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戴城就发烧了,烧到四十度,我爸爸和杨一在大雪纷飞之夜把我扛到医院里,查出来是肺炎。我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那家医院就是老丁去世的地方。烧退了以后,我觉得浑身无力,连走路都困难,后来才慢慢恢复过来。有天下午,我趁着比较暖和的时候,到老丁生前住过的病房里去转了转,那里依旧安静,窗外的树木已经掉光了叶子,对面的红色屋顶是纯白的,积了一层雪,也没有化掉。唯独阳光照在床头柜上,一如我当初所见到的情景。
李霞来找过我,说工厂里损失很重,不过总算没把电闸拉下来,农民工也没有冲进生产区,他们仅仅只是砸了办公大楼,哄抢了一些东西,打了一些人。比较悲惨的是车间主任刘福,他在逃跑的时候掉进了一个粪缸里,粪缸已经结冰了,他就在冰面上摔断了大腿骨。
李霞还说,厂里体念我一个实习生,如此搏命,以一当百,又搞出了肺炎,所以特殊照顾,我可以一直歇着,直到毕业。我谢谢她照顾我,仅仅是谢她,没有谢厂里。后来我说,我的摩托车还在厂里,哪天要去开回来。李霞说,那车被砸烂了,现在扔在仓库里。我想了想,我没钱去修那车,暂且就扔在仓库里吧。
出院以后,我还要每天去卫生所打针,打得我的屁股像草莓一样。得了肺炎,我成了个老人,一直咳嗽,气喘不过来,香烟也不能抽了。我每天呆在家里,只有打针时才出门。有一天,我独自在卫生所的走廊里坐着,屁股上又酸又痛,我在发呆,回忆自己发烧的时候,梦见小齐独自去往莫镇,怀里抱着文森特。那女孩儿和那只猫,踏上了她们的旅程。我非常伤感。后来看见大门口急冲冲地跑进来一伙人,为首的一个,大眼睛,眉毛立着,是个女孩儿。我认出来了,是曾园。后面几个小混混搀着个血人,大声喊:“让开让开!”我坐在走廊椅子上瞄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脑袋被敲开了。血人还在喊:“我操你妈!我砍了你!我砍了你!”我又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虾皮。
把虾皮送进去之后,曾园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根本没发现我。我也懒得喊她,伸出脚绊了她一下,曾园趔趄着骂道:“操你妈!找死啊!”后来发现是我,她照着我膝盖上踢了一脚,说:“你不是死到莫镇去了吗?”
我虚弱地说:“别这么野蛮,好不好?前阵子你还挺温柔的。”
曾园说:“你他妈的,这种时候来惹我,你好死不死。”
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下午他们去纺织厂的俱乐部溜旱冰,结果遇到几个小混混调戏她,就打了起来。虾皮非常勇猛,可惜实力太差,旱冰场也找不到任何可供行凶的武器,反而是对方比较凶悍,以铁栏杆为武器,将虾皮的脑袋往上面撞,这种效果跟拿起铁棍敲脑袋其实是一样的。哐哐几下之后,虾皮头破血流,被送到这里来。
我嘲笑地说:“你就算要找保镖,也应该找我这样的,怎么能让虾皮去送死呢?”曾园说:“你他妈的说什么风凉话?你怎么半死不活的?”我说:“我得肺炎啦,会传染的。”曾园说:“怪不得你没去莫镇。肺炎啊,傻逼,不知道戴个口罩?”
这妞脾气太大了,我跟她没法说话。后来我站起来,瘸着腿往外走。曾园说:“那条狗腿怎么回事?也给人打了?”我大怒,说:“打针打出来的!”曾园哈哈大笑,说:“你瞧瞧你这个倒霉样。”
我气坏了,从玻璃窗里照见自己,确实很怂,半佝着的腰,身体是斜的,脸上还带着点浮肿,走路的样子像个前线退下来的溃兵。我从前很帅,走路一阵风,说话一串炮,现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也没办法,人都会老,只是我老得比较突然。
我转回头问曾园:“你有没有什么工作可以介绍给我?”
曾园说:“干吗?”
我说:“想挣点盘缠。”
曾园说:“去哪里啊?”
“这不用你管,我就要挣钱。”
“你要是想去看小齐,我可以借钱给你。”
“不要你的钱。”我说。
曾园说:“你还挺臭的,这样吧,我爸爸的大酒楼里缺跑堂的,你可以来试试看。一个月两百块钱,够不错了吧?我再给你加一百,三百。不过你得把肺痨先治好,我们那里可不许传染病人进来。”
我说:“你也要去治治耳朵,我是肺炎,不是肺痨。”
曾园说:“你就嘴硬吧,等你来了,我好好收拾你。”
一直熬过春节,我的病痊愈了。这期间,于小齐从吴县给我寄了张贺卡,她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情。天气暖和起来,我决定去找曾园。
鸿运大酒楼在戴城新建的新戴路上,那条路是八车道,这在我们戴城是绝无仅有的。为了造它,推倒了无数小巷,连我小时候流连忘返的少年宫也一起给灭了。鸿运大酒楼非常醒目的矗立在街上,外墙挂着很多条幅,上面写着祝词。门口两个大石狮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衙门。到了夜里,一片霓虹灯招摇,照得天地失色,只是那灯管的质量有点问题,不久就坏了半边,变成鸟运大酒楼。这就是曾园爸爸最新投资的超级大饭馆,据说大堂里可以同时开五十多桌酒席,楼上还有四十个雅间,也就是包厢。这个规模,在当时被称为餐饮巨头。
我走进去,刚进门就滑了一下,这地砖有问题,我的鞋子也不太防滑。四个服务员一起来扶我,说,先生小心。我说我来找人的,应聘工作。他们就很势利地放开手说,以后记得穿防滑的鞋子,不然摔死你个小逼的。
我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曾园,她身后还站着虾皮。曾园似笑非笑地说:“终于来啦。”虾皮说:“喂,路小路,以后我就是你的领导。”我说:“你是做什么?”虾皮说:“我保卫科的。”
曾园在办公室里给我开了张纸条,说:“你得先去做体检,要有食品卫生上岗证的。”我拿着这个条子,跑到一家医院,进去做了全套的体检,验血,验尿,胸透,摊开手掌看看有没有鹅掌风,后来跑到一个小间里,有个满脸横肉的医生让我把裤子褪下来,我以为他要验我性别,不料他让我趴在桌子上,我还没反应过来,肛门里被他用棍子狠狠地捅了一下,我他妈的当场喊了出来:“啊!!!”医生说:“喊什么?很舒服是吗?”我心想,操你妈,我的肛门又不是下水道,有你这么乱捅的吗?后来想到我们化工技校的恶咒,所有的人都要被捅屁眼,我才算平衡了一点。我捂着屁股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高鼻梁、白白净净的青年站在门口,估计也是来等着被捅的。当时我想,万一是个女人,难道那医生也这么捅?或者万一是个女医生,我也任由她捅?这个问题倒挺有意思的,想着想着,屁眼也就不疼了。
在鸿运大酒楼里,我负责传菜。有句话说得好,宁得罪厨子,不得罪传菜的。可是我们戴城的人都好像不懂这个道理,经常对我吆五喝六的,还有人打我。店里有规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尽量让顾客感到满意,绝不能让人看出这是流氓开的酒楼。当然,店里没规定不许逃跑,凡是有人想打我,我就撒腿狂奔,他们也逮不住我。酒店里铺着豪华的地砖,只是质量有点问题,太滑,我们都知道这地砖厉害,穿着防滑的球鞋,很多顾客穿的都是温州皮鞋,冲出来追我,只听啪的一声,早已四仰八叉摔了出去,沿着走廊吱吱地往前滑行,甚至滑得比我跑得还快。有些服务员脑子比较笨,不肯跑,就会被顾客暴打,不锈钢茶盘在脑袋上哐哐地敲,他们就哭。哭有屁用。
干了没几天我就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顾客脾气都这么大。这家饭馆的管理实在是太差了,酒楼规模大,人手不够,还全都是新手,楼上四十个包厢根本连我们自己都会迷路,菜传到哪里去,只有天知道。有时候两个人吃饭,面前堆了二十多个菜,顾客都吓坏了,以为我们讹诈,而隔壁十个人坐了半个小时,桌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凉菜。更多的时候,菜的顺序都完全不对路子,先上一道汤,再上主食,然后是热菜,凉菜压阵,顾客还以为自己吃西餐。
厨房更乱,很多厨子都是烹饪技校刚毕业的,根本不会烧菜,把手指头剁进菜里的都有。至于那菜的口味,就只有上帝知道了。这帮厨子手艺很差,坏习惯一个都没少,有一次我跑到厨房去催菜,一道王八汤,看见一个厨子在咕嘟咕嘟狂喝王八汤,然后往锅里兑热水。我说操你妈,这样子的王八汤端上去,老子不得被人打死?厨子振振有词地说:“我师傅说的,王八汤得自己喝!”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曾园,曾园大怒,尤其对喝王八汤的厨子不满。她带着我闯进厨房,那会儿还是下午,厨房歇着,只见几个厨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在打牌,大厨师和经理们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曾园拎了一把切菜刀冲过去,厨子们见了,四散而逃,好像一群被狐狸追赶的北京鸭。扑克牌在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样飞舞。
有一天我去一个包厢伺候客人,当时我穿着服务员的制服,一身黑色的立领衣服,非常时髦,胸口还别着一个徽章,上面是我的工号:十三。包厢里面是四个中年女顾客,看起来都挺有钱的。吃到一半,有个女的把我叫了进去,手指尖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这是从你们菜里面吃出来的。”我凑过去一看,是个半大的蟑螂。女的很镇定,对我说:“你怎么说吧?”我二话没说,把经理叫来。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见蟑螂也很镇定,说:“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蟑螂呢?”女顾客说:“难道是我自己放进去的?”经理赔笑着说:“这样吧,给您这道菜免单。”女顾客说:“这道玉米粒才几个钱?要免单可以,全免。”经理说:“那我没有权力决定,要不给您打个九折?”女顾客说:“我不要九折。你要不能全免单,就把这个蟑螂吃下去吧。”
我在一边看得很开心,等着经理吃蟑螂。经理转过头,微笑着对我说:“十三号服务员,把蟑螂吃了。”我吧嗒吧嗒眨着眼睛,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经理说:“吃吧,不要紧的。”我说:“那你怎么不吃?”经理对我瞪瞪眼睛,温柔地说:“你是传菜的,当然是你吃。”我说我不吃。这时候,外面围了好多服务员看热闹,大家都劝我,十三,吃吧,吃吧。
女顾客冷冷地看着我,手指尖掂着蟑螂说:“怎么样?还要我喂你吃?”我不动弹,我倒不是怕吃蟑螂,烧熟的老鼠我都敢吃,问题在于,我不能在这种场合下吃蟑螂。她的手指很圆润,指甲油是红色的,难道我还要凑过去温情地嘬她的手指?好让她下面分泌一些粘液?好让她爱上我?
我觉得羞辱不堪,掉头就走,包厢被其他服务员堵住了,又进来一个男经理,对我说:“十三号,快点吃。”
我说:“我不吃。”
男经理说:“那你被开除了。”
我叹了口气,要是开除了,我还能去哪里混吧?只能回过头,用一种忧郁的目光看着蟑螂。这时,门口的服务员向两边撤去,曾园走了进来。
曾园说:“吃什么?吃蟑螂?”她走到我身边,把我往后面一拉,说:“路小路不用吃,我来吃。”我听了,立刻拽她,说:“我吃,我吃。”我手比她快,捏起蟑螂就塞进嘴里,要了杯茶,连水带蟑螂咽下去,并且很恶心地伸出舌头给那个女顾客看,“看清楚了,吃下去了啊。”女顾客很恶毒地说:“你别走远了,等会儿我再吃出蟑螂,他们还得叫你过来。”
曾园恶狠狠地对经理说:“给她们全免单,再吃出蟑螂就算我请客。”
那天,我独自走到饭馆后面的夹弄里,那里很脏,堆满了垃圾,还有泔水桶。这已经是三月里,傍晚的天幕是暗蓝色的,天空中飘着很细的雨,春天已经来临了。我坐在台阶上,抽了一根烟,觉得不够,又抽了一根。我想这样的日子何时会是尽头?我何时能凑足一笔钱,修好我的摩托车,到吴县去看于小齐?后来曾园走到我的身后,她递给我一支三五,我继续抽着第三根烟,觉得气管里有点呛。
曾园说:“你没事吧?”
这小太妹其实很温柔,这一点我领教过,简直比她粗暴的时候更让人受不了。我说:“我没事,吃个蟑螂而已,你是老板,怎么能吃蟑螂呢?”
曾园叹了口气,说:“路小路,我还真有点喜欢上你了。要不是你喜欢小齐的话。”
我惊恐地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怕她又捏着我的脖子吻我。曾园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讨厌?”说完把手里半包三五扔给我,说:“本来要给你发奖金的,现在没了,就这半包烟自己拿去抽吧。猪猡!”
她走了以后,我继续蹲在夹弄里,好不容易酝酿一点伤感情绪,也被她闹得烟消云散了。过了一会儿,后面有人捏我屁股,我很温柔地说:“曾园,你不要这样粗鲁,好不好?”回头一看,我大怒,是他妈的虾皮。
虾皮跑到我面前,要了一根烟,低着头吱吱地吸了几口。我看着他,心想,你也不要太自不量力,在这条没人的夹弄里打起来,我绝不会手软。没想到虾皮很幽怨地抬起头,对我说:“路小路,你以后一定要对曾园好一点,你要是对她不好,我一定会杀了你。”我心想,你个神经病,脑子进水了。
我说:“你不是说,除了你以外,谁也不能动曾园吗?”
虾皮摇摇头,悲伤地说:“我的条件实在太差了,曾园不喜欢我。我很伤心。”
我说:“我条件也差啊,穷光蛋,长得也不如那个帅哥楚楚,当然比你是强得太多了。”
虾皮说:“她自从跟帅哥分手以后,就有点神经兮兮的,你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帅哥,她会发疯的。你要像我一样对她,她就会跟你在一起了。”
刚才吃蟑螂的时候我还好,这会儿看见虾皮的样子,有点恶心。我理也不理他,扔了烟头,走回酒楼。虾皮在后面说:“路小路,我看你就是个傻逼。”
吃蟑螂事件之后,饭馆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曾园的凯子,还说我跟虾皮、曾园之间闹三角恋,总之对我都很客气。我当然也有点得意,没办法,当时才十八岁,老流氓的女儿爱上了我,还是觉得挺有面子的。不料流言蜚语传到了曾园哥哥的耳朵里,他才是这家酒楼的当家人,一句话就把我和虾皮送到厨房后面去打杂,每天通阴沟、扛垃圾、搬箱子,累得跟狗一样,也没有立领制服可穿了。擦锅子洗碗的时候,这帮厨子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威猛先生。日他大姐。
和虾皮相处时间久了,发现他不那么讨厌,至少在干活的时候他很卖力。有一天我们干到深夜,蹲在夹弄里抽烟,我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受罪。虾皮说:“我以前根本找不到正经工作,连扫垃圾都没人要我,后来曾园给了我一份工作。曾园对我很好的,就是打杂我也认了。”我问他:“你怎么不去讨债队了?”虾皮说:“我跟着白锦龙混的,后来发现他们贩毒,我就不想玩了,会被枪毙的。”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我问他:“白锦龙那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宝的人?”我回到戴城以后,曾经去波顿商场找过王宝,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记得他对我说过,自己跟白锦龙混。
虾皮说:“有啊,帅哥啊,号称情圣。以前在波顿商场看仓库的,现在跟黄莺搞在一起。”我说:“黄莺这么难看的女人,他都肯上?”虾皮说:“黄莺开了一个服装店,生意很好的,她养王宝。”
虾皮对我说,黄莺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把上过一个很出名的流氓,后来那流氓被抓进去了,黄莺也就没人罩着了,所谓的少女帮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她不是女流氓,戴城没有女流氓,只有流氓的女人。虾皮跟着黄莺混,可惜资质太差,打架不行,相貌也惨了点,连做跟班都嫌丢人,就别说是面首了。没多久他就被黄莺抛弃了,王宝取而代之。虾皮无奈地摇摇头,说:“黄莺是个傻逼,王宝把她的钱花光以后,就会去找别的女人了。”
我没心思听他讲这些流氓界的恩怨,我只问清了黄莺的店址,第二天拎了一根铁棍去找王宝。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我从戴城看守所里出来,曾园开着那辆白色桑塔纳在街边等我。我回望看守所的大门,鲜红的五角星就在正上方,天空灰暗得毫无内容,背着自动步枪的武警战士挺立在细雨中,银白色的刺刀指向天空。
我沉默地坐到副驾上,曾园发动汽车。她问我:“在里面挨打了吗?”我铁青着脸说:“没有。”曾园说:“好汉啊,拎着棍子沿街追杀,居然掉到窨井里去了。”我回想起那天在街上,王宝在前面跑,我提着棍子在后面猛追,一路上打烂了很多小吃摊。我认为自己肯定能追上王宝,我在化工技校天天跑步,没几个人能跑得过我,后来发现自己被王宝越甩越远,我这才想起,这个人从前也是化工技校的。追他的时候,我没看见地上有个窨井,盖子被人偷了,一脚踩了进去,脑袋磕在井沿上,眉角划了一道口子,破相了。后面愤怒的摊主冲上来把我扭送到了派出所。这件事挺可笑,但我不想笑。
曾园说:“你先去洗澡还是先去吃饭?洗澡我就不陪你了,吃饭呢,我也不想跟你这个一身臭气的人在一起。”我没话可说,在掉进窨井并拘留五天之后,我身上的味道已经赶上一头猪了。
后来我去农药厂的职工澡堂洗澡,换上曾园给我的干净衣服,顺便回了趟家。我妈妈抱怨说,出差五天,也不打个电话回家。她又指着我的眉毛问,怎么搞出这么个大口子?我说,不小心掉进窨井里了。这句话倒没有骗她。我爸爸脸色哀恸,把我送出门的时候,低声说:“小路,你要好好做人,千万不要破罐破摔。”我说我知道了,跳上汽车扬长而去。
我和曾园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曾园告诉我,王宝被我敲了一棍,可惜伤得很轻,倒是我,掉在窨井里,眉毛上拉出了一道伤疤,还被拘留,还赔了很多钱,这种做法完全得不偿失。曾园说:“差点让人来鉴定你有没有精神病。”
我说:“你去找过王宝了?”
曾园说:“我找他?哼。是黄莺来找的我,说王宝以前打过你,差点让你挨了电警棍,这件事就算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找麻烦了。扯平他个鬼。你啊,越亏越大。”
我说:“你可别替我答应什么事情,免得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曾园说:“喂,黄莺说了,要请你喝茶。你去不去?”
喝茶就是谈判的意思,她还真把我当个人物了,可惜我不是流氓,我只是一个满腹怨气的人。我说:“去他妈的逼,我根本不想看见她,小心连她也一起砍了。抽了我一皮带,我还没跟她算账呢。”
“随便你,”曾园说,“你现在忽然变得厉害起来了。”
我说:“你不会明白的。”
曾园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进去那几天,我到吴县去看小齐了,把你的事情一说,小齐都告诉我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请你不要再去找王宝了。”
“这是我和王宝之间的事,跟小齐没关系。”
“你那么恨他?”
“是的。”
“你还真挺爱小齐的,为了她这么拼命啊。”
我摇头说:“我都说了,跟她没关系。我不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吧?”
曾园说:“好吧,随你要死要活。还有一件事,你最好知道一下。”
我看着她,她说:“小齐昨天去深圳了。”
略过九二年的春天吧。那大概是我一辈子最无聊的春天,哪儿都去不成,身上没钱还倒欠了一屁股债。戴城的四月阴冷潮湿,雨下得很细,延绵不绝,年年如此。过于凄苦的天气,街上的流氓都看不到几个,只有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的上下班人流,叮叮当当按响一片车铃。这时,你会觉得戴城也不那么讨厌了,它在喧闹之中有一种宁静,它的衰老与我们的年轻何其相似。
我仍然在鸿运大酒楼打工,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这个鸟店拖欠工资。由于下雨,鸿运大酒楼的生意非常差,甚至有一天吃了零蛋,对一艘餐饮航母而言,没有顾客就等于没有了能源,一切限于停顿。厨子们在厨房里打闹,服务员在大厅里打瞌睡,我们这些打杂的也清闲了,蹲在外面的夹弄里无所事事。后来,曾园的哥哥想了一个办法,开除了一批不合格的厨子,还特地请了报社的人来报道,鸿运大酒楼为了提高质量开除了十几个厨子!这种新闻,现在叫炒作,完全是为了吸引眼球的。可惜这位傻流氓完全不懂公关技巧,弄巧成拙,顾客看了这条新闻以后再也不肯到这里来上当了。有一天下雨,有个顾客进来吃饭,大概穿的也是温州皮鞋,不防滑,而且大厅里的地砖上沾着水。在十来个服务员的夹道欢迎之下,这位顾客像杂技演员一样摔在地上,锁骨断了。这件事很不幸又上了报纸,从此就没人来吃饭了。
快到劳动节的时候,天气渐渐好起来,我们都盼着生意也能好起来。谁知附近几幢大楼里爆竹喧天,有三家大酒楼同时开张了。他们吸取了本店的教训,没有招戴城烹饪技校的学生,而是从杭州、成都、广州找来了一批厨子,手艺好,工资低,还守纪律。他们的地砖同样光可鉴人,同时也防滑。报社又做了一批新闻稿子,表扬了这些酒楼。然后人家就说,曾园的爸爸就等着上吊吧。
他开酒楼借了一百多万,还把自己的几十万现金搭进去了。没过多久,现金没了,工资发不出来,债主看见这种状况当然也恐慌,上门讨债,带了好多人堵在店门口。讨债队的人也来了,据说还是白锦龙那伙的,只是我没资格看到这个场面。曾园的哥哥没辙,把住宅抵押出去,那年代房子也不值钱,抵了一部分的债务,那辆汽车也被人开走了,后面还有一百万再也还不出来了。从开张到停业,这家大酒楼仅仅经历了半年多的时间。
有一天,我和虾皮在储藏室里打牌,那地方原先满满腾腾的,如今空荡荡一无所有。虾皮说,小路,你不知道,这店里刚开张的时候可热闹呢,各路流氓都来送花篮,炮仗放了整整一个早晨,把附近的聋子都吵醒了,他妈的如今变成这样,真是邪门。我说,丧乱之年啊,流氓也有完蛋的时候。正在感叹,外面呼啦一声罗唣起来,有人大喊:“老曾和小曾都跑啦!我们的工资没人给啦!”我和虾皮跑出去一看,外面十来个厨子和二十多个服务员正在闹,有人喊道:“曾园还在楼上,让她出来说清楚!”汹汹的人群往办公室里冲去,我们也跟了上去,踢开门一看,曾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尽管她从前很牛逼,但毕竟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都白了。
有个厨子指着曾园,问:“你爸爸你哥哥都跑了!你怎么说?我们的工资呢?欠了两个月,到底什么时候还?”曾园说:“我不管钱的,你们想拿什么东西就随便吧。”厨子们听了,一声呐喊,翻箱倒柜抢东西,有人搬台灯,有人抢电话机,有人扛沙发,还有人跳起来摘墙上的书法,玻璃柜里的工艺品特别抢手,最扎眼的是那台传真机,三个厨子抱着它在地上打滚。后来服务员也冲上去了,大部分是女的,抢不动什么东西。有个中年女服务员冲到曾园面前,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说:“操你妈!老娘拿不到钱,天天来扇你一个耳光!”这要是在从前,她早就被曾园砍死了,可是那天曾园捂着脸什么都不说。我和虾皮冲过去,架开那个女人,她兀自对着曾园痛骂不休。
那天,鸿运大酒楼被扫荡一空,现在它谈不上什么鸿运了,只有无穷无尽的霉运。我看着这一片狼藉的景象,不由得发呆。我也算见过一点世面了,在前进化工厂的时候拿着电警棍戳人,在数百人的喊杀声中死里逃生,但我想不通,几百万的家产怎么一下子就没有了。生命如云烟,我已经知道了,现在知道财产也是云烟。
人都跑光之后,曾园才回过神来,说:“你们俩为什么不走?”
虾皮说:“还走个屁啊,走了就剩你一个人了。”
曾园说:“那也好,你们陪陪我吧。”
我们很奇怪,她爸爸和哥哥都逃了,为什么不带上她?曾园说:“我爸爸先逃走了,把剩下的钱都卷了,还带了他的女人。”
我问:“你爸还有女人?”
虾皮说:“她爸爸当然有女人,还不止一个呢。”
曾园说:“他跑了,我哥也急了,我哥管店的,讨债队来了头一个就是剁他的手,他把家里的钱也卷走了,带着他的女人也跑了。”
我说:“你们家真是光荣传统。”
曾园说:“剩下我和我妈,我妈早就去广州的舅舅家了,她还不知道这个事。我本来打算明天也去广州。”
我问曾园:“去了以后呢?”
曾园说:“躲啊,欠了一百万,还不躲?警察不会抓我,他们抓我爸爸和我哥哥,但是讨债队的人不管这个,被他们找到了,我的手也要剁下来。以后我不可能回戴城了。”
我和虾皮都说不出话来。后来曾园站起来,说:“走吧,这个地方不能呆了。”我们跟着她下楼,把前门锁了,把电闸也拉下来,又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最后,曾园从我们惯常抽烟的夹弄里走了出去,拐到一条小马路上,一直往前。走出很远之后,她忽然停下脚步,回望鸿运大酒楼的方向,我也回头,只见灰暗无光的一串霓虹灯悬挂在高处,在白天看来,它们宛如一个白内障患者的眼睛。
曾园说:“真可惜。”
后来她把我们带到一个宾馆里,房间已经开好了,显然她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被那帮厨子闹出来。既然厨子都知道了,讨债队的人肯定也知道。曾园告诉我们,这次追她爸爸的讨债队,就是白锦龙的手下。她开玩笑说:“你们现在要是去通风报信,我就死定了。”她这话显然是说给虾皮听的,我不认识什么讨债队的。
虾皮说:“我不会出卖你的。”
曾园说:“那很难说的,你他妈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虾皮听了这话,非常伤心地说:“曾园,都要分手了,你说点好听的话可以吗?”
曾园说:“好好好,我爱你。操。”
我们在宾馆里坐了一会儿,虾皮说:“我去白锦龙那儿探探。你们别走,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万一有情况,我给你们打电话。”
曾园笑笑说:“那也行。”
虾皮走了以后,曾园一言不发,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五分钟之后,曾园忽然站起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黑色背包,说:“我们走。”我问她去哪里,曾园说:“你真的相信那小子去打探消息?你也太笨了。”我说:“虾皮对你很忠诚的。”曾园说:“没有人对我忠诚过。”
我跟着她从安全楼梯下去,她对这个宾馆挺熟悉,并没有走正门,而是从边门绕出去,连房间都没退。我们跳上一辆机动三轮车,到了市中心的另一家宾馆,曾园问我有没有带身份证,我说带了,于是就用我的名字开了一个房间。这妞真可谓心思缜密,毕竟老流氓的女儿,不是白吃这口饭的。
在宾馆里,曾园说:“不是我不相信虾皮,而是我比较相信自己。”
我说:“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到楼下去买了一点面包,带上来。面包很难吃,都不知道放了多久了。曾园啃了几口,忽然低下头,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我说:“那我去买点小笼包子吧。”曾园摇头说:“算了,就吃这个吧。”
我也有点难过,和她相处了好几个月,虽然谈不上知心知肺,到底也是有感情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这时意识到,她再嚣张再厉害,也就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我伸手替她擦眼泪,曾园哭得更厉害了。她说,帅哥楚楚抛下她走了,爸爸和哥哥也抛下她走了,现在她抛下了虾皮,这些事情都很操蛋。她说的原话就是操蛋,我也觉得挺操蛋的,但这种操蛋我只能旁观,无能为力。
那天在宾馆里,天黑了,就我们两个,没有做爱。我以为会有这件事,但是没有发生。她哭过以后到里面去洗澡,传来沙沙的水声,我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地等着她出来,结果她出来的时候穿得好好的,只是头发湿漉漉的,很好看。她说太累了,房间里有两张床,她和衣睡在其中一张床上。我坐在椅子上,抽了几根烟,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暗,市中心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戴城还是很繁华的。一节节车灯从道路上闪过,在黑夜里急速奔驰的人可曾知道我在远处注视着他们?
后来,霓虹灯关掉了,路上的车灯也逐渐稀疏,以至于无。我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曾园,我有点疲倦,但这疲倦并非来自夜晚的睡意,而是从很久以来,紧紧跟随我的东西,忽然断裂了。
我想我再也不会去做一个小混混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曾园就睡在我身边。我想了想,到底是我睡到她床上去了,还是她睡到了我床上。后来我确定,是她睡了过来,但她没有把我弄醒。她的头就靠在我肩膀上,柔软的头发盖住了自己的脸。那种柔软,我在小齐身上也曾经感受过。
我怕她误了去广州的车,推了推她。她在梦中哼哼哈哈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什么样的旅程。后来我捏住她的鼻子,她醒了,很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捏我鼻子干吗?”我说:“那你说我还能捏你哪里吧?”曾园瞪了我一眼,说:“去死吧你。”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还是很欣慰的。
她说:“路小路,看来我永远也不会把你忘记了。”
我吓了一跳,说:“永远这种词,最好不要去用。”
曾园说:“但不包括‘永远不忘记’。”
这话说得我心里有点难过。我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拎着西瓜刀的样子。”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了一些小时候的故事,说她小时候,爸爸是个流氓,开了一家熟菜店,生意兴隆,尤其到了冬天过节的时候。每天放学后,她就蹲在一盏白炽灯下面,看着爸爸用刀子剁鸡剁鸭,砧板发出有节奏的巨响。
“每次都担心他把自己的手指头剁进去,可是从来没有发生。”曾园说,“那时候我还小,看见他剁东西,我就很害怕。”
她说在夜里看着自己家的熟菜店,有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很安全,很平静。在黑暗的街道上,只有熟菜店亮着一盏白炽灯,如果下雨,灯光会特别温柔。爸爸妈妈在店里忙活,哥哥在帮忙收钱,她坐在一个板凳上做功课。这些情景她都忘不了。后来我说:“曾园,我忽然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看见过你的,你爸爸的熟菜店就在报春新村附近。”
曾园说:“没错没错。你和我说过话吗?”
我说:“没有。要是那时候找你玩就好了,我们就是青梅竹马。”
曾园笑笑说:“我没有青梅竹马。”
那天我们出了宾馆,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以为她要去火车站,或者是汽车站,但她对司机说:“打表,去上海。”我问她,不是去广州吗。她说:“我从上海走,比较安全。”又说:“你碰到虾皮,就跟他说一声。”
在车上,她从黑色背包里拿出一沓钱,大概有一万块,点了一千给我,说这是我和虾皮的工资,一人五百。我犹豫了一下。曾园说:“你别推了,把这些事情做掉,该给的钱给掉,我们就永远再见了。”我接过钱,说:“好吧,原来永别只值五百块。”她坐在我身边,忽然抱过我的头,再次捏着我的脖子深吻了一下。
车子要出城的时候,她把我放了下去,摇下车窗对我说:“路小路,我以后罩不住你了,本来你是会被王宝打死的。别再去找王宝的麻烦了。去找小齐吧。去吧。”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问:“你怎么罩我了?你赔了多少钱给他?”
曾园说:“一万。”
我脑袋晕了一下,我这条狗命原来是她用一万块换回来的。我说:“曾园,你带我去深圳吧。”
曾园说:“我去广州。”
我说:“广州,深圳,我都想去。”
曾园看了我良久,说:“你要去,就自己去。”
我点点头,她说得没错,要去自己去。曾园对我挥挥手,汽车撂下我,绝尘而去。
那已经是一九九二年的初夏了。
曾园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找虾皮,也找不到。我对他的行踪路线不熟。后来我把他的那份工资也花光了,就更不敢去找他了。七月初,我回到技校去拿毕业证书。班主任指着我说:“路小路,你被拘留了,本来应该被开除的。不过……”我说:“不过我要是被开除了,学校就收不到培训费了。”同学都笑了起来。我懒得理他们,拿了毕业证书就走。
学校已经扩建了,新的教学大楼正在建造中,从此以后,化工技校的学生再也不用一半上课一半跑步了。但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我已经毕业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和我有关,是的,将来我说起这种可笑的场面,将不会找到证据了。那些消逝的东西最终会把我们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带走。
我回到报春新村,遇到高考结束回家的杨一。很长时间没和他在一起,我经历过的事情只好等暑假里慢慢告诉他了。和杨一在一起,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会进入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里。我还是生活在报春新村,还是会去打游戏,还是会防着呆卵闯进来看动画片,我看到有些人在上班,有些人考上了大学,有些人呆在家里做无业青年,今年十九,明年二十,这样很正常,不会变成一个精神病。
那年夏天,杨一接到了大学入取通知书,不是清华大学,而是上海的某一所化工学院。他既没高兴也没不高兴,表情有点古怪。同日,残废从莫镇来到戴城,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来找我,我们问他去哪里,残废说:“我去深圳找小齐,顺路来看看你们。”
杨一拍拍我,说:“小路,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我看着他,又看着残废,说:“不用这么多人一起哄过去吧?”我对残废说:“你去深圳,可别让于小齐养你,不然你就吃软饭了。”
残废说:“我会剃头的,我去做美发师总可以吧?”
我说:“妈的,会一门手艺就是好,跑到哪里都饿不死。”我想想自己虽然读了个技校,到现在还是不会修仪表,看来有必要去珠海找大飞和小怪了。
我们三个人上街闲逛。在体育场那边,看到卖彩票的大场子,一等奖是摩托车,二等奖是彩电,当然更多的人赢到的是床单和勺子,更多更多的人什么都没赢到。我让残废赌一赌,说不定能赢一辆摩托车呢,残废很紧张地说:“这是投机,我可不想把路费都输光了。”杨一说:“他就等着你把路费输光呢。”
我们钻出人群,打算回家,听见有人喊:快去体育场看公判大会啊!人群呼啦一声,扔下彩票,都往体育场跑去。我们也跟着跑了进去。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戴城的体育场都像尼姑庵一样,不给闲人进去的,也不知道这个体育场造来干吗。它存在于戴城,却不存在于我的回忆中,它在我的回忆中就是一堵又长又高的水泥围墙,比较讨厌,经常让我绕路。开亚运会那年我曾经去过,在细雨微微的夜里迎接圣火,我们化工技校是当晚表现最差的学校,还被点名批评了。除此以外,我在体育场里能看到的就是公判大会。顺便说一句,那也是我生平最后一次看到公判大会了。
我们三个在人群中仰望高处,高处站着十几个人,都是犯罪分子。喇叭里嘹亮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嘈杂。只是围墙外面彩票市场的喇叭也嘹亮,还放鞭炮,未免让公判大会略嫌失色。
我们凑近了过去,听见有人说:“女的,还有女的。”再往前就看不到了,因为人堵得太多,把视线都挡住了,这样我们就只能遥遥地看着,仔细地听着喇叭里的声音。
我听见:路小峰,盗窃,故意伤害。就这一条已经足够把我吓昏过去了,我那位沉默寡言的堂弟,瘸子三叔所有的希望,竟然这么快就坐牢了。后来又听到:黄莺,藏匿毒品。我感到身边的杨一震了一下,黄莺这个名字,萦绕于少年时代的一场疼痛的春梦,此刻被高悬在专政武器的示众台上。我努力想看清,黄莺在哪里,她是不是被反绑起来,有没有剃光头,但是那个距离太远了,什么都看不到。
这时杨一很忧郁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小路,我们的噩梦结束了。”
我对杨一说:“这个噩梦,现在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你知道个屁。人生的噩梦多着呢。”
杨一说:“反正我的噩梦结束了。”
残废说:“什么噩梦啊?”
杨一说:“没什么。”
那天最后听到的是:王宝,贩毒。我完全呆住了,王宝也在上面,王宝,你他妈的终于要和我做个了断了,可惜不是我捅死你,而是你找死。
杨一说:“这个人肯定被枪毙啊。”我对着司令台大喊:“王宝!你他妈的去死吧!”杨一和残废都很惊讶地看着我。残废说:“枪毙人,你也不值得这么高兴吧?”我说:“你知道个屁,我今天高兴死了。”我很想对他说,残废,可惜我不能把王宝的事情讲给你听,他马上就要被一颗子弹掀掉脑壳啦,假如他从来没有顿悟的话,他将因为自己的脑壳掀掉而明白过来,我操,对于掀掉脑壳的那位来说,实在很悲哀,但对他自己来说,这件事还真他妈的有点幸运。这些我都没告诉残废,也没打算告诉于小齐,她会怎么想呢?我希望她忘记掉,彻底地,仿佛出生时那么干净的,不带一丝恩怨,没有纠缠的痛苦。去深圳吧,笨蛋。
我非常高兴,不,是癫狂。我没有同情心,哪怕过了一百年,你们说我没良知,说我不懂艺术的美,不懂人性的复苏,不懂装逼式的谅解。我和我的十六岁永远不会谅解。就让他死吧,我不需要通过忏悔走向天堂。
我在心中问道,小齐,噩梦结束了吗?
路小峰,有期徒刑五年。
黄莺,有期徒刑两年。
王宝,死刑。
听完这些,我跑到彩票市场,那天我又有点神经质,看着那些摩托车,闪闪的,非常动心。我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买了两大把彩票,一张张刮开。我希望自己能中一辆摩托车。我要去远方,我再也不想留在戴城了。杨一和残废在旁边紧张地看着我,我刮到第五张彩票时,杨一说:“五等奖!奖品是马桶刷!”我说操他妈的,继续刮。
“又是五等奖!马桶刷!”
“还是五等奖!马桶刷!”
最后一张彩票刮开时,我中了三把马桶刷。太他妈的爽了,我身无分文,有三把马桶刷,我决定送给残废和杨一各一把,可惜他们都要去远方,他们不需要马桶刷。我抬起双手,将一把刮开的彩票抛向天空,杨一和残废也都抬起头,看着彩票飞起,落下,它们像节日的焰火一样,翻滚着,旋转着,带着已知的命运在空中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