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的枪声对唐古山没有形成任何惊扰。枪声之后,山林更静,连树上的鸟儿都未曾飞走。
但,鸟儿不叫了,风在树梢上张皇走过,也没敢带出一丝声音。
天完全亮了,通往山区的公路上,过境的卡车开始增多。邵宽城开着大切,车上还坐着两位县局的刑警,左冲右突,穿行在形形色色的货车当中。出发前他给赵红雨发了两个信息,一个是:“亲,你的病情我已经跟家里说了,我要不要去接你?”第二个是:“妹纸我们正在围猎的路上,你那边还有野兽吗?”
两个信息,红雨都没有回复。
在进山的路上,邵宽城从车上的唐古县刑警与县局指挥中心的通话中,知道出山的部分路口已被封锁,还有部分路口正待封锁,紧急动员的警力正在赶往各个关隘的途中。邵宽城半路也接了一个电话,是李进打过来的。当听到李进已经离开刑侦总队,正带着人从西京出发,往唐古县这边赶过来时,邵宽城才真正感觉到战斗的迫近和真实。
李进不惜长途跋涉,急切地亲赴唐古,无疑说明赵红雨早上提供的那个情况,是长安盗案目前最有价值的线索。
邵宽城是在早上七点四十五分抵达唐古山口的。七点五十五分,他们所在的山口被唐古警方完成封锁。匆匆赶到的武警部队拉起封锁线开始盘查进出的车辆和行人。在这里过往的车辆非常稀少,路口和视野之内的公路上,同样人迹寥寥。
根据李进的指示,邵宽城的行动暂时听从唐古县局的统一指挥,而唐古县局命令任何警员不接指示不得擅自进山。邵宽城在和李进的通话中,报告了他两次给赵红雨发信息但红雨没有回信的情况,李进指示他可直接拨打红雨的手机,以问候健康及饮食为由,看看红雨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李进认为,红雨肯定会在言语之间,巧妙地透露一些信息出来,这些信息肯定有助于唐古县局对情势的分析和对行动的部署。
邵宽城奉命马上拨打了赵红雨的电话,他拨号时很兴奋,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红雨的声音了,他真的很想她。但是,红雨的电话没有人接。他连续拨了两遍,红雨都没有接听。
邵宽城再次请示李进,话语中难掩忧虑和焦急。李进随即和刚刚赶到塘古山口的县局的一位袁队长做了电话沟通,商定由县局派一个便衣民警扮做护林工人的身份,以防火安全检查的名义,去木屋敲门检查是否动用明火做饭,直接看看木屋里是何情况。袁队长马上选出一位面相沧桑的便衣扮做护林工人的模样,用车送进山去了。大家焦急地等了二十分钟,袁队长的电话终于响了,电话里传来了最不好的消息。
从袁队长接电话时的表情和语言上,邵宽城知道木屋里肯定出了些情况,具体什么情况袁队长来不及细说,便命令众人立即发车进山。邵宽城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跟着县局刑警匆匆上车向山里开去。他们到达木屋时看到木屋大门敞开,先前开车进山的刑警和扮做护林工人的便衣已在门前等候。邵宽城下车,一脚深一脚浅地凑上前去听便衣向袁队长汇报,说屋里发现了三具尸体,没有发现活着的人。门口停着一辆捷达汽车,不是本地的牌照。
考虑到现场保护的需要,在负责现场勘查的技术人员赶到之前,袁队长只带了两个人进入木屋,一个人是此前已经进入过木屋的那个便衣,另一个就是从西京来的刑警邵宽城。
木屋里呈现出一个令人窒息的杀人现场。楼梯口姿态古怪地蜷着一具男尸,从墙面喷溅的血迹看去,像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二楼的梯口也横陈男尸一具,仰面朝天,额头中弹,虽然整个头颅都浸在血泊之中,但邵宽城屏息细看,还是能一下认出死者正是通缉在逃的罪嫌杨锏。邵宽城并没有在杨锏身边停下脚步,他心里甚至都没有去想杨锏的现身是否意味着西京盗案的胜利……他磕磕绊绊地跑向对面一间洞开的屋门,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红雨。
红雨侧身躺在地板上,头部染血,双目紧闭,乌黑的头发成扇状散开,面颊依然肤白如雪。邵宽城扑上去抱起她来,一瞬间泪滴成线,他的声音扭曲变形,他想喊却没有力气喊出声来:
“红雨……”
红雨没有出声。他哭着继续叫她:“红雨,你是在……在装死吗?你是躺着装死吗?”
他的心,五脏六腑,一下子掏空了,他梦魇般地想:他的红雨,真的在玩装死吗?还是又犯病昏迷过去了?
他的下意识不肯绝望,他抱起她,跌跌撞撞地向楼下跑去,嘴里嘶喊着:“快救人!去医院!去医院!救护车!”
唐古县局的刑警们都看到了邵宽城脸上飙飞的眼泪和扭曲的表情,在那个刹那大家都以为这个男孩疯了……
十分钟后,司机老王和保姆小刘带着请来的老中医,坐着那辆旅行车回来了,他们下了车,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三十分钟后,万教授开着那辆黑色越野车出现在木屋的门前,他的面孔与此前的司机和保姆一样,呈现出无比惊愕与疑惑的表情。他看到木屋的外面停满了顶灯闪烁的警车,许多警察面目严肃地进进出出,有人将他拦住盘问,继而将他带进木屋。杨锏和杨力的尸体被包裹着从屋里运了出来,从他的身边走过……他看着几个警察还在楼梯上收集着墙上的血迹,整个现场勘查的工作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
很快,万教授被一辆警车送到了县城的医院,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听到了邵宽城呜呜的哭声……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他看到了他的女儿。女儿躺在冷柜里,面目平静如眠,栩栩如生。万教授也哭了,眼泪真的夺眶而出,他屈膝跪在女儿身侧,泣不成声。
很快,万教授被“请”到了县公安局的一间会客厅里,接受警方的问询。
参加问询的除了县公安局的两个民警外,还有他的准女婿——邵宽城。
关于案发时间他的去向,万教授做了如下解释:
“我今天起的早,起来后先叫我的司机和保姆一起到镇上去接钱医生。钱医生过来给我女儿看病,是昨天就约好了的。后来杨锏来了,他也是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要来看看小雨。他好像对小雨有些感情。这两天小雨在山里住得有点闷,所以我就同意他来了。他来以后跟小雨聊天,我就借他的车到镇上去买菜了。小雨说想吃点新鲜的蔬菜,镇上今天恰巧有集,可以买到新鲜的蔬菜。我怕去晚了集就散了。我也没想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县局的袁队长问:“杨力是什么时候来的,来干什么?”
万教授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我不认识他。”
如果只看神态,只听声音,万教授已经形散意乱,状如梦魇。但,他的回答似乎未见破绽。他甚至并不回避与邵宽城的对视,两个人都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同样红肿,同样含泪,同样失魂落魄,同样没有互信。
但是,如同万教授还能回答一样,邵宽城也还能发问,他问:“杨锏到这里来,还有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应该没有了。”
“你知道杨锏是一个正被通缉的逃犯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这个报道。”
“一个正被追捕的逃犯,他会为了看你的女儿,这么老远抛头露面跑到唐古山来吗,你认为这合理吗?”
邵宽城的声音是喑哑的,悲怆的,声嘶力竭的!万教授的回答,则是有形无神的,有气无力的。
“不知道。他说他要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想再见小雨一面,和她告个别。他和小雨在谈恋爱。我不知道他被通缉了,但他好像是个性格非常冲动的人,这样的人,为了见到自己心爱的人,不惜冒险跑过来,也是可能的……”
万教授这样说,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等于强烈地撕扯了邵宽城的伤痛,他一步跨到万教授面前,额上暴起青筋,在万教授的鼻尖前挥动着双手:“你认为红雨会爱上那个杀人犯吗!那个东躲西藏的罪犯,红雨会爱上他吗?你这样污侮你的女儿,你不怕你的女儿在天上诅咒你吗!”
袁队长上前,没多说话,但拉开了浑身颤抖的邵宽城。万教授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沉着脸,压着声音,狠狠地回应:“我爱我的女儿,所以我不会让她爱上一个没有素质,没有能耐的人!我的女儿,如果她听我的话,如果她知道什么才是属于她的幸福,或许……她也不会死!”
万教授的这几句话,被记录在当时的问询笔录上,表面听,无论是指桑杨锏还是骂槐邵宽城,好像只是在说女儿不该和他不接受的男人来往,所以当时并未引起刑警们特别的注意。现在看来,不仅一语双关,而且发自内心!正是因为他的女儿坚持要求报警,而且要找邵宽城报警,才让万教授最终起了杀心!
袁队长劝开邵宽城,他把一只黑色皮箱在万教授的面前打开来,露出满满一箱现金。袁队长问:“这些钱是你的吗?”
万教授沉默了少顷,平缓了一下情绪,答道:“是我的。”
袁队长问:“你带女儿到这边来休息,看病,需要带这么多钱吗?”
万教授答:“这本来是给我妻子买车的钱,后来我妻子出事了,车就没买。我带女儿出来,钱还没有来得及存回银行,这么多现金放在家里又不放心,所以就带在身边了。”
邵宽城的肢体刚刚被袁队长压制住了,但他声音仍然怒火未息:“买车还非要现金吗,不能银行转账吗,你认为你说得特别合理吗,啊?”
万教授并不去看邵宽城,目光只朝向袁队长,答道:“我妻子说她认识一个老板,愿意把他的新车转让给她,二百三十万的车,给二百万就行。但是要求付现金。我因为把女儿接回家住,和我妻子闹了些矛盾,所以她在金钱方面的要求,我想就尽量满足她吧。后来我听律师说,她要这些现金,可能是要送给林涛去摆平什么麻烦。林涛是我妻子的同乡,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其他关系,我也不太清楚……”
袁队长没留空隙地把询问接了过来,或许仅仅为了打断邵宽城的激动。他问:“他们之间,你妻子和那个林涛,还有什么关系?”
万教授默然良久,答道:“我不太清楚。”
这场询问没有进行太久。万教授是名人,他亲生的女儿刚刚死于非命,他的情绪显得沮丧而悲恸。袁队长在询问开始后和结束前,都对万教授表示了同情和安慰。除了邵宽城那几句充满火药味的追问外,整个询问的语气和氛围,还是保持了平缓和客气的基调。
之后,袁队长又专门陪同万教授去了另一个房间,认领他女儿的遗物。邵宽城也跟了去,虽然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当他看到红雨那些熟悉的遗物——钱包、钥匙、她最心爱的紫檀小手串、手绢等等,心里还是针扎一样的疼。除了红雨的手机被留下来供分析案情所用外,其他随身物品万教授都可以领走。邵宽城看着万教授从遗物中拿起一只白色的玉环,玉环在他手上微微地抖动……邵宽城忽然又生出一丝怜悯:无论他和万教授如何互不接纳,但毕竟,他们都深深爱着同一个女孩,都为同一个女孩心痛落泪。他确实看到了万教授眼中的泪水,那抖动的泪水和抖动的玉环一样,无比晶莹!
李进是那天中午赶到唐古县的,到达后先是去山里木屋看了案发现场,后又和县局的人碰了情况,做了研讨。他没有和万教授见面,据说万教授已经身心交瘁,当天下午便乘车返回西京了。
李进在唐古县呆了两天,主要是和唐古县局的人一起研究现场勘查的结果,搜集案发前后的相关信息。根据万教授的司机和保姆的陈述,他们是在那天早上六点十分离开木屋下山去接中医的。根据现场情况和各种信息综合分析,唐古县局的刑警认为,杨锏应该是在案发那天早上六点二十六分到达木屋的。赵红雨发信息给邵宽城和李进的时间是六点二十七分,她在信息中说看到一个像是杨锏的人从木屋出去,开一辆黑色越野车,分析应是杨锏驾车刚刚到达。而本案另一个犯罪嫌疑人杨力,分析是在杨锏到达十分钟后到达木屋的。按万教授本人的陈述,他在杨锏到达后和杨力到达前,借了杨锏的越野车去镇上买青菜,也就是说,他是在六点二十七分到六点三十七分之间离开木屋的。之后,杨力到达。再之后,凶案发生。
唐古县刑警从现场的情况分析,判断先是杨锏和杨力发生内讧,被赵红雨看到,赵红雨因此被害。红雨被害后,杨氏兄弟之间,又发生互相的残杀。现场并没有找到万教授当时在场并且涉案的证据。在对唐古山附近小镇赶集的人和菜农的调查访问中,唐古刑警了解到集上的菜农商户最早看到万教授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十分左右,因此凶案发生时万教授不在现场的结论,既不能绝对确定,也不能完全排除。
唐古县局的判断有理有据,但不知为什么,李进没有表态,他只是对县局刑警的全力支持和所做的大量工作表示感谢。返回西京的前一天晚上,李进还在唐古县最大的酒楼里定了包间,请县局参与此案工作的刑警们吃了顿饭,还喝了酒,再次表达了由衷的谢意。
除了邵宽城,和李进一起奔赴唐古的西京刑警们都参加了这个饭局,拼酒拼到最后还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落了下风。
邵宽城没去喝酒,那两天他是大家重点关照的人物。青梅竹马的恋人不幸遇难,他的悲痛可想而知。
连续两个白天,邵宽城和大家一起投入工作,当着人面,没再掉泪。连续两个晚上,邵宽城都去了唐古县医院的太平间,试图见到红雨。他知道红雨就躺在那里,一个人,孤单冰冷。他想和她在一起,像过去那样陪她说话,陪着她度过寂寞的长夜。
他也寂寞,他也希望她能陪他。即便悲伤有界,而痛定之后,人间的他和阴间的她,都将寂寞终生!
但是,医院夜间值班的保安禁止他进入太平间看望红雨。他塞钱给那个保安,也被拒绝。不过保安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去找医院保卫部的干部——只要保卫部同意,我放你进去就没问题了。
邵宽城于是去找了保卫部,晚上找人很难啊,几经辗转,才在医院对面的小吃店里,找到正在那里吃夜宵的保卫部的夜班干部。但那个夜班干部喝了酒,似乎喝大了,对邵宽城提出的要求,对他想看一下自己的恋人,哪怕只是片刻陪伴的要求,听不进去,置若罔闻。但保卫干部不让他夜间进入太平间,或许反而说明他并未真醉,因为死者涉及一桩凶杀大案,邵宽城仅凭一张警察证,仅凭他自称为死者恋人的身份,显然不足为凭,放他进入太平间接触遗体,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负不起责任。尽管邵宽城也给他手上塞钱,但他干脆地给推了回去,这千把块钱要不得,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连续两天晚上,工作结束之后,同事们回房休息之时,邵宽城都去了医院,但周折再三,始终没能见到红雨。他也想过求李进或唐古县局的人帮忙疏通医院,但想想还是放弃了。他只想单独和红雨相聚,不想由一大堆人陪着,让一大堆人看到他和红雨说话,看到他像女人那样哭泣,像韩剧那样自言自语。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是母亲接的,母亲问他在哪儿出差呢,什么时候回来;还问他这两天跟红雨联系了没有;母亲还说她给红雨打电话来着,红雨电话关机了,发信息也没回,不知她身体怎么样了,没再闹肚子吧……母亲一口气问了半天,邵宽城都没有回答。他本来想好,和父母谈红雨的事,一定心平气和,父亲心脏不好,母亲又太过感性,他不想让他们过度悲痛。人死不能复生!
但母亲的一连串问话之后,邵宽城还是哭了。母亲应该是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儿子的啜泣。母亲惊得话不成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红雨又犯病了吗?”
邵宽城泣不成声:“红雨……死了,她已经,不在了……”
她死了,她已经不在了……这是真的吗?邵宽城每天都这样问自己。红雨是他的生活,他的家,他的快乐,他的归宿,这份上天赐给他的既定的幸福,难道真的不复再有了吗?从此之后,他们从小共同生活的那个小院里,真的再也听不到那活泼、率真、甜美的声音了吗?
邵宽城泣不成声。
连续两天晚上,他穷尽一切方法,没有达成陪伴红雨的愿望。第三天,刑侦一队赴唐古县的刑警就返程西京了。唐古县公安局已经完成了对红雨的尸检,红雨的遗体将由她的父亲万教授安排时间运回西京火化安葬。邵宽城在后来与父母的多次通话中,商定待红雨回到西京后,再带父母去看红雨,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回到西京,邵宽城连车都没换,直接回了家。进了院子,他直接进了红雨的小屋。红雨多日不住的屋子,母亲每天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清扫得一尘不染。母亲听到院门响动,听到有人进院,步履蹒跚地出屋查看。走到小屋门口,看到儿子趴在红雨的床上,捂着枕头无声地恸哭。母亲的眼泪也一下掉下来了,既是悲伤红雨,也是心疼儿子。父亲也过来了,他和母亲一样,从来没有看见过儿子如此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