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小姐曾经设想过无数遍她和行简君的妈妈见面的情景,但想必她万万料不到会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
她的应变能力一向很差,这时便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只讷讷地招呼阿姨坐,自己去倒水。
行简妈妈接过杯子,和蔼地端详了一下招弟小姐,说:“听行简说了你好多遍,早就想来看看你——你和我想象得一模一样。”
“哦,是我应该去看望您……”
话一出口,她似乎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形,表情就有点僵。
行简妈妈说:“我看到你给我买的护肤品了,谢谢你。阿姨没有女儿,还从来没人给我买这些东西,我真的特别高兴。”
“阿姨喜欢就好。”
她们沉默了片刻。
行简妈妈开口道:“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这次来,是代行简向你道歉,不管他有什么理由,隐瞒这么重要的事都是严重的错误,而且还把难题留给你去解决。”
“阿姨……”
“另外,阿姨想跟你讲点行简的事。”行简妈妈露出了微笑,“我想,有些事情他大概不会和你说,你也不会问他,可是阿姨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嗯。”
行简妈妈说:“行简从小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虽然不太爱说话,但性格很开朗。他自己知道上进,运气也不错,一路顺利地读到名牌大学,又有了体面的工作,那时候,亲戚们都说我有福气。
“可是,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这孩子偏就在婚姻上栽了大跟头。这些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过得那么苦,却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一想到他都三十多了,还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到家连口热茶也喝不上,我这心里……”她的眼圈泛红了。
“行简考上大学的时候,人家还开玩笑,说那学校都是工科,男孩多姑娘少,怕是不容易找对象。可出人意料的是,在他刚读研究生的那个寒假,他就把女朋友带回了家。
“我和他爸爸又惊又喜,可是等我们见了那位小菡姑娘,我们心里就打起了鼓……”
行简妈妈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这么些年来,我和小菡见了总也有六七回了,可是我们在一起说话的工夫,加起来大概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她眼里似乎只有画画。
“第一次回家,我和他爸爸很忙活了一阵,刷了墙,换了新沙发,听说小菡爱吃香菇鸡蛋的饺子,我就包了好多冻在冰箱里。她不喜欢吃肉,我们就去买了好多鱼虾、冻螃蟹,你知道,我们那儿不靠海,这些都算稀罕的东西。结果,她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兴冲冲地对行简说,咱们快去老城区吧,早就想画这边的古城楼了。两个人丢下一桌子菜走了,留下我和他爸爸面面相觑。
“后来就一直这样,即便在饭桌上,小菡说的也净是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夹着好多外国人名字。我有时跟她说几句家常,她倒也和和气气的,不过只是随口嗯两声,就转过头跟行简说话了。吃过饭,她就背着画夹出门,很晚才回来。
“记得有一个下雨天,我想这回小菡不会出门了,终于可以和她说说话。没想到她很高兴,说终于下雨了,各种光线的都画过了,就差雨天的。那天,他们过了中午还没回来,我想那还不饿坏了,就去老城区那边找。结果,我看到他们坐在城门外的一个破屋檐下,行简撑着伞护着小菡,又要遮住画夹,自己的肩膀上早已经溅湿了一大片……
“我私下里问过行简,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女孩。行简说,小菡是他见过的最单纯、最理想主义的女孩,只要能吃饱,有一个小屋子可以画画,她就别无所求,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他感觉世界很简单,很美好。
“我说,妈妈担心以后过日子你会吃苦。行简说,小菡是有点不通世事,也有不少同学不喜欢她,但老师们都说她是有天分的。小菡的头脑里没有世俗的东西,她不在乎钱,甚至不在乎成名,只要能画画,她就是快乐的。行简说,他愿意替小菡挡住世俗的烦扰,给她一个可以安心画画的小屋,只要小菡快乐,他也会快乐……
“看他这样坚持,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而且,后来我发现,小菡的心地确实单纯。比如说吧,我做一大桌菜,她固然不会说好,但偶尔我没有时间做菜,她也不挑剔,并不会认为我怠慢了她。我就想,她还是个学生,心思都放在学业上也对,等以后慢慢成熟了,自然就会分些心在过日子上面了。
“可是直到他们结婚,小菡还是一点儿没有变化,当然,那时她也不过二十四岁。我们本来打算,赶在小菡出国前,给他们热热闹闹办场婚礼的,可没想到她竟一个人去敦煌写生,一走就是半个月。
“行简也知道我们不高兴,安慰我们说第二年正好是千禧年,那时再办婚礼更好。可我心里隐隐觉得不踏实,果然,小菡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肯回来。
“行简过去看她,告诉我们那边真是个艺术世界,是小菡的天堂,每一天对小菡来说都很珍贵,他想耐心等小菡学成回来,这期间不去打扰她。
“那两年,行简一个人在这边买房子、装修,把所有繁琐的事情都承担下来。房子装修好之后,他拍了好多照片,一心高兴地飞过去看小菡,可就是那一次,小菡终于提出了分手。
“行简这孩子的性子一向能忍能咽,可那一次他居然在电话里哭了,说妈妈这到底为什么……唉,让我怎么说……我是又心痛又后悔,如果当年我能坚决一点,反对他们在一起,也许我的孩子就不会受这么大的伤害。可是他爸爸说,当年那么个情形,难道还能活活拆散他们……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吧……”
行简妈妈抬手去擦眼泪,招弟小姐把纸巾递给她。
行简妈妈勉强一笑,“我唠叨这些给你听,你心烦吧?”
招弟小姐摇摇头,“行简从来不提过去的事,他的过去像罩着一团雾,朦朦胧胧的。可越是模糊,我越会胡思乱想,越是觉得不安全,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做出判断呢?听了您刚才这些话,我觉得眼前清楚了很多……”
行简妈妈说:“他们离婚的时候,行简已经三十岁了。他怕我们担心,有亲戚朋友给他介绍时,他也会去相亲,但总是见一面就没了下文。就这样,一拖就是两年,直到遇上了你……”
她看看招弟小姐,“你们交往不多久,行简就告诉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有感觉的姑娘。我和他爸爸简直喜出望外,天天在家里嘀咕,给行简打电话吧,又怕催着他,不打电话吧,又怕他不抓紧。不怕你笑话阿姨老迷信,我还去烧了两回香,求菩萨保佑早结姻缘呢。”
招弟小姐不由得扑哧一笑。
行简妈妈拉住了招弟小姐的手,“招弟啊,刚才我一进门,就觉得眼前一亮堂。跟你说了这会儿话,越看你越觉得舒服——你不要以为阿姨在说奉承话,其实做父母的,心里本来就是有个框框的。你这样的姑娘,一定是个好媳妇,好妈妈。”
招弟小姐脸上一红。
行简妈妈说:“阿姨把以前行简和小菡的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不过看到你的反应,我大概没有做错。你一看就不是心胸狭窄的姑娘,也很聪明,对你遮遮掩掩倒是不对……招弟,你不会因为行简爱过别人,就嫌弃他吧?”
招弟小姐摇摇头,“听了您的话,我突然觉得行简和我拉近了很多,我能想象出他十年前的样子,那么认真地爱一个女孩,想用自己的努力,帮助女孩成就天分和梦想,这样一步步走过来,吃了很多苦……如果,这个主角不是行简,我肯定感动得不得了。不,即便是行简也没关系,毕竟,我知道了,他是这样一个人……”
“那么,你肯原谅他了?”
“我……”
行简妈妈看看迟疑不决的招弟小姐,忽然说:“招弟,你是不是担心行简还没有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
招弟小姐一惊:“您也这么认为?”
行简妈妈叹口气:“行简这孩子和他爸爸一样,都重感情……”
她说:“阿姨今天的话太多了,可是已经说到这儿了,阿姨就把自己的事也讲给你听听——这些事,就连行简也不知道。”
“行简的爸爸年轻时是我们厂的技术员,他长得好,又是当年的老大学生,厂里很多姑娘喜欢他。最后他选择了我,我当时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对我非常好,可是跟他相处久了,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他心里藏着些什么东西,我看不到,够不着,总觉得两个人不够贴心。
“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小铁匣子里发现了他的秘密。那是两封信,一张小相片。信里都是普通的问候,相片是一个姑娘的半身照,文文弱弱的一个姑娘。
“我那时也年轻,有了心事藏不住,又觉得委屈,就和他闹了几次,还差点分手。后来,他告诉了我关于那个姑娘的事。
“他们是同乡,都在高中读书,他比姑娘高一届,彼此并不认识。他们学校的习惯,会把各班的优秀作文贴在走廊里,有一回他偶然读了一篇作文,觉得写得真好,看到作者名字里有一个字笔画很复杂,他就留下了印象。后来他留意到,那个复杂的名字总是贴在走廊上。
“再后来,有一次他听到有人在叫那个名字,他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文静的姑娘。
“他们慢慢有了点接触,但在那个时代,在学校里谈恋爱这样的事,大家是想都不会去想的。
“他考上了大学,心里暗暗盼着。可是就在姑娘要考大学的那年,国家取消了高考。
“我想,你肯定听说过布票、粮票、配给这些词,不过你们这一代大概想象不出来,当时的城市人和农村人有什么样的天差地别。
“他给那姑娘写了好几封信,但姑娘只回了两封,就没有了音讯。那年暑假,他找到了姑娘的家,才知道她已经服毒自尽了。
“姑娘是高中文凭,本来可以做个小学老师,但她家里成分不好,只能到生产队上干活。她身体文弱,性格又清高,根本没法适应,不过我想,比艰苦生活更可怕的,大概是那种看不到明天的绝望感吧。
“她死在麦收季节,是在拔了好多天麦子之后的一个晚上服毒的,死的时候手上全是血痕,缠满了纱布。
“她成了行简爸爸心里永远的痛楚。
“知道这个姑娘的事之后,我哭了一场,我既哀叹姑娘的命运,也同情行简爸爸的痛苦。
“就在我哭的时候,行简的爸爸抱住了我,他也哭了,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人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行简妈妈的眼圈又红了,她叫了声,“招弟……”
招弟小姐的眼泪早就噼里啪啦往下掉了,“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行简妈妈说:“可能,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太自私了,让你这样纯真的姑娘来承担这些,真是难为你了。本来,你完全可以不找行简这样的男孩……可是,行简似乎只和你有缘分……”
招弟小姐说:“我和行简相处半年,是他让我找到了自信,每天都那么开心。我其实很想和他好好相处下去,让我犹豫的,就是您刚才说的那种不够贴心的感觉……现在我明白了,如果能放开自己的心怀,去体会对方的难处和苦处,那么就会发现,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多么严重。”
“招弟,太谢谢你了……你放心,行简不是不通情理的孩子,他肯定会努力的。”
“其实,我也应该谢谢阿姨。我以前只知道读书,感情上的事懂得很少,您今天给我讲了这么多,我明白了好多道理。”她笑了笑,“而且,阿姨还现身说法,我要是照着您说的去做,应该也会像您这么幸福吧。”
“你这孩子……”行简妈妈慈爱地拍了拍招弟小姐的手,“行简在外面,你要见他吗?”
招弟小姐想了想,点点头。
梗在招弟小姐心里半个月之久的纠结,终于被行简君的妈妈妙手解开。当我看到久违的行简君握着招弟小姐的手表演深情对望时,我虽然觉得背上有点凉飕飕的,但心里还是松了一大口气,公子小白则干脆颠颠地去蹭行简君了。毕竟,这半年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行简君的存在。
春节转眼就到了,行简君带着我们一大早从京城出发,顺着海湾沿线的高速公路南下,一路走走停停,朝招弟小姐老家迤逦而去。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半岛的最东头。
微风吹来,带着些海腥味,一轮圆圆的红日挂在西天,发出柔和的暖光,陡峭的红褐色山崖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海。
过了一会儿,行简君舒了一口气,“真辽阔……大概只有在海边长大的女孩,心胸才会这么开阔吧。”
招弟小姐吸了吸鼻子,“唔,好像飘来一股谄媚的味道……”
行简君笑了,“那索性再谄媚一下。”他拦腰去抱招弟小姐。
招弟小姐惊呼:“放下,很沉的……”
“是么,那我看看到底有多沉……”
我转过头,不去看那凉飕飕的一幕。
夕阳已经有一小半沉落到海里,大海像一面覆盖在天地间的巨大青铜镜,一缕缕金色的波纹在海面上微微摇动。两三只白色海鸟嘎嘎叫着,朝着淡红的西天飞去,不一会儿就融进云彩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