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小姐真的恋爱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旁观人类的恋爱。我不无感慨地发现,这种根源于生殖冲动的情绪果然是动物身上最顽固、最绵长的力量,即便自命不凡的人类也难免完全被它掌控。像处在恋爱期的所有动物一样,招弟小姐身上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开始捏着嗓子说话,走路不再通通作响,脾气也和气起来,不再动不动就对我高声呵斥。她的皮肤变得润泽,脸颊上出现两团红晕,乌亮的头发顺溜地垂在肩膀上,虽然她还不至于神奇地变成美人,但比从前确实要好看了许多。
随着外表的变化,招弟小姐的心思似乎也细腻起来。她买来一个精美的笔记本,每天晚上神神秘秘地写点什么,一边连笑带叹,一边又发一阵子呆。我出于好奇打开看了看,原来是和行简君在一起的流水账,比如晚上吃了什么菜,去什么地方散步,谈了什么话。间或有几段长短不一的句子,大约是招弟小姐写的诗,无非是花呀梦呀青春呀之类,并不比几千年前人类恋爱时候说的话有什么新鲜的地方。
我这样说,并没有嘲笑招弟小姐的意思,相反,我是怀着真诚的善意来凝望年轻人的爱情的——对于诸位来说也一样。不管爱情来自何方,最后怎样收场,在渴望爱的年纪,能体会到爱的感觉,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所以,那些日子里,我和公子小白的生活也被染上了一抹绚丽明亮的色彩,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我们三个生命中最令人怀念的一段安定富足、轻松愉快的时光。
行简君是一个很会安排生活的人,他们周末去游山玩水,去听戏看话剧,偶尔也和朋友们唱歌打牌。招弟小姐穿着漂亮的长裙,身上香喷喷的,在镜子前左顾右盼,行简君的电话声一响,她就拎起精致的提包,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行简君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他是个温和沉静的人,多数时候是微笑着听招弟小姐讲东讲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些像公子小白,而向来羞涩的公子小白果然和他很亲近,很快就爬到他腿上撒娇了。
招弟小姐有点担心:“你不烦吧?”
行简君抚摩着公子小白,说:“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动物,不过我第一次到你这儿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在你床上懒洋洋地躺着,又放松又安逸,我一下子觉得,这不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家的感觉么?”
招弟小姐的脸有点红了。
他又说:“我这个人没有太多想法,就想好好工作,有一个幸福的家,每天下班回到家,看到暖暖的灯光,孩子们跑上来叫着,爸爸回来了……有点没出息吧?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大概就是说我这种人。”
招弟小姐说:“以前我以为你是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才没有交女朋友。后来发现你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视家庭的人,我就有一点儿奇怪,像你条件这么好,按说很多女孩会喜欢……”她探究地看看行简君。
行简君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一直想要不要找机会跟你说……我以前有过一段感情,也有好几年时间,她是学油画的,后来去欧洲了。”
“再也没回来?”
“没有。”
“噢。”
像是在意料之中,又像是在意料之外,招弟小姐应了一声,似乎还带着点什么疑问,但终于没有多说。
行简君前女友的存在,似乎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却在招弟小姐心里荡起了阵阵涟漪。就像我前面说的,招弟小姐其实是个很敏感的人,再加上初恋的女孩特有的洁癖,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恐怕远远超出了行简君的预料。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行简君说话时那闪烁的眼神和生涩的语气,这更使她心里不是滋味。招弟小姐一方面想尽量忽略其前女友的存在,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好奇的追索之心。
她有意无意地向以文小姐提起行简君的从前,以文小姐大大咧咧地说,那倒不清楚,就算谈过恋爱又怎样,你还在乎这个?
不过以文小姐倒是十分上心,不久就打探了消息来跟招弟小姐汇报。行简君的前女友是他们学校美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大概恋爱有五六年。行简君先毕业两年,据说那两年间行简君省吃俭用,攒的钱都给女孩出国用了,但女孩走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以文小姐絮絮叨叨地说:“我老公说,那些年,行简对女朋友那叫仁至义尽。不知道那女孩是怎么想的,以后要找一个像行简那样对她的男人,怕是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了……你别吃醋,我老公还说,行简的人品他可以打包票,他就是对老婆一心一意的那种人,他现在爱的是你,这么好的男人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该高兴才对嘛!”
招弟小姐有些失落,说:“果然如此。这几个月来,一开始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后来我慢慢觉出来,他在恋爱方面绝不是一个毫无经验的人。不怕你笑话,我甚至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是一个这方面的高手。因为,这么多天来,我们竟然没有发生过一点儿小争吵,他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一点儿不让我称心如意,好得都不真实。”
以文小姐嘻嘻笑了,“这么说,你还得感谢人家前女友帮你培养出一个好男人呢。放心,我老公说了,他保证行简高中之后只谈过这么一场恋爱,至于之前是不是有早恋,你不会计较吧?”
招弟小姐也笑了,“其实我也知道,他都三十二岁了,谈过恋爱也合情合理。所以我虽然心里不舒服,也没有多说什么。可也许正因为没有说什么,我心里就老是酸溜溜的。一想到他曾经跟另一个女孩那么亲密,我就……”
以文小姐连连摇头,“你啊,自己没谈过恋爱,人家不是初恋,你就觉得自己吃了亏,对不对?啧啧,太幼稚了,难道只有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她拍拍招弟小姐的肩膀,作语重心长状:“别没事找事了,好好珍惜吧,行简也不容易。”
招弟小姐想了想,点点头。
这场风波——这么说可能并不确切,因为这涟漪只在招弟小姐心里生起,又在她心里平息——很快就过去了,招弟小姐和行简君的感情依然稳定地发展,每个周末都会在一起度过。他们的约会渐渐加入了家居的内容,有时候他们整天待在屋子里,一边包饺子一边看影碟,傍晚时带我们到校园里散散步。
那一阵子招弟小姐热爱上了厨艺,我一向认为她离“心灵手巧”差距十分遥远,但此时我惊讶地发现,招弟小姐在做厨娘上竟然有那么一点儿天分。她第一次炖了鲅鱼请我品尝,那味道竟然令我想起了久违的小玉,招弟小姐期待地盯着我,担心地嘀咕“难道没做好”,自己又尝了尝,说挺好吃的啊,你这死猫把脸拉那么长干吗?说着还狠狠剜了我一眼。
行简君似乎很享受居家生活,招弟小姐做菜的时候,他会坐在小凳子上剥蒜瓣、削土豆皮,没事做的时候也会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招弟小姐忙活,那神色我似曾相识。对了,以前蘅蘅小姐画画的时候,碣石君也曾经这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