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照例沉迷网文的下午,我听到远处隐约传来鞭炮声,这一年的除夕到了。
这个春节,招弟小姐没有回老家,回想起去年阖家欢腾的盛况,我也只能对她表示同情。那天,在不得不向父母坦白之后,招弟小姐发了一会儿呆,便又继续看她的小说了。
鞭炮声唤醒了招弟小姐,她揉揉发红的眼睛,惊呼一声“这么晚了”,然后匆忙穿上外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抱歉似的解释,“本想给你们买点好吃的……超市关门了。”
她终于关上电脑,拉开冰箱,拿出一袋速冻水饺,又翻翻厨房,找出一根打蔫的胡萝卜、两个发皱的土豆和一小堆干货。
年夜饭是炒土豆丝、胡萝卜拌木耳、水饺和银耳红枣汤,我和公子小白各吃一个罐头,我还尝了半个水饺,公子小白则咯吱咯吱嚼了不少土豆丝。
喝完银耳汤,招弟小姐忽然福至心灵,开始反省,“新的一年了,得振作一下……从明天开始重新做人。”
这晚她没有再开电脑,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写了一篇日记。
大年初一上午,招弟小姐化了妆,换上她那件最喜气的浅粉红长羽绒服。那衣服是去年春节为了回老家特意买的,袖口和下摆上都绣着精致的纹样,当时很被亲戚们夸赞了一番。
她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不满地嘟囔:“脸色真难看,这皮肤是越来越差了……”
她系上一条长长的白丝巾,打起精神出门了。
招弟小姐回来时已是傍晚,带回了一大堆东西,除了好久不见的新鲜蔬菜,还有酸奶、水果和点心,以及我们喜欢的茄汁鱼。
她从书包里小心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大风车,使劲吹了一口气,愉快地看着风车轻快地骨碌碌转动,“庙会上买的,好玩吧?”
原来她去逛庙会了。而且,逛完庙会之后,她还去了一个有名的道观,很有闲心地排了半天队,摸了摸据说大吉大利的石猴。
那天晚上,公子小白忙着转风车,我则观看招弟小姐做手工。她买了一个宫殿模型,按照图样把一块块木条组装起来,再一点点地涂上颜料。
这项细致活儿耗去了整个晚上,等大功告成,已是深夜了。招弟小姐把那个红红黄黄的小宫殿摆到书架上,欣赏一番,又叮嘱我们不要乱动,这才满意地睡了。
初二这天,招弟小姐不到九点就起床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没有上网,而是十分敬业地开始做翻译。
我大为欣慰,本来我还指望她上班之后会正常起来,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重新做人”了。
可惜好景不长,午休醒来后,招弟小姐四下望望,又开始心神不定。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还是点开那个绿色的网页,才好歹安静下来。
这一看就到了凌晨,接下来的几天,她又重新陷入了昼夜颠倒、废寝忘食的沉迷状态。
我想,对于这种没有规律、节奏紊乱的生活,招弟小姐本人大概也并不喜欢。可是人一旦放纵起来,精神就会越来越怠惰,渐渐变得像失去了弹力的橡皮筋,要想重新收拾振作,不但十分痛苦,还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和力量。
单靠招弟小姐自己的力量,怕是没办法从这一状态中解脱出来,我无奈地想,看来,只能期待她早点上班了。
十天后,招弟小姐终于去出版社报到了。
她的新工作,主要内容似乎就是看稿子,这对她倒并不怎么困难。经过几天的培训,招弟小姐很快适应了新环境,一切都还算顺利。
上班之后,她的生活果然有了明显的改观,她不再过分熬夜,早晨闹钟一响就起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地去坐车,在单位楼下的餐厅里按时吃早饭和午饭。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只不过,招弟小姐对网文的热情并没有消除,她虽然不敢太熬夜,但还是一回家就上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她精神生活的某处空白。
那一阵子招弟小姐迷上了一部小说,尤其喜欢里面一位喝红茶的黑发元帅,天天把他挂在嘴边。我扫了几眼,赫然看到一句“我和你一起去取得全宇宙”,不禁吓了一跳。我们猫族都知道,即便是最长寿的猫,寿命也不会超过路边的一棵小树,即便是最强大的猫,控制范围也不会超出一个山头。我们明了自己的极限,所以从不去侈谈宇宙啊银河之类的话题——它过于宏大,反倒没有了意义。或许,我们确实该把这个话题交给人类,既然他们如此喜欢挑战自己的智慧。
不过,后来我发现,即便是人类的智慧,也并没有发达到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步。比如这部小说,探讨的其实是千百年来的古老主题,宇宙云云只是它的布景。至于招弟小姐,她关心的则根本不是天边的星星,而是那众多星星般灿烂的将军们,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品位比以前并没有什么提升。
可是,就在招弟小姐沉浸在宇宙中乐不思归之时,她那第四本翻译,人家终于催稿了。
其实此时早已过了截稿期,招弟小姐自知理亏,不得不暂且放下她的黑发元帅,开始面对现实。好在这之前她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大半,在急三火四地赶稿半个月之后,好歹交了差。
交差之后的招弟小姐脸色发青,黑着两个大眼圈。
“元气大伤啊……”她叹道,“可得犒劳一下自己了,再也不吃速冻饺子了。”
她叫了比萨饼店的外卖,然后瘫在床上直喘气。
我坐在她身边,听着外面呼啦啦的风声。风虽然很大,但并不像隆冬时那样尖利地呼啸,而是浩浩荡荡,带着些温润的气息。我仿佛感觉到风中摇摆的枝条已经水气充盈,很快就会生机勃发。
比萨饼送来时,招弟小姐却没了胃口,说肚子不舒服。
最后,她熬了粥喝,比萨饼剩了一半,另一半被公子小白吃掉,我尝了一小块,虽然这次的饼并不黏牙,但不知为什么,我也不大有胃口。
做完了积压已久的翻译,招弟小姐松了一口气,很快就继续她的宇宙传奇了。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被一阵啜泣声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招弟小姐正哭天抹泪地坐在电脑前,守着一大堆纸巾团。我吃了一惊,这么多天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落泪,又是在这样的深夜,难道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看到我走过去,她抽抽搭搭,“元帅被暗杀了……流了好多血……”
我被气得眼前一黑,这女人太过分了,竟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小说人物,半夜三更闹得大家不得安宁!
我悻悻地回到床上,没想到招弟小姐也站了起来,关上电脑,去洗了把脸,也坐到床上,把脸埋在毛巾里,一动不动,只不时地抽泣一下。
看着看着,我有点担心起来,看她的模样,竟像是真的伤心了。可是,就算再怎么喜欢黑发元帅,那毕竟只是个虚拟人物,又何至于呢?
伤心了一会儿,招弟小姐忽然哎哟一声,拿起枕头按在肚子上,丝丝地直抽冷气。灯光下,我看到她脸色苍白,不禁吓了一跳。她捂着肚子,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大概觉得好些了,才小心地拿开枕头,伸手去够水杯。就在这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她突然一把摁住了桌子,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殷红的血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
我惊骇地蹦了起来。招弟小姐抓起毛巾,一连吐了好几口血,血腥味冲进鼻子,刺得我一激灵。公子小白也早就醒了,吓得目瞪口呆地缩在床脚。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招弟小姐的喘息声。
停了停,她似乎好受了一点,起身去了浴室。洗过脸后,她的精神恢复了些,只是脸色越发灰白。她拨了电话,换下睡衣,打开防盗门,把钱包、手机和钥匙放进包里,又接了一盆水放在地上,打开壁橱门,朝我们指了指里面的猫粮袋,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不久,窗外的夜色中现出了救护车灯的闪光。
听着楼道里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大梦初醒似的环顾四周,招弟小姐的浅蓝色睡衣就丢在床上,前襟上的几点血迹似乎还带着些温热,提醒我刚才的一切都曾经真实发生。
招弟小姐住院后的第二天傍晚,两个女孩来到我们的房间。看到我们,她俩小声议论“那是小白”、“阿赳果然好有个性”,一边哧哧地笑。然后,她们拿了招弟小姐的充电器,收拾了几件衣服、书和水杯、牙刷,又到阳台上把我们的备用猫砂盆一字摆开,倒上新猫砂。
看着她们忙活,我暗暗叫苦,看这样子,招弟小姐短时间不会回来了,不知道她的病怎样了。
那之后,果然好多天都没了动静。
那天,我照例趴在窗台上出神。突然,我一转眼,发现窗外的地面上,枯黄的草叶间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春天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门锁转动的声音,我一跃而起,仓促间差点滑了一跤,我奔到门边,却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门开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拂面而来,我顺着咖啡色的大衣下摆向上望去,看到一张久违的、梨花般的笑脸。
我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身后却传来公子小白惊喜的大叫声,他哇哇地扑了上来。
是蘅蘅小姐,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