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入侵上海租界那年,十岁的朔平随着父母亲回到苏州老家。在已经有点荒芜的庭院中,晚饭后一个帮闲的男亲戚拿一把小三弦琴自弹自唱。母亲问:“晓得文三叔这是唱的什么呀?”父亲说:“《珍珠衫》呀,冯梦龙《三言二拍》里故事改编的。说一个女的把家传的珍珠衫送给了情夫,被丈夫发现休了妻,下堂以后改嫁给县官做妾,又回头救了前夫的命,一报还一报。嘿,这是中国故事里头唯一一个有好下场的女人外遇事件哩。”
吊唁的宾客多数在礼堂参加过追悼仪式后就先行离去,跟着灵车一路来到墓园,对已封棺的逝者致最后敬意的,只剩家族的近亲好友。众人排着队,一人手持一朵白色玫瑰,缓缓围着墓穴静默绕行,经过遗属跟前时,驻足躬身,取一小撮泥沙连同手中鲜花,对准已经入土的水泥棺椁掷下,场面安静肃穆。
未亡人黄陆贞霓由两个媳妇左右搀扶,站在墓穴前方,以关系亲疏为标准,向趋前致意的亲友虚虚拥抱或轻轻颔首答谢,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儿子则一律浅浅鞠躬还礼。
原先还出太阳的天上忽然开始飘起微雨,戴着墨镜的众人面容严肃,训练有素似的行礼如仪,没有人摘下太阳眼镜或者慌乱地张罗雨具,也无人交头接耳,大惊小怪,仿佛这突然来的雨也是事先排定的仪式流程。
大儿子向前一步,在母亲头上撑开一张大黑伞,自己在伞外,几近冷漠地任由雨丝打在他的黑色阿曼尼西装上。
杜爱芬和潘朔平站在一箭之遥的树下,望向井然有序的家族葬礼。雨很小,站在树下一点不觉。看见黑伞像在绿茵上开出了一朵大黑蘑菇,朔平没话找话地道:“下雨了!”
“那——走了吧。”爱芬哽咽着说,一面缓缓摘下墨镜,想到自己可能眼睛红肿得难看,又戴回去。她深吸一口气,用强忍悲伤的声音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不客气!”朔平轻声说,一面作势让女士先行。他的教养让他脸上一点不显露好奇,其实心里整天没停止纳闷跟自己来的女伴和丧家之间的关系。
他们潘家和办丧事的黄家是世交,追溯回清朝两家还联过姻,算起来有点瓜葛亲,虽然不常往来,难得的几次见面,朔平还喊今天已经躺在地下六尺的死者黄智成一声“舅舅”,不然也不会受邀来参加纽约长岛低调富豪的葬礼。朔平和爱芬的先生,杜大伟,则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兜兜转转,同是沪上绅士的潘家和杜家上一代虽不认得,在老家却都是互相听说过轶闻的望族,所以当因国共内战滞留美国的下一代在同家科技公司里任职熟识之后,他乡遇的虽不是故知,也备感亲切,结成了通家之好。在朔平和洋老婆离婚,前妻把女儿带走西岸之前,他的独生女和杜家的两个女儿一直是玩伴,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当时年过四十又成了一个人的朔平变得对虚情假意的洋式社交很排斥,小区华人同胞之间的家庭聚会也是避之犹恐不及,全心全意把精力投注在工作上,几年之内竟平步青云,在白人挂帅的大公司里步步高升,不但拉开了和其他工程研究员的差距,更成了比他还大一两岁的杜大伟的顶头上司,大伟虽然也是名校毕业,可是自诩的名士派头在朔平这个新官眼里却是不敬业,年度考绩的时候不免要求改进,公事影响了私谊,两家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往来了。
上个月公司同事要为朔平举办惜别会,欢送他调升西部新设研发机构的总监,被他一一婉拒。可是顾念和大伟的老交情,又想搬走后再吃不到爱芬煮的中国菜了,所以还是应邀到杜家去打了牙祭。席间谈起行前琐事安排,无意中提到离开所居白平原小镇前还有长岛亲戚葬礼这个行程。当时女主人没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前两天已经卖了房搬到纽约城中旅馆暂住的朔平忽接爱芬来电,说想和他一起去参加黄氏告别式。爱芬只简单地说逝者是她母亲的熟人,要去致意,他虽有些吃惊先前没有听见提起过,小事一桩却何须盘问。只是今天大伟没有同行,爱芬又悲伤至此,反而他这个挂名“外甥”表现漠然,参加葬礼像是来应卯,又更像是专程来给爱芬当司机。
车子开出墓园后,爱芬看起来情绪逐渐稳定。她提醒朔平道:“我搭你的便车到宾州火车站。我去我妈那里。”爱芬的母亲商淑英在费城经营一家叫“上海法租界”的高档餐厅,生意不错,住在纽约郊区的爱芬有时回邻州看望妈妈,朋友都知道。
墓园所在背山面海,风景绝佳,出路却不便,车行时间不易掌握,朔平估量到高速公路还要开好一阵子,就问爱芬准备搭几点的火车,半天没听见回答,侧头一望,却见墨镜下又挂了两行清泪。朔平不好意思再假装没看见,就说了句在这种情形下最普通的英语客套话:“对不起。我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今天在礼堂跟家属也都这么说。
哪知爱芬忽然自行放倒了椅背躺下,大放悲声,把朔平吓了一记好的,赶紧镇定心神,抓紧方向盘,专心开车,不敢再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自认是科学家的朔平过年就叫五十岁了,心思却比实际年龄单纯许多,学理工的人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就算结过一次婚,哄女人他可是没什么经验,更别提一个涕泗纵横、号啕大哭的女人。
世代书香的潘氏家训是“宁静致远”。朔平随在大学担任教职的父母在上海出生长大,高中毕业到美国升大学。虽然同年国共开战,留过洋有海外关系的父母也得以及时离开家乡,走避战火,辗转来到美国一家三口团聚。虽然家道至此中落,朔平勤工俭学,一路拿奖学金读完常春藤名校,又顺利进入大公司研发机构,父母就跟他一起搬到纽约近郊离公司不远的白平原小镇同住。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以白人居民为主流的中产阶级小镇,华人青年找对象不易,身为有色人种已经是障碍,何况洋人不懂侍亲为孝,社会刻板印象认为成年后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男人是“妈宝”,没有出息。唯有公司里族裔不详的西人秘书小姐欣赏工作表现杰出收入稳定的专才,主动表示爱慕之意。可是为避免可能的家庭冲突,朔平和前妻交往多年,才在父母相继去世后,已过而立才结为连理。结缡十五年,昔日恋人眼中的“真君子”变成了怨偶口中的“机器人”。洋妻厌倦求去,理由是小镇一成不变的平静生活和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丈夫逼得她要发狂。那年才十四岁的女儿选择跟母亲远走美西读高中。朔平无端遭遇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如此痛苦悲愤,和妻子也只有几次在婚姻咨商师办公室里不太愉快的谈话,到分手也没有大吵过。朔平压抑心头恨意,维持风度,在律师楼签送相当一半财产的支票时对心里认为是“叛徒”的妻女献上祝福:“希望你们一切安好,心想事成!”此后双方再少通音问,朔平只像当年孝养父母一样地尽责奉上赡养费,从不误期。
在美国多年,朔平思想早已西化,家教却让他的外观举止比真洋人平静沉着,不轻易流露情绪。朔平父亲早母亲一年过世,母亲悲伤到晕厥住院都没有哭出声音。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成年人像身边女乘客伤心得如此放肆。今天的未亡人黄陆贞霓大概跟眼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年纪相差不多,面对中年丧偶的人生大悲,也表现得冷静自持。他们这种旧家子弟即使出亡海外三十年,还是有很多礼仪上的讲究,起码像村妇那样撒泼似的表达悲痛之意就不大合朔平所熟悉的规矩。
开着车的朔平一念及此有点走神。其实从认识以来他一直对爱芬这位“朋友妻”有比符合他家教分寸所允许的更多兴趣。也不光是为了他觉得比杜大伟小了十几岁的爱芬初见时太年轻漂亮,或者受西方教育的朋友“盲婚”,娶台湾来的过埠新娘,教人充满想象,更为爱芬本身那几分神秘女郎的气质。她烧得一手好菜,处理家务井井有条,言行温柔婉约,举止进退得宜,把丈夫当皇上一样伺候着,宛如来报恩的仙女,可又带着那么一点捉摸不定的狐气还是鬼气?就像第一眼看是名门真淑女,细琢磨却让人好奇她的身世或来历。后来见过她来访的母亲,居然也是一个路数。白平原小小华人圈里有耳语说这位要女婿朋友喊自己“英子阿姨”的美丽伯母以前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舞国名花“小北京”。无论如何,杜太太张爱芬在白平原镇带着她家传的隐性风情端庄贤淑了十几年,也让大伙一面狐疑一面羡慕了杜大伟十几年。这下朔平耳中听着爱芬毫无理性的号哭,虽然深感同情,却也发现今天这个顾自躺在他身边哭得不可收拾、完全谈不上风度的爱芬原来不是仙女。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速度加快,爱芬安静下来,朔平想再度提问到底要赶几点的火车,却不敢造次,偷看一眼,发现爱芬竟然已经哭累睡着了。朔平有点啼笑皆非,只好依约把睡美人载进城。
“到了吗?”爱芬醒来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摘下墨镜就惊呼起来:“天黑了!”转向朔平急切地问,“我们现在在哪里呀?”
“到中城了,”朔平说,“这里是我旅馆的停车场。”想想觉得须要补充,又说:“经过车站的时候你睡得很熟。那里不好停车。”
两人沉默了几秒,朔平先开口:“现在没有火车了。饿了吗?先吃晚饭吧?吃了饭我送你回家,或者送你去费城你妈那里都可以,反正我明天的飞机是下午。”
爱芬却说要借用洗手间,朔平只得就近先带她去房间方便。朔平拿钥匙开房门的时候爱芬忽然在他身后说:“黄智成是我的生父。”
朔平怀揣这个刚听说的大秘密,独坐房间自己瞎琢磨,无奈他对有甥舅名义的rich uncle实际上并不熟稔,连这对父女容貌上像不像都说不上来。他想象得到爱芬应是黄氏没公开的外室所出,可是就算庶出,爱芬说起来也算自己远亲。朔平微笑着无声地试喊了一声“表妹”,心里感觉很有意思。
爱芬在浴室里磨蹭甚久,朔平这一天只吃过早饭,此刻饥肠辘辘,就打电话要了啤酒和小食,打算在晚餐之前先垫垫底。
爱芬整理清爽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朔平正在门口递小费打发送餐来的仆欧,回头一望,对重新补过妆的爱芬暗自惊艳,一面有点心虚地慌忙解释原先出去吃饭的计划并不改变。爱芬步履轻盈,有耳无心地走近铺着白桌巾的精致送餐小车,顾自亵玩起银盘旁边做点缀的一枝长茎玫瑰,柔若无骨的手轻抚娇艳欲滴的大红花瓣,涂了亮光蔻丹的指尖照映出旖旎的粉红流光。
“我从来没有吃过room service——”爱芬饶有兴味地道。身为“尖头鳗”,朔平只得邀爱芬先分享头台,再加订了巨贵的烛光晚餐和香槟酒送进来。
两人在房中边吃边聊。酒精松弛了神经,爱芬片片断断地诉说起自己身世和与她无缘的生身父亲:“……一直都知道在纽约,可是我妈不让我去找他。今天没告诉我妈,我想走了总该去见一面……没什么印象了,我出生的时候他不在上海,只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我大概四五岁,吓得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抱……后来我们去台湾之前他就一个人自己先跑了。日本人进上海租界,他没管我妈还怀着我,也是丢下我们一个人走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姥姥说黄家有钱也不养女儿,我妈生了我,他们不认……后来我妈嫁给我爸到台湾,我跟养父姓张。我爸得罪了国民党,好好一个人就失踪了……我妈到美国来,台湾出境管制,我出不来,寄住在我妈朋友家,她朋友把钱挪用了……”爱芬说着自伤飘零,又开始流泪。朔平再也按捺不住怜惜之心,将椅子挪到爱芬旁边,把泪人儿揽入怀中安慰。
即使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朔平还是第一次搞一夜情。竟不是像现实中所听到同事经历的那样跟在专业会议上偶遇的同行,也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跟个酒吧里邂逅的看对了眼的陌生人,而是极其中国式的“表兄妹”偷情。在从东岸到西岸的飞机上,朔平一直在反省和回味昨夜的艳遇。虽然家教甚严,可是成长在男女关系相对开放的美国,朔平除了失败的婚姻之外,前后也有过几段没修成正果的感情关系,不过爱芬却是他亲密接触过的第一个东方女性。朔平感觉生平处过的女人,包括前妻,和爱芬光滑的身体相比都像长毛猩猩。一个同我族类,远房表妹,后花园私订终身——不!是西洋式的“我俩没明天”潇洒来去,纯感官的激情太刺激!朔平胡思乱想的甚至遐想到非洲某些部落在葬礼之后集体性交以驱魔节哀的仪式。
春宵只一夜,爱芬和她那如凝脂般的肌肤却就此教朔平难忘了。
五年后公司大幅度改组并且全球性裁员。已经是地区研发副总裁的朔平没有家累,又自觉顶到了那片挡在亚裔头上的玻璃天花板,决定这次不做董事会打手炒人鱿鱼,主动申请优退,一边秘密受聘到正筹备进军电子代工业的台湾去发展。他虽然和台湾素无渊源,少年时候也没少听过国民党政府的坏话,可是他想在华人社会做事或许能够一展抱负,就不无忐忑地打了各种伤寒、肝炎一类的预防针准备去为“台湾同胞”做点实事。行前却意外接到爱芬的电话。
几年没有联络,爱芬在电话中却仿佛两人昨日才作别。她语气亲切却开门见山地来替被裁员的丈夫说项:杜大伟任职的部门裁撤,公司想留下来的人才都被其他单位转聘,大伟却没有着落。爱芬希望朔平运用影响力帮她的一家之主保住饭碗,再不行,搬家、调职都可以考虑。杜家两个女儿都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兼之还有房贷未清。高龄失业的杜大伟意志消沉。爱芬只好厚颜来求老朋友。
不像对其他人的隐瞒,朔平把自己的动向据实以告,爱芬听说后的失望口气让他大感不忍,脱口说出:“如果大伟愿意去台湾,那倒可能帮得上忙,那边公司让我在美国代聘几个技术人才。”话说出口想到大伟并不是理想中的得力助手,又有点后悔,就把话往回兜,道,“台湾的薪水和工作环境可不比这里,大伟一向做尖端研发,又是大少爷脾气——”
“平——”爱芬打断他的话。朔平的英文名就叫“平”,大家都这么叫他,可是从爱芬口中喊出来,却让朔平感觉是亲人的呼唤。“平,你不用管大伟。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她说得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在朔平印象中,除了生父葬礼当天可能因为伤心和酒精才一时失足与他出轨,爱芬一向是以丈夫为天的家庭妇女,没想到事到临头,“小女人”的口气斩钉截铁得像她才是她家里的“老板”。终于磨到承诺,互道再见时,爱芬补了一句:“平你放心,只要有工作,大伟哪里都去!”
“要不是拖着这个家我干吗去那种‘落后地区’?五年前我们一个技工到亚洲去就当总经理!为什么?因为没人愿意去!”杜大伟收下聘书后对他认为学历差,不能分担家计,还生了两个赔钱货的太太发脾气。大伟还讲他新老板的酸话:“其实潘朔平能力、学历不见得比人强,他就是运气好!美国的生意都往阳光带搬,新的地方机会多,他没家累,说走就走。我早几年也可以调到德州去呀,都是你说什么女儿不愿意转学。上次他运气好,早走一步,比别人先去了西岸,让他爬了上去。现在他搞的那一套在美国吃不开了,又找到门路去投靠国民党,这个人就是门槛精。要我去帮他?你怎么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对?!”
哪知朔平这一步又让自己再度先驰得点。他抛下侨居地数十年的经营,离开四季如春、空气清新的美国西岸,大胆更向西进。飞越了太平洋,他的事业第二春也一飞冲天。他在台湾工业转型前入驻当时还是一片荒凉的电子工业园区,成了在地科技业生力军的领头羊,过了三五载更赶上了台湾上世纪九十年代“钱淹脚目”的好时光,不但配到的股票天天涨停板,闭着眼睛在台北随便买的几处房地产市值也节节高升。不到十年的光阴,朔平从美国一介退休工程人员变成了台湾新兴工业龙头。杜大伟当年则以家庭为借口拖到第二年才赴台履新。其实大伟原就不甘舍弃已经习惯的居住环境,又嫌台湾薪水不如理想,本想以拖待变,可惜哪怕出身名校又学有专精,年过五十岁失业的工程师在美国竞争激烈的科技界找工作还是大不易。大伟就拖成了朔平负责招聘组建的归国专家团队中最后一个报到的成员,虽然不至于分派到个闲差,可是能够等他等了快一年的企划案相较就不是核心任务。大伟自觉草创的困难他只少参与了头一年,怎么论功行赏的时候他就不如同侪了呢?心理状态反应在工作热忱上瞒不了人。随着公司规模日增,大伟也渐渐在职位升迁的梯队中和同期“海归”拉开了距离。
“我今天递了辞职信。”到台湾十年后的一日大伟从园区下班后告诉爱芬。
大伟说:“我六十五岁了,回去可以享受美国的退休金和医疗保险。大家一起来台湾开创出来的局面,到头来光荣都是别人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归我,股票配不到人家的零头。我几十岁的人,身体要紧,犯不着在这里替别人卖命。”大伟和已经是董事长的朔平早就不是直接的上下属关系了,可是大伟的辞职信不但越过几级直接送给朔平,牢骚也多年如一日地有针对性。当初一起来的几家都结成了通家之好,大伟虽然事业发展不如人,却有贤内助。回到台湾,移除了番邦语言文化和风俗上的交流障碍,爱芬就从厨娘和保姆的角色里大解放,显出她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不管喜不喜欢爱芬的作风,园区的高管太太都得承认她会做人。爱芬年年替孤家寡人的大老板在家里操办庆生宴会,连朔平单身汉生活里的一些琐事她这个朋友妻也不避嫌地频繁参与:诸如替没有女主人的新家跟设计师开会谈装潢细节,替讲究洋礼节的老板参赞选购圣诞节要送下属的卡片和礼物,到了华人三节提醒主人家给管家和司机红包,更别提感恩节做烤火鸡大餐,美国独立日办后院烤肉会之类让朔平一解“乡愁”的贴心举动。这些地方爱芬可说是朔平不支薪的生活秘书,比他办公室里支薪的那位还更像他的“office wife”。幸好朔平和大伟都有些外黄内白的“香蕉人”做派,大伟即使嘀咕过几次爱芬热心过度,人家会说她替丈夫巴结上司,可是推己及人,早就分房独睡的大伟倒不觉得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朔平与在他眼中芳华已逝毫无吸引力的徐娘老婆之间应该要有男女之防。更何况爱芬这样搞,好像果真让公司同仁感觉杜家和老板的私交不凡,玩办公室政治相互攻讦的时候都来争取大伟支持,对大伟的仕途不顺并不认为是朔平铁面无私,反而觉得是两造做样子玩清高,说不定私下得实惠多配了多少股票。时间一久,大伟也自我错觉和朔平交情不一般,以致他一个初级总监的辞职信直接就送进了董事长的办公室。
“喔?你事先不知道大伟辞职——”朔平穿着居家运动衫裤,眼袋浮肿,灰发蓬乱,两天没剃的须根俱白,虽然没有病容,却像个不修边幅的狼狈老头,完全不见平日成功企业家的潇洒。他倚坐在开放厨房的吧台高椅上望着厨房那头的爱芬沉吟。灶那头特地从新竹到他台北家里来炖鸡汤的爱芬正开了一整罐鲍鱼小心地加到汤锅里去。
“所以——”一直有点懒洋洋的朔平忽然打起了一点精神,自问自答道,“所以你们根本还没谈过要搬回美国去的事情嘛。对不对?”他声称感冒躲在家里两天了,心烦,不想去上班,整个人恹恹的,连门都不想出。六十四岁的人不应该是害相思,也许是闹男性更年期?
爱芬把锅盖上,火转小,头也没抬,极其家常地道:“你也知道他那个人一下这样一下那样的,还说要回上海呢。我怎么可能跟着他疯?他要去哪,他就一个人去。我喜欢在台湾。”她说着边走向和厨房连成一气的餐厅大窗,逐个调整起面向院子的落地百叶窗帘。白色橡木条随着爱芬的手依次一扇扇把阳光引进屋,朔平觉得整个房子渐渐亮了起来。爱芬伫立窗边外望,检视园丁替朔平修剪的花木够不够用心。背着光,五十老妪的背影略显丰腴却还匀称,阳光把精心染烫过的头发映照成蓬松松的一朵乌云。
“每朵云都镶有银边。”朔平愉快地说了句符合他此刻乐观心情的英语。
爱芬微笑着转过身,她并不完全了解朔平说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不过镶着银边的云听起来很美丽。妈妈教她对男人不要听其言却要观其行,她看得出来这两天称病不朝的大老板至少现在是愉悦健康的,所以她也快乐了起来。她盛了一碗鸡汤端过去,像个慈母一样地看着他喝。朔平边喝边赞道:“没人煮得出这个味——来,劳驾,麻烦再来一碗。”
爱芬笑着接过碗说:“你就是好伺候。感冒喝点鸡汤好得快。”
盛过汤再坐回位子,她伸手挪动吧台上的盆栽,说:“这花真耐放,这么久了都不谢。”花是她上次带来的,有个把月了。她久久才来一次,可是在朔平的别墅里她却像个女主人般自在。爱芬自己也说不上来和朔平这样奇妙的关系与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台湾十年了,人前两人虽然拦不住自己的眼睛,言行倒是保持合乎身份和本地社交成规的距离。私底下也行揽肩、搂腰、拉手、香面孔的洋礼节。朔平为这种行为做解释,说:“我们是发乎情,止乎礼。”
朔平说的是真话。偶尔亲昵地轻抚爱芬仍然光滑有弹性的手臂时,他难免有遐想,可是毕竟上了年纪,没有对的时间地点和事前充分的准备,遐想并不至于发展成行动。老绅士就只是微笑地望着这个其实不属于他的可人儿,有时候他会想起在纽约的那一夜。咦,好像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爱芬当然也记得十五年前参加生父葬礼后莫名的伤心与疯狂的激情。而且不像男人只记得女人与西人不同的肌肤,女人记得一切细节。朔平一生自认过身份是“孝顺儿子”、“优秀员工”、“工程师”、“科学家”、“好主管”,却做梦也没想到能靠三脚猫的闺房术被爱芬当成“大情人”来爱恋了半生。
爱芬的母亲出身风尘,却特别看重对女儿的“守贞”教育,从小就用沪语告诫爱芬,女孩子一定要“摒牢”。这个方言动词用来教女儿可意会难言传。但是爱芬落实到执行层面就是把两腿紧紧夹住,守住自己珍贵的资产。她在听从母亲安排成为出口新娘嫁给杜大伟以前,唯一的男女经验就是和一个爱慕过她的年轻男子在台湾寄居家庭开的小清真馆前并肩紧靠蹲坐洗碗。就这样一点事,后来还因为男方的背叛成为她不愿想起的回忆。
大伟比爱芬大了整整一轮,因为曾经立志替失联的初恋情人守身,三十六岁做新郎的时候还是童男子。大伟在三十大几时辗转听说在上海的恋人早已别嫁,才开始松动意志,同意在美国择偶,开出的条件却是不论身家学历,必要是处女。所以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要不是大伟执著这种在西方社会几乎不可能的条件,恐怕也不至于经过费城的亲戚牵线和卡在台湾签不出美签来与母亲团聚的爱芬盲婚。
小一辈都叫“英子阿姨”的爱芬妈妈非常高兴自己有先见之明,她把从干爹,上海滩百乐门舞厅丁大班,那里得来的二字箴言“摒牢”传承下去证明是真知灼见。更值得欣慰的是女儿没有因为几年不在身边而不听话,果然不负慈母叮咛,老老实实地守到出嫁。出阁前英子花了几夜工夫把做女人该学的功课替女儿一次补上,爱芬听得脸红心跳,对男欢女爱生出种种遐思。只没想到老光杆大伟有一套自己的程序,而这其中除了借用爱芬身上一件东西,其他并没有老婆太多事。就这样,两人也把夫妻的日子过了下去,还生了两个女儿。爱芬其实有意继续生个儿子,大伟却明白告知他不想为了养小孩节衣缩食。爱芬容易受孕,出了几次意外以后,大伟就不大想碰她了。结果一生在风尘中打滚的英子在女儿出阁前夕倾囊相授的真经心法就成了那本良家妇女永远不该翻看的淫书,妈妈的话只平白在爱芬的脑子里播下了一颗终将骚动的种子。
和朔平发生一夜情那天,爱芬其实只微醺,趁着三分酒意壮胆,对着一个人品信得过却未能坐怀不乱的“君子”,她总算是找到机会把母亲的教诲活学活用了一次,不过事后也许是因为害羞,她把“功劳”全记给了朔平。她常常回味那夜的甜蜜。大概少女时期营养不好,她的更年期来得特别早,四十六岁停经的时候她还想,就这样老了,幸好做过那一回女人,否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明白妈妈在她出嫁前说的话。然而即使心里默默惦记着那个人,却也心知肚明此生无缘;都是中老年人,谁也无意脱离平静的生活轨道,去追寻婚姻之外的感情。后来爱芬为了大伟的工作去找朔平的时候,本来心中忐忑不安,可是一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朔平的声音,就回到那晚被他揽入怀中安慰的一刻,像是失怙的孤女找到了倚靠,就什么话都觉得说得出口。多年后三人在台湾重逢,又回到了丈夫长官和小区邻居的亲密关系后,她就完全管不住自己,总借口“在美国就认识的老朋友”、“可怜没人管的单身汉”、“必须还人情的大恩人”之类,去照顾他、伺候他了。幸好身边的人,包括自己丈夫,都觉得她是逢迎拍马得失了分寸。虽然有尖刻的同事太太在背后骂“不要脸”,可是一位五十大几的小老太夹在两个六十大几的糟老头之间倒还真没人想到绯闻,反而有男同事钦佩她能为了丈夫的前途这样放下身段去拍上司马屁,还要自己老婆好好地学着点。
大伟一生没有朔平幸运,他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被判定和国民党有渊源的父母亲就在老家被枪毙正法了。不过大伟却等到尼克松访华以后两年才证实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参加当时要天价的中国旅游团回上海省亲的在美亲戚把消息带到白平原小镇的那天,碰巧是大伟虚岁五十的生日。大伟痛哭遥祭当时已失联四分之一世纪的双亲,把妻女都叫来向西方跪拜,自己更遵古制守孝三年,不剃须修发,更不夫妻同房。三年期满除孝,也刚好错过初老男性不应松懈的黄金锻炼期,跟爱芬同不同房也就没有不同了。没想到跟大伟苦大仇深的共产中国,却在大伟回到台湾十年后变成了他这个“美国佬”的红色祖国,这说起来可以牵扯到当时台湾政客为了选票开始追究省籍硬分敌我,把本来应该是“外国人”的大伟也给逼到了“外省人”的那边去。然而同样拿着美国护照,做大老板,还跟台湾朝野党派领导班子都有交情的朔平,却以专业人士的态度只谈经济不理政治,完全置身事外。只是个“小洋芋”的大伟却跟着电视里赚口水钱的名嘴一淘,在自家客厅里天天气冲牛斗。再后来大伟去大陆旅游了几次,回来就放下了他的血海深仇,常常念着要“回上海”了。
辞职没跟老婆先打商量这般的大事大伟和爱芬都没吵开,只冷淡地各自表述回去美国和留在台湾的意愿就一切回归家常。然而随着大伟公司里办理交接趋近尾声,摊牌时间逼近,两夫妻却为了大伟半年前自作主张买下上海一户外销公寓楼的旧账爆发了激烈的口角。盛怒之下,大伟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地脱口而出:“吵什么吵!这家里的钱我用多少怎么用你管得着吗?你嫁给我你赚过一毛钱没有?吃我的用我的连你到美国的飞机票都是我买的!哼!养条狗养几年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养你养了三十年现在对我大呼小叫!我在上海买房怎么样?我那是打算去养老,我还没有像别人那样在里边养只金丝雀呢!你不高兴你别去呀!我找个小蜜去住,人一家子感谢我,谁会像你这样不知好歹?别以为现在你多行了!告诉你,这里房子不是自己的,没有我,你想留在台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看你怎么喜欢台湾?你有办法你就赖在台湾,你有志气你就别赖着我!”
爱芬没有手帕交,也没有可以倚仗的娘家,在婚姻里受了委屈一向都是泪往肚子里流。女儿大了可以说说话,可是都不在身边;她母亲一生情路坎坷,认为爱芬做到人家明媒正娶的大老婆,还终生只要伺候一个男人,已经是几世修来。所以爱芬不找母亲投诉,知道说了也不过电话里再多挨几句骂。
爱芬不是第一次被丈夫骂得比狗不如,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觉悟到以后要住哪里,还真由不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也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可以顶回去,就拿了手袋打算出去走走,也算认输撤退。门在身后关上时听见大伟在屋里吼道:“出去了你就不要回来算了——喂,别把我车开走,我要用,是我的车,你听见没有?”
园区这一带环境清幽,可是除非自备交通工具,没有事先叫车,要出去真有一段好走。正是晚饭过后,家家都回来了,爱芬恐怕邻居已经听见他们夫妻吵架,急急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人看笑话。朔平虽然家住台北,园区也配有房子让他休息。爱芬知道他的备用钥匙藏匿处,就想到那去避避。进到屋去,灯也没开,爱芬就在漆黑的客厅中自伤身世轻轻啜泣。
朔平这天在园区会客弄得比较迟了,次日又有一大早和美国的视频会议,就打发司机送客人回台北,自己到宿舍来打尖,将就一晚。没想到进得门来一开灯却被独坐客厅满脸是泪的爱芬吓了一跳。朔平既温柔又心疼地说:“怎么又在哭呢?”双双就都想到了十五年前缠绵的那一夜。
后来两人说起情话,连朔平这样自认科学家的都承认是命运让他们最后能在一起。爱芬更说是老天爷同情她。
“她说是老天同情她,才让她在死前见到了我。”大伟低下头,声音里有爱芬嫁给他三十多年来未曾听见过的温柔,“爱芬,到了这个年纪要你离婚,是我对不起你。”
爱芬看着大伟垂在眼前已经中空了的头顶,心里应该欣喜若狂,却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竟很难分辨是喜是忧。他们夫妻过去年余已经形同分居,大伟辞职退休后独自离开台湾四处云游,好不逍遥。华人社会法规弹性大,尤其是慈善事业更是有商量,有钱人的非营利性基金会组织,多是老婆、女儿或其他关系人掌门。爱芬也在朔平的安排下出任了他的法人慈善基金会总监,不但拿份薪水,生平首次可以自食其力,也利用这个公私难分的灰色身份搬进了基金会唯一赞助人名下的僻静“宿舍”,让她不必嫁鸡随鸡,得以如愿留在台湾。
沉默了一会,大伟继续说:“她小我一岁,可是,唉,罪过呀,看起来完全是个老人了,比她妈妈还老。”重逢初恋情人时,看不见自己老相的大伟还以为见到的是老去的当年准泰水,差点脱口喊了伯母。幸而少年时候的有情人只陌生了不多会,待叙起四十多年的离情,很快就相互看穿皮囊,回到少艾。临别时大伟握住心上人枯瘦成鸡爪一样的手,心情无比激动,承诺道:“我要照顾你的下半生!”
“其实谁不知道只是在说傻话呢?都大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哪里还有下半生?!”大伟抬起头来看着爱芬苦笑,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是个知交。爱芬听得心里酸酸的,轻声说:“我一个人也可以,我无所谓,只是要跟两个女儿怎么讲?”
“女儿哪管我们的事呢?”大伟说,“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一家四口住四个地方,她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大伟退休后,四处跑跑,可是多半时候住在上海他早先买的外销楼里,爱芬长住台湾,大女儿离了婚住在纽约,小女儿跟着在石油公司任职的丈夫住在迪拜。
大伟歉然地对爱芬说:“不是我狠心,她不像你,你还年轻!”
爱芬凄然道:“我五十五岁了。”
大伟盯住爱芬安静了几秒,忽道:“潘朔平会要你的。”
爱芬的眼泪夺眶而出,心想自己又不是件穿旧的衣服,让丈夫这样丢弃,嘴里说的却是:“我哪里配得上人家!谁会要个老太婆呢?”
大伟点点头,叹口气道:“是呀,以他今天的地位和财富,他找谁都可以。可是,作为一个男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到了这个年纪,不是个个都那么肤浅,要追寻青春美色。”他顿了一顿,毅然道:“是我对你不起,你愿意成全我,我来帮你做这个媒!”
爱芬哭出声道:“你不要我了也不该侮辱人!我现在有地方住,有工作,你不要弄得我连安身的地方也没有——”
大伟回来台湾把这件事揭开了锅盖,跟爱芬没有具体结果地谈了两次仿佛就像给了交代一样。一日接到上海来电,匆匆换了机票又走了。他告诉爱芬说是那边老情人现在的家庭内部达成协议,愿意以两万美金的代价“成全”,大伟觉得价码合理,恐怕夜长梦多,就赶了过去板上钉钉。大伟这趟来去台湾,完全没有归期,爱芬一直留意着借住她屋里的大伟行踪,可是说过要替她去“做媒”,大伟却根本就没去找过朔平一次。爱芬本来很安于自己目前这样的生活,三个人都多大岁数了,一动不如一静。她和分居的丈夫维持着名义,和爱人却能朝夕相见。现在不行了,恐怖平衡要被打破了。然而要和她离婚的明明是大伟,爱芬心中却害怕因“失婚”而失去朔平,这个逻辑不通。爱芬想,可大伟不是说了,以朔平今日的地位和财富,找谁不行?一旦她成了单身,不再是和朔平有暧昧的“朋友妻”,那她算什么?她一个老太婆哪一点比得上那些尾牙晚会上拉着董事长揽腰贴脸的女明星?爱芬自卑自怜得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她想起自己母亲一生做小,母女同命,她决定告诉朔平,她愿意做他的外室。
“我想过了,你以后就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一天爱芬一面为下班后来她家吃完晚饭的朔平按摩着头肩颈,一面在他身后垂泪道,“你要让我去伺候你我才去你那里。你想喝汤了就来,你叫我去,我也去替你煲汤。名分我是不想的了。”
朔平睁开眼睛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呀?”
爱芬哽咽着说:“大伟要跟我离婚——”
平时一向沉着的朔平未假思索,脱口说出第一个跳进他脑袋里的问题:“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这真是错误的一问。爱芬眼泪溃堤,朔平下面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静静走入自己卧室锁上门。朔平轻敲了几次门,她都不开。朔平只好悻悻然离去。
虽然五六十岁了,严格说起来,两老这回能算“初恋”。没有眼泪、猜疑、误会、小心眼、冷战、思念到心痛,哪怕小孩都生了两三个,也不能算谈过恋爱吧。
朔平从来不是情圣,年纪大了更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除了依他所熟悉的西洋习俗订了一束花送去道一份他其实毫无头绪的歉之外,只能按兵不动,静待台风过境。却不知几天之间,爱芬正经历着生平未有的煎熬,她一下想不告而别,终生不见斯人,一下又想哭倒在他怀中,尽诉相思。爱芬在基金会的工作本是闲差,就陪着董事长去给捐了钱的地方剪剪彩什么的,连安排行程都轮不到她。爱芬一下放下对朔平嘘寒问暖、煲汤送暖的“正职”,加上晚上睡不着,感觉一日不止二十四小时要打发。爱芬每晚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韩剧消耗面纸。悲剧固然是失忆、车祸、绝症、天人永隔,喜剧却是一出出麻雀变凤凰,出身豪门巨富的男主角如何能化财势为屠龙除妖解决一切困难的宝剑。
“两百万美金。就这样。”朔平对大伟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跟我的律师谈妥就行了?他全权代表。”
“我就想看看你自己敢不敢来见我?”大伟有点咬牙切齿,“你那个洋律师根本不知道你们给我戴了绿帽子。我不是叫你们两个一起来吗?我们三个人对面把话说清楚!”
“你不要侮辱爱芬,她是你女儿的母亲。据我所知,是你先要离开她的。她是一个好女人,如果不是你提出来,我们都知道她会从一而终。”朔平严肃地正告大伟,“大家都上了年纪,她拖不起,精神也很痛苦。你放了她,对你自己也好。”
大伟沉默了,他才在上海近郊买妥了坟地,将要跟他死同穴的现在还不是他的妻。他想了一会说:“好,我放手,我成全她。你回去跟她说,她对我不忠,我们的共同财产她不能分一半,她只能无条件离婚。你的两百万我也不要,可是你以后一定要跟她正式结婚,不能对不起她。这个对她很重要。”
迟疑了一下,大伟握住了朔平伸出来的手,两个男人竟然像老朋友那样向对方微笑了。
太平洋白色的海浪拍打着黑褐色的岩岸,峭壁上蔓生的常绿仙人掌丛间开着桃红色的美丽野花。北加州半月湾丽思酒店后面一片如茵草地上的露天白色小教堂里正在进行一个来宾屈指可数的低调婚礼。
穿着“踢死兔”大礼服的大伟亲自牵着老新娘的手交到了老新郎的手里。爱芬的两个女儿,小的一个带着先生、小孩从迪拜飞了半个地球来参加母亲的婚礼。大的一个带着前夫和现在的男友一家也从纽约赶来了。看见一身“薇薇王”名家米色蕾丝长裙的母亲挽着父亲走过红毯,两个女儿都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和七十多岁的英子阿姨并肩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看起来像姐妹的,是大伟新婚不久的妻子。她心里充满着自己的幸福,对照顾她的爱人大伟几十年,为他生养女儿,最后还让出丈夫的今日新娘爱芬充满了感激,无以为报,只能献上深深祝福。再度做了岳母的英子最开心,她笑得合不拢嘴,爱芬越嫁越好,听说这个资本家丈夫远比抛弃她们母女的黄家还富贵。最重要的,女儿不像她,再嫁也还是好人家明媒正娶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