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扣痂儿就叫果儿闭上眼睛。“你要捣什么乱呀?”果儿说他,但还是乖乖地将眼睛闭上。扣痂儿把一条纱巾围在果儿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果儿睁开眼一看,这纱巾真是漂亮,粉颜色,还镶着金丝儿,她问:“这是哪来的?”扣痂儿说:“是托同事打上海带来的,好不好看?”果儿照照镜子,说:“好看。”扣痂儿又问:“这么好看的东西是谁给你的。”果儿亲亲他的嘴巴说:“是你。”扣痂儿还是问:“告诉我,我是谁?”果儿偎在他怀里说:“你是我男人。”扣痂儿满意了,让她骑在他腿上,轻轻颠着她。
“这么漂亮的纱巾,一定很贵吧?”
“不贵,才十二块。”
“天哪,十二块还不贵呀?”
“给你,就是一百二,也不算贵。”
果儿简单心算了一下,十二块起码够买六七袋奶粉的,六七袋奶粉又起码够孩子喝一个多月的,要是孩他妈妈有半口奶的话,可能就够喂孩子俩月的。“这东西能不能退回去?”她问扣痂儿。扣痂儿的眼珠子瞪得跟驴粪蛋子一边大。“你傻了,你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吗?我是好不容易夺过来的。”果儿柔情蜜意地对他说:“你把它还给人家吧,求求你了——你的这份情意我心领了。”扣痂儿显然是伤心了,他嘟噜着脸子问:“你是不是不乐意要我的东西?”果儿说:“我乐意,可是咱也不能当冤大头不是?你想,有这十二块钱,给你孩子买奶粉,那多实惠呀。”扣痂儿把她从腿上推下去,气哼哼地质问她:“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是怕亏待了人家娘俩儿,不落忍。”
扣痂儿哑巴了。
“你拢共就挣这么俩眼珠子,都花了,这个月你们吃嘛喝嘛?”
“我这是头一回给你花钱买礼物。”扣痂儿说。
“那也不能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扣痂儿的嘴唇嘟囔嘟囔,没出声。
“咱们都不是吃凉不管酸的主儿……”
扣痂儿只好把纱巾叠起来,答应还给人家。
突然,果儿似乎又变卦了,把那个纱巾要过来,扎在脖子上,叫扣痂儿陪她出去转一圈。扣痂儿不想去,果儿强拉硬拽,扣痂儿不知道她要作什么妖,只得勉强尾随在她屁股后面,像个跟包。她其实想得很简单,就想让人们看看,看看她戴这个纱巾漂不漂亮,趁机显摆显摆。果然,这一道上就有俩人跟她打听,纱巾是打哪买的。“要不,我把它留起来吧?”她对扣痂儿说。扣痂儿说:“好啊,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果儿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你的,要买,我就自己掏钱,不然,就不要。”
“你的钱,我的钱,非得分的那么清楚干吗,凭你我的交情,用得着这样吗?”扣痂儿说。
果儿只好给他解释,他要没成家,他的钱确实是他的,他给她买多贵的礼物,她都要,而且越多越好,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成家了,他的钱就不属于他一个人,而是一家子了,她不想沾他们家的便宜……扣痂儿想驳斥她,却嘴笨,没她那么能说会道,光张嘴,说不出话来。果儿冲他一笑,一挤咕眼儿,再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他就找不着北了。当她叫他把她抱到床上去,并主动地去亲他,去搂他,他就什么都忘了,包括那条纱巾。
转天,果儿就围着这条纱巾上班去了。这条纱巾在办公室所引起的轰动,是她没有想到的,不少大闺女都跑过来看,熟悉的就不用说,她们摆弄来摆弄去,问这问那,不熟悉的则从门缝探进头来,怕办公室的人发现,瞅一眼就走。果儿挺得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过,叫这么多人盯着,多少还是有点儿不自在。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条纱巾把书记和局长也招来了,两个老头对娘们儿使的东西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叫果儿开始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不禁嘀咕起来。下午,妇联主任就找她来了,要跟她谈谈,谈得正是这条纱巾。她说,这条纱巾太艳太洋气了,对一个机关干部来说,不大适合,机关干部还是要起个艰苦朴素的表率作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是党委责成我来找你谈话的。”末了,妇联主任特意补充上一句。果儿涨红了脸,表示虚心接受意见。“我也是考虑得不周到,马虎了。”她不好意思地说。回到办公室,她想把纱巾拿剪子剪了,犹豫了一下,又团巴团巴塞进了书包里。打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围着这条纱巾去办公室了。
起初,她曾打算把纱巾送给桃儿来着,可最终还是没舍得,就压在箱底儿,搁起来了。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机关里的那些老同志都穿着补丁衣服,人家不是买不起新的,而是机关就时兴这个。从此,她也把洗得发白的衣服,从柜子里找出来,好歹熨熨,穿上。书记见了,直夸她:“有错就改,这很好嘛,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果儿也赶紧往嘴上抹蜜,谦虚地说:“您老几位还得多敲打着我,我忒年轻了。”书记用长辈的口气说:“慢慢你就会成熟起来的,别急。”等书记走了,果儿盯着他的后脑勺,心话:连一个纱巾都不能围,当个干部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粮店去卖籼米呢!那天,她趴在窗口往外瞅半天,天热,燕子已经飞回来了,回到它们去年住过的老宅子。它们的住处总是建在不高也不低的地方,低了,孩子们会用弹弓子打它们,太高了,也危险,又常常会遭到老鹰的袭击。只要是个活物,都能找着生存下去的办法。她也能。
瓜儿跟桃儿见了她的干部打扮,都受不了。桃儿说:“你穿得这么侉,谁见了谁都得长针眼儿。”她小,果儿可以不跟她一般见识,瓜儿就不一样了,瓜儿大,可是瓜儿伤她最厉害,她竟然再也不跟果儿一起逛马路了,因为人们总把她们姐俩儿闹混,以为果儿是老大——还不就是怪她拾掇的太老性!果儿不跟她们解释她为什么打扮成现在这个奶奶样儿,解释她们也不懂,干脆,下了班,她就把自己关屋里,实在腻味了,就在床上拿大顶玩。即便是瓜儿跟桃儿来敲她门,她也不开。少了一个伴儿,最不习惯的就是桃儿了,她无聊得要命,就老是跟她大姐逗闷子,比如瓜儿刚要往椅子上坐,她就飞快地把椅子挪开,瓜儿坐空了,屁股蛋子着地,疼得直骂大街……果儿其实也想跟她们打咕,她们姐几个就是在打打咕咕中长大的。可惜,现在不同了,她当干部了,当干部就要做出必要的牺牲,不穿好看的衣服是一种牺牲,不跟姐妹们没正形也是一种牺牲。幸亏扣痂儿不嫌她侉,她穿什么他都不在乎,反正穿什么他最后都得给她脱下来……她在单位的地位却因此而有所转变,领导们都喜欢她这样,碰见哪个女同事搽胭脂抹粉,她的上属都会说:“你该以人家秦副书记为榜样,艰苦朴素,她就是我们身边的活雷锋啊,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他们以为是在夸她,而在果儿听来,比骂她八辈祖宗还刺耳。
慢慢地,果儿也朴素惯了,就破罐子破摔,越发地邋遢了,最后,鞋带开了,都懒得弯腰去系,走起道来踢里趿拉,单位同事干脆都不拿她当娘们儿看了。而且,她再瞧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真想过去把她们打卷的头发铺拉平了。赶上人家新婚,三天假期完事,上班时搽了一点儿粉,她闻了,直闹心,人家送她几块喜糖,她都不吃,直接扔抽屉里。这种变化,她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知,倒是桃儿看出个端倪来,对她说:“二姐,你怎么变得跟蔫土匪一样,连笑都不会笑了?”果儿不信,跑镜子跟前照半天,果然,皮松肉紧,想笑一下,她还得使劲儿把俩嘴角往上提拉。瓜儿说话更戳人肺管子了:“桃儿,少答理她,她那是职业病,哪个干部都那德行。”果儿在机关里绷一天脸了,也挺累的,进屋就往炕上一躺,懒得再跟她们矫情——她们不理解她,也不疼她。她只有在扣痂儿的怀里,才能彻底放松,像个泥鳅似的跟他耍赖皮,撅着嘴巴等他亲她,扣痂儿也宠她,她说什么是什么,满足她一切要求,可是,她一旦穿起她洗得发白的衣服,就立马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叫扣痂儿觉得陌生的人,就再也不敢抱她,除非脱掉她的那件倒霉衣服。这件衣服仿佛被施了魔法,果儿穿上以后,所有的快乐都隐藏起来,马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上去,一脑门子官司。只有她妈觉得她的这一变化很正常,她说:“当干部就得有当干部的派头,一天到晚嬉皮笑脸,谁还听你招呼?”桃儿说:“那不是派头,是屁屁。”她妈对果儿说:“闺女,别听她们的,她们是吃不着葡萄,才说葡萄酸。”桃儿叫她爸爸评评理,她爸老好人,光是一个劲儿笑,不表态,桃儿知道他不想得罪人,就说:“老滑头。”
秦惠廷早就发现果儿变得有点儿绕麻儿,本来嘛,大闺女就得像个大闺女,小媳妇也得像个小媳妇,非得要出幺蛾子,总是看着不得劲儿。不过,他一个当爹的,又不能当面塞打她,只能装山药豆子。其实,果儿也不愿意这样,那天下大雨,大闺女小媳妇们都唧唧喳喳闹哄,说这么大的雨淋着了,非得感冒发烧不可,几个大老爷们儿赶紧打着伞,挨个儿把她们给送汽车站去,就没一个人来管她,把她晾了,她只能蹚着积水,连跑带颠地冒雨往车站奔,就仿佛她淋了雨不会得病似的……回家,躺床上,她哭了,觉得特别屈得慌,她冲动地想,干脆辞职算了。可是又怕书记问她为什么要辞职,她怕是答不上来了,总不能说“因为不让我穿鲜活衣裳”吧?她气不顺,就拿她的手下找齐,谁迟到了,谁早退了,她就没鼻子带脸地一通数落,不把对方说哭了不算完。饶是这样,不但没人骂她蝎拉虎子,反而对她敬了三分,觉得她越来越像个负责任的负责人了。聊闲篇儿的人,甭管聊得多热闹,一见她来,立马住嘴,当下办公室里鸦雀无声。五一节的前些天,机关里要开联欢会,各个科室都得出节目,搁在过去,玩心比谁都大的果儿指定跟着咋呼,现在,她躲得远远的,年轻人过来招呼她,她就说:“你们该唱的唱,该跳的跳,别打我的牌,我忒忙,恐怕脱不开身。”人家也只好不再勉强她。可是,当她在办公室听见从小礼堂传来的手风琴的琴声,心里也痒痒,禁不住跟着节奏一起哼哼起来,一有人来,她就又赶紧托着个腮帮子,仿佛在沉思,眼皮连抬都不抬。“秦副书记,你嗓子不错,干吗不来一个女声独唱?”果儿一看,来的是团委书记,一个辫子上扎着红头绳的姑娘。
果儿咬了咬指盖子说:“不行,我老了。”那姑娘跨坐着椅子,把下巴颏子枕在椅子背上,说道:“别跟我装了,我查过你的履历,你才比我大三岁零俩月。”在这个楼上,敢跟果儿嬉皮笑脸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她嘟噜着脸说:“我没你那么闲在,一大摊子事儿等我张罗呢。”那姑娘还是缠着她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连毛主席的话你都不听了?”果儿腾地站起来,咄咄逼人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如果你没什么事儿的话,可以走了。”那姑娘对她的逐客令置若罔闻,仍然嘻嘻哈哈地说:“谁说没什么事儿,找你唱歌就是我要办的事儿。”果儿真上脸了,十分郑重地对她说:“我说不去就不去!”
那姑娘也郑重起来,比她还轴,说:“不但你得去,书记、局长也都得去,不去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