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似乎流年不利,姻缘都要离散,连蘅蘅小姐和碣石君这样的佳偶也不能幸免。
蘅蘅小姐和碣石君从来没有争吵过。
蘅蘅小姐多才多艺,生性却内向安静,小院里的邻居甚至有人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只有碣石君来的时候,她才显得活泼些,轻声细语地说些闲话。他们都是浪漫的人,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们还带着箫在湖边坐了一夜。蘅蘅小姐画画的时候,碣石君会在旁边静静地看,蘅蘅小姐有时抬起头来,他们就相视一笑,那气氛连我都觉得温馨。
碣石君虽然长得英武,但对蘅蘅小姐向来温柔有礼,在人前顶多只会拉拉她的手,我有时候想,所说的“相敬如宾”,大概就是他们这样子了。
但如果说他们之间完全不曾发生过不愉快,那倒也不是。我就见过一次。
那天,碣石君翻着蘅蘅小姐桌上的书,忽然说:“为了写一个历史小说,就要看敦煌变文,是否小题大做了些?”
蘅蘅小姐说:“我只是想看看唐代的人怎么说话。我写唐朝故事,总不能让他们说《红楼梦》里的对话吧?”
碣石君说:“历史小说很难流行的,怕是不值得下这么多工夫。再说现在的读者哪有那样识货,只要故事热闹好看,后现代派的对话也没关系。”
蘅蘅小姐笑着摇摇头,“我可不喜欢那样。”
一般情况下,如果他们俩就某个看法没有达成一致,各自笑笑也就算了,但这一次碣石君似乎想把话说完。
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太费时间了。咱们虽然还年轻,但如果不抓紧这几年,等大局已定的时候就很难改变了。”
蘅蘅小姐说:“反正我下班以后也是闲着,这时间不拿来写东西,大概也就玩过去了吧。”
碣石君说:“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你考一下中文系的研究生好不好?你可以考古文献或古文学,你的根底其实早就超过了那些研究生的水平了。”
蘅蘅小姐为难地说:“可是你知道,我几乎不怎么会英语。而且,我也实在不擅长考试……”
碣石君说:“这些我都想过。不过考研究生的题目,跟中学考试完全不同,有你自由发挥的空间。而且三古专业对外语要求最为宽松,如果导师赏识,甚至有破格录取的希望。”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知道你不会误会我,我从来不在乎学历,真正聪明的女孩子也不需要学历来装饰自己。不过,如果你是一个应届研究生,眼前立刻就会多出很多机会。”
蘅蘅小姐思考了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碣石君有些急了,“那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做校对吗?你怎么能这样不求上进呢?”
蘅蘅小姐愣住了,半晌,才说:“每个人上进的方式不一样。”
碣石君心烦地摇头,“你太天真了,社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次小争执之后,碣石君和蘅蘅小姐很快又言归于好,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闹翻。只是,接下来碣石君忙着考公务员,又准备毕业论文,在大柳树小院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得知他们分手的消息时,我才恍然记起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到碣石君了。
分手是碣石君提出来的,实际上,一个颇有家世的小师妹向他暗送秋波已不止一日两日了。
难以拒绝的时候,不仅仅是因为那利益足够大,还因为自己正好需要。
招弟小姐一脸忧伤,拉着蘅蘅小姐的手,期期艾艾地不知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遗憾。
蘅蘅小姐反倒安慰她,“我们是好合好散的,我也愿意分手,你别为我担心。”
招弟小姐说:“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我一直很尊敬他,他太让人失望了。”
蘅蘅小姐淡淡一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可能男孩子都会有些抱负吧,何况他这么优秀。而且,他也确实不容易……”
她问招弟小姐:“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你曾经说,碣石长得很西北,可是做派很江南呢。”
招弟小姐大概早就忘了,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蘅蘅小姐说:“其实,他确实是半个江南人……他不愿意提起这些,我也是跟他在一起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居然是他半个老乡。”
碣石君的父亲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从大学的历史系毕业后就去了秦岭腹地的一个县里,在那里娶了他妈妈。他妈妈是地道的陕西女子,当时是村里的小学老师。
碣石君还有一个妹妹,比他小八岁。在妹妹只有三岁的时候,他父亲终于调回了江南的大都市,是自己走的。后来,他父亲又回去过一次,想带走碣石君,但不带他妈妈和妹妹,据说这是爷爷奶奶的意思。碣石君没有跟父亲走。
蘅蘅小姐说:“他跟他父亲大吵了一架,他父亲说你待在这里,想上大学难比登天,他说那你就看着好了,就是登天我也登得上。结果他不但考上了大学,竟然还是P大。发榜那天,村长亲自敲锣打鼓,十里八村的人都跑来看,说文曲星下凡,山沟沟里出了状元郎……”
碣石君的母亲是收入微薄的民办教师,不过她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于是兼做些裁缝活儿补贴家用。每到过年前,碣石君家里就堆满了村里大人娃娃们的衣料,母亲没日没夜地伏在缝纫机上,干得腰酸背痛。即便这样,母亲每个春节都不会忘记给碣石君兄妹缝制一套新衫裤。
蘅蘅小姐说:“他很爱他的母亲,他曾经说过,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让妹妹有个好前途。他一心想走仕途,上了大学就入党,当学生会主席,跟好多人交朋友,计划考公务员,一步步安排妥帖,这样想来他似乎很可怕。可是他又有很纯真的一面,他爱好诗歌,时不时会发些怀古幽情,天性里向往浪漫自由的生活。
“有一年夏天,我们去了他们那边的傥骆道,那是一条从关中通往汉中的古栈道,那里又荒凉又美丽,那些山形树木,大概从三国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罢。我这个生长在江南的三国迷,先是兴奋激动,可后来一种寂寞的感觉涌上心头,越来越浓重。我朦朦胧胧地感到,在这里成长起来的少年,那种渴望一飞冲天的愿望,恐怕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她又说:“其实他活得很累,近乎严酷地要求自己,让人都有些心痛。他的确需要有人帮帮他,我帮不了他,有人愿意帮他,也是件好事。毕竟,我希望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招弟小姐一脸认真地听着,这时却发出了疑问,“既然他当年能选择留在妈妈身边,现在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你们的感情呢?”
蘅蘅小姐摇头道:“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他不会把自己的感情纳入他的计划之中,所以我一直迟钝着……这些天我想明白了,我毕竟和他妈妈是不同的……而且,形势变化了,他面对的问题不再是靠一个人拼命努力就能解决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变了……”
“可是你……”
蘅蘅小姐笑了,“我也有我的心意呀。我和他现在已经不再心意相通,只能分道扬镳。虽然这很让人伤感,但慢慢总会过去的。你别担心。”
招弟小姐无精打采地低下头,“世事无常……”
蘅蘅小姐回南方去了。
她本是为爱情而来,爱情走了,她也不愿多留。
蘅蘅小姐把那幅萱草留了下来,说阿赳喜欢看,她本想带走公子小白,但看到公子小白紧紧贴在我身边的样子,犹豫了一番还是作罢了。
她给我们买了一箱子好吃的,在她抱着我们说再见的时候,我终于看到她落下了眼泪。
望着她瘦弱的背影,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我想,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蘅蘅小姐了。
蘅蘅小姐走的第二天,我看到了久违的碣石君。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神色寂寞极了。
招弟小姐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那个……蘅蘅说,如果你来这里,就把这封信交给你。她还说,希望你……不要自责。”
碣石君惊愕地转过头,似乎被那封信烫了一下。
他蓦地涨红了脸,冷笑道:“她总是这么聪明,什么都能料到,什么都能宽容……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应该又愧又悔,立马追到南方去?”
招弟小姐吓得哑口无言。
碣石君似乎立刻后悔自己的失控,他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出去。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碣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