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不佩服叶笙楠,她很快就将我妈彻底拿下,我妈对她喜欢得了不得,没事就跟她伙着打扑克,再不然就聊那些只有她们女人感兴趣的闲话。小林子跟小妹跟她处得也非常融洽,我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跟她相比,这方面我确实自叹不如。我们家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却仍然不能结婚成就好事。如今的主要障碍是她爸,现在又开始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他爸照例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这个运动之中。叶笙楠告诉我,她爸说我爸是还在走的走资派,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就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这一回一定不让我爸过关,要把我爸当成中央那个还在走的走资派在我们这儿的代理人。所以,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儿成为走资派的殉葬品,更不能当走资派的老亲家。叶笙楠说她妈对我们的事情倒挺同意的,可是他们家她妈说话不算数,她爸在外面不能一手遮天就在家里一手遮天。
“实在不行我就把户口本偷出来,管他三七二十一,咱们登记了再说,大不了我爸暂时跟我断绝关系。”
我非常赞同她的意见,教唆她赶快偷,并且自告奋勇要提供全方位帮助。她说用不着我帮忙,偷自己家的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结果她不但没有撬开家里放户口本抽屉上的锁头,反而把抽屉撬出了明显的痕迹,让她爸发现了。她爸啥话没说,把户口本藏了起来。我让她再找找,她问我:“你看过《红灯记》没有?”我说看了不下十遍,她又问我:“鸠山说过一句话你记得不?”
《红灯记》从头到尾的台词我都背得下来,唱段我都唱得下来,我立刻知道她说的是那句“一个共产党人藏的东西一百个人都找不着”。可是,我觉着她爸不是共产党,倒像是国民党反动派、日本鬼子加汉奸,用这句台词形容她爸是对她爸的抬举。共产党不会藏自己家的户口本,比如我爸,即便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也绝对不会耍出这种藏户口本的鬼伎俩来。这话在我心里头打滚,却没说出口来,我还没傻到那个份上。
她安慰我:“别急,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再等几天怕什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们就惦记着这件事儿,我就不信我爸能把户口本藏到天上去。再说了,我妈也答应帮我偷,只是不准我出卖她,说是她偷的。”
我只好跟她一起耐心等待。她如今成了我家的常客,经常在我家混吃混喝,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居心不良,摆明了要占我家的便宜,替她家节约饭伙钱。我半真半假地问她,她说替自己家节约饭伙钱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爱吃我家的饭:“从小吃我家那套伙食吃了几十年早烦了,换换口味也是应该的。”我跟她恰恰相反,就觉得我家的饭好吃,别人家的饭怎么也吃不出我家的那种味道来,吃一顿两顿还可以,到了第三顿必然倒胃。我想,也许女孩子都是这样,到一定年龄就不爱吃娘家的饭了,迫不及待地要吃别人家的饭,不然为什么我妈经常说小妹:“多吃些,再过几年就该吃别人家的饭了。”
叶笙楠跟我是老交情不说了,跟小妹、我爸、二出息和二出息的媳妇小林子都混得挺好,表面上跟我妈非常融洽,实际上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惧我妈,正在小妹的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胡吹,一听见我妈下班回来就赶紧起来正襟危坐装淑女。我妈不在的时候她干点活儿就要指挥这个指挥那个给她当下手,我妈要是在她就老老实实自己干,别人要帮忙她也谢绝。打扑克谁输了就弹脑门子,我们家的传统是谁也不准让谁,包括我妈我爸输了也得老老实实顶着脑门子让别人弹。下过乡的人一般都是打扑克的高手,叶笙楠跟我家人打扑克常赢,赢了却从来找各种借口避免弹我妈的脑门子。我倒想看看她弹我妈脑门子的时候我妈是什么反应,背后让她下次赢了放心弹,她说:“哪个儿媳妇敢弹老婆婆的脑瓜子,当场倒没啥,过后鞋全得变成小号的。”我说我妈不是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因为打扑克输了让人弹了脑门子就给人穿小鞋,她说对自己的儿女不会,对儿媳妇就说不定了。
她爸有一个好处,叶笙楠整天长到我家他却并不干涉,也许他算计过来了,刚好替他家省了饭钱。她爸这时候非常起劲地投入到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的运动中,组织了一大批人到处贴大字报,我爸也是她爸攻击的主要目标。现今回想起来我觉得她爸那个人脑子缺弦,她爸这时候已经混进了市革命委员会,当了个副主任,好赖也算得上副地级干部了,却还整天带着人满世界刷大字报,自己不给自己长脸,让人看着还以为他是哪个单位不得志所以要造反的老混混呢。她爸也真能干,带着人几乎一夜之间把整个市委市革委会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墙壁都变得臃肿不堪,大字报一层压一层贴成了千层饼,好像谁给墙壁穿上了大棉袄。叶笙楠她爸给我爸贴大字报,叶笙楠照样泡在我家,我家里人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她不在的时候大家同仇敌忾地骂她爸,她在的时候大家谁也不提她爸的名字,反过来是她有时候向我们宣布她爸的重要行动:“我爸他们今天晚上又开会去了,肯定又有新的行动。”
我妈问:“啥行动?”
她摇摇头:“不知道。”
我妈哭笑不得,也就不置可否。这天她就跑到我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机会来了,今天你帮我一把。”
我问她啥机会,她说她爸跟几个造反派要到省上去告我爸的状,要求省上对他们的革命行动表态。
我吃惊地说:“你爸这么疯狂到底要干啥吗?”
她说:“不就是要把你爸打倒吗,这还用问。”
我真有些怀疑她弱智,或者是她有意装傻,斗争这么尖锐,她却还嘻嘻哈哈像看笑话。我忍不住说:“你爸要是真的把我爸整倒了,对你有啥好处?你怎么好像挺高兴似的,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叶笙楠说:“我哪一边也不站,我就站到我自己这一边,你真是弱智,你想想,这么多年了,不就是你整我我整你过来的吗?你对这种事儿要是太认真,真就没法活了。再说了,即便我爸真的把你爸打倒了,大不了你爸也回家待着,有啥了不起?谁能保证谁一辈子不让人家打倒?别人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你自己不倒就成了。”
我问她:“你说机会来了,什么意思?”
叶笙楠说:“我爸一走,咱们就到我家来个彻底搜查,我就不信找不着户口本。”
她果然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我也觉得这是个机会,报复她爸的快感也同时从心头油然而生,就说:“没问题,等你爸一走咱们就开始行动。”
当天吃饭的时候,我告诉我爸,说叶瑞方跟造反派联络好了,要到省上告状去。我爸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叶笙楠说的,又把叶笙楠说的话给我爸重复了一遍,我爸说:“笙楠这孩子心宽,想得开,好,对着呢,你们小一辈不要管我们老一辈的事情,把你们自己的事情弄好就成了。她说得对,这么多年了,从反右开始,要是写历史,真就是一部人整人的历史,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整来整去把时间都耽误在政治运动上了。”
我妈立刻提醒我们:“你爸说的话不准出去说,记住了没有?现在正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呢,你们说出去你爸肯定就彻底倒霉了。”
我们赶紧点头,其实她不说我们也知道我爸这番话是绝对不能到外面说的,严酷的时代已经教会了我们,啥话都不能在外面说,任何一句话只要有人想抓把柄,都可能成为把柄。即便你是哑巴,一个眼神不对劲,都可能招来大祸。
第二天一大早,叶笙楠领她妈到我家来串门,叶笙楠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她出来。
“我爸已经出发了,走,到我家去。”
我这才明白她把她妈也支到我家来了。我立刻跟她上楼,到了她家,她找了一把螺丝刀让我先把抽屉撬开。抽屉上装了个钌铞,钌铞上是一把挂锁,我两下子就把抽屉撬开了,叶笙楠拍了我一巴掌:“好样的,到底比我强!”说着就拉开抽屉翻腾起来。
里面杂七杂八地放着各种票证,有粮票、布票、肉票、副食本、烟票……就是没有户口本。叶笙楠把烟票递给我:“送你了。”
那时候像她爸跟我爸这种资格的干部每个月发三条烟的烟票,一般是红牡丹或者黄凤凰,偶尔还有红中华,平均每天一盒,抽完就没了,得等到下个月再发。现在想起来,这也是一种特权。跟现在的干部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再大的干部拿了烟票抽烟也得自己买,现在的干部一般抽烟不用自己花钱。我哪里能拿她爸的烟票,就说:“我不要,我抽百花就成了,留着让你爸抽吧。”
百花是当时老百姓普遍抽的烟,不要烟票,两毛钱一盒。
“不给他抽,惩罚他,谁让他把户口本藏起来。”
我一想,她爸确实挺坏的,不但整我爸,还阻止我们的婚事,就不再犹豫,把她爸的烟票全都揣到了兜里。接下来我们继续搜查,叶笙楠从她爸她妈的床底下把她家的箱子也拽了出来,箱子没上锁,揭开盖子又开始翻了起来,里面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奖章奖状之类的,我看到里面有渡江战役纪念章、红星军事奖章、抗美援朝胜利纪念章……还有三等功、二等功的奖状。
看到这些纪念章、奖章,叶笙楠也得意了起来:“这些都是我爸的过去,怎么样?我爸也不比你爸差多少吧?”
我没吭声,说实话,这些奖章奖状让我突然对她爸再也恨不起来了。我也没心思拿我爸跟她爸比较了,我在想,她爸可能是战争年代脑子受了伤有病?不然为什么会跟着造反派折腾,不怕丢了老革命的面子。
“你发什么愣,赶快干活!”
我帮她把翻乱了的东西收拾好,她坐起来想了想,对我说:“我估计我爸不会把户口本藏到这些地方,你想想,他肯定知道我们要找机会偷户口本,也肯定能想到我们必然要在抽屉、箱柜之类的地方找,他还能把户口本藏到这种地方吗?有了,跟我来!”
我又跟她到了厨房,她让我从左面搜,她从右面搜:“我爸经常做饭,弄不好他就手藏到了厨房哪个旮旯里了。”
这一点我爸跟她爸又不同,她爸在家里绝对是劳动模范,从洒扫庭除到洗衣做饭,无所不干无所不能。我爸在家里则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我说不清从这个角度考核,我爸好还是他爸好。
我们又把她家的厨房翻了个底朝天,锅碗瓢盆都挪了地方,仍然一无所获。
“对了,铺下面,床下面还没有翻,估计在床下面。”叶笙楠这时候有些狂热,我却越来越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叶笙楠如果自己在家里翻天倒地地折腾倒也无可厚非,我到目前为止还是地地道道的外人,陪着她在她家里这样彻底搜查,实在是太不合适。我犹豫了,又不好马上撤退,就迂回着敲退堂鼓:“我估计东西根本就没放在家里,说不定你爸随身带着呢。”
“胡说!他到处走身上揣个户口本干啥?肯定在家里。”
于是她又拉着我来到他们家人的卧室,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把床铺掀起来搜查。床铺下面压着的鞋垫、旧报纸、零钱、布票种种杂七杂八,一般家庭都会随手掖到铺下面的零碎都毫无遮掩地袒露在我的面前。今天这彻底的大搜查,等于把她家的老底晾在了我的面前,我忽然领悟到,这件事情已经远远超越了找到户口本这个简单直接的目的,里面隐含着叶笙楠对我彻头彻尾的信任和毫无杂念的坦诚,我深深感动了。
“怎么了?愣着干吗?快帮着收拾呀,别让我妈发现了。”她回头冲我发令。
她这种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傻气,或者说是缺心眼儿的样儿,让我格外心动,她冒傻气的时候就是可爱到极点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她抱在了怀里。她没有挣扎,没有扭捏,我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紧紧拥抱着她。
这时候传来了拧门锁的声音,她急忙推开我:“我妈回来了,赶紧收拾!”
还没等我们收拾,她妈已经推门进来,看到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她妈说:“我的妈呀,你们这是干什么,造反派抄家呀?”
叶笙楠把我挡在身后:“没啥,我找点东西,你别管了,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她妈看看我,“哼”了一声问:“找啥?不就找户口本吗?告诉你们,户口本要是在家我早就给你们了,你们这不是瞎找嘛。”
叶笙楠连忙问:“户口本不在家在哪?难道我爸还真揣在身上不成?”
叶婶说:“早让你爸放他办公室去了。”
叶笙楠拉了我就走:“走,到我爸办公室去。”
我提醒她:“咱们去了也没钥匙,再说了,家里这么乱总得收拾好了再说吧。”
叶笙楠说:“对了,得先把家里收拾了。妈你别动手,我收拾,顺便也打扫一下卫生。”
于是我就帮她把所有翻腾乱了的东西归位,然后又擦地板、抹桌子。
干活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妈有心脏病,不能劳累。我这一回相信她妈真的有病,不是她为她妈偷过白菜萝卜不好意思上班找借口。我们很快就让家里恢复了秩序,恢复了窗明几净,叶笙楠说:“妈,你验收一下,看行不行?”
她妈说:“行不行都不要紧,关键是你不要急,你的事情妈帮你办。唉,老大不小的也真该成个家了。”
叶笙楠说:“妈,你要真的帮我,你现在给市革委会办公室打个电话,就说让我到我爸办公室取点东西。”
她妈说:“那不成,你在家折腾我不说啥,你咋能再到你爸办公室折腾去。”
叶笙楠想了想说:“那就算了,等我爸回来你好好给我爸说说,让他把户口本赶紧给我。”她喝了一口水问我:“哎,你家今天中午吃啥饭?”
根据我家的饮食水平,我估计中午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她妈告诉我们:“别猜了,中午是面条子,你妈留我在你家吃我没吃。”
叶笙楠说:“我就是爱吃你妈做的面条。走,上你家吃面条去!”
她到我家蹭饭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常便饭,她妈也习以为常,说了声:“没过门就老跑到人家吃饭,如今这大姑娘真是没法说。”
叶笙楠赖叽叽地说:“没法说就别说,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省饭钱。”说罢拉了我就走。
到了我家,她叫小林子:“小林子,来帮个忙。”
我的弟媳妇小林子是个老实人,笑眯眯地问:“叶姐,啥事你说就是了。”
“来,你装一回我妈。”叶笙楠把她拉到电话跟前,摘下话筒递到她手里。
那年月根据规定,只有正处级以上干部家里才装电话。我家跟叶笙楠家算是电话阶层,电话号只有三位数,可想而知电话是多么稀少。可是我家的电话却从来没有跟叶笙楠家的电话通过话。
小林子听叶笙楠让自己装她妈,愣了,以为她开玩笑,叶笙楠一本正经地说:“我给市革委会办公室拨个电话,电话通了你就找李主任,他问你是谁你就说是叶瑞方的老婆,然后你就告诉他,说家里有点东西让叶瑞方放到办公室了,现在急着用,让女儿去拿,办公室钥匙又让叶瑞方带走了,麻烦他帮着开一下门。”
小林子迟疑不决地说:“你直接打不就成了吗?”
叶笙楠说:“那不行,李主任我经常见,万一人家听出来是我的声音就不灵了。他没听过我妈说话,你打他听不出来。”
她边说着边就把电话拨通了,小林子无奈,只好按照她的吩咐把话说了过去。她这样做让我心情紧张,真怕让她闹出什么事情来,就对她说:“你这样不好,没经过你爸同意就搜查你爸的办公室,让你爸知道了不得把你扫地出门呀。再说了,你妈已经说了,让你别着急,她给你爸做工作。”
叶笙楠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为什么非要经过我爸的同意?他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决定我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妈身体不好,不能上班,家务活又不能干,里里外外全靠我爸,她老觉得心里愧疚得很,对不起我爸,在家里什么事情都听我爸的,她说话根本没分量,她敢不敢说都两可呢,你就别对她寄希望了。”边说她就边起身催促我:“走吧,你不陪我去吗?”
我为难极了,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小林子不懂得里面的利害关系,还一个劲催促我:“哥你就陪叶姐去嘛,有啥事你也能帮一把。”
她哪里知道,这跟到叶笙楠家搜查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是她爸的办公室,堂堂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办公室,如果叶瑞方知道我跟着叶笙楠到他办公室里搜查,弄不好这笔账就得算到我爸身上,那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这个话我又不好明白地对叶笙楠说出来,我怕伤了她的心,说到底,她这样孤注一掷的疯狂劲儿,不就是为了争取我们的幸福吗?我迟迟不愿动弹,当着弟媳妇的面我拒绝她的要求,叶笙楠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她起身说了一声:“你不愿去算了。”竟然一甩胳膊走了。
我急忙追出门来,却见她站在门洞里面啜泣,她一个姑娘家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了,为了追求我们的幸福,面子、里子她都丢到了脑后,我却还在斤斤计较利害得失,她的泪把我的心泡软了,她孤立无援的模样将我脑海里的所有顾虑都驱赶得一干二净。我拉了她说:“我又没说不去,不就到你爸办公室去吗?走吧,从现在开始,你上刀山我就上刀山,你下火海我就下火海,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她扑哧笑了,脸上犹然挂着泪痕,我把手绢递给她,她看了看又丢还给我:“比抹布还脏。”然后掏出自己的手绢把泪擦了。
我推出自行车跨了上去:“来,我带你去。”
她听话地跳到我的车后座上,手搂住了我的腰,脸贴到了我的背上。我驮着她到了市革委会办公大楼,一路上招来了不少惊诧的目光,那年月敢于像我们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亲热的男女比国宝熊猫还少。到了办公楼,我们刚刚上楼,就碰到我爸下楼,我爸惊异地问:“下班时间到了,你们干啥来了?”
叶笙楠淡淡一笑就蒙混过去了:“我们来看看大字报。”
我爸没有理由不让我们看大字报,尽管这些大字报许多是针对他的。他也没有任何怀疑,我们来看大字报本身就是一种对他关心的表现,他盯了我一眼说:“吃饭时间到了,还看啥呢。”然后就匆匆走了。
叶笙楠把她粉红色的小舌尖吐了出来:“要是你爸知道我们要到我爸办公室搜查你猜会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判断:“肯定把我赶回去。”
“才不会呢,”她有些得意地说,“别看你是你爸的儿子,其实你对你爸还没有我了解,他肯定会管都不管,任我们去搜。”
我不相信她说的话,可是也没反驳,这个时候我没有心思跟她讨论这个无法得到结论的问题,我急于结束这场有些荒唐的演出,不管结果是什么,我最想的就是赶紧离开这座到处贴满了我爸大字报的大楼。我倒真的佩服我爸了,他来来去去整天在这些充满了诬蔑、诽谤,甚至谩骂的大字报中间工作,居然还处之泰然。
李主任在等我们,我跟叶笙楠他都认识,见到我们两人一起来到,他有些吃惊:“你们俩……”他想问我们怎么会走到一起,长期当办公室主任磨练出来的功夫让他及时抑制了自己的好奇心,他也不啰嗦,叫来通信员吩咐:“这是叶副主任的女儿,要到叶副主任办公室取点东西,你给他开一下门。”
通信员听话地说:“好,来吧。”
我们就跟在他后面走,李主任从后面拽了我一把:“你别去,让她自己去找,你爸压力已经够大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不愿意我参与这件事情给我爸添麻烦,可是这件事情并不是我参与不参与的问题,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再让叶笙楠一个人承担我们应该共同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我对他笑笑表示感谢,然后义无反顾地跟在叶笙楠后面来到了她爸的办公室。
通信员打开办公室的门,说了声:“出来的时候把门锁好啊。”然后就知趣地离开了。叶笙楠她爸的办公室用今天的眼光看非常简朴,一张半旧的大写字台,台上面压着玻璃砖,办公椅是能转的,木扶手。办公桌的对面有一张长沙发,灰黄色布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像、毛主席语录,我注意到他选的毛主席语录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叶笙楠坐到她爸的办公椅上,悠然自得地转了两个圈圈,指指对面的沙发对我说:“坐吧,有什么事抓紧说我还忙着呢。”
我觉着挺紧张,急于离开这里,哪有心跟她逗,说:“你要偷啥就赶紧偷,别耽误时间了。”
叶笙楠拽拽她爸办公桌的抽屉,说:“完了,没有办公桌的钥匙。”
我一下子就泄气了,办公桌用的都是那种抽屉锁,跟明锁是两回事儿,要是硬撬就会把抽屉撬坏,这事情干不得,否则她爸见抽屉让人撬了,说不准要闹出什么大事来。怎么着她爸也是分管萝卜大葱的革委会副主任,正经八百的副厅级干部,光天化日之下闯到他办公室里把他办公室的抽屉撬坏了,他不查个底朝天才怪。
“算了吧,以后再想办法。”我劝她撤退。
“不行,既来之则安之,贼不空手,撬!”
在她身上还真有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疯狂,比我当初造反的时候劲头还足。撬就撬吧,反正是她爸的办公桌,又不是我爸的办公桌。
“你保证要是你爸追究起来别把我给出卖了。”
“就算我把你出卖了,我爸能把你怎么着?再说了,我也不至于出卖你,这么点小事我顶得住。”
我知道不办完这件事叶笙楠不会离开这里,我的选择只有一个:陪着叶笙楠疯狂到底。于是我开始尝试着撬她爸办公桌的抽屉锁。事先没有准备工具是我们的失误,这给我们撬锁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既没工具,时间又紧迫,心情又紧张,在这种种不利因素的制约下,我们终于克服困难,用钥匙链上的小剪子、指甲刀、各种钥匙等等,把中间的抽屉弄开了。
“两边的抽屉不用撬,把中间这个抽屉抽出来,手就能从侧面伸过去。”叶笙楠在旁边谆谆教导我怎样不用再撬锁就能通过中间的抽屉找到两侧抽屉里面的东西。然而当我抽出中间的抽屉时,就看见户口本,那种土黄色三十二开硬壳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撬开的抽屉里面。叶笙楠手疾眼快,一把抓过户口本,捂在心口说:“我的妈呀,来之不易呀,总算没有白来。”
我推上抽屉,拉起她:“拿着了就撤吧,你还想在这儿过年啊?”
我们出了办公室锁上门,门的碰撞声在走廊里空洞洞地回响,走廊里静悄悄的,人们都下班回家了。欣喜若狂和惴惴不安搅和在一起,我的心情如同风中树叶飘摇不定,骑车的速度也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冲了。
“你饿不饿?”叶笙楠在后面问我。
我这时候才感到肚子里面空荡荡的,就说:“饿。”
“那咱们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再接着办别的事。”
“还有啥事?”
她在背后捶了我一拳头:“我们偷户口本为的是啥?”
此时我确实没有心情考虑下一步的事情,就说:“那急什么,只要你不变卦我也不会变卦,再另找个整桩时间多好,何必那么匆忙。”
我问她:“你说我们现在该干啥?”
她又捅了我一杵子:“我还要问你呢,你说我们现在该干啥?”
我说:“先吃饭,吃完饭就直奔街道办事处,办咱们的大事去。”
我听见她在后面嘻嘻嘻地窃笑,嘴上却说:“你别自我感觉那么好,倒像我嫁不出去似的,你想下午去办我还没时间呢。”
我知道她是故作姿态,也就不跟她多说,两腿用力,自行车如飞般地朝我家驰去。说实话,要不是得回家取我的户口本,我立时就会把她拉到街道办事处领结婚证去。
叶笙楠她爸在省城活动了几天,无功而返,回来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才去上班。到了办公室,发现办公桌被撬,大惊失色,以为他不在的期间进来了小偷,马上保护现场,通知公安局内保科过来调查。公安局的人勘查现场统计失盗物品的时候,他爸才拉开抽屉盘点物品,结果啥也没丢,就是户口本没了。她爸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赶走了公安局的人,叫来了办公室的人,略一了解就证实了他的猜测,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跟叶笙楠共同作案,这让他怒不可遏,也让他丧失了理智,他冲到我爸的办公室,质问我爸派我到他的办公室撬锁偷东西是什么目的。我爸说:“不是我派的,是你家小姐叶笙楠派的,不信你去问办公室李主任跟通信员。”叶笙楠他爸说这是阴谋,我爸说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都是你自己家的事情。
我爸对付完叶笙楠他爸后,回家骂了我跟叶笙楠一句:“胡毬来,咋就那么急呢?让楼上老叶跑到我办公室讨伐我。”也就不了了之了。倒是我妈把我跟叶笙楠狠狠训了一通,说我们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入室行窃,不管入的是谁的室,也不管偷的是什么东西,这都是一种不光明正大的行为,都是小人才做的事情。
叶笙楠请教我妈:“阿姨,我也想光明正大,你教教我这种事儿怎么光明正大好一些?”
我妈不假思索地说:“正面跟你爸谈,问他要嘛。”
叶笙楠说:“我跟他谈了,也问他要过了,他不给我。”
我妈说:“一次谈不成就两次,两次谈不成就三次,三次谈不成就四次,一直到谈成为止。”
叶笙楠说:“要是一直到我们都六十岁了才谈成怎么办?”
我妈语塞,咽了口唾液,看看我跟叶笙楠,叹了口气没说话。这是叶笙楠第一次跟我妈顶嘴,我妈没生她的气,过了片刻才说:“等你爸回来你争取主动,给你爸赔礼道歉,说清楚情况,免得惹麻烦,你们别以为拿了户口本领了结婚证就万事大吉了,事情还麻烦着呢。”说完后又叹了口气。
这一年的春天没有给我们带来春的喜悦,事情果如我妈所说,我们虽然领了结婚证,可是仍然无法结婚。叶笙楠她爸被我们的肆意妄为惹恼了,警告叶笙楠如果跟我成家,不但一分钱的陪嫁没有,而且永远不再认她。叶笙楠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了当初的锐气,整天跟我研究怎么办,研究来研究去也没研究出结果来。我们的事情是重船偏遇退潮时——搁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