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椅子上,紧紧盯着行简君,我的心在怦怦直跳。
行简君却对我的眼神完全没有反应,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公子小白过去蹭他,他便胡乱摸几下小白的脑袋。
快睡觉的时候,行简君终于发现壁橱的门开着一道缝——我能把门推开,却没办法把它拉上。
他走过去想关上门,忽然迟疑了一下,反手把门全推开了。
他把壁橱里大大小小的镜框都搬出来,除了那幅大照片,剩下的都是些红乎乎的画儿。他好像很喜欢其中的一幅,盯着看了好久,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仔细瞅了瞅,才辨认出画的是一片荷塘,但不管是枯残的荷叶,还是树木、水草,都是一片斑驳的金红色。我有些纳闷,以前蘅蘅小姐也画过荷花,但她画的要么是绿叶,要么是墨叶,又清新又雅致,从来不会把荷叶画成古怪的红色。
过了好一会儿,行简君叹了一口气,找出一个大口袋,小心地把所有的画框都装了进去。
他又拉开书柜的抽屉,取出一个装满了信封的透明袋子,一个盛着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小星星样东西的玻璃瓶,一本大相册,两本小相册,一个笔记本,一个系着粉红绸带的、像是装糖果用的金属盒子,然后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了大口袋。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仍把大口袋放进了壁橱里。
招弟小姐春风得意地回来了。
分派完礼物后,行简君笑她,“就算那边的化妆品好,你买得也未免太多了些吧。”
招弟小姐说:“这是给你妈妈的,咱们春节不是要一起回家吗?”
行简君愣了一下。
招弟小姐扭捏道:“你说,你妈妈会喜欢我么?”
行简君认真地点点头,“当然会,你这样的女孩子老人都会喜欢。而且,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想着她,她肯定特别高兴。”
那天晚上,招弟小姐显示手艺,做了一盆香喷喷的打卤面,深金色的卤汁晶莹剔透,卤里煮的乳白的扇贝丁、琥珀色的香菇、碧绿的青菜,浮着片片嫩黄的蛋花,还均匀地撒上艳红的胡萝卜丝和香葱末。
但行简君却像是没有多少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面条。
招弟小姐还沉浸在出国的兴奋中,“那天,我们竟然坐车路过了神田川,就是我跟你说的那条河。我上次在那儿住的半年,几乎天天去河边散步,河里的大红鲤鱼都有两尺多长,每到傍晚,大家就带着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狗狗去玩。我真想停下来,去看看我当年住的小屋子,可惜我说了不算……”
她终于察觉到行简君的异样,“你怎么了,是不是有点不舒服?看我,光顾着自己说话……”
“哦,没事,”行简君笑笑,叫了声,“招弟……”
“嗯?”
“算了,先吃饭吧。招弟,你做的饭真好吃。”
“噢……”
停了停,行简君说:“等下次休假,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当年的小屋,再去河边散散步。”
招弟小姐欣然点头。
圣诞夜并没有飘起雪花,干巴巴的风呼呼地击打着玻璃窗。
虽然这个节日和招弟小姐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但她还是和大多数恋爱期间的年轻人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寻欢作乐的机会。
从行简君那儿回来以后,我心里一直不大安稳。尽管我猜测不出其中的缘由,但行简君藏着某些不为招弟小姐所知的秘密,却是毋庸置疑的。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招弟小姐冲了进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周身散发出如此汹涌的怒气。
行简君紧跟着追进来,“招弟,招弟,你听我解释……”
招弟小姐怒道:“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没办过婚礼又怎样,两地分居又怎样……那她也是你的前妻!”
“前妻”两个字一出口,招弟小姐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委屈万分。
这个词也让行简君一震,他垂下了头,默默地站在房间中央。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半晌,行简君讷讷地说:“招弟,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确实有些晚……可是,我真的不是存心欺骗……”
招弟小姐打断他,“不是有些晚,是太晚了!交往了半年多,才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居然……离过婚,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她扫了一眼垂头不语的行简君,气苦道:“你不是存心欺骗,你只是想等既成事实之后,只要道个歉,说几句好话就行了,对不对?反正两个人已经有了感情,也就只能接受……”她越说越气愤,“你太阴险了!”
“不,不是……我没这么想……”
行简君额上冒出了汗珠,他努力想分辩,但一时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他看看横眉冷对的招弟小姐,“招弟,你消消气,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他伸手去拉招弟小姐,“来,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招弟小姐甩开他的手,自顾坐到书桌前。
行简君说:“这事情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一点儿要狡辩的意思,可是你刚才说的等既成事实那些话,我真的没有那么想……
“我怎么会不懂得,隐瞒婚史是交往中最大的不诚实。而且,既然我想认真恋爱,结婚成家,那么这事情早晚是瞒不住的,瞒得越久,结果只能越坏。
“可我明明知道这些,却总是没有勇气告诉你。如果说一开始我是怕在朋友面前没面子,但后来我有太多机会对你说,我却始终开不了口……这之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可能,是我不愿意去想——我只是一边揣着这个沉甸甸的秘密,一边得过且过……”
“可是,后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招弟小姐的眼睛,“招弟,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在欺骗,事实上骗了你,心理上在骗自己。”
“我和她十年前相识,五年前结婚,两年前离婚,算起来,我们竟然有三年的婚姻。现在想来,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行简君苦笑一下,“谁能相信呢,三年间她只回来了一次,就是为了和我办离婚手续。我去过她那边三次,每次一个星期,再加上我们结婚后、她出国前的那一个星期,我们总共在一起待了四个星期,这就是我三年的婚姻。
“就像你说的,两地分居又怎样,结过婚就是结过婚。但可能我的这段婚姻太没有实感,加上周围的同事朋友们并不知道,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过着类似单身的生活,这使我总有一种错觉……说实话,一想到自己居然是个离过婚的人,我心理上也挺接受不了的。”
他握住招弟小姐的手,“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对人很宽厚,可是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感情上要求非常高的女孩。你今天的反应,其实还没有我预想的激烈……”他苦笑一下,“我拖到现在,一方面是自欺,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害怕吧……”
招弟小姐慢慢抽回手,闷闷地说:“也许,你确实有你的理由,但我面对的问题并没有改变——依然是,要不要接受一个有过这种经历,而且交往半年后才对我说实话的人……或者说,是要不要放弃一个给了我自信、和我一起度过了最快乐的半年时光的人。”
“招弟……”
“你先回去好吗?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行简君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见招弟小姐一直低着头并不看自己,轻叹一声,“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等你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