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年前中山北路这条巷子是宁静的住宅区,大家习惯喊“十条通”,完全不是现在车水马龙商户鼎盛的这个样子。巷子里没有这一排卖下午茶套餐的咖啡厅、吃到饱台式日本料理店,或者这里那里把街巷毁容、像个丑陋防空洞入口一样的私人停车场汽车升降梯。
那时这里家家门前有庭院,入眼一片绿树繁花,虫鸣鸟叫。巷子里是一排约莫十年新旧、矮墙后带着小小前院的日本式房子,原来好像住的都是商社员工和眷属,这会很多转手给了从唐山来宝岛找生意机会、语言相通的厦门商人。日式房子对面是几户快要完工、有较大院落的欧风别墅,听说是上海那边的营造商过来试炒地皮,拿了上海法租界的图纸来盖的。虽然有点出师不利没赚到钱,倒也已售罄,不过买主多半是老板在上海的有钱朋友。
陆永棠跟同姓的沪上建商有生意往来,朋友之间“闲话一句”也小小意思出手认购了一户。既在战后光复的台湾省试试手气,也算相帮冲得太快的本家商友融资。
本来看也没看就买了这户遥远他乡的别墅,陆家打算哪天真会来一趟,在海岛上度个假。没想到还在装修内部,翌年二月底台湾就乱了。有钱人比一般人更惜命怕事,新买的别墅就空着养蚊子。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初过完农历年,陆太太金兰熹娘家三房庶出的弟弟金安政一家四口和安政还没出嫁的同母妹妹金舜美,才借了姐姐、姐夫没有住过的台湾别墅来度假。事实上其他的人都真是来玩,替大姐夫陆永棠当差的安政却负有任务。因为国共内战而令人堪忧的局势已经影响到陆永棠内地的生意,听可靠消息来源说国民党早在去年就秘密征调商船向台湾运送物资准备撤退。安政也奉派出来探探路,帮陆永棠做起分散财产和风险的准备。
连佣人曹妈一行六人离开上海那天很冷,有下乡去的工人回来说是浦东都下雪了。金家嫡庶三房加起来七女二男中最小的舜美,穿着暗红缎面丝绵旗袍,披着大姐夫陆永棠刚送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一件珍珠色貂皮大衣上飞机。一到台北,热得妆都花了,嘴里一直喊:“热死了!什么天气?热死了!”后来那件飘洋到台湾的貂皮大衣就一直深锁樟木箱子里再不见天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的冬天温度永远低不到穿得住皮草,还是舜美后来发现那件貂皮大衣是情敌应雪燕因为订制做出来颜色不称心,没能退掉才被舜美大姐夫转送给了身材一样娇小又正逢大生日的陆家小姨子。
大方的大姐夫陆永棠是上海滩红牌舞女“小北京”应雪燕的恩客,可是舜美和雪燕后来的恩怨情仇却与这个让她们相遇相识的男人不搭界。相差十几岁的姐夫和小姨子之间素来只有纯洁的兄妹之情。事实是陆永棠元配金兰熹娘家全都向着大姑爷,背后相互嗟叹怎么就让精明得令自己家人都反感的兰熹捡到了宝?眼红的金家亲戚女眷更常拿兰熹瞒了五岁年龄才嫁到比自己小的金龟婿一事私底下说笑。
反正金家三房比二房里只更讨厌出嫁前是金家大总管的大房大小姐兰熹,可是金府上上下下可没人不喜欢从不吝打赏,为人风趣又随和,对晚辈和下人完全没架子的“笃姑爷”陆永棠。大弟安政靠姐夫吃饭是永棠的心腹不说,三房里其他人连帮佣也都对陆永棠忠心耿耿。
同年春天陆家因为国共局势变化太快,决定是时候全家离开上海搬到香港的产业去暂住观望。原先永棠以打前锋为名过完年就带着雪燕离开上海,在香港携美冶游,这下正主子兰熹要带着儿女来了不免伤脑筋。永棠不放心让雪燕回去乱哄哄的上海,香港像点样的旅馆又都因为内地局势紧张而长租客满,永棠只好把佳人先藏到台湾,托给绝对可靠的妻弟安政。
雪燕带着五大箱行李和一肚子气到了台北。安政把雪燕安置在二楼的套房,和舜美同一楼层。这一层楼是一楼大厅挑高了的后半截,就两间套房中间隔着一个小会客厅,两位小姐住着很宽敞舒适。曹妈悄悄透露给新雇的厨子车夫等人,来的这位“应小姐”其实是老板的老板“笃姑爷”的二太太,就没人敢慢待雪燕。
那年雪燕还不满二十五岁,正是女人最美又还玩心未泯的时候。她人如其名,肌肤胜雪,纤腰一握,在先一步下海养家的表姐,舞国名花“大北京”英子的资助下又上过名校高中,国、英语都很出色,人也聪明好学,进了欢场大受欢迎,赌马跳舞打麻将样样精通,交际手腕更是一流。去年从繁华的上海跟着永棠到香港玩了个把月,虽然小岛海港不如上海滩十里洋场,感觉有点闷,可是永棠出手大方,又走到哪连谈生意都带着她,让她不但有着恋爱中女人受宠的感觉,作为陆永棠在香港的唯一女伴,雪燕也过了一阵子“陆太太”的瘾。这下被“放逐”到跟上海比起来像乡下一样的台北,还让她跟永棠老婆的娘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真是想了都教人生气。兼之家乡局势吃紧,跟父母、弟弟连消息都通不上,也让人心烦。幸好居停上下都对她客气到近乎巴结,连屋里四个大人坐下来凑桌麻将打打都让着她,雪燕是识大体的人,就捺下脾气不发怨言。尤其跟她住在同一楼层,比她小了四五岁的金舜美竟是她的学妹,不但待她友善,言行之中还对她的衣着打扮很崇拜,有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做她舞国红星的“姐妹”,也让雪燕好过一点。
到了年底,内战胜负已定,大陆易帜,国民党迁到了台湾,国共双方隔海对峙之势成形。雪燕发现自己竟然被请她出来玩的永棠拖累,“卡”在了宣布戒严的台湾有家归不得。人在香港的陆永棠随大陆变天丢失了大笔财富,正在焦头烂额,身边又有一家大小,也不知何时才能来台“救美”,雪燕想起来真是恨永棠恨到咬碎银牙。已经和雪燕结成手帕交的舜美也是每一想到自己和兄嫂一家出来度假度到归沪无期,便心急泪流,还要愁烦的雪燕反转来安慰她。
舜美经过中学同学拿到空军总部舞会的请柬时,兄嫂都鼓励她去参加。毕竟台北没有什么社交活动,而舜美也不小了,不出去认识些人,难道就因为国共打仗,把她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可是舜美邀了雪燕一起去,就让自认对大老板如夫人负有监管之责的安政有点为难。然而雪燕去哪里跟谁玩何须情人内弟的允许,一真一假两位小姐就细心打扮一番,高高兴兴地结伴出去跳舞了。
有了第一次以后,舜美这个正牌小姐成了买菜时送的那根葱,一般都是请雪燕出去顺便搭上舜美。不管怎样,两个女孩子就跟空军玩儿疯了。
国民党丢失了大陆以后,东南沿海的空优成了台海最后的屏障。政府迁台半年多后,一九五○年六月,朝战爆发,几天之内美国第七舰队就开进台湾海峡,正式介入了中国的内战。和老美渊源深厚的空军更重新得到美国老大哥的青睐,老美把还能飞上天的飞机提供给台湾,最危险的侦查任务也交给小老弟。那时台湾飞官的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大家过一天算一天,根本不去想下次上了青天还下不下得来。既然在九霄云外粉身碎骨是迟早的事情,每一天就都要好好把握,尽情欢乐。一个个风流倜傥、万中选一的英俊青年,本就多情,加上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未婚的飞行员在感情追求上就比常人更炽烈而无顾忌。
毕东川在联队舞会上对雪燕一见钟情,整晚再没放开过佳人的手,第二天还大胆地追到金家来。安政不在,安政太太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大老板托管的小情人被“野男人”带出去。临关门仿佛听见毕东川笑着问:“……你亲戚看得你很紧啊?!”
雪燕也笑:“管她呢……算哪门子亲戚!”
那天晚上东川很晚才送雪燕回家,发现外面院门锁上了。雪燕笑着说:“糟了!他们把门锁上了!我只有里面的大门钥匙。”
两人在一起开心得忘了怎么生气。东川也笑,说:“你家里以为我不让你回来了吗?”他两手一撑,矫健地跳上了比半人略高的围墙,弯下腰伸出双手对雪燕说:“来,我拉你!”
小巧的雪燕搭着东川强壮有力的臂膀,娇笑着像坐升降机一样地被举了上去。东川环着雪燕十八寸的纤腰,把她抱在怀里,说:“小心别磨坏了你的裙摆——来,钩着我!”雪燕含笑双手合围上东川的脖颈,东川小心地把她抱过墙头,在另一边缓缓放下。雪燕就势把脸凑近,柔软的红唇从东川的面颊轻轻扫过。等雪燕一落地站稳,东川就跳过墙来想吻她。雪燕及时制止,低笑道:“你回去,别吵醒了人。”
东川道:“我看你进去。”他跳回墙头上坐等雪燕蹑手蹑脚地消失在门后,才一跃而下吹着口哨离去。
周末的时候东川又来了。这次带了个跟他一样帅的朋友,叫齐至仪,原来也开飞机,可是最近调了外务部门的武官,正在受训。至仪有飞官的英挺,却已经脱离了朝不保夕的危险任务,以后还能外放,前途一片大好,是最佳女婿人选。他们两个结伴来找雪燕和舜美,要四个人出去玩“双双对对”double date。舜美和至仪本来就在舞会上见过,舜美对这个帅哥印象深刻极了,只可惜至仪到处沾酱油,没有特别留情。哪想这天竟登门来邀,别说兄嫂管不了这个妹妹,看舜美的架势,如果她哥哥、嫂子敢出言阻挠,那跟她这个仇人就是做定了。
两位小姐换装的时候,安政夫妻就在客厅奉茶聊天,盘查来客身家,发现至仪是自家宁波同乡,也出身世家,父祖辈甚至认识安政的老太爷金八爷,不禁深深感觉至仪堪称小妹的良配,两人能来到台湾相识也真是有缘。本来安政当场就想对东川坦诚说明雪燕的身份,想想觉得不要扫了舜美和至仪的兴,破坏亲妹妹可能有的好机会,反正该说的迟早得说,留到下次再表明也不迟。
没想到后来四个人接连结伙出游了好几次,却都能赶上主人夫妇不在家。到了不知是第几次出门的时候,安政夫妇又不在。事后知情的安政在晚饭时很不高兴地跟太太说:“今天晚上要等他们回来。一定要把话挑明了。再不说清楚应小姐名花有主,要出事情了。”
安政太太说:“这个小妹也真是,我要她去说呀,她跟自己男朋友什么话不能说?要我们做这个坏人,得罪应小姐。真是!”
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个月工夫还就真是迟了一步。那晚安政夫妇等门倒是没等多久,可是回家的只有舜美一个人。
“应小姐呢?”安政夫妇同时问道。
“哪个晓得!”舜美气呼呼地说,一面顾自向楼上走。正当安政气结准备发火开骂,舜美却忽然停下脚,站在楼梯上对着下面仰脸而望的兄嫂说:“她和东川一路,去新竹了也说不定。”
安政反怒为惊,失色道:“哎呀!你是晓得还是不晓得?”
“今天我们就一起跳了茶舞。”舜美被哥哥震惊的样子和口气吓到,虽还在生气也就据实回答,“至仪要带我去外务部门的舞会,他们没有请帖,不好去的呀。我们晚饭也没一淘吃。至仪后来问我要不要去新竹找他们?又说是开玩笑。我正玩得高兴,他又说不玩了,要送我回来。”
安政太太说:“不急不急,就是去跳舞。晚点回来,人不会带走的。”
安政怒道:“那么晚了去新竹跳舞?”
舜美委屈地道:“我也说新竹太远了。”其实舜美不知道新竹在哪儿,就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至仪就表现得意兴阑珊说要走,舜美正玩在兴头上,突然从舞会里被拉出来,觉得好像被放了鸽子一样,气鼓鼓地一路都没跟至仪说话,哪晓得至仪送她到门口连车都没下,一点绅士风度都不做,看她下去就自己走了。
下两天雪燕都没回来。安政太太无奈只能破坏规矩,到雪燕房里去查看。雪燕的衣物看起来都在,可是原先也没进来过,如果搬走了个小保险匣或首饰盒什么的也不会知道,总之房间并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两夫妇就也尽量不往“私奔”这上头去想。到了第三天安政夫妇再坐不住了,就要舜美陪着先去找人在台北的至仪问个信。
至仪被叫到会客室来的时候,看见安政兄妹好像一点不吃惊,家常而有礼地招呼二人。等安政问起雪燕下落,至仪却丢了颗核子炸弹出来,说:“他们结婚了。”
安政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可能?这么快?军人结婚不要申请等批准吗?”
舜美也尖声道:“不是告诉过你她是我姐夫的——”
“我也照你说的转告了东川呀。”至仪平静地打断舜美。他说是说了,不过把舜美说的“小老婆”三个字换成了“女朋友”。至仪像洋痞子一样地耸了耸肩,仿佛意有所指地看着舜美说:“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能怎么样?”他浓眉下晶亮深邃的眼睛是淹得死人的深井。那句“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能怎么样”像配上了音乐的歌声一样在舜美脑中回荡。他是对她说的吗?舜美想:他是对她说的!
再来哥哥又说了些什么舜美都没听到,或许听到了却一句也没往心里去,那句歌声一样的情话伴着她回家。晚上安政夫妻碎碎念着让托管的人“跑脱了”无法向姐夫大老板交代的忧心,和对住在同楼还同游的妹妹完全未闻风声的埋怨,也都没影响舜美的好心情。那夜,“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能怎么样”至仪歌声一般的情话,伴着她从无眠至入眠;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除了她和至仪以外的人和事能让她上心呢?
雪燕和东川的二人世界也是这样的没有旁人。至仪却还想着他们。他怂恿舜美替雪燕偷运些行李出去,再用这个理由一次次带着舜美去新竹探望雪燕和东川小两口。小小的一间眷舍,几样简陋的家具。雪燕脂粉未施,眼睛却明亮如剪瞳秋水,脸上藏不住闪烁的是爱情光泽。
“雪燕,你怎么变得这么好看?”舜美忍不住地赞美。
至仪先也恋恋地望着女主人说:“浓妆淡抹总相宜。”然后潇洒地一转身,指着舜美说:“你浓妆,她淡抹,两位都漂亮!”四个人就嬉笑起来。
舜美不是没有怀疑过至仪也喜欢雪燕。所以她在第一时间逮到机会就藉兄嫂之名拜托至仪传话,告诉东川他追求的对象并非自由之身。不过舜美并不太介意东川听没听到警告,重要的是至仪必须早早晓得雪燕不但是个舞女,还是个有了男人的女人。舜美讲话的时候调动了全身的敏感神经注意听众的反应,她确信自己捕捉到至仪脸上那一丝稍纵即逝的失望神情。他们这些江南世家子弟最讲究门当户对,像舜美兄妹对不知情的外人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庶出的这件事,就怕人家说是“小娘养的”太难听。
舜美曾经觉得帮着雪燕和东川,有些对不起向来待她不错的大姐夫,可是那点愧疚却在一次偷运行李过去给雪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至仪带着舜美过访的时候,东川去了队上。雪燕拿随身钥匙开了箱子,一件件拿出来给舜美过目,一边说:“箱子你们等下带回去。我这里没有地方放,而且箱子还在原处,你哥哥嫂嫂也不会对你起疑。”
雪燕抖开一件珍珠色貂皮大衣,舜美正兴奋地要说自己也有一件,却听到至仪说:“这个颜色不多见。是雪貂吧?年轻女人穿合适,可——”
雪燕俏皮地接腔道:“年轻女人穿合适,可买不起。我这也是买得起的人送的。”她披上一转,脱下说:“我想卖了它。”一面翻开大衣腋下比划道:“这都是一整条的,原来订了一件,看不到的地方用了碎料,颜色就不好看。拿回去还说照我的身材做了,不给退货,后来又做了这件。冤枉花钱。现在我只想看有没有人买,便宜点都行,留我这里收也没地方收。”
至仪笑着说:“我是要说年轻女人穿合适,可惜这里天气穿不上。”转头对舜美说:“台北比这里冷一点,就你捡个便宜买了它?”
舜美变脸道:“我做什么捡人家的便宜?貂皮大衣我们金家女的谁会没有?”
至仪还要争道颜色稀罕,雪燕已经看出苗头不对,悄悄碰了至仪一下,要他噤声。这个小动作又被舜美看在眼里,心想雪燕自己有两个男人,还跟她的男人碰手碰脚,眉来眼去,就更加生气,一直到告辞都板着张脸。回台北的车上她跟至仪说:“以后你来别叫我了。”
“咦?生气啦?就为你不喜欢二手货?新的我可买不起。”至仪一边开车,一边逗弄舜美,“大小姐脾气这么大,不至于吧?”
女人“爱上了”,耳朵就长出无形翻译机。舜美听见至仪口中说出“二手货”便觉得心上人是意有所指,在跟自己表态,已经高兴了一点。那句“新的我可买不起”就更堪玩味。他想买给她?是的呀,貂皮大衣本来就是男人买给自己女人的对象,像她那个火山孝子的姐夫就一件、两件地买给跟他相好的女人。舜美忽然想通自己是发气发错了对象,脸色顿霁,放柔声音对至仪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至仪微微一笑,油腔滑调地调侃道:“我就想脾气太大了怕伺候不了。”
舜美听他贫嘴,作势要捶,一面娇笑道:“哪个要你伺候?!”
“嗳,开车、开车!”至仪笑着闪躲,却又看她一眼,道,“笑了!”
舜美气一时消了,怨还是要怨,就把姐夫如何转送情妇嫌弃又退不掉的大衣,在她这里做了个天大人情的气愤讲给自己感觉最亲近的人听。没想到至仪听后只是沉默无语。以为至仪应该义愤填膺的舜美就催他说句公道话:“你说我姐夫怎么这样!自己亲戚精打细算,对舞女又这么大方?”
“你也就是猜的。”至仪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舜美不高兴了,说:“怎么又是我猜的了?明明是的呀!”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快到台北了至仪忽然说:“我可能要外派到美国。你的英语说得好么?”
舜美的心怦怦跳起来,红着脸用英语说:“我们在学校里都要说的。”至仪却又没再接着谈这话题了。
“这就是跟你求婚!”安政太太听了舜美的描述,双手一拍,笃定地下了结论,“你哥哥就说过外放一定要先找老婆,单身的谁敢放出去美国呀?!”
“不过这个至仪知道自己卖相好,有点不老实呀。”做嫂嫂的也替小姑感到委屈,什么时候轮到男的这样拿俏,偏不好好地上门来提亲?安政太太着急把小姑嫁出去还有另一层考虑,虽然陆永棠在香港一时分不开身,他托管的情人从她家跑了的事以后总会追究,东川和至仪是朋友,她想把监督雪燕不周的责任赖到以后人在外国的舜美和至仪身上去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安政太太就拍胸脯安慰舜美道:“放心,叫你阿哥去跟他讲。”
接下来的事就算顺利了。至仪在台湾只有一个当代表还是委员的舅舅,至仪调外务部门武官就是他的路子。舜美在台湾也只有哥哥一家。两边简单地举行了订婚仪式,算好至仪外放的时间,订好过年前完婚,时间卡得紧,复兴基地那时崇尚克难,一切从简,而且两人婚后很快就会出国,双方连办置嫁妆和新房的麻烦都省了。
舜美自然觉得委屈,哭了几次。至仪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既订了婚,舜美就常常要他来家里吃饭,兄嫂虽然会打算,也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更何况至仪是要外放的人,多摆双筷子的人情还是一定要做的。
至仪几天没来家,连信或电话都没一个,身为未婚妻的舜美就找到他单位上去。单位上却说请了假,两天不在了。这真把舜美吓得够呛,在家里着急了一天,正打算厚颜找到至仪舅舅家去,双眼通红,一脸于思,好像几天没睡,形象空前狼狈的至仪出现了。他要舜美跟他出去谈谈,就把舜美带到了淡水河边。初冬的河边看起来很萧瑟,至仪走在舜美身后半步,一直不说话,舜美慢慢走着,也不知两人这是要去哪里。平时有点咋咋呼呼的她只预感有坏消息,连问至仪要说什么的勇气都没有,看见堤防上黑色的铁闸门,无端想到从前听说过淡水河水门边是枪毙人的地方,却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她忽然觉得受不了这肃杀的气氛,就停下脚步转身。
“东川摔了。”至仪沉声道。不顾舜美的惊呼,又说:“这几天我都在新竹。”
除了至仪说要解除婚约,舜美再听不见他还啰里叭嗦了些什么。舜美破口大骂,把所有知道的难听话都说了,用各种角度描述雪燕那个货腰的妖精,骗了她姐夫的钱又看上小白脸,才死了男人又出来抢别人的未婚夫,世界上再没有比应雪燕更不要脸的女人!
啪!舜美被至仪一个巴掌打得一个踉跄,脑子还嗡嗡叫着,只听到至仪片片断断的怒声:“是我自己……关她什么事……亏你还是个小姐……骂人比老妈子还……”
金家谁不是老妈子带大的?至仪是没听过陆永棠的正头妻,大房大小姐金兰熹的腔调才会嫌弃自己未婚妻的风度。
“舞女的风度好啊,你找舞女去呀!”舜美气极,拿起手袋砸至仪的头。至仪两只手铁钳子一样箍住发了狂的未婚妻,让她打不到。
舜美两条手臂上清清楚楚一边五个手指印很久很久才消散。两人结婚后舜美每次挨打就悔,那时候就该知道至仪会打她。可是两人订婚后那样大闹,也没有吵散。舜美事后想起来,觉得并不是像她嫂嫂后来跟她邀功,说是安政去找了至仪舅舅出面劝和奏效,反而是她去新竹找雪燕谈判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她永远都记得那只狐狸精那天穿了一身白。
“小妹,你误会了。”雪燕跟她说,“没有的事,就是他们哥们儿重义气,想帮东川照顾我。我都跟他们说了,我的心是跟他去了。我不会嫁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一滴泪也没有,反而舜美哭得像死了丈夫的是她一样。雪燕心不在焉地站在旁边看着她,半天递过来一条白缎子手绢,上面还绣着白色的梅花。
我呸!舜美后来想想,真那么伤心,说是穿着孝,一身白旗袍,白色缎面鞋子,哪里不像这条手绢一样暗暗绣着同色的花?后来说是到台北开了“公馆”,做着交际花还穿一身白,看不出来的讲究就是存了心地要勾摄人。
舜美瞪着那条手绢,那天被她不小心捏在手里一路抽抽搭搭地带回了台北的。她确信自己洗了以后本想哪天还给雪燕,却就再没见过。虽然那以后就忘了有这么条手绢,可她绝对没有带到美国来!怎么会在至仪放勋章的小木匣里跳出来?
那时候舜美小孩都生两个了,至仪还打她。她把扯得稀烂的手绢丢在他脸上,用刻薄的话骂那个两夫妻几年没见过的贱货。至仪一边动手一边动口:“你疯了!我在美国,她在台湾。你赖我你也要找个搭界的!”
恨呀!没见没联络都能藏一条手绢偷着想,舜美的嫉妒让她心痛到连至仪落在她身上的拳头都成了解脱。“你打呀!你打死我好呀!”舜美披头散发,像斗牛一样地冲向她的仇人。至仪狠心地把她一推倒地,说:“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泼妇!”
第二天舜美搽上厚厚的粉遮住脸上撞到地板的青紫去双橡园参加酒会。穿着晚礼服,拿着香槟酒杯站在一身戎装、英俊挺拔的丈夫身边,夫妻看起来还是一对璧人。可是两人为了那个不在场的第三者常打架的事还是造成影响,至仪当届任满奉调返台。
至仪离开台湾几年工夫,雪燕当家的“应公馆”已经是台北有名的地下娱乐场所,不少原先沪上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到这个类似现在私人会所的地方来打牌吃饭。
雪燕算起来早过了三十岁,可是她的年纪却好像从她变成寡妇那天起冻结了。她还是一身绣着暗花的白色旗袍,婷婷娉娉地走近牌桌,停在至仪身后,柔荑轻单击他的肩头算是拦住了他正想打出去的那张牌。至仪头侧仰,笑看雪燕一眼,手指挪到另一张麻将上面,感觉雪燕难以察觉的笑意,手指一弹那张牌飞入海底,安全过关。
散局了至仪过去找雪燕道谢。雪燕微笑道:“你本来不打牌的。”
至仪深情地望着她说:“我倒想跳舞,你这里不跳。”
“舜美跳得好。”雪燕说,“哪天带她一起来我这里玩?我们姐妹也多年不见了。”
至仪心想,舜美可没把你当姐妹,有些舜美提到雪燕用的形容词连他一个男人也骂不出来。至仪想着微笑了。他其实是个顶有幽默感还有点爱耍宝的男人,只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话在自己老婆跟前一个都不想说,他在家里根本连笑脸都难得有一个。
“你这个跟自己傻笑的毛病——”雪燕说着自己也展颜一笑,道,“回家吧,那桌几个打得大了。”就转身要走开。
这番风情看在至仪眼里却感觉有对他的怜惜,就大起胆子,一把拖住雪燕的手,说:“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天天来——”
雪燕一只小而柔软的手就随他握着不抽回来,口中却说:“你是东川的兄弟,我把妹妹嫁给你啦不是?”
“东川要我照顾你的,”至仪放正经了说,“他不会要你出来做生意。”
“唉——”雪燕叹口气,轻轻挣开手,道,“东川把我托给你和其他三个,难道都去嫁?”说着雪燕把头一歪,像年轻时那样带点俏皮地道,“不要看我这里排场不大,也要养四五口人呢。”
“是,应老板。”至仪也说笑道,“你这里的麻将都怕我打不起咧。”
事实是至仪确实已经打不起了,连舜美都晓得他闹了亏空,薪水袋拿回来是空的,家用要动到积蓄,舜美当然不依,夫妻又打闹起来。舜美找了安政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他赌呀!不让他出去搓麻将,他跟我吵,要打我呀。”
“要是你们那个时候不回来就好了。”做嫂嫂的半天不说话,最后小心地说了句废话。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不要看舜美和至仪去美国几年回来,自己房子买了,儿女都送贵族小学,排场摆得蛮好看,可赌却是个无底洞呀。安政太太决定把话先说死,亲兄嫂不比人家是夫妻,哪个会替妹夫扛赌债?
“哪,你看我们有家回不去,到台湾都几年了,看起来花园洋房住得挺阔气,只有你做妹妹的晓得我们的老底。”安政太太皱起鼻子做出为难的样子,“你晓得的,‘笃姐夫’花嚓嚓,香港好娶姨太太的,台湾就不行,‘笃阿姐’想来个釜底抽薪,搬到台湾来,他们房子收回去,我还要出去借人家房子。像你多好!美金赚一次,房子现在涨价又赚一次。”
舜美倒不担心房子,房子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她也相信至仪不会那么糊涂。问题是至仪原来不喜欢打牌,牌技比她差得远,出去老输钱,真让她不甘心又担心,怕他碰上的是老千。偏偏打牌的地方他又不说,问急了还翻脸。兄嫂靠不住,舜美只好自己想办法。
除了舜美,还有一个人也不喜欢至仪打牌。
“不要跟他们几个玩麻将和梭哈了,”赌局散后已是凌晨,雪燕送告辞的至仪到门口,柔声劝他,“找几个朋友到我这里玩玩桥牌、吃吃饭——”
“朋友都死了,”至仪打岔道,“就剩你一个了。”至仪不忍看见雪燕脸上忽然黯淡的神情,又说,“那你还不让我来看你?”
“我只想和你再跳一支舞,”至仪牵起雪燕的手,“这样我跟兄弟们一起走了都瞑目——”
雪燕轻轻地挣脱,道:“快回家,舜美在等你了。”
“唉——”至仪叹口大气,心想回家去了又是一场硬仗,教他怎么不流连忘返温柔乡?他有感而发道:“我最近想,人早点走也不是坏事。”
“你才四十岁,男人最好的时候,又有妻有小,多好!”雪燕微笑着替至仪打气,“暂时委屈一阵,迟早还会派你出去的。”
果然至仪外放的命令下来了,不过这次派驻非洲。舜美想再去美国,要至仪去活动活动,夫妻在家讲得都动了肝火,至仪就赌气出去了。舜美急忙拿了皮包尾随,前后两辆三轮车没跑多远,来到四维路一栋小楼前。
舜美虽然一肚子气,等至仪进去后先还迟疑了一下,心想万一里面有他的同事或长官,怕会影响他的前途。正在沉吟,看见两个生意人模样的一前一后坐司机开的私家车来,进门时候前一个站在打开的门口等第二个,还用沪语大声地招呼。舜美站得不近,却感觉那边门里有白色旗袍身影,她像母狮感觉猎物近了一般地兴奋起来。
舜美强作镇定,心里很快地想了几个方案:报警抓赌怕会让至仪受牵连,自己闯进去怕只身吃亏。她决定去搬救兵,虽然安政夫妇不比“笃姐夫”是狐狸精真正的主人,起码受到主人托管却看守不周,让人从他们手里“跑脱”。想到这一层关系,舜美简直觉得里面的瓮中之鳖只是她娘家一个逃走的丫头。
没想到哥哥叫她算了,说“笃姐夫”是对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多大方的人?“你不要搅了!”
安政告诉舜美,陆永棠听说雪燕找到归宿,起先当然生气她不告而别,把没当好差的内弟痛骂了一顿,气消后却要安政代为补送了份大礼。再听说不到一年雪燕做了寡妇,还亲自从香港打电话致唁,要接她去香港,正式娶雪燕做二太太。安政酸溜溜地道:“后头没有人,她拿抚恤撑得起那个场面?”他想到自己做忠心家臣还不如一个逃妾的待遇,偶尔也会气难平。
舜美又惊又怒,哭道:“你们早晓得这个事?就瞒我一个?你们是我的娘家人呀——”
安政太太双手乱摇,撇清道:“我不晓得的呀!男人外面的事我哪里晓得呀——”她男人的职务包括帮自己姐夫处理各种狗皮倒灶。做这种事很重要一个才能就是嘴巴严,连对枕边人也不八卦。
舜美心知嫂子说的是事实,可是自己兄嫂胳膊不朝里弯真教她伤心,她哭着说:“你们不帮我,我只好打电话去香港请笃阿姐来替我出头——她总不能看我们两姐妹的男人都被一只狐狸精迷走了呀。”
安政夫妇对望一眼,默契立生。安政把脚一跺,怒声道:“叫你不要搅——”一面走出房间,留下姑嫂两个。大家庭的人对这些身段都不陌生,舜美知道这个任务是落到了嫂子身上,就耐心地等待安政太太换出门衣裳。姑嫂一起上阵。
舜美一到小楼门口,听见里面欢声笑语,麻将哗啦哗啦,想到自己刚在兄嫂面前哭断肝肠时,狗男女正在这里寻欢作乐,不免怒向胆边生,叫门的时候已经像在叫板。安政太太就心头有点不安,事后她跟安政说:“那个心就一直跳到喉咙口,想我又不是去抓你,怎么这么紧张?现在想想就是觉得要出事体——”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说是终身不嫁替东川守寡的雪燕都嫁到美国去了,金家的亲友都还在讲,舜美害死了自己的男人,才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
那天要不是舜美进门就推家具、摔摆件,看见雪燕过来就冲上去要动手,至仪不会着急到心脏病发。要不是她坚持至仪是装死,不让有车的牌友马上把人送急诊,至仪那天也许还救得回来。
不管闲话怎么传,最大的苦主是舜美。她失去了自己此生唯一的爱人以后,收起了金家幺妹的娇气,母兼父职,一手带大两个孩子。她从没说过要为至仪守节,可是对别人介绍的对象却都一概谢绝。她凭英语能力考进外务部门,从雇员做起,后来参加公务人员考试扶正,做到退休。孩子的工作和婚姻都很美满,不要她操心。舜美把退休金放在银行里,领着让人羡慕的“十八趴”优利。儿孙为她过了八十岁大寿后,老太太卖了房子,把钱捐给家暴组织,搬到养生村去。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有规划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人人羡慕的老太太从二十八岁做了小寡妇以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快乐过。跟舜美同时辈的人多数因为内战而失去至亲或至爱,抱憾终生。舜美想,她却是为了自己的成长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