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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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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说:也许等不到学完第一年的研究生课程,她就要出国留学了,而且,是去西方世界的中心——美国。

红雨说:出国留学是她多年的梦想,没想到机会如此突如其来。

红雨说:其实机会就是缘份,就是命。如果无缘,她也会认命。凡事不能强求,缘和命都得自然而然——机会来了,快乐地抓住,机会不来,也要淡定。

红雨问他:你说对吧?

他说:对你妹呀!你是当了XX还要立牌坊,自己爽了又说漂亮话,你没看见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吗!

红雨笑他:别这样羡慕嫉妒恨好不。

他不笑:我寂寞空虚冷!

红雨笑歪:邵宽城你到底要闹哪样!别的同事都抢着祝贺我,你怎么反倒不爽呀!

他瞪她:难道我仅仅是你同事吗?

她抿住嘴,难得地哄他:不仅仅,不仅仅,所以你更应该最先祝贺我!

他闷着声音,低了头:好吧。祝贺你,祝贺你梦想成真。

她撇嘴:我去,我梦想什么啦?

他抬头,说:你梦想出国。

她正色道:错了!在国外学足了知识,早点回来找你,这才是我真正的梦想!

……

这些回声未散的对话,言犹在耳,但现在想来,竟恍若隔世。

在这段对话的两个月之后,跨出国门的却并不是让人羡慕寂寞恨的赵红雨,而是真的寂寞空虚冷的邵宽城。

当飞机上甜美的广播传来时,邵宽城意识到,他此刻正在飞越国境。

——“各位旅客,我们正在飞越举世闻名的世界第一峰珠穆朗玛峰,接下来我们很快将要看到的,将是世界第三峰——干城章嘉峰……”

他有点感慨,各种悲伤,他很想对谁说几句什么,但看看身边的队长李进——李进确实太累了——已经睡熟……邵宽城只得把目光向左侧移去,椭圆的机窗外,白云似锦,山峦如虹。

他们已经飞临了不丹的上空。他从资料上知道,不丹是一个壮美的山国,山地和森林占据了国土的大半;不丹也是一个虔诚的佛国,几乎每座山上,都有多彩的经幡和巍峨的庙宇。

此次不丹之行共有三人,除李进和邵宽城外,还有省博物馆的那位刘主任。三人共同肩负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将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最精美的石椁,中国唐代贞顺皇后的石椁追索回国。李进和刘主任是中国政府委派的谈判代表,而邵宽城的任务则相对简单,就是为两位谈判代表充当翻译。他貌似是整个刑侦总队外语最好的刑警,所以有幸得到这个重要的机会。

数日前万正纲在警方的授意下给迈克·里诺斯发出了电子邮件,向他转达了中国警方要求就唐代贞顺皇后墓文物之事,与他直接见面的信息。五天之后万正纲的邮箱收到了一封回复的邮件,邮件的发出地址并不是美国,而是不丹;发信人也并不是迈克·里诺斯,而是一个叫做干金的人。

干金的回信说:迈克·里诺斯目前疾患在身,行动不便。中国警方可派人到不丹来,与他的代表洽谈。

西京市公安局在收到干金回信的当天,迅速做出派人前往不丹谈判的决定。紧急组成的三人谈判小组一周后即通过中国出入境管理局与不丹警察部门的协调沟通,以游客的身份顺利入境。出发前邵宽城奉命对不丹的国情风俗做了临时抱佛脚式的恶补,但显然不够,在入境过关时李进的行李中就被查出了违禁品——一条香烟,他们才知道不丹全国禁烟,不仅禁吸,而且禁售。外国人带烟入境,须课以重税。李进只好忍痛割爱,将视若每日食粮的香烟弃于机场海关。

他们没有在不丹的首都廷布入境,而是直接降落在了不丹的另一个重镇帕罗。到机场来接他们的人开着一辆不知什么品牌的破旧的车子,把他们从机场拉到城中一间旅馆住下。邵宽城几年前就知道这个地方,因香港影星梁朝伟和刘嘉玲的婚礼,中国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对帕罗耳熟能详。邵宽城算不上追星族,但乐于关注一切时尚的新闻。他们三人所住的旅馆即便在当地也算是档次较差的一种,与他在杂志上看到的梁刘大婚的那家酒店相比,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接机的人四十多岁,矮矮胖胖,自称名叫干金,会说英文。据万正纲交待,此人是帮助迈克·里诺斯修建亚丹艺术宫的一个本地人,究竟是工程师还是工程的承包商,万正纲也不知其详。他以前来不丹与迈克·里诺斯见面,也是由这个叫干金的本地人负责接送。

和干金一起来接机的,还有一位名叫多吉的导游。按不丹法律,外国人在不丹旅游,必须雇佣不丹本国的导游。邵宽城在机场就兑换了些不丹的货币努扎姆,把导游的部分佣金付了,还按每人每天200美金的标准,向不丹入境部门缴纳了五天的环境保护税。什么事都没办呢就一下子花掉将近4000美金,连李进和刘主任都无奈地连连摇头。

干金和导游把他们三人安顿在那家档次不高的旅馆后便匆匆走了,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出头,他们自己在旅馆附近的一间小餐厅里吃了晚饭。餐厅的老板懂点英文,和邵宽城比比划划地一通沟通,然后端上所谓“餐厅特色”的几样菜点。这个餐厅的特色也是不丹的特色,就是由辣椒和奶酪烩制的牛肉和蔬菜,邵宽城和刘主任还能勉强下咽,一向怕辣的李进只能空吃几口开水白饭,聊以充饥。

热辣相煎,各种狼狈。匆匆吃完,逃命般地离开餐厅,回到旅馆。李进不知是前一阵太累还是到帕罗后的高原反应,饭前就各种不适,饭后先自睡了。邵宽城打开电脑,见刘主任尚无睡意,就向他请教与石椁相关的一些知识,好对文物学方面的英文辞汇做些搜集。以备应付明日谈判中肯定会有的语言障碍。好在这家小旅馆还能上网,除了邵宽城拷在移动硬盘里的一些图片外,还能在网上搜到一些其它资料。刘主任对敬陵石椁研究有日,此前对部分词语的英文表述也做过了解。比如石椁上雕刻的一只大山羊就并非出自大唐本土,而是来自欧洲大陆。这种大山羊是古代西方祭奠逝者的供品,代表了对死亡的哀痛和对亡者的送别。所以大山羊一词与希腊语中“悲剧”一词同音同字,再加上石椁一侧还刻有希腊神话中经典的“英雄与雄狮”的图案(按刘主任的说法,古人把这种图案叫做“胡人驯兽”),说明盛唐时期的中国,对各种文化的兼容几乎超越今日——连国葬的棺椁都融入了西方的文化图腾,成为中西文化交融的最早物证,足以证明唐代长安做为当时世界文化的中心,的确名符其实。

直到这一天的晚上,邵宽城似乎才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这座石椁,第一次如此细致地端详每一张图片。图片是警方在围剿侯老大后第一次进入敬陵主墓室时拍摄的,随机的闪光灯虽然不足以专业地展现石椁壮观的全貌,但许多局部的精美,仍可历历在目,迸放光辉!

——石椁宫殿形状,面阔三间,进深两间,内壁和外壁,通天到地满饰雕刻。不仅希腊神话,而且老虎、飞鹰、灵芝鹿等等异兽奇禽,让人目不暇接。按刘主任的说法,敬陵石椁上的花鸟纹饰,似为中国美术史上第一幅真正的花鸟画,而那些山水图案的浅雕线刻,也可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山水画。还有反弹琵琶的飞天造型,阴刻加彩的多个仕女,无不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真是精美啊,珍贵啊……刘主任一唱三叹,听得邵宽城心潮起伏。

最让刘主任感慨的是:唐玄宗自爱上武惠妃后,不仅废掉原配王皇后,而且杀掉反对武惠妃的太子及两个王子。在欲立武惠妃为皇后遭到满朝反对时,为维护政治稳定,虽做出让步,但随即宣布不设皇后,武惠妃在宫中地位及待遇,等同皇后。在武惠妃病亡后又追认为皇后,以皇后等级安葬。不久又将外貌及才艺酷似武惠妃的儿媳杨玉环纳为贵妃,延续他的这场爱情。这样的强势皇帝为一个女人专情如此,其登峰造极,恐为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

这天晚上刘主任还给邵宽城看了他从唐史上查到的一段文字,那是武惠妃病死后唐玄宗昭告天下的一篇悼文。如下:

“惠妃武氏,天后之孙,光荣宗庙,婉顺贤明。四德桀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奄至沦殁,载深感悼,遂使玉衣之庆,不及于生前,象服之荣,徒增于身后。可赠贞顺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看出一代君主痛失所爱的悲凉和落寞……

一千三百多年后,在中国最小的邻国不丹,在不丹最神秘的城市帕罗,在帕罗最简陋的一家旅馆里,历史学家刘主任在无尽的感慨中睡去,留下年轻的邵宽城,独自对着电脑发呆。

抵达帕罗的次日,早上,李进早早起来,仍旧一脸倦容,着急地让邵宽城拨打干金的电话,但干金的手机始终关机。上午,导游多吉如约而来。李进急问干金去向,多吉先是漠然不知。后又说干金去艺术宫工地了。工地在山里,很远,那里没有手机信号。李进提出要去山里与干金见面,多吉称在他的导游计划中,没有这个线路安排。

按照多吉安排的旅游线路,今天他们是去参观帕罗寺。不管李进表情如何烦躁,导游依然慢条斯理地履行职责,一板一眼地向他的游客做着背书式的介绍——不丹是一个佛国,处处山林庙宇,处处善男信女,处处飘扬经幡……在不丹旅游,主要就是看庙。不丹有三个寺庙不可不看——最壮丽的普那卡宗寺、最神秘的虎穴寺、还有就是今天要去拜谒的不丹最大的寺庙帕罗寺。

“你们中国的明星梁、还有刘,就是在帕罗寺求佛赐予他们幸福的。不丹是个人人充满幸福感的国家。”

邵宽城将导游的话翻给李进,李进显得毫无兴趣:“你告诉他,我们不想去帕罗寺,也不想去什么寺什么寺。我们只想找到那个干金,我们有急事要找干金,你让他带我们去找干金!”

导游显然看出李进是三人中的头头,也看出李进脸上的焦灼和恼火。李进昨夜发了烧,所以脸色格外不好。

导游的英语并不熟练,他嗑嗑巴巴地想要说清他的立场:“我是导游,我必须负责让你们的钱花得值得。在不丹旅游很贵很贵,要交很多税,不丹政府每年只允许6000名外国游客入境,所以每一位进入不丹的游客都应当得到足够的机会,来欣赏这里古老的文化和干净的山林。你们的满足就是我的幸福。在不丹,金钱不那么重要,但我们需要幸福!”

李进的嗓子几乎哑了,但他还是拼命发出声音:“你告诉他,我们碰到了非常不幸的事情,我们必须见到干金!我,还有我的同胞,我的国家,碰到了非常不幸的事情,我们每天交600美金的税,吃这种辣死人的饭,不是来看庙拜佛的,我们要找干金!”

李进发着烧,情绪显得有些失控。邵宽城译转给导游时,尽量措辞委婉:“我们和我们的国家遇到了不幸,遇到了不公平的事情,干金能解决我们的不幸,佛是最公平和最慈悲的,他让你帮助我们,拔除我们的痛苦,带给我们幸福,请你带我们去找干金吧。”

邵宽城还指着面色潮红的李进对导游说:“你看,他病得很重,只有干金能治好他的病。”

李进看邵宽城指着自己,大概听出是在说自己的身体,于是粗暴地说道:“你别太多罗嗦,我身体没事!”

听到邵宽城一再提到佛,导游频频双手合十,转头看看李进,又问邵宽城道:“要不要先带他去医院看看,他生了什么病?”

邵宽城再次强调只有干金可以治李进的病:“他是心急而病,因为见不到干金。”刘主任也急不自禁地用中文跟着帮腔:“对对,见到干金,事情就解决了,病也就好了!病是心病!”

导游一脸茫然。

好在,导游后来总算明白了他们的坚决,接纳了他们的诉求,背身去拨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后终于有一个拨通了,导游叽哩哇啦地和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半天,谁也听不懂说的什么。

李进用目光询问邵宽城,邵宽城小声说了句:“他说的可能是宗卡语,要不就是尼泊尔语。”

从出发前恶补的知识上他们都知道,不丹的官方语言是“宗卡语”。

导游的电话总算说完了,转脸对邵宽城表示可以带他们去找干金。“干金今天可能在家里,他的家离这里有些远呢。”

于是不再罗嗦,立即上路。不知李进怎么判断,导游一会儿说不知道干金在哪儿,一会儿又说去艺术宫工地了,现在又说干金在家……到底哪句是真的,邵宽城各种晕,头绪全无。

还是那辆说不清牌子的老旧汽车,导游载了三人一起出发。辗转出城,往乡下开去。沿途风光朴实自然,人工建筑不多。资料上说不丹在全球经济水平的排名中位列第135位,属于比较贫穷的国家,但不丹人的安贫乐道相当出名。不丹国民的幸福指数排名位列世界第八位,亚洲第一位,而且经久不衰。

破旧的汽车噪音巨大,在乡间颠簸的公路上爬行了许久,病中的李进苦不堪言。刘主任也说高原反应,有点晕车。邵宽城和他们一样,早上中午都没吃饭,加上长途跋涉耗磨体力,小脸也开始蜡黄。但他年轻,无病,所以还可强打精神,下车后还能勉强跟着导游大步在前,往一个村子的里面走去。导游人虽瘦小,但体力充沛,毫无倦意。

这个村子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村子看上去规模很大,村口照例竖着许多木杆,横竖挂着各种五彩经幡,那些经幡大约一尺宽,三尺长,上面画着龙虎图案和“嗡、嘛、呢、叭、咪、哞”的六字箴言。邵宽城路上向导游讨教了经幡上那些文字的涵义和五彩的象征,五彩中的黄色为地,绿色为水,白色为云,红色为火,兰色为天。按不丹人的观念,这五色就函概了宇宙的五大要素——地、水、风、火、空。

李进和刘主任远远地追在后面,也进村子。村子干净整洁,有等同市镇那样宽阔的街衢,有鳞次栉比的袖珍店铺。店铺一半开张一半关闭,街里少有行人。

沿街的墙上,不知为什么,居然画了许多男性生殖器的写实图案,节操碎一地啊!看得邵宽城瞬间凌乱。这么重的口味若在西京,肯定要被列入扫黄的范畴。邵宽城狂汗却不敢探问,还是刘主任以学者的儒雅平静,向导游咨询:这么多人体器官的图案,代表了何种涵义呢?

导游还没回答,就见一个路过的当地少女,背上还背着沉重的背篓,走到墙边,面目严肃,伸手在那些男性器官的图案上摸来摸去,看得邵宽城眼珠子差点掉地上。导游却面目严肃,侃侃说道,“女人嘛,都是乞求得到阳刚男性的保护,希望多生孩子嘛。”刘主任点头做理解状,邵宽城却仍各种难以置信的样子。只有李进完全视而不见,喘着粗气催问导游:“还有多远?你联系上他了吗?”

很快行至村子的深处,他们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在小路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导游又打电话,还是“宗卡语”或什么语,一会儿铿锵有力,一会儿委婉低迴。好不容易打完挂了电话,才转向三个盯住他的面孔,无奈地摊开双手,用英语说了句:“他不在家!”

李进恼了,不再与导游罗嗦,还没听完邵宽城的翻译,推门就进!口中高喊:“干金!干金!你出来!”

导游脸色顿时白了,上去拼命拉住李进,把他拖了回来。李进虽然高大魁梧,但病弱无力,不敌导游的瘦小精干。导游一边撕扯着李进,一边对上来劝架的邵宽城和刘主任叫道:“他家里有病人,生人不能进去的!不能进去的!”

李进怒问:“你怎么知道他家有病人,你刚才是和他通话了吗?”

导游的英语相当山寨,情急时用词更是前后颠倒,但邵宽城总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干金的电话关机了,他也打不进去,这里是干金的家,但这门前插了树枝,说明他家有病人的。在不丹只要门口插了树枝,外人就不可以进去了。他刚才给一个认识干金的人打了电话,那人说干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导游还没说完,一个穿着“旗拉”长裙的中年女人从门里探头探脑地出来,目光惊疑地看着门口的这几位面红耳赤的男人。导游连忙对女人做着解释,两人一通“宗卡语”,李进等人只能看着听着,谁也插不进嘴去。

两人谈没几句,女人转身进门去了,大门重新关闭。导游对女人一脸歉意,对李进一脸抱怨。他对邵宽城说:“这是干金的妻子,干金的妈妈生病了,干金没有在家。”

事关不丹的风俗习惯,李进没再争吵,全身无力地坐在了路边的石阶上。邵宽城从感觉上判断,导游还是诚实的,尽力的。从那个村子返回帕罗的路上,李进又要求导游带他们到那个艺术宫的工地去,在导游表示他也不知道艺术宫工地具体在什么地方后,李进才未再出声。

那天天黑的时候李进的烧仍未消退,从国内带的消炎药似乎不见效果。邵宽城和刘主任商量要送李进去当地的医院治疗,李进坚决不肯。他只是希望能否在什么地方给他找根烟来,没烟抽让李进提不起精神。邵宽城和刘主任也只能面面相觑,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禁烟的国度,他们到哪儿给他找香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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