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外的石棉瓦小棚上,环顾着深秋时节的校园。我们离开的时候,丝瓜蔓上还满满匝匝都是碧绿的叶子,此时叶和蔓已经枯黄,在秋风中发出嚓嚓的干响。几只霜后的柿子像火红火红的小灯笼,零星地挂在高高的枝头上。
我们搬回来已经快一个星期了。那天早晨,听完行简君的解释后,招弟小姐就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行简君劝了几句,但看看她的神色,也就没再多说。把我们送回来后,临走时行简君说,相信我,很快就会处理完。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似乎并没有把事情解决掉。
这段日子里,招弟小姐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安静,我时常盯着她看,却无法猜透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去年的圣诞夜后,她和行简君之间也出现过一次僵局,但不同的是,当时只要招弟小姐能打开心结,一切就可以转危为安,这一次却不再由她控制,而至关重要的行简君,却迟迟未能有效地结束这一局面。
现在想来,行简君在与小菡见面后的表现,虽然动摇了招弟小姐对他们之间感情的信心,但她应该并没有完全失去对行简君的期待。他们恋爱一年多,相处堪称融洽,仅有的几次争执都出于同一原因。如果能以此为契机,彻底根除这一原因,他们之间还是可以有不错的未来的。另外,招弟小姐毕竟是初恋,初恋的女孩往往容易出现两种倾向,要么过于追求完美、不懂宽容;要么过于珍惜、不知该把底线设在何处。以招弟小姐的性格,尽管她和行简君争吵时还颇有气势,但一个人冷静下来思考时,则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后一种模式。
不仅是招弟小姐,就是此时的我,也对行简君怀有希望。我只是一只智慧有限的猫,对人类男子的心思更是缺乏了解,这一年多来,我所见的只是行简君和招弟小姐的和睦生活,对行简君以往种种,毕竟没有切身的感受。况且,我们猫族对于忠诚的定义,又与人类有所不同。所以,我虽然不像公子小白那么喜爱行简君,但如果他和招弟小姐最终能走到一起,我也是愿意看到的。
那些天,行简君虽然没再露面,但每晚都打电话来,招弟小姐也会接,尽管她不主动提起那个话题,但我看得出她一直在等待。只不过,随着僵局时日的延长,招弟小姐周围的气氛也愈来愈冷了。
周六上午,招弟小姐没有照例睡懒觉,一大早就打开电脑做翻译,乍一看十分认真投入。但门铃响的时候,她的眼睛却灿然一亮,似乎正在意料之中。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位不速之客。
她穿一件样式简单的深灰色大衣,围着宽大的深红色披肩,看看惊愕的招弟小姐,低了低头,“打扰了。”
她一转眼看到了我,愣了一下,“这是你的猫咪?”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但转瞬就不见了。
招弟小姐神情僵硬,无暇顾及来客对我的兴趣,她顿了顿,大概终究没办法把对方赶走,只好侧了侧身子,“那就进来坐吧。”
她们隔着茶几坐下,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打量着对方。
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对于作为行简君前妻出现的小菡,我没有了那天在楼下乍一见时的惊艳。这次我看清了她的相貌,她的脸型纤巧,但气质清冽,五官单看起来算不上十分出色,配合在一起却非常和谐,不能不说是个很美的女人。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十分清澈,既没有咄咄锋芒,也没有忐忑不安,竟仿佛她做这些事都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的。
看着看着,我不禁有些纳闷,无论从相貌还是气质上,招弟小姐和小菡都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端,行简君怎么会爱上类型如此迥异的两个女人呢?
半晌,小菡说话了,她的声音柔和,语调却很利落,“抱歉,约你两次都没约到,只好冒昧上门了。”
招弟小姐已经镇静下来,“两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交涉,你不觉得太像肥皂剧了吗?”
小菡一怔,“我没看过这样的电视剧。我觉得发生眼下的事,和你沟通一次很必要,也很正常。”
“可我已经拒绝了。”
“抱歉。”
“你一直这样执着吗?”
小菡想了想,“如果是我想做的事,我会坚持——虽然这种时候并不多。”
招弟小姐似乎有些无奈,“那你说吧。”
“嗯。我这次来,想向你表达两个意思。首先是向你道歉,虽然我并不期待你会原谅我,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我回国时,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但后来知道了,我却不打算退出。无论如何,是我扰乱了你的生活……对不起。”
“你……”招弟小姐似乎想冲口说句什么,但终于忍住了,缓了口气,说,“这种惺惺作态,就不必了。说第二个意思吧。”
小菡看她一眼,“我从来不会什么惺惺作态,不过,你不接受,也只能由你。”
接着,她说:“其次,我想和你解释一下我不肯退出的理由……”
招弟小姐的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表情,喃喃道:“你们的逻辑还真像……”她嗤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你们过去的感情太深,你和他分开之后,愈发感觉到他的可贵,于是不计任何代价,不管别人的感受,也要重修旧好,对吗?”
小菡垂下了眼睛,脸颊慢慢地泛起潮红。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着招弟小姐,清楚地说:“不错。”
她说:“回来之前,我只知道他还没有再婚,并不清楚详情,但我认为这已经足够了——只要他还没有结婚,即便有了新的女朋友,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求他,可以公平竞争。”
招弟小姐一滞,“公平竞争!你觉得这是公平竞争?”
小菡点点头,“我认为是。如果说我和他之间种种都已经过去了,那么我可以以一个新人的身份加入。当然,我们都知道往事怎么可能烟消云散,那么我和你正是旗鼓相当。
“我认识他在先,前后八年,但以离婚收场,可谓恩怨参半。你和他交往一年半,从未伤害过他,他还对你做了承诺,可以说,正是感情最好最稳定的时候。这样说来,或许我还处于劣势……”
不知为何,听到“感情最好最稳定”几个字,招弟小姐的脸色却倏地一黯。
小菡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绞缠着红披肩的长流苏,“平心而论,你和他都到了这种程度,我还要加入,我不能不有些心虚。但你们毕竟未婚,终究还差一步,也许是上天所赐,让我还有可能在这辈子弥补错误,不用去期待缥缈的来世。我只有这最后一线机会,你说,我怎么能退出,怎么能不坚持到底呢?”
她看看脸色发青的招弟小姐,微微一笑,“你心里一定在鄙夷我出尔反尔,对不对?其实,我也曾经这么认为……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想跟你聊聊,这些话我也闷在心里很久了。
“和他离婚后,我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我并没有预想中的解脱与放松,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于是我更加拼命地画画,让自己忙碌。那期间我得了一个小奖,给了我很大鼓励,我似乎看到梦想在向我招手,就这样,总算把那段日子度过去了。
“可是我却越来越思念他,离婚前有时我好几天想不起来给他打电话,离婚后反而会思念得无心画画,我鄙视这样的自己。我对自己说,分手是个最好的选择,我和他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我害怕他安排的安逸又平淡的生活,那会磨灭我的梦想,而且,我也没有权利要求他永远纵容我游离于现实之外。
“就这样,我在患得患失中过了两年多,今年夏天,我去乡下写生,顺便去拜访一位我尊敬的女画家切瑞。那是个宁静的小镇,街道上种着一排排高大的花楸树,让人心里很安稳。在那里,我见到了她的丈夫,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绅士。他从事一种古老的手艺,把破损散落的老书重新缝好,装帧成独一无二的新书,全部工序有几十道,都由他一个人手工完成。我被这手艺吸引住了,住了好几天。
“那几天我的心经受了极大的震动。我看到那位我敬仰的画家,系着荷叶边的围裙,用她那双画出了好多杰作的手,细心地烹制奶油番茄肉汤,一边絮絮地和她的老手艺人聊自家的大狗、玫瑰花上长了虫和卷心菜的价钱。不时地有小孩子跑来,叫一声切瑞奶奶,拿走一块小甜饼。
“切瑞告诉我,她年轻时也喜欢四处旅行,边走边画,直到有一天,她在小镇上邂逅了这位手艺人,于是她留了下来,三十多年来再也没有离开过小镇。
“我听得出来,他们虽然在一起三十多年,但对于切瑞的画,老手艺人并没有深刻的见解,而且,对于妻子的名声和成就,他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骄傲地称赞她在厨房里的本领。相反,切瑞对于丈夫的手艺,却怀有一种类似于对艺术品的欣赏。
“我冒昧地问过切瑞,是否感到没有知音的寂寞,切瑞却很意外,说他的评论十分有趣,时常给自己奇妙的启发。她还说,其实大家对彼此的工作都不可能十分了解,比如自己只懂得称赞丈夫的针脚匀整,却分辨不出他鞣出的哪一张羊皮封面最上等,隔行人很难是识货人。
“那一刻我仿佛醍醐灌顶。我感到有一束阳光,照进我自命不凡、又自我封闭的狭隘心灵。我终于明白,我所追求的艺术,并不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它也是一份朴实的工作,与钉书、与修鞋子没有本质的区别,与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并不发生矛盾。而最有生命力的艺术,其实就藏在我一向逃避的、最平凡的生活中,只有懂得爱与欣赏的、开放的心灵才能发现它。我的心狭窄得只能装下自己,即便我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我所能得到的,也仅仅是技巧上的提高,我却为了这自说自话的理想,丢掉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贝……”
她停住了口,看了招弟小姐一眼,眼神中并没有丝毫敌意,竟像是真心真意地跟一个老朋友分享自己辛苦得来的感悟。
招弟小姐的语气也和缓下来,“自说自话的理想,我也曾经有过。只不过,因为选择错误,我失去的是四年时间,你失去的是爱人。我能理解你想要挽回的心情——毕竟,如果时间可以追回,我也想那么做。可是,你既然有了那样深刻的感悟,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又怎能吝惜付出代价。如果因为弥补自己的遗憾,而造成对他人的伤害,那算是真的放开心怀了吗?”
小菡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抹惭愧之色。
她说:“是,我承认我去除不了自私之心……你说我是为了弥补遗憾,当然不错,但你可能不信,我也是为了弥补错误。
“说实话,如果换了几年前的我,做不出现在的行为。并不是那时我更高尚些,而是那时我更要面子,宁肯一辈子后悔,也不愿意被人瞧不起。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犯下的错误,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就要有勇气自己去弥补。”
“而对你的伤害,确实是这件事中令我不安的一面。在今天之前,你只是他的‘现女友’这样一个标签,但今天和你面对面地聊过,没想到你能愿意来理解我,真的很感谢……”她忽然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更希望你凶悍蛮横些,那样我就不用内疚了。”
“我不肯主动退出,一方面固然是出于自私,但另一方面……”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说来你一定会觉得我太过分——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更适合他。”
她看看招弟小姐,“我这么说,是基于两点原因。第一是那天晚上行简的反应。他跟我谈的时候,是思考了好几天之后,抱着拒绝的目的去的。他一直在说你的好,说你的善良和对他的付出,说他已经向你求婚,必须承担责任……可是,怎么说呢……”她想了想,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他的整体反应,并不能让一个了解他的女人死心……”
招弟小姐的脸刷地涨红了。
小菡也移开了视线,“第二点,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可以说我更适合收拾残局。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我退出,你们恐怕也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他既然选择得如此艰难,说明我们在他心中半斤八两,走的那个会在他内心里留下长久的空白,留下的那个注定无法得到他完整的感情——纵然他想给,以他的性格,恐怕也难做到。”
“在整个事情中,你没有任何过错,所以长远来看,你恐怕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而我……”她露出了一丝苦笑,“我还能说什么,本来是完完整整的爱情,被我折腾成这样,也许这就是我的代价吧。”
她望着招弟小姐,像是有所期待,招弟小姐却始终没有看她。
过了一会儿,她欠了欠身,伸手去拿包,在她刚要开口告辞的时候,招弟小姐突然问:“是他让你来的吗?”
小菡微微一愣,随即摇头说:“不是,他不知道。”
她又补充道:“你的地址,不是他说的。我在一张贵宾卡单子上看到的。”
招弟小姐脸色一变。
小菡说:“你别误会,我是去他家里看了看,但也仅此而已。他大概也希望我死心,所以没有十分拒绝,看到那个家,我是有些受打击,但还是那句话,这都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吧。”
她站起身,语气十分诚恳,“我知道没有资格劝你什么……如果最终他选择了你,你也接受他,我保证不会再跟他有任何联系。到那时,我请求你好好对待他,不要因为他这次的犹豫,给你造成心结,因为……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