪漫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他所期待的一对恋人手挽手徜徉在黄昏街头的情形,在瓜儿那根本就行不通。瓜儿见他嘟噜着脸子,还安慰他:“俩人好,也用不着大敞四开的,家去再说……”他不想责怪她,她本来就是个脚踏实地的良家妇女,叫她去做些花里胡哨的勾当显然是勉为其难,他告诉自己,往后再也不难为她了。她却突然咬着他耳朵说:“家去,你要干什么我都不拦着你。”三道眉儿觉得她十分庄重的表情挺有意思,便逗她一句:“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不兴赖账。”瓜儿很认真地说:“不赖账。”三道眉儿不禁为她的热切态度而动容。
“那好,我们现在就回家去,一分钟也别耽误了。”三道眉儿拽着她的胳膊,匆匆地往回跑。
瓜儿笑了。“瞧你那点子出息。”她说。脚步却走得比他不慢。一进门,他们就抱在了一起,俩人之间的气氛又融和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瓜儿的意识里,三道眉儿的一切都是她的,几乎他生活上的所有,都理当由她来操纵,三道眉儿正好落个轻省,也愿意撒手闭眼,任她大权独揽。可是,有一件事,瓜儿不能替代他,非得三道眉儿亲自出马才行——那就是跟邮局打交道。
三道眉儿有个挂号信和汇款单什么的,瓜儿替他领,邮局不给,坚持叫本人来办理,瓜儿说:“我这有收件人的户口本。”邮局的人说:“那也不行,万一叫别人冒领了,责任我们担负不起。”瓜儿好话说了一笸箩,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人家也不答应,把瓜儿气得直翻白眼儿。
“你把邮递地址写在厂里多好,拿着领取单到工会盖个章就能取了。”瓜儿对三道眉儿说。三道眉儿告诉她,他刚开始投稿的时候,写多少,就退回来多少,传达室的人跟他不见外,看见他的邮件,就擅自打开,发现他居然给报纸投稿,投的稿又都给退回来,便拿他找乐儿,叫他撒泡尿照照,把三道眉儿损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扎河里淹死。后来,他多了个心眼儿,干脆转移阵地,将通信地址挪家里去了。瓜儿说:“现在你没这个担心了,我天天给你盯着,一来,我马上就代你领出来。”三道眉儿说:“你随便,我听你的。”再后来,三道眉儿写完稿,瓜儿都替他写信封,横平竖直地把单位地址留下。为这,瓜儿还练了好长时间钢笔字,生怕编辑笑话她的字难看。
瓜儿已经很久没去她自己家了,因为没有了四合,那个地方对她也就没什么价值了,除了能给她带来痛苦的回忆。跟三道眉儿相好以后,她就更不去了,去一趟,她就得哭一抱,俩眼儿哭得跟烂桃似的,三道眉儿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好都告诉他,还得编瞎话。何必呢,最后她选择了逃避,离那个伤心地远一点儿,她也好受一点儿,这样她才能接受一份新的感情。“四合,你别怪我。”她在心里说。
就她爸她妈而言,瓜儿搬回娘家去住,他们求之不得,就盼着家里热闹,恨不得她一辈子都不再离开才好呢。可是,她妈又隔三差五地催她:“碰见可心的人,该处就处,别苦了自己。”瓜儿点点头,没吱声,她都能想象得出,她要把她跟三道眉儿的事告诉她妈,她妈会说什么——“满天下那么多老爷们儿,你怎么偏偏找这么一个比你小,还瘸了一条腿的小子?”弄不好,她妈会拿笤帚疙瘩找三道眉儿家去,跟他算账,她妈的脾气要是上来,天王老子也拿不住,所以,她只有缄默,能瞒一天是一天。
她再为难,也不跟三道眉儿透露只言片语,都埋在心里,默默承受着,因为在她心目里,三道眉儿的条件比她瓜儿强一百倍,跟她好,亏得慌的其实是人家。远的不说,就说文化吧,她们家人绑一块儿也赶不上三道眉儿认识的字多,再者说,人家还是个童蛋子儿,而她瓜儿呢,都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还拖着个孩子——人家不嫌弃她,就是她的造化了,还挑人家,好意思吗?
三道眉儿要跟她睡,瓜儿之所以迟迟不肯答应,不是她不想,更不是她不待见他,而是她不能占人家的便宜,她看他在她身上瞎折腾又忙乱又紧张的样子,她就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他。这让瓜儿一直在欲望和良心谴责中徘徊,左右摇摆。“好了好了,快歇一会儿吧,别累着。”她总这么劝三道眉儿,可是他不听话,说也白说。
“你的身上有迷魂药,沾上,就上瘾,想离也离不开了。”三道眉儿总是在最扣人心弦的时候,这么说。
其实,不光是他迷上了她,她也同样迷上了他,只是她不说出来就是了。她甚至比过去还不知餍足,越爱,越想爱,仿佛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私底下她也骂自己不要脸,不当吃,不当喝,怎么这么没够啊?可是,三道眉儿一碰她,她就软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了。
不过,瓜儿再神魂颠倒,她也一直注意避孕,你想,一个小寡妇,突然肚子大了,那肯定是爆炸性新闻,成了人们饭桌上最好的谈资,其丢人的程度,怕是比黄花大闺女叫人搞大了肚子还厉害。也许,丑闻还会闹到单位保卫科去,把你审上一个溜够,将所有的犄角旮旯都问到了,然后,把材料往上一报,领导给个记大过处分,那都算是轻的——想想,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三道眉儿有写日记的习惯,里边不光记了他自己,还写了不少关于瓜儿的事儿,写他怎么喜欢她,又写了怎么赢得她的心,以及他们俩在一起都干了什么……瓜儿趁他不注意,有一天,把所有有关的文字都拿墨水给涂上,叫旁人就是拿高倍显微镜也看不出来了。
三道眉儿发现以后,跟她急了,认为她太怪异了,瓜儿赶紧跟他解释:“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记下来,不是给自己留罪证吗?”三道眉儿说:“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将来可以唤起对往昔岁月的回忆。”瓜儿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你怎么这么天真呀,真不知说你什么才好。”没等他来反驳她,她就给他列举了一大堆例子,谁谁谁就是在日记里对上级领导发牢骚,叫他儿子发现了,把日记本交给了老师,结果定为坏分子;还有谁谁谁,总怀疑他老婆搞破鞋,就把种种疑点写在日记里,后来让邻居拿到了,单位把他老婆开除,归街道监督改造……经她这么一洗脑,三道眉儿也害怕了,跑到茅房撒了一泡尿,回来就把日记本给烧了,从此把记日记的毛病戒掉了。瓜儿也松了一口气,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说了一声“乖”。三道眉儿感觉她胸脯的柔软和温热,她的怀抱就是他的防空洞,没有比这里让他觉得更安全的地带了,他沉溺其中。
“别怕……”
瓜儿把自己想象成一堵顶天立地的墙,挡在三道眉儿身前,明枪也好,暗箭也好,她都接着,只要他没闪失就好。她在家当老大当惯了,保护弱小已经成为她的一种天性。
“你就一门心思写你的,旁的什么都别想。”
离群索居惯了的三道眉儿,一直跟苦行僧似的活着,终于尝到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滋味。
“这么下去,我非得叫你惯成了废物点心不可。”三道眉儿苦笑着说。
“谁说你是废物点心,你有的本事,别人都没有。”
他知道,她说的本事是指写作。坦率地说,他的许多灵感都来自瓜儿,可是,他的很多作品也都被瓜儿所扼杀。“哎呀,一个女人家穿个粉红色裙子走马路上,多招眼呀,你把它改成白色的多好。”她常对他的小说指手画脚,直到叫你兴趣全无,扔到一边了事。
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怪瓜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为了他快乐,他太享受这种感觉了。现在,她就像一棵树,而他则像是一根藤,已经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想撕捋开都难了。
他一想跟她睡觉,就说:“我发烧了。”瓜儿就用手摸他的脑门儿,他就势一拽,她跟他就一起躺在床上。开头,点火的都是他,可是火势蔓延起来,煽风的就是她了。火焰烧灼着他们的皮肤,浑身滚烫滚烫的,直到他们融为一体为止,再分不出彼此来。
“你从来就没主动过一回,是不是不想这事?”三道眉儿曾经问过瓜儿。瓜儿低着头说:“想啊,想也不能主动。”三道眉儿纳闷,就问:“为什么不能主动?”瓜儿支支吾吾地说:“只有破鞋才那么干,良家妇女才不呢。”三道眉儿杵她鼻子尖一指头。“你净跟我使假招子。”瓜儿扑上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再说,再说我撕烂你的嘴!”很快,俩人又滚在了一起,像两只兽。五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慵懒而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