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家的三十儿晚上依然热闹,一大家子凑一块儿包饺子,有说有笑,可是人人都净心回避着一个敏感的话题,那就尽量不提四合,过年的时候本来就忌讳多,而老秦家又比别人家多了一条忌讳。
桃儿她爷爷在世的那晚儿,大年三十儿都要摆天地桌,烧香秉烛,供神码儿,老爷子去世以后,这道程序就省了,屋子里也显得宽绰多了。秦惠廷只在乎两件事。头一条是吃得要丰盛,他知道桃儿她妈是个财迷脑袋,过日子俭省,平时你怎么抠唆,都行,到除夕这天,凉的你得有肉皮冻儿,热的除了炖肉还得有四喜丸子,酒也得要整瓶的,拿散酒对付他不行;第二条是人口齐截儿,再忙也得打一晃儿来。今儿他突然什么讲究都没了,四合不在,连个陪他喝酒的都找不着了,明明他注意到果儿家,就果儿自个蹦达来了,苜蓿没跟着,他也没问,怕问了,又勾起瓜儿想念四合的心思。往年,这顿饭要吃到半夜,中间还要出去放鞭,放完鞭接着再吃,几个闺女可劲儿剥花生、磕瓜子,个个都上火,出了正月,嘴上的燎泡才下去。今晚的这顿饭,吃到十点来钟,就进入尾声了。桃儿要抱着孩子出去放炮,桃儿她妈不让,怕吓着孩子,孩子不去,桃儿也就没什么兴趣了,没滋没味地喝着拿橘子汁兑的水,听着话匣子里播放的节目。果儿见大伙儿没精打采的,很想调节一下气氛,就提议四人打扑克,桃儿打扑克最当真,每一回输了都眼泪汪汪的,所以,桃儿打扑克也最经心,总怀疑这个偷牌,那个使暗号,反正是一打牌,她就活泛了……打牌的时候,瓜儿说:“我明天就回去。”果儿问她:“回去干吗?”瓜儿说,“回去陪四合过个年,初二再回来。”果儿赶紧说:“我陪着你。”瓜儿说:“你挺忙的,初一还得挨家去拜年,我刚死了丈夫,就是去拜年,人家也不待见……”
“大姐,我也陪着你,我顶讨厌提着一盒点心出东家进西家,到处说一模一样的拜年话儿。”桃儿说。
梨儿也愿意陪着瓜儿过年,既然心气不整,何必还要装模作样!她妈喜欢这样,就让她妈自个儿去好了。正念叨着,她妈招呼瓜儿去扫地,地下都是瓜子皮子。桃儿说:“我来吧,大姐在跟二姐、三姐说话呢。”她妈说:“不,不用你。”桃儿奇怪了。“扫个地有什么了不起,还用挑肥拣瘦的,非我大姐不行?”瓜儿过来,拿起笤帚,对她说:“过年扫地有规律,跟平时不一样,平时是往外扫,过年是往里扫,免得不小心把财扫走了。”
桃儿撇撇嘴,她才不信这一套呢。她再看她爸,还在桌边喝着,两眼都蒙眬了,桃儿坐到他对面,一把将酒杯拿开。“还喝,已经差不多了,真不自觉。”秦惠廷伸出一个手指头,央求她的老闺女:“再喝一杯,要不再喝半杯,行不?”
听说,几个闺女初一都不在家过,凑到瓜儿那去,桃儿妈急了:“明个大表舅、老婶家谁去拜年?”果儿笑嘻嘻地说:“您去呗。”她妈又问:“要是亲戚来咱家拜年,我出去,谁支应着呀?”秦惠廷摆摆手。“哎呀,大过年的,她们爱怎么就怎么着吧,随她们去,家里,我替你支应着。”桃儿她妈冲老伴儿直运气:“你呀,就惯着她们吧。”秦惠廷捏起一个掉桌边的花生仁丢嘴里。“往后都出门子,想惯还惯不了啦呢,能惯几天就惯几天吧。”桃儿跟她爸爸撒娇说:“爸爸真好。”桃儿她妈心里不服气:“他那叫好?他那叫不负责任,你们呀,一点儿是非观念也没有。”秦惠廷咧咧嘴:“这一套大道理你跟街道小组长说去,别跟我们耍。”这时候,门外边鞭炮齐鸣,震得耳膜生疼,秦惠廷看看表。“十二点了,走,咱们全家放炮去,崩崩晦气,来年顺当。”一家子,除了睡着了的小继合,都上马路,用个竹竿挑着一挂鞭,梨儿哆哆嗦嗦地划根洋火,点着,然后跑出去老远,听着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放了鞭,秦惠廷冲几个闺女说:“新禧了,丫头们。”几个闺女也说:“爸爸,妈妈新禧。”桃儿她妈禁不住拿衣角擦起眼睛来——又一年,过去了,过去的一年多少磕绊呀,好歹也算过来了。
老秦家没有守岁的习惯,秦惠廷的原则是,有精神就吃就玩,困了,就钻被窝儿睡你的,没那么多穷讲究。
但是,几个闺女都没忘了给她爸她妈拜年,鞠个躬,然后就伸手要压岁钱。秦惠廷早就预备好了,可非要作出一副忘记搁哪儿的架势,翻翻柜门,掀掀炕单子,最后在铺底下找着了,一人一份,其实那是他事先藏在那的。几个闺女喜滋滋地把钱揣兜里了。
“一个个小没良心的,倒都不客气。”桃儿她妈说。
“我们要是跟您二老客气不就见外了吗!”桃儿说。
“老闺女说得好,这话我爱听,几个闺女当中,数我老闺女会说话。”秦惠廷说。果儿说:“干脆,您就叫她一辈子别嫁人,守着您。”秦惠廷一拍大腿。“那敢情好,我没意见。”桃儿不乐意了:“我有意见,凭什么就让我当坐家女啊!”
“因为咱爸咱妈舍不得你呗。”瓜儿也说。
“才不呢。”
“嗷——”姐几个一起冲着她起哄。
“你们欺负我,”桃儿的食指挨个儿点着她几个姐姐的鼻子,“小心我将来把你们以前丢人现眼的事儿,都告诉你们的孩子,叫他们认识你们的真实面目。”
“这一招,太损了吧?”果儿说。
秦惠廷就爱跟几个闺女一块玩,小时候她们过家家,秦惠廷总去老皮猴子,桃儿她妈不,她老是嘟噜个脸子,保持着她做妈的威严。“我告诉你们,明天就许你们野一天,初二都给我早早回来,还一大摊子活儿呢。”
桃儿不瞅她妈,却一本正经地对她爸爸说:“爸,我能问您老一个问题吗?”
“你问两个都可以。”秦惠廷笑眯眯地答应她。
“我们到底是不是我妈亲生的,怎么总对我们这么厉害?”
“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呢,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揍。”桃儿她妈冲桃儿捋胳膊挽袖子,却没一个人拦着,他们都知道,她是假装的。
桃儿躲到她爸爸背后,冲她妈妈使鬼脸。
“你问的问题,等你妈不在这的时候,我再如实告诉你。”秦惠廷接着逗闷子。
“你们老的少的就都气我吧,今个是大年三十儿,我不跟你们计较,等出了正月,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桃儿她妈威胁他们说。
秦惠廷说:“恐怕你难以得逞,我们是多数,你是少数,少数服从多数。”
早晨起来,几个闺女骑自行车都奔瓜儿家去了,而瓜儿则抱着孩子坐电车。搁往年,她们都穿得花红柳绿,光一通掇拾就得半天,今个却个个素净。街上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道,呛鼻子。这会儿,街上很静,夜个守岁,都熬到半夜,眼下都睡得正香。姐几个出了家门,就像脱缰的野马,她们自由了。果儿先行一步,进了瓜儿的家,点上炉子,把屋里烤暖和,然后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而梨儿跟桃儿在车站等瓜儿下车,倒换着手抱孩子回来。瓜儿走进熟悉的家,却有恍若隔世之感,几个妹子一个劲儿跟她打岔,生怕她触景生情,叫她一刻也不得安宁,她们甚至把她拉倒在炕上,一边胳肢她,一边讨论做点什么好吃的解解馋。
她们姐几个已经好多年没这样了,拿被子盖着腿,唧唧喳喳地说着悄悄话,事先规定,谁要泄密,谁就没有好下场。所以就可以信口开河,想说什么说什么。梨儿正好来月经,瓜儿坐壶开水,装满暖水袋,梨儿把它掖进怀里,不一会儿,就好受多了。这时候的气氛是肆无忌惮的,果儿第一次公开她的婚姻状况。“我觉得我跟苜蓿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你们觉得呢?”她问了一个不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瓜儿认为不妨再给苜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万一他真的是改邪归正了呢?梨儿认为最好找好下一个目标再离婚,不然,单身一个人过活,凉锅冷灶,多腻歪呀。只有桃儿立场坚定,离,赶紧离,他都跟别的女人那样了,想想都恶心,再让他碰你,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接着,果儿又问了一个更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我要离婚,咱妈能答应吗?她这么好脸好面的一个人,还不得跟我闹翻天呀?”一时,姐几个都没词儿了,根据她们所了解的妈,何止是闹翻天呀,恐怕断绝跟果儿的母子关系都有可能。
离婚,比蹲两年大狱都丢人,再寻个合适的主儿就难上加难了。这个问题讨论的结果,以不了了之告终,只好留待将来慢慢商量。轮到梨儿,她提前声明:“你们可以不赞成,但是不能反对,就是反对也没用,反正我主意已定。”大伙儿都没吭声,一个原因是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另一个原因是对她说的事情是否就一定持反对意见的不确定。梨儿说她要在开春以后结婚。瓜儿问:“是跟把势吗?”梨儿说:“是。”瓜儿又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梨儿说:“除了嘴歪一点儿,眼斜一点儿,其他问题不大了。”桃儿心话:嘴歪眼斜就够戗了,还说问题不大……
梨儿这件婚事的难度,几乎可以跟果儿的离婚相媲美,暂且不说把势身体有毛病,光是他爸爸的那个右派问题,就能叫她妈一跳三丈高,唉,也是够挠头的事儿。而桃儿所遇到的难题貌似简单多了,起码跟她妈妈没什么矛盾,可是,细琢磨起来,一点儿都不简单。虽然是二选一,选谁,不选谁,一念之差,却很可能结果截然相反。果儿说:“我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桃儿问她:“你琢磨了多久,最后选择了苜蓿?”果儿回答:“就一个上午。”桃儿觉得不可思议。“凭什么要选他,而没选扣痂儿?”果儿苦笑了一下:“我只想如果我选了苜蓿,咱妈准会高兴……”桃儿半天没说话,抿着嘴沉思,她抿嘴的时候,她的酒窝就特别鲜明,过一会儿,她说:“我才不会为叫咱妈高兴而委屈了自个儿,我选谁不选谁,要看自个儿高兴不高兴。”她的话,叫在场的各位倒吸一口冷气,她是老秦家的一个叛徒!
“我要是说我跟炝锅亲过嘴儿,又让向凯抱过,她们会怎么说?她们准会骂我不要脸。”桃儿想。
幸好,没人问她,她也不必自个往外吐露。
“大姐,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么过一辈子吧?”梨儿问,问过又有点儿后悔,这话问得似乎早了。但是,在她心目里,大姐是个最天真、最没主意的人,要叫她独自带个孩子生活,梨儿还真不放心。
“梨儿,你就别问了……”果儿也怕瓜儿怪罪,赶紧打岔,阻止梨儿继续问下去。
“没事儿,梨儿。”瓜儿说,表示她并不在意。
瓜儿其实很享受姐妹间的无拘无束,特别是在经历过年终评奖那一档子事之后。她知道,果儿、梨儿和桃儿一辈子都不会害她,至于四合,她仍然爱着他,天天做梦都能梦见他,心里还容不下别的什么人。
“光白话了,肚子都饿了。”桃儿说。
“那怎么办,我家可是一丁点儿吃的东西都没有啊,除非你们替我看着孩子,我出去买一点儿回来。”瓜儿说。
“你的孩子越来越捣蛋,难带,还是我去吧。”梨儿说。
桃儿说:“哎呀,你们真笨,买什么买呀,我蹬车到咱妈那去拿两饭盒饺子,不就行了吗!”
“你不怕咱妈又唠叨你——在外边疯够了,肚子饿了,才记着还有个家,拿我这儿当什么了,大车店?”果儿说。
“给她个耳朵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桃儿说着,就套上棉袄跑走了。几个姐姐嘻嘻笑,果儿说:“将来,这丫头准是个底漏,把娘家东西都倒腾到她自个儿家去不可。”梨儿幸灾乐祸地说:“咱妈就欠这个。”瓜儿想:妈最不待见梨儿,梨儿也自然不待见妈,所以她才这么说。
桃儿一去,犹如石沉大海,把姐几个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瓜儿说:“我看桃儿也不着调,咱们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下地捅炉子,准备煮两子儿挂面条儿,这时候,门一开,桃儿带着她爸爸来了,爷俩儿大锅小盆的,把两手都占上了。“哎呀,可累死我了。”桃儿直抱屈。瓜儿赶紧把她爸爸手里的东西接过去。“爸,大老远的您怎么也过来了?”秦惠廷嘿嘿笑着说:“我怕桃儿拿不了。”果儿也说:“不是说好,就带点儿饺子过来嘛?”桃儿说:“咱爸不干,非说平时可以凑合一口,大过年的吃就吃个四哼。”几个闺女都有点儿感动,叫她爸爸坐,秦惠廷不坐,打怀里抽出一沓子红纸。“我先给你家贴上。”那是大福字,糨子他也带来了,最后还在门框子上贴个横批:苦尽甜来。
“爸爸,您这么周到,叫我说什么好啊。”瓜儿说,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酸酸的沉默。
“先别忙着谢咱爸,他是有交换条件的,你以为白给咱们好吃的?”桃儿撅着嘴说。
“我想把继合抱过去。”秦惠廷说。
瓜儿问:“您老不嫌累得慌啊?”
“这小子不在跟前,总是没着没落的。”
“我刚还跟咱爸说,这就是贱骨肉。”桃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