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屈尊坐到了叶笙楠的车上,我忽然想到,我这还是第一次乘坐她的汽车。果然,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对她我太熟悉了,我明白她的那种笑容向外发布的信息是:不是不坐我的车吗?怎么今天又坐了?把这种狭隘的笑化成两个字就是:得意。我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有刻意拒绝她的小轿车,也从来没有嫉妒她有一台小轿车,更没有故意不让我和她的儿子坐她的小轿车,如果她能买得起空中客车、波音七五七,我只会更加替她高兴。但是,我不见得非要坐一次她的欧洲大飞机才证明我为她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些事当成事儿,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是和她联手操作生下蛋蛋那个可爱男孩的男人。这些念头在我心里转悠,我当然不会说出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很没意思。
她还算好,也没敢把笑容里的得意说出来,她仍然怕伤害我的自尊,其实这和自尊无关,也许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在这种对于感情和心理反应的逆向评价上。她驾驶着汽车朝市区驶去,我甩掉心里的杂念问她:“啥事儿?上哪去?”
她边开车边告诉我,昨天晚上分管工业的黄副市长让别人请了到她的店里涮火锅,黄副市长原来是她爸手下的科长,跟她爸挺熟,见了她就拉她一起喝酒,她也不好推辞,就陪了两杯。喝酒的时候才听出来,市里最近跟瑞典一家公司合作上一个造纸厂的项目,设备的安装调试有将近一千万的工程量,那个请黄副市长吃饭的人是省城一家安装公司的老板,想把这个工程拿到手。她听到这个信儿,就扔下别的事儿,陪着他们一直喝到底,省城来的老板不知道她的底细,以为她就是这个火锅店的老板娘,说话也不背她,结果这项工程的来龙去脉让她听了个一清二楚。送走那些人她就把黄副市长缠住了,非让黄副市长把这个工程给我,黄副市长倒没推辞,只是说到时候公开招标,让我们也参加投标。
“我跟他约了,今天上午可以见你,我想了,见面之后你详细了解一下那个工程的情况,看看你能不能接,如果有那个本事接,马上就回话,大不了请你爸出面帮你说说话,这个黄副市长对你爸特佩服,你爸说话绝对有分量。”她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给我叨叨了一路,到了市政府办公大楼前面,看门的武警要拦车,叶笙楠一脚油门车就进了政府大院,害得武警战士跟在后面连喊带叫地追。叶笙楠把车停下拉着我就朝楼上跑,我说:“人家武警追你呢,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候人家把你车给扣了。”
叶笙楠说:“怕啥?办事要紧,咱们得把黄副市长堵住,跟武警一啰嗦,黄副市长要是走了再找就麻烦。”
“你不是说跟他约好了吗?”
“当官的人说的话不能太当回事儿,他哪能老老实实在办公室等咱们两个老百姓呢,碰上了算咱们运气好,人家忙活别的事去了再找他不容易,万一事情定了咱们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我说:“你想吃热乎的一会儿我给你拉。”
她擂了我一巴掌:“我还不是为了帮你,你还占我的便宜。”
黄副市长办公室的门关着,我跟叶笙楠敲了一阵里面没人答应,我说:“会不会人家正上工间操呢,要是领导正做工间操咱们给人家搅了,啥事都别想办了。”
叶笙楠捅了我一拳头:“缺德,别瞎说!”
“工间操”这个词儿,最近在我们这里挺流行。
国税局的彭局长把自己的办公室弄成里外套间,窗户门堵得非常严密,上班的时候想耍流氓了就把他利用职权弄到手的女同志叫到办公室里乱搞。有一天市长开会到处找他找不着,办公室的人说明明看见他在办公室里哪也没去,副局长担心他为工作辛劳过度在办公室里犯了心脏病,做主命令办公室的人撬开了他的门,结果他正脱得一丝不挂趴在另一具一丝不挂的身体上辛劳,猛然间进来一群人,彭局长连惊吓带羞臊心脏病居然真的发作了,口吐白沫昏倒在情人的肚皮上。冲进房间的人们见到局长亲自表演的活春宫忙不迭地倒退出来回避,谁也没有发现局长真的犯病了。人们在外面惊魂未定,里面却传出来女人尖锐的惊叫,接着“扑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其他人知道出事了,却不敢贸然闯进去,直到那个女人捂着胯裆甩着大乳嚎叫着“救人哪,救人哪……”奔出来,其他人才敢进去一探究竟。局长赤身裸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人们七手八脚把他往医院送的时候,半路上就一命呜呼了。因为他是工作时间死在办公室里,组织上对他按工伤处理,人们都说他是做“工间操”累死的,这里的“操”要念去声。这件事情在我们市传遍了,弄得市政府机关连真正的工间操也没人去做了,怕说不清楚。
“算了,人家可能不在,改天再找他吧。”我真的怕遇上工间操那种事儿,如今的领导背过人干的事儿无奇不有,万一碰上这位副市长也在做工间操,我们晦气不说,再害死个市级领导,我们说不定还要承担个过失杀人的罪名。
叶笙楠气哼哼地在门上狠狠擂了几下,满脸失望地说:“他该不会有意躲我们吧?”我说不管人家是不是有意躲我们,反正这阵里面没人,走吧。我们正要走,门却开了,黄副市长探头出来见到叶笙楠跟我,招招手:“来了怎么又走?进来吧。”
我没敢马上进去,本能地问了一句:“会不会打扰您?没啥不方便吧?”
黄副市长老脸红了一红,开口骂我:“你不就是杨大蛋吗?他妈的,你小子别跟我耍贫嘴啊,有事就进来说,没事滚蛋该干吗就干吗去,政府大楼的走廊里你胡咧咧啥。”
看来“工间操”事件影响确实挺大,害得市领导一个个神经过敏,我随便客气了一句就招来一顿骂。这位副市长我过去不熟,他却知道我,虽然他骂了我,我却顿时有了点自豪感,没想到我杨大蛋还有点知名度。
“黄叔叔,实在不好意思,过来麻烦你。”
“看看,还是小叶乖,等我碰见你家老头子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跟谁都犯贫。”其实这个黄副市长真的看错人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耍贫嘴的人,在生人面前,我甚至有些木讷。真正犯贫的人是叶笙楠,对了谁都可以见面熟。可是这阵儿她装得一本正经,文明礼貌,这也许正是她能成功的地方——善于伪装。
我进去后才明白黄副市长为什么过了半天才开门,他撅了屁股给我们倒水的时候,叶笙楠捅捅我让我看黄副市长的屁股,我看到他的裤裆开了一道宽阔的门缝,露出了里面的红衬裤,估计他老人家正在缝裤子,我们敲门敲得太急,他只好先来开门,结果裤子只缝了一半,因为,茶几上还扔着一根针和一团线。
“黄叔叔,你把外面的裤子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别一会儿忘了让别人看见笑话。”还是叶笙楠会来事儿,直截了当地提出来给黄副市长提供服务。黄副市长把她当小辈,倒也不客气,跑到办公桌后面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扒了,扔给了叶笙楠:“针和线在茶几上,缝结实点。”
叶笙楠边缝裤子边说:“黄叔叔,你的裤子怎么破了都不知道。”
黄副市长说:“什么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们的事儿,想着你们今天上午要来麻烦我,我上班后就想先把有关资料找找,你们来了好跟你们谈谈,开柜子门时往下一蹲这裤子就破了,真是的,如今的产品质量确实要好好抓一抓。”
叶笙楠扑哧一笑说:“不是产品质量不好,是你钱没花到,这种裤子在地摊上五十块钱一条,你要是穿五百块钱一条的裤子,保险再蹲也开不了线。”
黄副市长说:“你说得轻松,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当老板挣大钱呢?我是工薪阶层,要是改穿五百块钱的裤子,只有一个办法,贪污受贿。再说了,穿衣戴帽的事儿哪能让我这个堂堂的副市长操心呢,这都我老婆给我置办的,她给我说这条裤子加身上这件西装花了七八百块钱,我当时还觉得买贵了,原来她蒙我呢。”
叶笙楠边干活边跟黄副市长聊天:“嘻嘻,黄叔叔,我给你说实话吧,这一身西装是在西大街的摊上买的,讲好价了也就是一百五十块。过两天我好好给你买一身西装,你一个市长,穿这么一身一百来块钱的西装,自己不怕掉面子,可不能掉咱们全市人民的面子,要维护咱们市的形象嘛。”
黄副市长说:“要是放到昨天以前,你说这话能把我高兴死,你要不给我兑现五百块钱的裤子我就找你爸替你兑现去,今天你说这话我可就得提高警惕了,你买了我也不敢要。”
他们俩在这闲扯起来,我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说到正题上,我反正也没事可干,陪着他们瞎聊倒也未尝不可,可是我跟黄副市长不熟悉,插不上话。我着急的是别一会儿来个电话,黄副市长扔下一句他有急事儿,屁股一拍走了,我们的事情没谈成,叶笙楠还白白给他缝了一回裤子。
叶笙楠接了他的话头说:“你不就怕我贿赂你要工程吗?我还没那么势利,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穿这么差劲的裤子。说实话,我不是给你找麻烦的人,我们家杨伟的技术和工作情况你打听打听,不是我吹牛,咱们市像他这么好的技术人才你能找出第二个我就再也不跟你提工程的事儿。”
黄副市长说:“杨伟我又不是不知道,出席省里的劳模,钳工高级技师,这些我都知道,要是不知道这些今天我根本就不跟你们浪费时间。”
黄副市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躲在办公桌后面,用办公桌遮挡他的红衬裤,他跟叶笙楠聊得热闹,不太搭理我,我在一旁琢磨他,心里暗想,如果他不是装洋蒜,那他就是当今社会少有的好干部,廉洁,朴实,如果他是在装洋蒜,那他就是少有的大滑头,这个工程我绝对别想沾边,因为我不会给他回扣、贿赂,即便我给他他也不敢要,所以他不会把工程给我。转念又想,他如果装洋蒜也绝对不会专门穿一条地摊上五十块钱的裤子让我们看,即便穿了一条五十块钱的裤子也不会那么巧就把裤缝裂开了,即便他要装廉洁,装正直,装好人,也没必要在我们面前装,我跟叶笙楠都是平头百姓,我们的老爸过去当过几天领导,如今也早就退了下来,也是平头百姓,所以这人可能还真是个好人。他要是好人我拿工程就有希望,因为凭技术实力,叶笙楠没说大话,能玩敢玩进口设备的据我所知全市没有几个。
我正在暗中盘算胡思乱想,黄副市长对我说话了:“杨伟,我听说你是主动要求下岗的?”
“你咋知道的?”我好奇地问。
“你是省级劳模嘛,让省级劳模下岗你们厂总得给市里有个交待吧?我咋能不知道。”
我说:“我真是主动要求下岗的,别的人都下岗,我赖着干吗?更难受,见了那些下岗的兄弟姐妹怎么说,说什么?”
黄副市长眯了眼睛盯我:“你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下岗的?”
叶笙楠说:“那当然,我们杨伟就是那种讲义气、重感情的人。下岗后开办了劳模技术服务公司,就是要把他们车间下岗的技术工人组织起来为咱们市的经济建设贡献力量。”
我连忙声明:“我可没有那么高的精神境界,我就是想大家要是都有个单位,有活干,能挣钱养家糊口就行。”
黄副市长拍了一下桌子,把我跟叶笙楠吓了一跳,他站起身慷慨激昂地说:“好样的,就凭你有这个想法我就得支持你一把!”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自己下身穿着红衬裤,当着叶笙楠的面实在不雅,又连忙坐下:“我已经把设备安装工程技术资料找出来了,你先看看,能不能干,不对,能不能保证干好。能干好,咱们再说下一步的事儿,没把握我劝你尽早撤退,别耽误我的事儿。我先告诉你一声,这个项目是李副省长介绍来的,人家外商看重的就是我们这里丰富的造纸原料和动力供应资源,别的县市都在抢,李副省长原来在我们这儿当过工程师,对咱们有感情才把外商给拉到我们这儿了,这个工程只能干好不能干坏,要是干砸了,我这个副市长不当了是小事,你也就别想再在这个行道里面混了。”
我说:“我先得看看技术资料,研究透彻了我才能答复你……”
叶笙楠阻断了我的话:“你别谦虚了,谦虚过度就是虚伪,你肯定能干好。”
黄副市长笑了:“小叶啊,你就没有杨伟实在,这种事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必须丁是丁卯是卯。”又对我说:“我还得告诉你,你也必须参加竞标,依靠自己的实力和技术方案来公平竞争。参加竞标的基本条件是:一百万的工程抵押款,实实在在的施工队伍,还有你的施工方案和竞标书。”
我一听就蒙了,我哪来的一百万块钱作抵押款,说难听点,我要是有一百万我还干什么活呢,早就游山逛水逍遥自在去了。叶笙楠却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按公平条件办就是了。”
黄副市长看来是个长得憨厚实则精明的人,他根本不听叶笙楠的那一套,专门问我:“你的公司注册资金是多少?”
这我知道,公司营业执照上写着呢,五十万元。其实别说五十万元了,就是五万元我也没有,营业执照是叶笙楠一手操办的,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出来的。
“营业执照上写的是五十万元……”我还想实话实说,叶笙楠又抢过了话头:“你别看我们营业执照上是五十万元,经济实力可远远不止那么些,当时办营业执照的时候是为了少交工商管理费才这么说的,我们的总资产给你交抵押金够了,这你放心。”
黄副市长说:“这我倒没啥不放心的,钱拿来了就给工程,工程保质保量完了,钱就连本带息退给你们,拿不出钱工程就不给你们。不过,看在你们公司是由下岗工人组成的这个份上,工程抵押金我可以少要你们一半,没有可不行。”
黄副市长忽然问:“小叶,我的裤子缝好了没有?”
叶笙楠连忙把裤子递给他:“好了,光顾说话了我差点忘了。”
黄副市长穿好裤子,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又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套资料递给我说:“这是进口设备的全套图纸和安装说明书,按说我不应该现在就给你,为了便于你考虑施工方案,你拿去参考参考,我这已经有些出格了,你可别让别人知道,这也不意味着我答应把工程交给你,实际上我个人说了也不算,工程最终交给谁,得由招标委员会的专家们确定。”
告别了黄副市长,我的信心全失,叶笙楠却仍然兴致勃勃,好像工程已经拿到手了,大笔的钱我们已经挣到手了:“告诉你吧,这个工程我了解了,外国人给的工程安装费是设备总造价的百分之十,设备造价是一百五十万美元,人民币就是一千二百多万哪,百分之十就是一百二十万,这种活儿没有什么原材料投入,主要是人工费,刨去开支净赚一百万没问题。”
我没兴趣跟她谈论这个工程,因为这个工程离我的距离是五十万块人民币,这个距离对我来说就跟想靠两条腿从我们这儿走到美国的难度差不多。我忽然想起来营业执照上的那五十万注册资金,就问她:“我哪里有五十万?你怎么就给我注册了五十万呢?”
她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事儿有多少是真的?找一家代理公司花上几千块钱,他就啥都给办妥了。”
我没再往下问,给代理公司的这几千块钱肯定又是她出的,我暂时没钱还她,问明白了也没意思。我的心里有了一股难以言传的滋味,酸酸的,又有点甜,就像吃了山楂果。我感谢她,却又觉得自己的男子汉尊严已经在她面前丧失殆尽。
“别的事你都别管,你就专心致志地研究标书,研究设备技术资料,到时候专心致志地把工程干好,对了,还得把你那些下岗的兄弟姐妹们联络好,别到时候工程拿到了没技术工人干活。”
“你真的认为我们能拿到工程?”
“八成,你想想,你的公司是劳模技术服务公司,干这种活不请劳模请谁?再说了,你的公司员工都是下岗职工,市里不扶持你们扶持谁?至于工程风险抵押金的事儿,黄副市长已经说了,可以给我们减一半,那就是五十万,即便他不减,我也有办法,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
我却不能不操心,因为如果没有工程风险抵押金,我再忙也是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