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叶笙楠这段时间在搞什么名堂,她再没有找我要孩子,到我家来跟我爸我妈套近乎却成了经常性的功课。每次来都不空手,搞得我爸我妈心惊胆战,不知道她这么做的背后有什么阴谋,却又无法直接张口问她。我想抓住她直来直去地问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每次我约她她都说她忙,我堵住她她也不跟我说正经的,我问她老跑到我家干啥,她说:“我看看老人,他们给我带孩子,我看看他们不应该吗?我看看我儿子,我儿子在那住着,我去看看不为过吧?你不愿意让我去吗?你要是不愿意让我去我就跟你到法院去。”
想到我那位在法院工作的朋友说过,如今打这种民事官司就看谁的钱多,钱多的就有理,润滑油多了机器转得痛快这个道理我懂,我肯定没有叶笙楠有钱,我估计说不定她已经动用资金买通了哪个脑袋顶上戴国徽的腐败分子,这是故意逼我,让我给她创造起诉我的口实。我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我对她说:“你愿意来就来,我管不着,那是我爸我妈家,可是你如果气他们,折腾他们,我就剁了你。”
叶笙楠笑眯眯地说:“你准备剁我哪一部分?”
我说剁你的狗腿。她就把裙子撩起来,露出白生生的肉腿说:“我这两条腿舍不得让你剁,多好,又白又嫩皮肤就像高级绸缎,你也舍不得剁吧?”
阔别已久,猛然间又看到了她的腿,我不知怎么回事儿,心脏怦怦怦地跳了起来。她马上发觉了,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脸红什么?这腿你又不是没见过,别激动。”
我的脸火辣辣的,她却嘻嘻地笑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离开她,我没想到她竟然对我依然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仅仅是她那两条白腿,居然让我发生了强烈的冲动,比那个吴明明整个人剥光了呈现在我面前还更加让我惊心动魄,这种感觉并不能让我欣喜,反而让我害怕,我怕我真的成为叶笙楠腰带上的附属。可是,从那以后,她更经常到我家来,经常公然坐到我家的饭桌上跟我们一起进餐,恍惚间让我觉得好像我们又回到了过去。我既觉得她无赖,又觉得她洒脱,不像我,至今见了她爸她妈的面老觉得不好意思,觉得别扭,打个招呼就匆匆逃走。叶笙楠不再提要蛋蛋的事儿,这让我妈我爸感激不尽,倒好像叶笙楠是债权人我们家是债务人似的。
叶笙楠的花样就是多,过了大半年之久,有一天她突然提出邀请我爸我妈到她的店里吃火锅。这件事情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吃火锅这件事本身,我爸我妈当然不敢贸然答应,委婉地谢绝了。过了几天她再一次提出了邀请,而且态度坚定,说她已经准备好了,时间定在下午六点整,希望我爸我妈一定要带着蛋蛋去。我爸我妈只好正面征求我的意见他们去还是不去,蛋蛋也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这小子肯定想去。我从来没有到叶笙楠的火锅店里吃过,尽管她的火锅店在我们这块地方已经很有名气,还开了几家连锁店。我的徒弟徒子徒孙们都去过,他们不说,可是我知道,他们每去一次,事后叶笙楠就会得意洋洋地渲染一番,她给了他们多大的优惠,似乎她因此就获得了多大的胜利、多大的满足。
我反问我爸:“爸,你说去不去?”
我爸说:“无所谓,去也成不去也成,反正到哪都得吃饭,我跟谁都能结仇,就是不跟饭结仇。”
对于我爸来说,去不去叶笙楠的店里吃火锅根本不是个问题,我妈去他就去,因为我妈如果去了他不去他就没饭吃了。我妈不去他也不会去,因为我妈如果不去就会在家里给他做饭。我爸的话也提醒了我,叶笙楠结婚前结婚后离婚前离婚后都经常蹭我家的饭吃,好像她天生就爱吃我家的饭,看来她也属于对谁有仇对饭没仇的人。说实话,离婚这么多年了,刚刚离婚时的那种相互间的敌意和生分已经让时间磨成了淡淡的回忆,刚刚离婚时的失落和惆怅也已经让新的生活内容和方式填充了。我爸的话让我忽然醒悟到自己其实很傻,用最现实的交易原则衡量,叶笙楠吃了我们家这么多年,我吃她几顿往回补补也不为过。
“你们都去我一个人吃啥?我也去。”
我妈惊奇地看我:“你也去?人家可没请你。”
我说:“她老吃咱们家,便宜不能光让她占,今天咱们好好地吃,能捞回来多少是多少。”
我妈看看我爸,我爸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走,早些去,别让人家等。”
叶笙楠对我爸我妈会不会应邀前来心里没底,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正在外面眼巴巴地张望,见到我也来了,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愣了一愣,随即蛮热情地说:“你也来了?真没想到你能赏光。”然后就有几个服务员迎上前来问好欢迎地把我们朝里面领。
我这是第一次光顾她的领地,我认真地审视着,不能不承认,这里挺好。外面的门脸基调是红色的,门楣的正上方高高悬挂着“笙楠火锅”的牌匾,字是烫金的,叶笙楠告诉我们这字是那位最爱到处题词的中央级领导亲笔写的,我有些怀疑,中央领导怎么会给她这样一个小火锅店题字呢?我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字确实不怎么样,笔画软软的七扭八歪像是面条拧出来的,心里也就明白了,越是字不好的人,越爱给人家题字,凭着叶笙楠那份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劲儿,采取各种可能采取的手段通过各种可能通过的渠道,蒙这位爱给人题字的领导一幅字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让这个店时时显示出喜庆气氛。里面的面积挺宽敞,地面是用仿木防滑瓷砖铺就的,桌椅一律是黑色中式的,大概是为了克服中式木椅就坐太硬不大舒服的缺陷,每个椅子都配了座垫。除了桌椅和通道,凡是有空间的地方都摆设着繁茂的花卉,菊花、玫瑰、牡丹、对莲……应有尽有,有的正开得红火,有的含苞待放,也有的已经过了花期枝叶上只剩下了盛着花籽的苞儿……
“这些花不见太阳咋能养这么好呢?”我妈好奇地向叶笙楠请教。叶笙楠搀扶着我妈,虽然我妈身体健朗,步履轻快,根本用不着人扶,她却仍然扶着我妈,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们真是一家人,而叶笙楠就是孝顺的媳妇或者女儿。
“这些花每天都得轮着搬出去晒太阳,中午阳光太强烈的时候还得搭凉棚遮阳,我们这里聘请了专门的花工侍弄,不然这些花哪能长这么好。”
我妈挺喜欢花,可是从来养不好,所以对能养好花的人向来佩服。我爸则是粗粗拉拉的,宁可种菜种麦子也不会养花,对花花草草的东西不感兴趣,这时候随了服务员一个劲朝里面走,我们也跟着来到了包厢里。包厢里又是一番风格。我们就坐的包厢基调是蔚蓝色的,浅蓝色的墙壁上挂着的巨幅画像全都跟海洋有关,波涛汹涌的巨浪、碧波万顷的海水、美丽如梦的热带海岛、扬帆远航的船只……这里的桌子是白色的,也许是为了吃火锅方便,上面没有铺桌布之类的东西,却垫了一张厚厚的花岗石板。四周摆放着软软的沙发椅,坐上去很舒服,椅子上套着蛋青色的椅套。我注意到桌上摆了四套餐具,我们来的也正好是四个人,难道叶笙楠事先掐算到我会来,因此准备好了餐具?想到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觉。
“再加一副餐具。”
叶笙楠吩咐服务员,这时候我才知道人家果真没带我的份儿,这四份餐具是把叶笙楠自己算进去的。我爸我妈光临,叶笙楠肯定是要作陪的。服务员手脚利落地给我也摆好了餐具。餐具比较复杂,小碗小碟放了一堆,除了筷子勺子,酒杯就有大中小三样儿。此外还有各种调料碟子,每个人面前都是满满一摊子。
“再给这张椅子上铺个脚垫,这位先生有蹲在椅子上吃饭的毛病。”叶笙楠一本正经地吩咐服务员。
服务员果真从外面找来一个进门时用来擦鞋底的垫子放在了我的椅子上,我把垫子扔到脚底下:“今天不用了。”我爸我妈在场,蹲在椅子上吃饭的习惯我只能收敛起来,我绝对不是怕叶笙楠。
服务员看看叶笙楠,叶笙楠抿嘴说:“垫子先放这儿,说不准一会儿这位先生喝高兴了又得往椅子上蹲。”
服务员就把垫子放到了我的背后,以备我不时之需。我知道叶笙楠是趁机寒碜我,看在她请我们吃饭的份上,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况且她也没有什么恶意,就是捉弄我一下而已,我说:“换换位儿,蛋蛋挨你妈坐,我挨你爷爷坐。”
原来叶笙楠是跟我挨着的,这么一换,我跟叶笙楠之间左边隔了蛋蛋,右边隔了我爸我妈,叶笙楠瞪了我一眼,咧咧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但是我从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说:“德行,好像谁想挨着你坐似的。”
“妈,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也来了?”大家就座之后蛋蛋考问叶笙楠。
叶笙楠说:“肯定是他觉得妈老在你奶奶家吃饭,占了你奶奶家的便宜,来捞本的。”
蛋蛋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叶笙楠乜斜了我一眼:“你爸一撅屁……我对你爸那点小九九还不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听出来了,她原来想说我一撅屁股她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她猛然醒悟过来我爸我妈在场,在饭桌上说这种话实在不雅,就刹车改口了。
“这也没什么不对嘛,该吃就得吃嘛。”我爸一本正经地说,谁也听不出来他是说我该来吃还是说叶笙楠该到我家吃。
老板坐在这里,服务员格外热情周到,先是四荤四素的小菜流水般上来,接着上酒,酒却只有张裕干白和啤酒,叶笙楠看看我,对服务员说:“再上一瓶五粮液吧。”
我妈说:“蛋蛋他爷爷不准喝。”
叶笙楠给我爸的杯子里倒了小半杯五粮液:“这酒正宗,让爸少喝一点。”
我妈看看我爸,又看看我,我们都听出来了,叶笙楠采取了含糊其辞的办法,说“让爸少喝一点”,却没有说谁的爸,过去对第三人称呼我爸的时候她总是说“我爸”。也难为她了,能做到既不委屈自己又不唐突我家里的人。
我爸说:“我今天少喝一点,大蛋也别纵酒。”
叶笙楠把五粮液的瓶子蹾到我面前:“自己喝自己倒!”
蛋蛋赶紧给我满满斟了一杯,叶笙楠杵了他一指头:“小小的就会溜须拍马。”
我妈倒了啤酒,“文化大革命”前她到省城出差,别人请她吃饭,上了啤酒,那是她第一次喝啤酒,头一口险些吐了,说喝的不是酒是马尿,差点被人家笑死,后来喝得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如今动不动还要喝上一杯冰啤。
锅子也上来了,上的是鸳鸯火锅,一半是四川的麻辣味道,一半是广东的海鲜味道。接着上来的就是鸡鸭鱼肉虾蟹菜蔬,难怪人家说火锅店最好开,用不着高档厨师,只要能吃的就能涮。我跟蛋蛋还有叶笙楠专门涮麻辣锅,我妈我爸年龄大了不能吃太辣的,就涮海味的,我妈一个劲称赞味道好、环境好,叶笙楠得意洋洋,对我妈说:“今后只要想吃了尽管来,或者懒得做饭了也来,咱家自己的饭店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她也许得意过头了,说出这话来,我们家人相互看看,她也发觉自己失言,脸红了一红冲我来了:“杨伟,你别以为跟我离婚了这个家就跟我没关系了,只要有蛋蛋,这个家就永远有我一份。”
我不敢跟她对抗,我当然不会怕她,我是怕她说出让我爸我妈不高兴的话,况且不管怎么说眼下喝着人家的五粮液,涮着人家的火锅,能忍则忍方为上策,于是我做出专心对付螃蟹的样子,对她的挑衅不置可否。
我妈却说:“笙楠这娃娃就是懂道理,什么叫血脉相连?蛋蛋就是我们跟笙楠的血脉,你们两个离也罢不离也罢,蛋蛋是我们的孙子,是你们的儿子,这个关系离婚证书也割不断,俗话说砸烂骨头连着筋,蛋蛋就是这根筋。”说到这个份上她好像还嫌不过瘾,又专门对叶笙楠说:“笙楠,只要你承认咱们是一家人咱们就是一家人。”
叶笙楠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羞,脸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两只手端起酒杯对我爸我妈说:“爸,妈,今后我还是这样称呼你们,不管我跟他杨伟怎么样,我对你们一直是非常敬重的,过去我有啥不对的地方请你们二老原谅我,我心里也一直把你们当成我的亲人呢。来,我敬你们二老一杯!”
我爸我妈被她的表演蛊惑得大动感情,跟她一起举杯共饮,我被晾到一旁真不是个滋味。我真想提醒我爸我妈一句,别让人家一顿火锅就收买了,要保持老干部老辈人的尊严,可是叶笙楠在场我这话自然是无法说出来。他们成了一伙子,吃吃喝喝东扯西聊,我倒真成了来吃蹭饭的,冷冷清清地自斟自饮。
终于有了我说话的机会,一个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找叶笙楠:“老板,隔壁的客人要闹事。”
叶笙楠满不在乎地问:“为什么?”
“他们说我们的五粮液是假的。”
“什么?”叶笙楠站了起来,“你没问问他们喝过五粮液没有?你告诉他们我自己喝的就是五粮液,是不是他们过去喝的都是假五粮液,今天喝着真的了反倒认为是假的?”
服务员可怜兮兮地说:“我给他们说了,他们不干,非要见老板不可。”
叶笙楠对我们说:“你们先吃着,我过去看看。”
我妈连忙说:“大蛋,你跟着一起过去,别让笙楠吃亏了。”
我只好站了起来,准备给她再当一次保镖。叶笙楠却说:“不用,没事,这种事天天都有,我去去就来。”
有她这句话,我就势又坐回了座位。她一走我连忙对我爸我妈说:“你们也真没抵抗力,人家一发糖衣炮弹就把你们轰倒了。都离婚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又成了一家人,什么一家人?别跟她扯那些,我不爱听。”
我妈说:“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嘛,你不爱听我就不能说了?你有本事再给我找一个媳妇回来,我就不说了。”
蛋蛋说:“我可不要后妈。”
我敲了他脑壳子一下:“我偏给你找个后妈,让你一天像个土匪似的。”
我爸偷着给自己的酒杯里续了两回酒,我看他今天好像挺高兴,多喝一点也没关系,再说当着叶笙楠的面我也不好意思揭穿他,就没吱声,这会儿他的脸也红了,话也多了,一个劲帮着我妈说我:“你妈说得对着呢嘛,离了婚也不能当仇人,家里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动不动就离婚,你们到底为啥离的吗?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你们现在真是随便得很,一点也不知道负责任,离了就离了,再找合适的重打鼓另开张也成,可是都这么吊吊当当地混日子……”
他越说我越烦,叶笙楠的所作所为他们当时也非常反感,对于我的离婚他们当时也是赞成的,如今时过境迁倒好像我做错了。真是老小孩,一阵一个变化。我说:“今天咱们喝酒吃菜,吃饱喝足了就走,再别说这些成不成?你们跟她愿意咋样我管不着,我跟她咋样你们也别管行不?”
“我们啥时候管了?话不是说到这儿了吗?难道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猛然想起来“难道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这句话是我爷爷晚年经常说的,他年纪大了,经常唠叨,我有时候烦了顶撞他,他就会这样带着几分怨叹地指责我。爷爷去世了之后,我真渴望他能再对着我唠叨个没完没了,可是我却永远不可能再听到他的唠叨了。想到这里,我的心软软的,对我妈跟我爸的唠叨再也不厌烦了,我默默地抿了一口酒,听着我妈跟我爸唠叨,他们这种唠叨还能陪伴我多少年呢?做儿子的能够经常听到父母的唠叨难道不是莫大的幸福和享受吗?
他们见我不吭声,却误认为我用沉默来抵制他们,我妈说:“儿大不由娘,我们说啥也没用,算了,吃菜,好好涮,不说了,不说了。”
我爸也不再吱声,我赔着笑脸说:“没事,你们说吧,我听着呢。”
我妈说:“你想听还就没有了,不想听的时候我就偏说。”
我爸说:“大蛋,你妈现在是法门寺的和尚,别人让她做的她偏不做,别人不让她做的她偏偏要做。”
我妈立刻反驳:“不就是前天你想吃烙饼我手脖子疼揉不动面没有给你做吗?如今啥事不是以你优先?我要是不看你老了可怜,我早就不伺候你了。”
我爸笑着说:“对对对,我老了可怜,你还年轻着呢,才十八。”
我妈也笑了,气氛总算恢复了欢乐,话头也从我跟叶笙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扯开了,我心里头松了一口气。我妈突然想起来,吩咐我:“过去看看,别让蛋蛋他妈遭欺负了。”
我暗道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还能欺负得了她。想是这么想,如果她真的碰上不讲理的半吊子二百五,吃个眼前亏也不值得,我也没面子,于是我起身朝外面走,到隔壁的包厢里营救叶笙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