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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洁看见儿子手腕上被鲜血浸透的毛巾,把高连升骂了一顿,忙让人去把镇上的大夫请过来。大夫把自制的麻药敷在张世杰的伤臂上,拿着刀子和钳子忙活一阵儿,一颗子弹当啷一声落在一个铁盘子里。
李玉洁忙用手帕擦擦儿子额头上的虚汗,问道:“苏大夫,好了?”苏大夫把黑色的药膏涂在张世杰胳膊上的伤口上,用绷带包好,说道:“子弹取出来了,再抹几天药,别沾水,就好了。二少爷,你的忍劲儿真是让人佩服。”张世杰忍着痛笑道:“一点小伤,已经习惯了。”苏大夫道:“小伤?子弹再偏一点点,就伤到动脉了,走这么远的路,你的血早流干了十回八回。好了,张太太,多给二少爷补补。这是药膏。我去看看张老爷。”看高连升陪着大夫出了门,李玉洁忙把儿子放平在床上,心疼地说:“世杰,躺下休息一会儿。伤口疼不疼?”
“子弹挖出来,好象疼得轻了。”李玉洁轻叹道:“看来,你上辈子真是欠了紫云,这已经是第二次为她受伤了。你这次去信阳,就是专门去救她的吧?怪不得,能把杀姚思忠这样的事儿放下。”张世杰解释道:“妈,人救出来之前,我不知道是她。”
“是不是连朱老三一起救了?世杰,你已经当爹了,紫云也嫁了人,以前那些事,都翻过去了。朱家兄弟一直在寻你的不是,还是小心些好。紫云嘛,咱们对得起她,你更对得起她。她是凤是虫,都不再关咱们的事。你明白吗?”
“你放心吧,我不是让人把他们送到太白顶去了吗?妈,我想睡一会儿。”张世杰闭上了服睛。李玉洁为他盖上被子,摇摇头,走了出去。
张世杰一夜没睡,盯着窗外的一片天数星星,数了无数遍,次次数目都不一样。以前的事是该翻过去。可是,翻过去可真不容易。星光不再的黎明,他又开始担心杨紫云的伤了。
杨紫云一直没醒,杨开泰在妹妹的床边守了一夜。郭冰雪也是一夜没合眼。天亮后,朱见真扶着朱国柱进来了。郭冰雪感到再待下去挺尴尬的,自己悄悄出去了。张若兰把张若虹堵在门口,生气地说:“我不许你去看她!她把二哥都害死了!二哥为救他们,又负伤了。我们不欠她的。”张若虹叹口气道:“小兰!你可真不懂事!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杨寨主的亲妹妹。她生死不明,我们不去看一眼,合适吗?杨寨主和冰雪待我们不薄。你快让开!别恨朱国柱,这都是命。你看看人家冰雪,朱国柱不是也背叛过她吗?她不是也收留了朱国柱?你是读过大学的人,胸怀不能太小。”
“你可别夸我了,若虹姐。”郭冰雪闪了出去,“我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这叫什么事儿?看戏也没看见过这么多的巧宗儿!要说胸怀,我、开泰,那都比不上你们家老二。人家张世杰才叫那个大英雄、大情种呢!冒死去救已嫁人多年的女友,自己受了伤,还背着老情人翻了几座山。”后面几句话恰恰叫急匆匆赶来的钟梧桐听到了。她焦急地问:“世杰真的受伤了?他伤在哪里了?他在哪里?”郭冰雪看看钟梧桐,摇摇头道:“梧桐,张世杰是你的丈夫!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钟梧桐顿时泪流满面道:“二小姐,你二哥伤得重不重?”张若兰哼哼地说:“我不知道,我也没看见,我只听说他伤在手上。二哥回家了,二嫂,你也是个可怜虫!”说罢,她顾自扭头走了。钟梧桐擦把眼泪道:“冰雪嫂子,我把万隆交给你了。”她撒腿就往山下跑。张若虹喊:“梧桐,你要干什么?”钟梧桐扭头喊:“我去侍候二少爷——”
“乱了!乱了!什么都乱了。”张若虹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着朝杨开泰和郭冰雪的住处走去。
杨开泰和朱国柱一人坐在床的一边,朱见真在朱国柱旁边。忽然,杨紫云动了动,叫道:“世杰,世杰。”朱国柱忙握着她的手,叫道:“紫云,紫云,你醒醒。”杨开泰也抓住杨紫云另一只手,说道:“紫云,我是大哥,你醒醒。”杨紫云睁开眼睛,问道:“世杰呢?世杰在哪里?不是他救了我们吗?”朱国柱问道:“你知道世杰救了我们?”张若虹站在窗外,神色凄苦地看着里面的几个人。只听杨紫云喃喃道:“他背着我,我想叫他,然后我又昏迷过去了,哥,你也去救我了?”
“紫云,这儿是太白顶,是世杰把你救到这儿来的,你感觉怎么样?”杨开泰道。杨紫云目光转了转道:“浑身疼。太白顶,这间屋子,不像以前的山寨。”杨开泰说道:“这都是冰雪布置的。你还记得郭冰雪吗?就是妹夫继母的侄女,她现在是你嫂子。”
郭冰雪带着张万隆和宝宝走了进来,叫道:“紫云妹妹,你醒了吗?谢天谢地,吓死我了。”看见杨紫云挣扎着要起来,忙道:“躺着别动,你浑身都是伤。”
“嫂子,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哥。他们都是你和我哥的孩子?”郭冰雪道:“宝宝,叫姑姑。这是你的侄女杨宝宝,这一个是小万隆。万隆,叫紫云姑姑。”郭冰雪把目光落在杨紫云脸上。两个孩子叫了一声姑姑,郭冰雪白了朱国柱一眼道:“小万隆是张世杰的儿子。”杨紫云怔了好一会儿,喃喃说道:“世杰的儿子,世杰有了儿子……很好,真的很好。”郭冰雪说道:“紫云妹妹,几年前我们不知道你在做情报工作,在信阳看见你和日本人在一起,还以为你们做了汉奸,世杰想把你们带回来问个清楚,差一点丢了性命。大表哥国栋拿了一张你们两个人的合影,说你们早就结了婚。世杰伤好了之后,娶了亲,我也嫁了你大哥。战争年代嘛,你们一直没有信来,好多事情都搞不清楚。”张万隆伸出小手摸摸杨紫云的脸,说道:“姑姑,疼吗?”杨紫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不疼。”张万隆抹着杨紫云的泪水,语气稚嫩地说道:“姑姑不哭,我告诉我爹,让我爹去杀鬼子,为你报仇。”
“紫云,你醒了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和哥嫂多说说话,我明天再来看你。”朱国柱说着站起身,在朱见真搀扶下走了。“紫云妹妹,你睡会儿吧。”郭冰雪拉着张万隆和宝宝往外走。
目送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杨紫云喃喃道:“他结婚了,还有了儿子。他,他娶的谁?”思绪至此,她的眼泪更多涌了出来。杨开泰替杨紫云擦擦眼泪,说道:“紫云,别哭了,活着就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好。世杰娶了一个丫环。别哭了!”杨紫云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哥,一切都变了,都变了,我还以为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哥,你就让我痛痛快快流流眼泪吧,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好苦啊,这些年我心里一直都好苦……”张若虹站在窗外跟着杨紫云一起抽咽着,一想自己这些年经的事,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钟梧桐骑马赶到太平镇家里,进门就哭喊起来:“妈,世杰,世杰的伤……”李玉洁看见钟梧桐哭得如此伤心,一把把这个儿媳妇揽在怀里,安慰道:“孩子,别哭了!他的伤不要紧。你这手,你这……咋成个泥猴了?”钟梧桐抬起泪脸道:“马是生马,摔的。我刚刚知道世杰受了伤……他在哪里?我要看见他。妈,我这心里……”李玉洁抬手擦擦钟梧桐的眼泪,说道:“不哭了。朱家老二派人叫世杰去议事了。确是个知冷、知热、知好歹的丫头,世杰没看错你。我这个儿啊,还算是个有福的。走,跟妈一起,给世杰做点好吃的。”
张世杰胳膊上吊着绷带和高连升一起走进程湾朱家的客厅,问道:“朱司令,找我有什么事儿?”朱国梁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说道:“呵,挂彩了,张队长,你是不是在信阳又和鬼子打了一仗,这次你打死了几个鬼子呀?”张世杰坐下说道:“一个鬼子也没打到,我只是碰巧遇见别人打鬼子,顺便救了两个人。朱司令,这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们家的三少爷。”
朱国梁冷笑两声道:“你可真能编呀,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记得几年前,你硬说我家老三当了汉奸,好像也是在信阳吧,你带了人去杀他,结果差点把自己的命丢了。你吧,弄了一顶抗日英雄的帽子戴在头上,却让我们家这几年都在太平镇抬不起头。这会儿你又说救了国柱,请问,你是在什么地方救的他,鬼子的大牢?还是新四军的大牢?”
高连升叫道:“朱国梁,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为了救朱老三,二哥的胳膊挨了一抢,好多人都……”
“连升!”张世杰用目光制止道,又转向朱国梁说,“信不信由你,他们现在正在太白顶杨开泰那里养伤,你可以去问一问。不,你应该去看看,你的三弟这回可吃了不少苦。”
朱国梁问道:“你救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是谁?”
“你们老三的媳妇杨紫云。”张世杰淡淡道。朱国梁仰天大笑道:“哈哈,张世杰,你会把他们两个一起救了,且不说他们当没当汉奸,你张世杰会不报夺妻之恨,你有那么好的心去救他们?说你杀了他们我还信。咱们不扯这些没影的事儿。我问你,姚思忠这些天指使皇协军跟着鬼子四处烧杀抢掠,把太平镇人的脸都丢光了!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汉奸。你这个抗日英雄准备什么时候去锄奸啊?”张世杰道:“国梁哥,我这个样子能去南阳锄奸吗?”
朱国梁嘿嘿笑着道:“小孟尝张世杰双手使枪都能百步穿杨,南阳人没有不知道的。我呢,名义上总还是桐柏的保安司令,除大汉奸姚思忠的事,我不能不管!我催促你出手,是给你个大义灭亲的机会。他要是死到别人手里,你张家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跟鬼子勾勾搭搭这些烂事,你想干你就干,别编什么救人的巧宗儿糊弄人。”他话刚说完,张若兰、朱见真和张世俊闯了进来。
张若兰骂道:“都是屁话!我二哥救了你三弟,你怎么连个谢字都不会说?”朱见真急得直跺脚:“二哥!世杰二哥真是为救我三哥和紫云嫂子负的伤。你该道歉!”朱国梁站起身道:“我看你是喝张家的迷魂汤喝多了。张世杰,姚思忠的事儿,你要尽快给太平镇人一个交待。来人,把见真小姐扣起来。丢人现眼你!”朱见真大喊道:“我不想跟你们在一起,放开我——”张世俊冲过去道:“放开她,放开她!”朱国梁把张世俊扒拉到一边,吼道:“你算哪棵葱,闪开。”张世杰伸手抓住张世俊说:“世俊,让开。朱司令,你放心,姚思忠的事儿我很快会给太平镇人一个交待。至于朱国柱,反正人已经在太白顶,和张家没有关系,你们朱家看着办吧。”
张家兄妹三人和高连升一起走了。朱见真在小屋内哭闹一阵儿,也安生了。当晚,张家人算是又吃了一顿团圆饭。李玉洁放下筷子后就让梧桐侍候张世杰去休息了。回到卧室,钟梧桐终于有机会和丈夫单独相处,她摸摸张世杰的胳膊,问道:“伤口疼吗?用不用换药?”
“不用。”钟梧桐拉着他的手道:“让我看看吧,我不放心。”张世杰生气道:“说了不用,又没伤着要害。”钟梧桐讪讪地放开手,悠悠说道:“都说你是个福将,可你两次受伤,都是因为她。你怎么知道她被日本人抓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你老婆,我不想让你总是处于危险中。你做什么事,我都想知道。我想这事咋就那么巧呢?你去信阳送货,顺便救了人,救的这个人又是她……”张世杰不耐烦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我一直和她有联系,如果我真的和她有联系,我……我说你没事跑下山来干什么?大姐需要你照顾,万隆还在山上,你却跑来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钟梧桐讨好地说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世杰,我是关心你呀。大家都知道你们准备去南阳杀姚思忠,可你们忽然又到了信阳……”张世杰站起来咬着牙道:“你也说这个姚思忠。好,我这就去南阳,把这个大汉奸杀了,省得你们都在这儿疑神疑鬼。”一气之下,他当即拉开门出去了。“世杰,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胳膊还有伤,世杰……”钟梧桐叫着叫着,眼泪又流出来了。
钟梧桐以为张世杰只是随使说说,不会当真,谁知等到深夜,他还没回到大院来,这才慌了,忙去告诉张德威和李玉洁。张世范带人找遍整个镇子,没看见张世杰。张世范回家对二老说:“已经走了,不过都没带武器,肯定是去了南阳。”钟梧桐哭道:“都怨我,都怨我。”李玉洁说道:“梧桐,也怨不得你,朱国梁三番五次来叫板,姚思忠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张家是要给太平镇人一个交待。”张德威也说道:“这件事张家一定要做,早做比晚做好。”钟梧桐带着哭腔道:“可他的胳膊还带着伤……”李玉洁安慰道:“有连升和金声跟着,不要紧。”她看见张若兰抬脚朝外面走,立刻厉声问道:“若兰,你干什么?”张若兰说道:“去南阳,我的枪法已经很好了,再说,上次我去踩过点儿。”李玉洁眼睛一瞪道:“回来坐着。踩点儿和杀人是两码事儿,你的枪法不过是打打靶子打打鸟。南阳城住着几千鬼子二鬼子,你当是闹着玩的?你二哥他们已经走了,你这会儿去,到哪儿去找他们?万圣和万隆都在山上,你们都收拾收拾,上山去吧。”张德威也说道:“就是,我的病已经不要紧,你们都走吧。”无奈之下,张若兰和张世俊不服气地答应着。钟梧桐说道:“爹、妈,我要等世杰回来。”李玉洁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说:“梧桐,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我要是你,就天天带着万隆守在杨紫云身边。你怎么能揭他的伤疤呢?”钟梧桐低头不语。张若兰道:“爹、妈,你们别难为二嫂了,我去照顾万圣和万隆,让二嫂在家等二哥。”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看见张世杰右手打着绷带出现在南阳的小茶馆里,李云鹏心里一沉,问道:“二少爷,你这是……”
“信阳的鬼子留的纪念。这回我不想空手回去。说说情况吧,啥时候机会最好。”李云鹏没有直接回答,看看张世杰,又看看高连升和刘金声,问道:“来了多少人?”张世杰道:“加上我,一共五个。”李云鹏面露难色道:“出什么事了,二少爷,你的脸色很难看。”高连升道:“你啰嗦什么?”李云鹏道:“不知为了什么,姚思忠身边又多了一个班的鬼子兵。要想……”刘金声冷冷冒了句:“李队长,是不是叫什么狐狸精给迷住了?你不想报仇了?二少爷要的是姚思忠的命……”
“行了!”张世杰站起来道,“云鹏,人多不一定能办大事。这些天是出了不少事。多的话我也不想说,我只想说,姚思忠不能再活了。活儿,我们做,你只用告诉我们姓姚的出门的准确时间。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大活动?参加活动,出门时间必须确定,他在南阳是大人物。我只想让他死!云鹏兄,帮个忙吧。”李云鹏怪笑一声道:“我早等着这一天了。巧了,明天就有个机会。鬼子摆样子搞什么日中亲善,把西城的教堂改成孤儿院,姚思忠要去主持揭牌仪式。正好,明天我带的皇协军小队在他住处西边做外围防护工作。我已经得到通知,他的出行路线是出门往西,从广亨茶楼转到梅溪大街。”
张世杰朝高连升挥挥手,高连升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桌子上。张世杰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问李云鹏道:“云鹏兄,是不是走这个地方?”李云鹏道:“对,就是走这里。”张世杰道:“确实是个好机会。从姚思忠住处到广亨茶楼,要经过一条小巷,就是这儿,我们可以在这个地方动手。连升,你枪法好,在茶楼房顶上盯着姚思忠的车。金声,你带着天章在这边,我和二柱在这边,解决那一个班的鬼子。把他逼出汽车,如果能顺利解决掉鬼子,连升,你就把姚思忠打伤,我们活捉他,如果那些鬼子比较麻烦,你就一枪结果了他。李师傅,你负责警戒和断后。”李云鹏道:“真是行家!就这么办吧。二少爷,我理解你心里有多苦。头上顶个屎盆子,确实是个事儿。我家丫头还好吧?”
“好着呢!丫头很聪明,嘴又甜,老太太可喜欢了。”高连升道。
李云鹏抓起教在桌子上的枪,说道:“我该走了。明天早上,姚思忠八点半出门。广亨茶楼……”张世杰道:“茶楼东边几丈远,驻着鬼子一个小队。白天,那院子只有三个鬼子,早弄清楚了。明天见。”
“我多嘴了。可我还是想说一句,南阳是鬼子和汉奸的天下,切不可恋战。”李云鹏笑笑,扭头走了。
第二天上午,到了约定的时间,两队皇协军跑步到姚公馆门口,站在大门两边,李云鹏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在门口。他看着车头的方向朝着东面,不由得一愣。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一扇,一个副官走了出来,对他等人说道:“司令就要出发了。你们,到东边路口去,把闲杂人等赶走。”
李云鹏一愣,问道:“不是要从西边走吗?”副官道:“你们的任务是清道,问那么多干什么?走东边,走西边,你我说了不算。”领队的皇协军队长叫道:“立正,向右转,跑步走。”皇协军排成两队朝东边路口跑去。李云鹏迟疑一下,落到队伍最后。
大门完全打开,几个日本兵在前门开路,姚思忠走在中间,后面又是一群日本兵,他们走出大门,吉普车旁边站着的卫兵打开车门,走在前面的日本兵在车门旁形成一个保护圈,姚思忠已经走到车门旁。李云鹏边跑边回头看,正好从人缝里看见姚思忠。他猛地转身大步朝公馆门口跑过来,边跑边掏出两把手枪,对着日本兵射击,两个日本兵倒下了。李云鹏对准姚思忠射击,听到枪响的姚思忠本能地朝旁边躲,子弹从他的脸上擦过,血流了下来,他一下子趴在地上。李云鹏继续射击,几个日本兵倒下,后面的日本兵朝他射击,身中数枪的李云鹏倒在地下,整个门口乱成一团。
已经埋伏在茶楼和小巷的张世杰等人听到枪声,沿着街道跑过来,在墙角处,看见姚家门口的场面。刘金声问道:“李师傅怎么提前动手了?二少爷,要不要冲过去?”张世杰痛苦地闭了一下眼,说道:“撤吧!是我逼死了他。我们五个人,根本办不了这件事。回去,再想别的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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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梁把朱见真带到老河口朱公馆,自己直接去了朱国栋的办公室。
朱国栋一见弟弟,忙问道:“国梁,快说说,家里的情况怎么样?”朱国梁道:“张家的名声,如今顶风能臭十里地。那俩老家伙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不过,我已经把张世杰激到南阳城杀姚思忠去了。你猜他带了多少人?五六个人。这不是送死吗?他的方寸这回是乱了。就算杀得了姚思忠,我看他也出不了南阳城。前一段,他突然带人去了信阳,胳膊还中了一枪……”
朱国栋打断道:“张世杰挂彩了?他手下能人不少,如果不是特别激烈的战斗,应该伤不到他。他在哪儿受的伤?”朱国梁道:“他说他到信阳送货。对了,他说他救了国柱,我不相信。”朱国栋一愣,说道:“他真这么说了?他说没说国柱现在在哪儿?”朱国梁说道:“说是送到太白顶杨开泰那儿了。张世杰恨国柱恨得要死,能冒死去救他?他救杨紫云倒有可能,按照他的性格,救了杨紫云肯定会带在身边,绝对不可能把她撂在太白顶自己却待在太平镇。”朱国栋忙说道:“国梁,你应该到太白顶查实一下。前一段时间,我得到消息,国柱和杨紫云确实在为军统做秘密工作,日本人攻打南阳之前,他们在郑州被日本宪兵队抓走了。上边以为他们早就牺牲了。”朱国梁道:“这么说,张世杰真有可能救了老三?”朱见真和朱照邻一起走了进来。朱见真道:“当然是真的。”朱国栋说道:“爹,你来了,有什么事你叫人传个话就行了。”
朱照邻说道:“见真说国柱有了消息,我等不得。国栋,你去一趟太白顶,确定一下国柱是不是在那儿。七年了,见真,别怪你大哥不相信你,我也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朱见真脸涨得通红道:“爹,你怎么还不相信我的话。大哥,走,我跟你一起去太白顶看看。”朱国栋说道:“事关重大,我马上就去太白顶,见真,你在这里陪着爹,国柱要真在太白顶,我会把他接过来。”朱见真一跺脚道:“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天天防着张家,天天就想着对付张家,日本鬼子还没走呢!你们看看人家张世杰,不是打鬼子就是除汉奸。你们羞不羞。”朱照邻抬手打了女儿一耳光,呵斥道:“放肆!鬼子是什么?鬼子只是个过客。”朱见真捂着脸跑了出去。朱国栋喊道:“勤务兵,快去跟着小姐。这里太乱了。张世杰这是想用姚思忠的血清洗淮源盛的牌匾呢!他要真杀了姚思忠,又成英雄了。”
张世杰回到太平镇茶饭不思、胡子不刮,一下子像是老了七八岁。赵九思在晒绸场一见到他,扑哧笑了出来:“英雄难过真情劫呀!你照照镜子去,还像个少爷吗?”张世杰木木冷冷地睃了睃赵九思道:“你要是来取笑我的话,我就不奉陪了。”说罢,他转身就走。“站住!”赵九思叫住他,大声道,“你带四个人就想去杀掉姚思忠,不该让人取笑吗,你这叫自杀式袭扰,懂吗?你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李云鹏是叫你给逼死的。冲动的老毛病,啥时才能改掉?”张世杰已经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不是铁打的,我是组织的人,我也是父母生养的人!姚思忠不死,百姓的唾沫很快就把淮源盛淹死了!你不懂!张世杰死了,组织上能找十个顶替他的人。淮源盛的二公子这时候怕死,这个家就完了。”赵九思叹气摇头道:“好好好,咱们不说除奸的技术问题了。回去刮刮脸,换上新衣服,跟我上太白顶……”张世杰马上接道:“我不去。”赵九思道:“世杰同志!你陷进个人情感的小混潭里不能自拔,相当危险!你也是老地下工作者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杨紫云和朱国柱是我们的人?他们要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会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他们吗?你好好想想吧。我带着任务要去见他们,你必须陪我一起去。”
张世杰突然爆发了,怒道:“赵九思!你少拿什么组织来压我。我要是死了,这个任务你会扔下不管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杨紫云是不是组织的人,已经无关紧要。她在我眼里早就是我们爱情的叛徒了!你看看我的手,这是为救这个可耻的叛徒挂的彩!我对得起组织了!可我希望组织上能照顾一次我个人的感受!朱国柱他算什么东西,居然……”高连升跑过来喊:“二哥,姚思忠这个王八蛋,他把李大哥的尸体吊在南门外示众呢!”
“赵先生,我相信你能出色地完成这次任务。我嘛,要去处理一个兄弟,一个为我而死、被我逼死的兄弟的后事了。如果我真的做错了,你可以开除我,也可以处决我。你想让我上山看他们恩恩爱爱,没门!”张世杰抹一把脸,丢下赵九思扬长而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九思张口结舌地站了一会儿,叹口长气。
南阳城南门,李云鹏的尸体被挂在城门旁的城墙上,六个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和十几个伪军把守在城门和城墙下面。乔装打扮的张世杰和二柱、天章出示良民证,出了城门。城门外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朝城门驶来,赶车的是高连升,在和张世杰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交换一个眼色。高连升用马鞭在车厢上敲了三下,马车停下,高连升迅速跳下马车,从怀里掏出双枪,与此同时,车厢里跳下两个队员,把枪递给张世杰三人。车厢里,刘金声把一挺机枪架好。
张世杰首先开枪,打倒了一个鬼子。高连升等人一起开枪,城墙下的几个敌人全被打死了。进出城的百姓见此情景纷纷躲了起来。刘金声忙端着机枪对着城门口扫射,把城门里的敌人堵在里面。高连升和二柱跑到城墙下,张世杰对着吊着李云鹏尸体的绳子打了几枪,李云鹏的尸体落了下来,高连升和二柱接住,迅速跑到马车旁,上了车。马车掉了个头,所有的人上了马车,马车朝着大路驶去。
得到报告,头上缠着绷带的姚思忠把一个茶杯摔在地上,冲着站在下边的几个皇协军军官叫道:“饭桶!一群饭桶!一辆马车都追不上,要你们有什么用!”一个胖军官低头辩解道:“司令,敌人早有准备,我们不敢追得太远,怕中了埋伏。”姚思忠道:“笑话!整个南阳都是皇军和我们的天下,谁敢在我们眼皮底下设埋伏?”
“司令,别忘了,昨天皇军的三辆运输车在大石桥被炸飞了。”一个瘦军官在一旁提醒道。姚思忠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明明知道皇军刚刚遭受损失,铃木大佐的脾气很大,还给我捅出这么大的漏子。你、你,还有你,明天一大早就给我出城,查清楚到底是谁干的。”
众军官立正答道:“是!”姚思忠还想继续训下去,一个便衣走了进来,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姚思忠看了,立刻对众军官道:“秦一平,四门城防是你的责任,把今天的事情经过写一份报告,牺牲了六名皇军,得有个交代。好了,都散了吧。”众军官迈着正步走了出去。
众人走后,便衣走了过来,说道:“报告司令,我回来了。”
“都查清楚了?夫人是不是还在太白顶?”姚思忠问。便衣道:“夫人还在太白顶,我找到了给夫人看病的大夫,他说,夫人她……她……”姚思忠急问道:“夫人怎么了,快说!”
“夫人一上太白顶,就……就吃了打胎药,差点把命都送了。”姚思忠声音颤抖,惊呆道:“打打打打胎药,我的儿子没了,我的儿子是不是没了?”便衣忙鞠了个躬,说道:“司令,您春秋鼎盛,一定会多子多孙。”姚思忠嘿嘿笑了一阵儿,突然伸手搧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道:“你真是个糊涂虫!臭知识分子的酸气,我骨子里都是啊!一个女人算什么?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我竟还为她守身如玉!可笑!我想明白了,这事儿是张世杰干的!不是他是谁?放眼南阳,也只有他有杀我的心,更有杀我的胆。去,派几个人到桐柏太平镇,把这事儿查清楚。”便衣答应一声出去了。
姚思忠又是一阵怪笑:“耽误了多少好事呀!来人!”秘书应声进来道:“司令。”姚思忠道:“去,到百花楼给我接两个姑娘过来。”秘书道:“司令,唱曲的要不要?酒菜在家准备还是从酒搂叫?”姚思忠吼道:“我又不是摆花酒,女人,给我弄两个女人!”秘书答应着往外走。姚恩忠说道:“等等,不用了。不安全。这可不是草木皆兵。可不能在这种小阴沟里翻船呀!你下去吧。”秘书愣了愣,退了下去。
丫环也要往外面走,姚思忠说道:“你留下。”丫环垂首站着,说道:“老爷,你需要什么?”姚思忠走到丫环面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她不敢看姚思忠的眼睛,害怕地说:“老爷,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家祖坟冒烟了。张若虹,你不给我生孩子,我姚家的香火照样能续下去。”姚思忠嘿嘿一笑,扯着丫环的胳膊往里屋走。丫环挣扎着说道:“老爷,放开我,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一个丫环,也敢在我面前摆臭架子,烧八辈子高香也找不来的巧宗儿,你还给我推三阻四。”姚思忠打了她一个耳光,扯着丫环的头发进了里屋。
3
赵九思牵着一匹马走上一道山坡。他看见张若虹正在对着靶子射击。有一枪射中靶子,另外两枪打偏了,她气得直跺脚,又抬枪瞄准了靶子。
赵九思走过来说道:“打枪不仅要靠技术,还要靠感觉,眼睛不要死死盯着靶子,从容一点,放松一点。”张若虹胡乱打出一梭子子弹,白了赵九思一眼,从腰间抽出另外一把枪。赵九思笑道:“赌什么气呀!休息一会儿吧,看看你脸上的汗,还有你这脸色……”张若虹冷冷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你上山是有要事,别在这儿假惺惺了。”赵九思苦笑一下:“对你,我真的没假过。若虹,你还是想开点吧。乱世出英雄豪杰,乱世也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张若虹冷笑一声道:“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好像在我面前说过很多次,姚思忠会当汉奸,你的话应验了,你可以看我的笑话了。”
“不,不,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张若虹盯着赵九思道:“乌鸦嘴!我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你走开,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赵九思忙说道:“我走我走。哎,子弹很宝贵,开枪之前多掂量掂量。”
又转过两个山坡,他来到议事厅,通报进去,说想见见杨紫云和朱国柱。出来迎客的只有郭冰雪一个人,她很客气地请赵九思坐下,一个卫兵端茶过来。郭冰雪说道:“赵先生,请喝茶。你来看紫云和朱国柱,是不是受人所托啊?”赵九思支吾一下道:“受人所托……当然,当然。我和他们又不是很熟。”郭冰雪柳眉一挑道:“托你的这个人,我们是不是都认识啊?”赵九思支应着:“这个嘛,郭小姐,杨太太,叫我怎么说呢……”郭冰雪来个开门见山:“张世杰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亲自来见见杨紫云,把话说个明白,多好!还让赵先生你来当中间人,真是的。”听郭冰雪把事情扯到张世杰身上,赵九思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事情……”张世俊和张若兰走了进来,张若兰问道:“赵先生,你上山来了,我二哥呢?他杀没杀掉姚思忠?”张世俊也说道:“赵先生,都好几天了,我二哥也没个消息,我们都很着急。”赵九思笑笑说:“别急,世杰他们都好好的,可惜没杀掉姚思忠,李师傅提前动手将他打伤,自己也牺牲了。世杰他们还在南阳,想找个机会把李师傅的遗体运回来。”张若兰遗憾地说:“上次我和连升哥去南阳,吩咐过李师傅,让他不要自己行动,没想到……我二哥和连升哥他们真的没事?”赵九思道:“没事,绝对没事。对了,杨太太,一直没看见杨寨主,他是不是带人去南阳接应世杰去了?”郭冰雪观察着赵九思道:“朱国栋派人上山送信,开泰下山见他去了。”赵九思道:“朱国栋?行动还挺快的。”
“你说什么?”郭冰雪没反应过来。“没什么,我是说朱家的人挺有人情味。”赵九思遮掩着,一抬头看见朱国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杨紫云过来了,他站起身道:“杨小姐,朱三少爷,你们来了。”杨紫云问道:“赵老板,是你想见我们吗?”
“是啊,有人托我给你们带几句话,那是涡河龚家的人。怎么样,我们到外面走走,山花开了,树叶都绿了,外面的景色真的不错。”一听赵九思说出涡河龚家的人几个字,杨紫云和朱国柱都面露惊喜,忙跟着赵九思出去了。
三个人走到演武场东边,看看周围没人,都停下了。杨紫云泪流满面道:“家里人为救我们,损失肯定很大吧?”赵九思道:“有十五位年轻同志牺牲了。这笔账应该记到鬼子头上。世杰,张二少爷恰好遇见我们劫囚车,负了伤,也打伤了特务头子山本正雄。”杨紫云道:“世杰他投事吧?”赵九思道:“子弹取出来了,没大事。”杨紫云道:“他……他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吗?”赵九思道:“不知道。我以前都不知道,他一个二少爷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这对他不公平!这么多年了,组织上为什么不发展他?他这些年的表现难道不好吗?我愿意介绍他加入党组织。还有,我恳请组织上向世杰公开我和国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我和国柱同志的真实关系。这对我很重要很重要。我很在乎他是怎么看我的。我杨紫云一没当汉奸,二没有背叛他。”杨紫云说着,渐渐的,眼泪又成串了,“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他,他加入我们的组织后,肯定会做出贡献的。拜托了,赵先生。”
赵九思听得鼻尖发酸,几次都想把张世杰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忍了又忍,硬着头皮道:“你的这个要求,我一定向组织转达。这么多年,我没有发展张世杰,也是组织的决定。组织上认为,不吸收他进来,更为有利。”杨紫云大声道:“不让他加入,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朱国柱紧张地说:“小声点行不?”杨紫云抽咽着:“不告诉他真相,我死不瞑目。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我,救我干什么?”赵九思横下一条心,冷冷地说:“作为一个老党员,我不能不说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任何一个在组织的人,都没有跟组织讨价还价的权力。你就是立了天大的功劳,也没有。”杨紫云咬着衣袖呜咽着:“我心里苦,苦极了,请你原谅……”赵九思道:“我再说一遍,我会如实向上级转达你的请求。现在,我要向你们俩转达组织的决定,你们在军统中的真实身份没有暴露,你们今后应继续留在国民党内部为党工作……”杨紫云叫道:“这不公平!”朱国柱道:“紫云!小声,小声!”杨紫云道:“希特勒已经完蛋了,日本鬼子还能横行多久,我要求回到根据地。”
赵九思只能沉着脸道:“紫云同志,我只是一个负责传达组织决定的人。鬼子投降后,我们党面临的困难将会更多。你们如何回到国民党那边,组织上已经做了周密安排。朱国栋现在就在山下,他已经知道了你们的事。为了便于工作,组织上认为你们还应该继续保持夫妻形式的关系。如果你们提出结婚,组织上会马上批准。结婚多年没有小孩,很不正常。你们给个回话吧。”朱国柱马上道:“朱国柱坚决服从组织决定。”杨紫云抬头看看天,努力挤出一个笑:“杨紫云服从组织决定。”
“你们这个小组,仍由杨紫云同志负责。”赵九思说完,转身朝山门方向走去。
杨紫云思想着这无法把握的人生,想着想着,号啕大哭起来。朱国柱掏出手帕去擦她的眼泪,马上挨了两巴掌。杨紫云歇斯底里地大叫:“滚!你给我滚开!滚——”朱国柱一气之下,丢下她走了。
一直在远处观察的郭冰雪现了身,在一棵树下拦住了朱国柱:“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朱国柱讪笑一下:“没事的,嫂……嫂子,话不投机,吵了两句。”
“嫂子?听着可真别扭啊!朱国柱啊朱国柱,我真可怜你!追她追这么多年,你还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又不是傻子!紫云的心不在你身上!她是在为张世杰哭泣。赵九思来说什么了?说了张世杰的伤,说了他婚姻的不幸吧?你真是个可怜虫!你在她心里,不如张世杰一根小指头!”郭冰雪怪怪地笑着,伸出一只小手指在朱国柱眼前点点。“你追张世杰多年,得到什么了?你连一个丫环都不如,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起码还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了七年,你呢?你在张世杰心里,连根头发都不如。”朱国柱面色如酱地道,伸手扯掉几根头发扔到郭冰雪身上。
郭冰雪气得浑身发抖,突然笑了起来:“好好,我不如你。我是要么全要,要么彻底放弃。”她抬头看见杨开泰带着金贵一干人朝演兵场走,小跑奔向坐在轮椅上的杨紫云,说道:“紫云,紫云,别哭了。我已经骂了朱国柱这个小王八蛋了。”她扭头大喊:“朱国柱,回来,你个大老爷们,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啊?快点给杨紫云赔个不是。紫云,小两口不记隔夜仇,原谅他一回吧。”
杨开泰关切地问:“怎么回事?眼都哭成桃子了。”杨紫云道:“哥,没事的,我跟国柱拌了几句嘴。”朱国柱道:“都是我不好,紫云,原谅我吧。”杨开泰道:“牙跟舌头还打架呢!紫云,你也别太任性了。”朱国柱道:“真是我的错,我说话不中听。杨大哥,听说我大哥……”杨开泰道:“我刚在山下见过你大哥,他说顺路,听说你和紫云在山上养伤,问了问情况。你几年没回家,你呢,一会儿是新四军,一会儿又是国军,他呢,又一直痛恨共产党。不问问你们想不想见他,我就没请他上山。”郭冰雪道:“这个表哥不咋样,走就走吧。咱们走吧,让他们小俩口说说话。国柱,以前你是我表哥,现在我是你嫂子,现在你该听我的。能娶俺家紫云,是你们家八辈子行善积德修来的福。珍惜吧你!”说罢,她挽着杨开泰的胳膊走了。朱国柱看着郭冰雪的背影,喃喃道:“女人呀,真是谜一样的动物,变色龙啊。”
杨紫云道:“别来这种含沙射影。”朱国柱道:“对不起,我说的是郭冰雪。”杨紫云苦笑一声:“别把我看成母老虎。你放心,我答应过你,只要看到张世杰好好活着,娶妻生子,我就真正嫁给你。我已经亲眼看到了,等我身体完全恢复,我会履行我的诺言。”朱国柱解释说:“紫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也说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形式,我都很满足。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痛苦。必须找张世杰谈谈,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杨紫云摇摇头:“我能和他谈什么?我能告诉他,我和你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其实我一直在等他?晚了,什么都晚了。”朱国柱道:“不晚。组织上只是要求我们不能在张世杰面前暴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并没禁止我们告诉他,我们俩的真实关系……”杨紫云打断道:“我不同意这么做!”朱国柱道:“为什么,这件事我不能听你的。我要让他知道,是他张世杰先违背了你们的爱情誓言。你为他守身如玉,他是又娶妻又生子,到头来,他还有理了,把你当成了爱情的叛徒。天理何在嘛!”
4
葬完李云鹏后,张世杰突然发现这些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异姓兄弟,已经有六个在后山脚下长眠了。一连数天,没事的时候,他都会来到墓地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吃饭睡觉都会忘记。开始的几天,钟梧桐担心丈夫受了刺激,脑子出了毛病,把这担心马上给婆婆说了。李玉洁道:“世杰是人,是个仁义的人。他只是想跟这些兄弟们说说话。吃饭不算个事,他不回来,你就给他送吧。说够了,就好了。”于是,给张世杰送饭便成了钟梧桐每日至少一次的功课。
这一日傍晚,张世杰正坐在二顺的坟前发呆,张世俊到了二哥身边,他直来直去道:“二哥,好多人都觉得你该跟紫云姐见个面,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张世俊道:“二哥,紫云姐当初是为了抗日才离开你的,她后来和国柱哥在一起,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日子在山上 ,我和她见面虽然不多,可我能感觉出,她心中埋藏着很深的痛苦。特别是知道你带着伤到南阳城杀姚思忠之后,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张世杰鼻子哼哼道:“她绪波动不波动,和我有什么关系。”张世俊龇牙一笑:“二哥,你就别嘴硬了,你要是真的看开了,会躲着不见紫云姐?没话说了吧,明天咱们一起上太白顶吧。”
钟梧桐拎着饭菜听到几句,本能地躲到一棵古柏后面了。张世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道:“谁让你回来当说客的?”
“一半是我自己想说这些话,一半算是受人所托吧。朱国柱说你不能回避,应该直面现实,把事情说清楚。冰雪嫂子的话就更难听了,说什么错看了你,说你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有更难听的说法,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误认为心上人当了汉奸,胡乱娶了个丫环,这回是没脸见人家朱国柱了。”
“放屁!”张世杰愤怒地说,“纯粹是小人之心。我是心里堵得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死都与我有关呢,我——你还年轻,说了你也不懂。我怕见他们?无稽之谈!下一步该怎么办,也该谋划一下了。明天你跟我一起上山。看他们还能说什么!你二嫂没别的毛病,就是书读少了。”看着两兄弟往镇子里走,钟梧桐莫名地感到鼻尖发酸,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准备和张世俊一起上太白顶。张德威叮瞩道:“见着你姐好好劝劝她,杀姚思忠也不急在一时。”张世杰答应着:“我知道,日本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早晚我会拿着他的人头祭奠李师傅。大哥,大嫂不跟着我上山了?”张世范说道:“她不去了,留下来帮帮妈。”
钟梧桐拿着药箱走了过来,打招呼:“爹、妈、大哥。世杰,来,我给你换换药。”张世杰说道:“换什么换,早好了。”李玉洁说道:“就让梧桐给你换换药吧。”他伸出胳膊,钟梧桐把他的袖子挽好,解开绷带,抹上药膏,换了一幅新的绷带,说道:“伤口还没有长住,你把这药膏带着,过两天让世俊再给你换一次。”张世杰问道:“怎么,你不上太白顶了?”她回答道:“家里还有二顺、云鹏他们的好几个孩子,大嫂忙不过来。再说,我原本是个丫环,除了干干家务,什么也不懂,跟在你身边,我怕别人会笑话你。”张世杰的脾气又上来了,生气道:“你说的什么话,谁会笑话你?”钟梧桐低着头说道:“世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不过,能嫁给你,又给你生了万隆,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爹、妈、大哥,我走了,你们在家万事小心点。”张世杰看也不看钟梧桐,走了出去。
太白顶山脚下一块平坦的地方,张若虹和郭冰雪各骑一匹马,郭冰雪在教她马上射击。张若虹快马驶过,朝着远处的草人开了两枪,两枪都打飞了。
郭冰雪骑马追过去说道:“若虹姐,马上射击的要点是胳膊要稳,你现在的骑术已经很好了,开枪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目标上,再试一下。”张若虹骑马奔了过去。一个卫兵骑马从谷口奔了过来,说道:“夫人,张二少爷带着人上山了。”张世杰和高连升等人骑马过来,郭冰雪骑马迎了上去,上下打量着张世杰,说道:“不愧是大英雄,带伤闯南阳城杀汉奸,居然能毫发无损。人头呢?汉奸的人头呢?我们都等着瞻仰呢。”张世杰不接话,看看远处的张若虹道:“是你鼓动我大姐出来练枪的吧?”郭冰雪道:“是又怎么样,如今这世道,女人也应该多练点本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命,关键时刻有老情人来搭救。”张世杰道:“你什么意思?”郭冰雪笑了笑道:“没什么意思。你老婆不是回太平镇了吗?你胳膊上带着伤,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能忙得过来吗?”张世杰说道:“请你说话注意身份。”郭冰雪说道:“我很清楚我的身份,是你从来没注意到我的身份。快上山去吧,那里有人眼泪汪汪天天在盼着你呢。”
张若虹骑马过来,说道:“世杰,你们回来了。”张世杰说道:“姐,对不起,没有杀了姚思忠。”张若虹道:“没关系,你的胳膊不要紧吧?”
“没关系,我去看看弟兄们。”张世杰上马道,策马沿小路直奔自卫队驻地。
朱国柱铁了心要把张世杰逼出来,一天朝自卫队那里跑三趟。吃过早饭,无盐无味地听了两小时中央社的广播,他又去了后山。高连升迎上来道:“朱三少爷,挺有兴致嘛,是出来散步吧?一天散三回。这边的景色不咋样,你还是往那边走吧。”
“我来找张世杰。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可我二哥没那个闲工夫,你请回吧。”
“我一定要见到张世杰,麻烦你去说一声。”
“我也没闲工夫当你的传令兵,朱三少爷,自卫队中大部分都不认得你这张脸,你在这儿瞎闯,我可保不定有没有人把你当奸细。快走吧。”朱国柱突然高声叫道:“张世杰,张世杰你给我出来。”高连升变了睑,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给脸不要脸啊?实话跟你说吧,我二哥根本就不想见你,也不想见你老婆!喂,你再往前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连升,让他过来。”张世杰从一间房子里走出来,高声叫道,自己走到槐树下坐下。“走吧。”高连升很不情愿地说道,和朱国柱一起走了过去。
张世杰说道:“连升,你忙你的去。坐吧。”朱国柱坐了下来,说道:“世杰……”张世杰很不客气地说:“朱三少爷,我记得我们两个的关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密切吧。你哭着闹着要见我,有啥事,说吧。”朱国柱毫无畏惧地道:“张二少爷,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去见见紫云。”张世杰的声音很冷:“朱三少爷,我张世杰可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我没兴趣去见你的老婆。”朱国柱道:“你救了我们,紫云想当面向你道谢。张世杰,有些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紫云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怨,你要怪,都冲着我来吧。”
张世杰瞟了一眼朱国柱,目光看向远方道:“我对你更没兴趣,对你们两个人都没兴趣。朱三少爷,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我张世杰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再和你算账。我救你们,纯粹是出于偶然,如果我事先知道那辆车里是你们两个,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所以,你们不用谢我,要谢就去谢老天爷吧,谢你们的祖宗也行。”朱国柱恳切地看着张世杰,说道:“张世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紫云的身体还很弱,你准备让她流泪流到什么时候?”张世杰目光冷冷地看过来,对他说:“她是你的女人,她流不流眼泪与我无关。”朱国柱生气地站起来,发怒道:“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冷酷无情。我已经来求过你了,你不去,以后不要后悔。”张世杰一拍石板道:“我他妈的早把肠子都悔青了!当年在金竹沟,老子是怎么交待你的?我让你帮我照顾紫云,你他娘的是怎么照顾的?狗日的王八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他娘的成精了你!臭显摆啥,你臭显摆!”
朱国柱急得浑身冒汗,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既不能把真相说破,又不甘心说自己和杨紫云是在扮假夫妻,情急之下,说道:“我显摆什么了?这些年,你为你心上人做什么了?你什么都没做!国难当头,你身为男人,你为国家都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别以为你瞎猫碰见死耗子,打死了几个鬼子,你就是他妈的什么民族英雄了!别以力你救了我和紫云一命,你就有了对我们颐指气使的特权。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一个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刻一心一意发国难财的臭商人!在我面前你充他妈的什么英雄好汉大丈夫!紫云真是瞎了眼了!她亏得没有嫁给你……”
张世杰痛苦万分,用枪顶住朱国柱的脑门道:“够了!再多说一个字,老子毙了你!滚!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除了舞枪弄棒,除了发国难财,除了窝里横,你张世杰还会干什么?有种你就打死我。”朱国柱面无惧色,充满蔑视地看着张世杰,嘴角绽出一个胜利者般怪异的笑容,他慢慢转过身,从容地走了。张世杰叫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愤怒憋得满脸青紫,举枪朝天上打了一梭子。朱国柱头也没回,朝大厅方向走去。张世杰垂首而立,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