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一肚子心事,想找个人吐露吐露,可是愣找不着,平时还可以跟梨儿念叨念叨,这两天梨儿在单位连轴转,连人影都见不到,现在,瓜儿家就她一个人唱独角,倒好,洗洗涮涮方便多了,就怕外边有溜窗户根儿的,总得顺窗帘儿撩个缝儿,瞅瞅。她发现,要是在这个世界上,没个伴儿,她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添件衣服都没人帮你褒贬——她老掰着手指头算,梨儿多咱才能回来呀。
梨儿确实忙,忙得几天都没合眼了,厂里跟塘沽机帆船队协作,替他们生产一批仓板,各车间都加班儿,她们材料库也陪着,随时为生产第一线服务,小姐儿几个甭说洗个澡,就连替个鞋样子的闲空儿都没有了。真是越忙越打岔,偏偏这时候她又来了月事,小肚子坠得疼,姜糖水没地界儿找,她就一缸子一缸子地喝开水。她的姐们儿说:“我给你叫把势去,让他到食堂偷块儿姜。”梨儿说:“你敢!”她姐们儿咬着她耳朵说:“看你来月经,我都眼热。”梨儿问她:“怎么,这个月你没来?”她姐们儿拉着哭腔说:“是啊,你说万一我要肚子大了怎么办呀,我妈非跳海河不可。”梨儿说:“我劝你多少回了,你就不听,赶紧把婚结了算啦。”她姐们儿说:“没房子,结了婚住哪儿,住当街?”梨儿说:“跟单位申请啊。”她姐们儿说:“申请有屁用,现在分房,刚轮到三十五岁以上到四十五岁以下的老光棍儿。”
饶是替她分忧,末了小姐们儿还是把梨儿出卖了,傍晚,梨儿刚给人家发完一批铆钉,一回头,见把势站她跟前,把一块姜和一把红糖放她手里,不用说,这是他偷来的。梨儿臊得说不话来,把势似乎比她还害臊,一声没吭,抹头就走。“等等。”梨儿叫住他,见他一嘴的燎泡,显然是着急上火,“别忒累了。”把势说:“你也在意着点儿。”他怕旁边的小姐们儿翘话他们,起哄架秧子,梨儿脸上挂不住,就赶紧起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见他的背心上有好几个窟窿,真想叫他脱下来,替他缝两针,可惜,时候不对,大伙儿都赶罗得脚丫子朝前了,哪儿还顾得上这些个鸡毛蒜皮。她要不是有蘸儿,跟人睡过,也许她会跟他是天生的一对,他劳动、我生产,他帮助我、我帮助他,做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算了,再想这个只能暗憋暗气,叫自个熬心。厂里的广播喇叭,十分钟报一次生产进度情况,人们也跟着掐指头算计,再坚持七个钟头,就胜利在望了。据说,可以歇两天,这两天梨儿都想好了,什么都不干,就睡觉,睡它个昏天黑地,再饱饱地吃两碗面条,犒劳犒劳自个儿。要是有可能,她还想请把势吃上一碗老豆腐,多搁辣油,多搁韭菜花,她跟他见一回少一回了。这么一想,她就更珍惜跟把势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了。
梨儿一辈子满盘儿就喜欢过俩男人,竟一个有结果的都没有——这是命。
在生产任务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钟,梨儿鬼使神差地跑到把势的车间转了一圈儿,连她自个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见不到把势就没抓没挠的感觉。把势抡着大锤,根本顾不上看她一眼,倒是把势车间的主任过来跟她握手,欢迎后勤部分到生产第一线来助威。梨儿跟他拉拉手,却说什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来,觉得怪不合适的,车间主任却大度。“记不住我名字很正常,有时候连我自个都记不住。”这话,把不爱笑的梨儿也逗笑了。车间主任说:“别急,很快任务就要完成了,那时候,我马上就放把势跟你走。”当着这么多人,车间主任的话叫梨儿磨磨答答,说了句“我不是来找他的”,就赶紧溜之大吉了,心话:这不是自找寒碜吗?
大喇叭里一宣布:我们圆满地完成任务了!全厂一阵欢呼,有的找地界儿睡觉去,有的奔食堂垫补肚子去,梨儿却忙着洗个澡,都是汗,浑身鲁得慌,家去洗澡又不方便,温乎水往身上一浇,乏得难受,几天来的疲劳凝聚在一起,眼皮就像挂了俩秤砣,沉得抬不起来,在长椅上一仄歪,就睡着了。再醒,已是天大亮了,穿戴整齐,想约把势一块儿吃老豆腐去,摸摸兜,钱够,再搭上四个火烧也富余,可着厂区找了一个溜够,也没见他人,她骂了句:把势越长越捩咕了,临走,也不打个招呼!一赌气,她也不吃什么了,骗腿儿上车,家去。蹬出没几步,就见两辆救护车往他们厂的方向开去。她打小听见救护车、救火车和警车的铃声就腻头,浑身起鸡皮疙瘩,就紧蹬两下。
到大姐家,简单地跟桃儿打个招呼,没等桃儿跟她离嬉,她已经着了。梨儿是个心思重的闺女,爱琢磨事儿,睡觉前总要数半天的数儿,才能入梦,这下子好了,见了枕头,她的瞌睡虫就来了,里外里省了不老少的麻烦。桃儿赶着去上班,没时间搅合她,擦把脸就走了,只嘱咐她一句:“销好门,小心别叫老马猴儿把你拐跑了。”恍惚着她梦见把势给她梳辫子,梳着梳着,他的手就顺着她的领口出溜下去,奇怪的是,她也不拦着,任他为所欲为,他居然还觍着脸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她更是走脊儿了,愣点头说:“喜欢。”接下来……就在裉节儿上,她被惊醒了,睁眼一瞅,她妈站在她跟前,她以为仍然是在梦里,“妈,你来干什么?”她妈说:“快醒醒,你的同事找你来了,说是有急事儿。”梨儿揉揉眼,果然见她的几个小姐们儿在她妈身后排一溜儿,“嘿,你们怎么来了?”她翻身下地,给大伙儿让坐。
姐几个都瞅着她妈不言语,桃儿她妈知道,这是嫌她碍眼,心说:这几个小妖精,不定又捣什么鬼了。最终还是疑神疑鬼地离开了。
桃儿她妈一走,几个姐们儿就哭起来,一个劲儿跟梨儿说:“大事不好了。”桃儿她妈不放心,不知道她们几个找自个儿还有三闺女要作什么妖去,惦记着听听窗户根儿,可是这是大杂院,眼观鼻子,鼻观眼,叫街坊看见准得拿她老太太开涮,只好走开。
今个果儿要上班,她得送,捎带着跟果儿领导托付托付。
果儿说:“我老大不小的了,还用得着您上班送下班接?”桃儿她妈倔她一顿:“不让我送,你就别去,再养上几天。”果儿说:“我假条到日子了。”桃儿她妈说:“不怕,你爸妇产科有人,再给你续几天假。”果儿没辙了。“好,您愿意跟着就跟着吧。”娘俩儿前后脚儿出了家门,坐上电车,见一拨人呼啦啦地蹬三轮儿过嫁妆,三轮车上有一架缝纫机和四个红包袱,外带着痰桶、脸盆捂的,桃儿她妈说:“就这么点子东西,娘家也拿得出手。”果儿欠着屁股望着渐渐远去的过嫁妆的人群说:“这还少啊,够气势得了。”桃儿她妈说:“连一对樟木箱子都不趁,嘁。”果儿说:“当时我也没有陪送过樟木箱子呀。”桃儿她妈说:“你没有樟木箱子,可是有梳妆台和胆瓶、烛台呀。”果儿撇撇嘴:“胆瓶跟烛台都旧了。”桃儿她妈说:“别不知足了,现在往哪儿找新的去,那还是我娘家给我的陪送呢,樟木箱子给了瓜儿,梳妆台给了你,剩下的条案、八仙桌子打算给梨儿跟桃儿。”果儿问:“我姥爷家这么有钱,为什么我们的出身一栏填得都是职员啊?”桃儿她妈说:“那会子小门小户也得讲究个金皮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赛牙床……”这时候,果儿见车上的人都拿白眼球瞅她们娘俩儿,赶紧捅捅她妈的后腰眼儿,她妈才醒过味儿来,也觉得说错话了,立马找补一句:“现在新社会,那些个封建糟粕都不时兴了。”
到粮店,一个意外的消息在等待着果儿,经理说:“你的动人事迹,在咱们这一片都传开了,瞧瞧,多少人给你写表扬信呀。”果然,经理拿出一沓用猴皮筋儿绑着的来信,有几十封呢。桃儿她妈骄傲得两个腮帮子都打颤,心话说,你们也不看看果儿是谁的闺女!但是同时她也嘱咐自个儿,别把高兴挂在脸上,谦虚着点儿,省得叫人说小家子气。接着,经理又告诉她们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我们把果儿的事迹整理成一个材料,上报到公司,公司很重视,要把她树为粮油系统的标兵,往后你就不要再到粮店来上班了,直接去公司报到。”桃儿她妈简直蒙了——他们老秦家居然也出了个坐办公室的干部,这是天大的造化。果儿却一再推辞,假模假式地说:“我的水平差得远,不适合去公司,再说,我也舍不得你们呀。”而果儿心里其实盘算的是,到公司能给她个科长干吗,那样就跟苜蓿平起平坐了,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跟我洋气!
这一天,对老秦家来说,无疑是个盛大的节日。桃儿她妈说:“咱们包一个肉丸的饺子吃,男的擀剂儿,女的包。”秦惠廷说:“全家就我一个男的,我一个人供你们几个的剂子,供得过来吗?”桃儿她妈说:“供不过来,你就甭吃,一边瞧着。”秦惠廷说:“要不,咱们把苜蓿招呼来?”桃儿她妈没意见,但是果儿不干。“谁要是招呼他,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一家子见她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就都不再吭气了。桃儿她妈问桃儿:“怎么你三姐还不回来?”桃儿说:“她恐怕一半天回不来了,又加班了。”桃儿她妈纳闷怎么总加班啊?桃儿说:“我哪儿知道呀,我又不是她们厂厂长。”桃儿没说瞎话,她确实是不知道,梨儿只给她留个条儿,说她有事儿,她妈要问起来,就叫桃儿替她打个掩护。桃儿她妈问果儿:“你要去的办公室里,夏天是不是有吊扇,一按电门就转,不用摇蒲扇了?”桃儿说:“不光有吊扇,还有衣裳架子,棉袄、棉帽子都可以挂上边,褶不了。”秦惠廷说:“比我们药房强,我们的衣裳都搭椅子背儿上。”果儿说:“瞧你们那点子成色,还有没有大一点儿的志向?”秦惠廷拿扇子背敲敲脑袋:“是啊,我们爷俩儿觉悟低了点儿……”桃儿她妈催促他们:“要是你们光这么斗嘴儿,咱等到半夜怕也吃不上这顿饺子啦。”众人拾柴火焰高,大伙儿真要动起手来,和馅儿的和馅儿、搋面的搋面,没多大的工夫,饺子就下锅了,正准备动筷的时候,门外边“嘭”地一声响,震得窗户都摇晃,一家子赶紧都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辆“嘎斯”挂斗爆胎放炮了,司机摘下手套,挨个儿跟人打听,哪里有公用电话,他要叫单位派个车拖他,果儿告诉他:“我们这一片都没公用电话,你要急,马路把角儿有家鞋铺,你跟人家好好说说,兴许能借你使使。”那个司机脑袋大概其叫油泥糊住了,转得慢,说了半天,也稀里马虎,最后还是果儿亲自带他去,他才找着鞋铺。瓜儿说:“就凭咱们果儿这么有耐心烦儿,就是个当干部的材料。”她妈接过话茬儿来说,“要不说三岁看老呢——”秦惠廷拦住她。“你给我打住,把你那个‘三岁看老’先一边放放,赶快煮饺子,我去拿醋碟儿。”
二姐进步了不要紧,桃儿可倒了血霉了,一家人都拿她开刀,她妈说:“你看你二姐多露脸,再看看你,你就老老实实地跟你二姐学好吧。”桃儿争辩说:“我怎么了,我好歹也是个模范安全员啊。”她妈一边往果儿碗里夹饺子,一边对桃儿说:“模范不模范,我不知道,反正知道你到现在还穿着油包劳动布,在车间里混呢。”瓜儿也跟着添油加醋:“桃儿,咱们家除了你二姐,就是你机灵了,争口气,给人家瞧瞧,我和你三姐算是没什么出息了。”把桃儿噎得艮喽艮喽的,直翻白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