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跑遍了省城各大医院,却没有叶笙楠的任何消息。我给叶笙楠的大哥打了无数次电话,他却好像带着叶笙楠从人间蒸发了,根本就不开机。我纳闷,即便他有意躲着我,不跟我联系,起码他还要跟单位、跟家里联络吧?我给他们单位打电话,单位的人告诉我,说他正在出差,他们也没办法跟他联系。我打电话到叶笙楠家里,捏着嗓子装外人,找叶笙楠,她爸爸告诉我叶笙楠跟杨伟旅行去了。我打电话到我家里询问,我妈在家,我问她我爸爸身体怎么样了,她说好了,转到疗养病区巩固呢,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听到的唯一能够算做好消息的消息。我妈告诉我小妹从省城回来照顾我爸:“养儿子真没用,有事的时候身边一个都没有,还是得靠我姑娘。你们啥时候回来?怎么突然就跑出去旅行去了?结婚证领了没有?你爸爸还要审查呢。”我妈顺口就把我给损了一顿,我这才想到,肯定是叶笙楠他大哥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口径已经骗我妈我爸说我跟叶笙楠旅行去了。
在省城,我每天就是做一件事:跑医院找叶笙楠。省级大医院跑遍了,我就跑市级大医院,市级大医院跑遍了我就又跑那些专科医院……我就像一只失去了嗅觉又被主人遗弃了的流浪狗,东奔西跑却既找不到家也找不到食。又像一个被关进玻璃柜子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到处乱撞,却冲不出那个透明的牢笼。我的脑子里整天在叶笙楠这三个字上打转,我思念她,担心她,牵挂她,急切地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可是她却像梦境中出现过的影像,一旦醒觉,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我的大脑里萦绕的永远是她浑身雪白、面容沉静地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样子。那个过去在我心目里像一条活跃的鱼、一只奔放的鸟儿,有时候嘻嘻哈哈像个傻大姐,有时候精明强干像个王熙凤的叶笙楠活像在遥远的过去我曾经看过的电影里面的人物。我有时候会恍惚,分辨不清我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我多次狠狠掐我自己,让痛感告诉我我并没有做梦,已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经过一天徒劳的奔波,我经常在回到旅馆附近的时候,内心深处忽然被胆怯的云雾笼罩,我怕独处旅馆房间里的孤独寂寞,我怕在我睡着的时候会错过了找到叶笙楠的机会。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疲惫不堪地坐在马路牙子上,视而不见地呆望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任由车辆卷起的沙尘抛撒到我的身上、头上。有时候我甚至对叶笙楠起了恨意,有天大的事情,你也没有必要这么折磨我啊!尽管你为了护着我,吃了那么大的苦,受了那么大的罪,也许,后半生你会在轮椅上度过,但是,这一切都是你不理睬我、拒绝我的理由吗?
找遍了省城的大小医院,依然没有叶笙楠和她大哥的消息。有的医院我跑过几回,想方设法打听他们的下落,我估计他们会吩咐医院对我封锁消息。但是我不死心,仍然在各个医院之间不懈地寻找着。每当我奔波一天,失望而归,夜深人静,独守孤灯的时候,“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失望、惆怅、哀伤便悄然袭上我的心头。这首诗是叶笙楠教给我的。当年叶笙楠给我朗诵这首诗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感情上的激动、共鸣。如今,身临其境,却也让我尝透了这两句诗的苦楚。那是我们下乡的时候,叶笙楠不知道从哪找到一本《唐诗三百首》。她特别喜欢白居易的《长恨歌》,曾经给我一句一句地解读过这首诗,我当时还问过她,这首诗为什么叫《长恨歌》,我听不明白白居易恨谁?叶笙楠哈哈大笑,判决我无知,告诉我说,这里的恨不是仇恨的恨,而是遗憾的意思,这是恨这个字的本意。她最喜欢的就是那几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叶笙楠的性格里浪漫、多情的元素比我多,我们偷偷躲在知青点院落后面的废羊圈里,叶笙楠伴着干羊粪的臭味儿悄声给我朗诵这首诗,读着读着她就会热泪盈眶,所以这首诗很多句子我跟着都背了下来,却不会有她那么多愁善感,更不会为这首哀伤凄美的古诗流眼泪。我想,如果她现在再给我读这首诗,我会跟她一样潸然泪下的。
一个月过去了,我爸我妈和叶笙楠她爸她妈开始着急,不时打电话过来追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们还一直以为我跟叶笙楠在外面旅游。我只能敷衍他们,我也该回去了,我的公司、我的工程都扔在那里,可是我却不敢回去,我回去了,他们见不到叶笙楠,我该怎么说呢?我在大街上彷徨,在医院之间徘徊,我束手无策,我陷进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困境。
希望和失望无休无尽地交替煎熬最容易销蚀人的意志和耐力,就像再好的钢铁也经不住冰水和火炉的反复淬炼。我几乎要崩溃、绝望,我想回家,却又不甘心,不忍心,不放心。我坐在旅馆的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上空,斑斑点点的星光仿佛破碎的心境,地上,汽车尾灯组成的河流犹如离我而去的岁月。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对叶笙楠既觉得愧疚,又感到气恼,她这是在有意地刁难我,折磨我,我想,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回家,就像过去一样,等着看她到底能闹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相信,她这一辈子能永远不再见我。
我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退房,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号码显示电话是从北京来的。谁会从北京给我挂电话呢?我接听了,来电话的居然是叶笙楠的大哥:“喂,杨伟吗?”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情极为复杂,情绪也有点失控:“我不是杨伟还能是谁?你们跑到北京干吗去了?我打过上千个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接?告诉你,叶笙楠即便不是我的合法老婆,也是我儿子的合法母亲,你没权利带着她到处乱跑!”
大哥沉默片刻,说出来一句让我惊心动魄的话:“杨伟,别的话都不说了,你尽快赶到北京来,笙楠快不行了,一切等到见面以后再说……”说到这儿,大哥,这个朝六十岁奔的半大老头儿居然哽咽起来。
我的心剧烈跳动,好像要从嗓子眼蹿出来,我的呼吸也接不上茬了,以至于说话都困难:“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叶笙楠她怎么就不行了?”
大哥说:“一句话说不清,你来了就知道了,对了,我们在协和医院,你直接到医院来就成,你是坐飞机还是火车?”
“飞机,这个时候了还坐什么火车?对了,你把手机打开啊,我到了好跟你联系。”
大哥沮丧地说:“我哪还有什么手机,早就让笙楠给扔了,就是为了不让我接电话。好了,你直接到协和医院来吧,我等你。”
电话挂断了,里面传来忙音,我弄不清是电话断线了,还是他挂了电话,连忙又回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操京腔的男人,他告诉我说那是一台公用电话,刚才打电话的人已经走了,我问他电话的位置,他告诉我说在协和医院东门外面。
第二天,我乘坐头一班飞机赶到了北京,然后打车直奔协和医院。在省城的大医院找叶笙楠我已经找出了经验,直接到住院部查病人叶笙楠。查到了,叶笙楠确实在神经外科。到了神经外科病房,人家却不让我进去,说非探视时间,要进病房必须要有陪员证才行。好话说了一箩筐,恶语相加半箩筐,毫无作用,守门的非常敬业,软硬不吃,最后总算答应帮我找叶笙楠的陪员过来。不知道是精神过于紧张,还是连日的劳碌奔波,等候守门员打电话的当儿,我就觉得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腿软心跳呼吸急促,只好顾不得形象,就地蹲到了过道边的墙根。
叶笙楠她大哥急匆匆地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这段时间没见,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可能顾不上焗油染发,头发已经花白,胡子拉碴,人也瘦了许多:“这么快?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我问他:“怎么样?”
他二话不说,拉着我就朝外面走:“走,到外面说去。”
这里是病房外面的走廊,叶笙楠在病房里,我们说什么她也不可能听得见,我心里急着见到叶笙楠,挣脱他的拉扯:“干吗?叶笙楠呢?”
大哥紧张不安地朝住院部里面看了看,把手指头竖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闹得我心里发虚,我实在不知道能有什么事情让他紧张胆怯成这个样子,即使叶笙楠就在眼前,作为大哥,叶笙楠又能把他怎么样呢?我疑惑不解地问他:“怎么了?你怕什么?我要见叶笙楠啊!”
“不急,不急,你先听我把事情说完了再见也不迟。找个说话方便的地方,话多着呢。”我只好跟着他来到外面,他一直把我领到医院门口外面的一家咖啡馆:“就到这儿坐坐,我先把情况给你原原本本地说一遍,咱们商量商量,你看看该怎么办再说。”
这个时候我倒反而放心了,种种迹象表明,叶笙楠并没有像他电话里说的那样“不行了”,如果叶笙楠真的“不行了”,他哪有闲心把我拉到咖啡馆里“商量商量”。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转院到省城去了吗?怎么一下跑到北京来了?”
他给我要了红茶,自己要了咖啡,吸吸溜溜地喝了一阵才说:“一言难尽啊。那天你不是回家去了吗?你走了不久笙楠就醒过来了,醒过来就问你,我说你已经来过了,守了她一夜,现在回家休息一下,再拿点住院要用的东西就过来。她马上开始闹,要立刻转院,你也知道,笙楠从小在家里惯得不成样子,她闹起来我还真的没办法,这件事情又不敢让我爸我妈知道,我要打电话告诉你,她坚决不让,一口咬定不想再见到你,你说说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怎么样?我跟医院说了一声,医院巴不得我们赶紧转走,因为他们治不了,怕耽误了担责任。于是我就给她办了转院手续,当时说是到省城,到了省城,笙楠又说省城的医疗条件不如北京,要直接到北京治疗。我也知道,这是关系到笙楠后半生能不能站起来的大事,她说得也有道理,就答应她从省城坐飞机直接到北京来接受治疗。在去机场的车上,我就接到了你的电话,我要接听,笙楠一把抢过去,坚决不让我跟你通话,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她不说我也不好问,你们终究不是离婚了吗?”
“现在呢?笙楠到底怎么样了?我们好着呢,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们已经说好了要去办复婚手续,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们已经办完了。”
大哥恍然大悟:“你们没闹啊?我以为你们又闹翻了呢。你听我接着说啊。快到机场的时候,笙楠突然说要给你打电话,我就把电话给了她,没想到她一扬手,把电话扔到车窗外面去了,我要叫司机停车下去捡电话,笙楠坚决不让,她任性惯了,当时又重伤在身,说什么我也得依着她啊,我就这一个妹妹,从小她是在我后背上长大的啊……”说到这儿,大哥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他喝了一口咖啡,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到了北京,我带着她到处找医院,通过朋友,总算住进了协和医院,你也知道,这座医院在咱们全国也是顶尖的了,能住进去要花多大的功夫啊,反过来说,如果这家医院治不了笙楠,那国内可以说也没有哪家医院能治好笙楠了。”
我的心思还在他那句“笙楠不行了”的话上打转,急不可耐地追问他:“你说笙楠不行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在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医生给我说没有生命危险啊。”
大哥愁眉苦脸:“我说得不行了不是那个意思,是说她的精神状态。她死活不让我跟你联系,虽然我知道你们现在又住到了一起,可是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我还真的弄不清楚,又不好问。医生经过检查,说是还要进一步做神经修补手术,具体的手术我也不懂,说不清楚,不过医生说了,即便做了手术,也不敢保证笙楠就能站起来,问我这个手术到底做不做?我一口答应说要做,笙楠自己也要做。这是大事,我不敢告诉爸妈,可是我得告诉你一声啊,笙楠坚决不让我告诉你,我倒不是怕她,我估计她可能是不想拖累你,终究你们现在不是夫妻了,笙楠那个人又特别好强,特别自尊,所以她这样做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作为大哥,我只能听她的,从经济上讲,给她做手术我还是承担得起的,就算我承担不起,笙楠自己的经济条件也没问题。当时我想,别的都是小事,赶紧把手术做了是大事。就这样,我一直没敢跟你联络。”
我急于知道叶笙楠到底怎么“不行了”,打断了他的啰嗦问他:“你说了这么多,到底叶笙楠怎么了?你不是说她不行了吗?”
大哥说:“你别急啊,听我往下说。手术的事情定了,可是笙楠心情非常不好,情绪一直不太正常,经常没人的时候偷偷哭,刚开始我也没太在意,一个女人家,遇到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哭呢?医生说做手术之前要有一个体力保障期,具体说就是要加强营养,保持一个好的生理心理状态,这样做手术才能有把握,也有利于病人恢复。可是笙楠就是不行,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人整个就瘦得脱形了,动不动就哭,问她啥也不说,问急了就发火,心情烦躁动不动就闹事发火,说句不好听的话,光是护工我就换了五个了。唉!女人的心思啊,男人永远猜不透,虽然我是她大哥,可是她到底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你说是因为伤吧,医生说得很清楚,只要手术顺利,站起来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她应该不会那么熬煎啊。你说是因为想你吧,我要打电话告诉你她又不让。前两天,我给家里打电话,家里说笙楠跟你旅游去了,一直没有见到你。我有点不高兴,虽然我们商量了,不告诉家里老人,可是你也不能把这件事情一扔不管,再也不照面啊。我就打电话到你家问你的情况,你爸你妈也说你跟笙楠旅游去了,一直没有见到你。我纳闷了,你怕我爸我妈知道笙楠的事情不露面可以理解,你总不至于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见啊。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笙楠,她啥话不说,就是一个哭啊,我问急了,她才说,你肯定在省城。我问她你在省城干啥呢,她又不说,就是一个劲哭。我实在没招了,想找蛋蛋,她更是坚决不让,怕耽误蛋蛋的学习。自从她知道你在省城之后,精神状态更不好了,吃饭就跟吃药一样,整天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一句话也没有,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实在难受,可是又没办法。昨天医生对她进行手术前的检查,说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还不如刚刚入院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动那么大的手术,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啊?唉,我是实在没招了,想来想去我都怕了,如果她就这样下去,动不动手术先不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给谁都没法交待啊。而且,这件事情我没有能商量的人,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敢告诉他们,别人告诉了也没用。在这种情况下,我犹豫再三,只好背着她给你挂电话,我想,不管怎么样,你跟笙楠曾经是夫妻,现在也过在一起,应该了解她,能不能帮着我想想招,她心里有疙瘩,这个疙瘩不解开,她就真的完了……”
我明白了,叶笙楠就是不想拖累我,她觉得自己现在成了那个样子,与其后半辈子拖累我,不如现在就狠狠心跟我一刀两断,就是这么回事,按照叶笙楠的性格,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原因。她做人太要强了,哪怕是对我,她也不愿意成为弱者。我对大哥说:“我跟笙楠没别的事儿,没生气,更没有闹翻,她就是不想拖累我,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你放心,我跟她直接谈,没事儿,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害得我在省城各家医院四处跑,跑了快一个月了,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谁知道你们跑到北京来了。”
大哥担心地说:“你直接看她,她会不会埋怨我?她现在这种情况,生气情绪激动对身体不好,更不利于她的治疗。”
这位老大哥,倒真是个老实人,我对他说:“你也不想一想,就算她埋怨你,又能埋怨到什么程度?不生气,她的身体状况就好了?现在不是更不好吗?这样,干脆就说我是自己找到的,你就别担心了,我现在就跟着你去看她。”
大哥迟疑片刻,还是跟着我站了起来:“那你一定要小心啊,千万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来,到时候我们都没法交待。”
大哥太紧张,连埋单的事都忘了,害得服务员跟在后面要钱。我埋了单,跟着大哥来到医院,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探视时间,没费什么周折,我就进了病房区。叶笙楠的病房在走廊最靠里边的一间,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有活物。在推开门的那一刻,我呼吸紧张,心脏剧跳,我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从来也没有惧怕过任何人,除了我妈,可是,这阵竟然有了犯了错误的办事员面见大领导、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见班主任的忐忑。我作了两次深呼吸,然后推开病房的门,我终于看到了叶笙楠。
病房白得耀眼,只有两张病床,如果没有来苏水味道,会以为这是一间宾馆里的标准间。靠门的床空着,叶笙楠仰面朝天躺在靠窗户的那张床上,脸扭向窗户,窗外有一株黄杨的枝丫隔着玻璃闪烁斑斑点点的绿色。叶笙楠的脸活像一片秋日飘落的枯叶,没有生气,干枯憔悴。我进来了,她像是没有听到、感到有人进来,并没有把脑袋转过来,仍然死死地盯着窗户外面。
“笙楠……”
我轻声喊她,她仿佛遭到了雷击,浑身颤抖着扭过脸来,看到了我,她像见到了鬼怪,尖叫一声,突然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我来到她的床边,她在被子里拼命叫喊:“滚开!你走啊!你来干什么?快走啊,我不想见到你!”
虽然隔着厚厚的被子,她那独有的海豚音仍然穿透被子像锥子一样刺得我耳朵疼。过了半辈子我自以为已经非常了解她,却怎么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个样子,她的表现已经很难用不愿意拖累我来解释了,难道她因为自己的不幸是因我而起就对我恨成这样吗?不管她怎么样对我,在这种时候我都没有权利跟她计较,我坐到了她的床边,想等她情绪平静一些之后慢慢跟她沟通,我有信心让她听我的,因为她没有充足的理由对我这样。
过了一阵,她不再尖厉地叫喊,被子一起一伏的好像在抽筋,我知道她正在哭泣。我便开始说话:“笙楠,你别多想,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接受手术,医生说了,你的伤可以治好,你可以站起来跟过去一样活蹦乱跳,别瞎想了。就算暂时治不好,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叶笙楠对我的话置之不理,仍然一个劲地哭泣着,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听到我的话没有,因为我没有她那种介于声波和超声波之间的海豚音,不知道我说的话是不是能穿透厚厚的被子传到她的耳朵里。这时候大哥进来了,可能是怕发出脚步声音,他走路的架势非常变态,用脚跟着地,不知道为什么两只手蜷缩在胸前,整个动作活像小脚老太太在冰上行走,又像每根脚指头上都生了鸡眼。见到叶笙楠之后的种种情景让我可以想象,这段时间这位老大哥遭了多大的罪。他用表情和眼神一起问我:“怎么样?”
我无奈地朝他摇摇头,用肢体语言告诉他:“不怎么样。”
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对叶笙楠说:“笙楠,别任性了。杨伟这些日子一直在省城到处找你,你看看他,人都瘦成狗了,这还不都是在为你担心嘛。有什么话你就当面说清楚了,如果实在不愿意见他,咱就让他回去,可是你自己不能总这样折腾自己,不吃不喝的怎么应付手术啊?”
叶笙楠不哭了,这是从被子停止抽筋判断出来的。
我接着说:“笙楠,当着大哥的面我也不说什么了,这件事情根子还是我惹的祸,你伤成这样比我自己受伤还难受,如果真的能让事情重来一遍,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丝毫伤害。可是我们终究是人,不是神仙,谁也没有先见之明啊。如果你真的因为这件事情恨我,我也认了,你打我骂我都成,就是不能不理我。再说了,事情已经出了,我们就应该共同面对,我们是什么关系?是夫妻啊,即便我们现在从法律上说不是夫妻了,可是我们之间还有蛋蛋这根谁也扯不断、砸不烂的纽带啊。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不愿意让我跟你在一起呢?如果你确实不愿意见到我,那我可以不在你眼前,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可是我绝对不会离你而去,就是你骂我打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大哥开始跟她商量:“笙楠,那就这样,让杨伟先避开,咱们好好地吃饭,好好地休养,抓紧时间把手术做了,然后你跟他该怎么样再说,你这样折腾,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给咱爸咱妈交待啊……”说到这儿,大哥哽咽了。
这时候,我只好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笙楠,我这就走,但是我走了并不代表我不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事情随时让大哥喊我一声……”
我转过身去,心里酸酸的,苦苦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却忍不住自己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因为,我实在弄不明白,叶笙楠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憎厌我。就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像讨厌苍蝇一样不愿意见到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来到了门边,我实在抬不起胳膊拉那扇薄薄的门,因为,我不知道,我今天离开这间屋子,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了叶笙楠的声音:“杨伟,你过来。”
我回过头去,她的脸从被子里露了出来,一个月不见,那张润泽、丰满的脸已经那么憔悴、枯黄,活像一棵越冬的蔫白菜。两只眼睛汪满了泪水,活像深不可测的幽潭。她躺在那里显得那么脆弱、憔悴无助,我的心疼得颤抖,我走了过去,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
她忽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杨伟,我怎么会记恨你、讨厌你呢?我是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倒霉样子啊……”
我恍然明白,她绝对不愿意以弱者的姿态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包括我,这才是她的性格。
她哭着说:“我完了,我不能让你看到我像一具死尸一样躺在床上让人伺候,我不能让你看到我坐着轮椅,我不能啊,我不能……”
我流着眼泪笑了:“你怎么这么傻?我是什么人?我是杨伟,是你的丈夫,夫妻一体,你难道不懂吗?如果我是你,我就绝对不会这样,你能从此永远不让我再看到你吗?我可能永远不再见到你吗?你真傻啊。”
她也流着眼泪笑了,我忽然想起了大哥,当着他的面我们俩这样挺不好意思的,我扭头一看,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跑了,连门都替我们关严实了。
我吻了叶笙楠,我告诉她,我相信她一定会再度站起来,因为她有我。叶笙楠告诉我,她也相信她一定能够再站起来,因为她有我。我问她为什么不吃东西,不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叶笙楠有点扭捏,后来还是告诉我了——她想我。
我埋怨她:“既想我陪你,又不让我见你,你这不是没事找事,自己折腾自己吗?”
叶笙楠羞赧地说:“我不是女人吗?”
那天晚饭,叶笙楠吃了半斤三鲜蒸饺,喝了一大碗鸡蛋汤。大哥激动地看着她吃,感叹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听她的,立马把你叫过来就好了,白白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我和叶笙楠把大哥赶走了,因为他家里单位还有一大摊子事情,既然我在,就不能继续再让这位可爱的老大哥在这里备受煎熬了。一个月后,叶笙楠做了手术,医生告诉我,手术非常顺利,如果术后能够很好地恢复,坚持锻炼,叶笙楠还是可能重新站立起来的。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跟叶笙楠到街道办事处办理复婚手续,叶笙楠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她,登记结婚的时候,我们才蓦然觉醒,我们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回家的路上,叶笙楠紧紧抱着怀里的提包,提包里装着我们俩的结婚登记证书。我看着她的背影,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有如奔泻的瀑布,娇嫩的耳朵没有戴耳环,鬓边细细的茸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灿烂的金丝。此时此刻,我跟叶笙楠的婚姻历程,从恋爱、结婚、生育、离婚、非法同居(这是我妈给我们下的定义,时髦话叫同居,没有非法两个字)再到复婚,无论是寒冷的失望还是温暖的幸福,无论是苦涩的片断还是甜蜜的徜徉,都是我们共同走过的路程,都是我们共同拥有的闪亮的日子。这些在头脑中跳荡的念头活像凄美的花朵洒满了我的心头,突然之间一片温馨的潮水淹没了我的心脏,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从后面捧住了她的面颊,她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我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幸福,从她的泪水里尝到了甜蜜。
我把嘴附到她的耳边,轻声告诉她:“我很高兴,也很幸福。”
她说:“如果能让我们重来一次多好!”
我说:“如果不是我们的生活,现在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俩一起好好过,你一定能够再站起来。”
叶笙楠没有说话,我默默地推着她,走过一片泡桐树,泡桐树上挂满了淡紫色的花朵,仿佛天上的云霞飘落到了树端,几片花瓣落到她的发际、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