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我混迹在前进化工厂,周末回到戴城,过早地过上了两点一线的生活。我的目标是攒钱买一辆摩托车,这样可以天天回家,而且很威风。家里也确实给我准备了几千块钱,本来是要买车的,结果我妈妈忽然生病了,心脏有问题,戴城的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去上海住院治疗。我的摩托车就此泡汤,为了我妈,也算值得。我爸爸陪着她一起去了上海,扔下我一个人在戴城。我反正吃住在厂里,也不需要他们照顾,这段时间成了我的放羊期。
我难得见到杨一,他复习功课很忙,再说他也失恋了,不会有心思来安慰我。他比我还惨,天天得看见欧阳慧,看得见摸不着的事情是最痛苦的。我比较好,眼睛一闭就什么都过去了。十八岁的失恋并不是梦醒,而是跌入了一个更深的梦里,人要到了中年,脑子里全是屎,那时候失恋才像梦醒。有一天夜里我回到家,看到杨一塞了张条子在门缝里,说于小齐下午来找过我,见我不在,就去找他了。我上楼去敲杨一的门,他还在复习功课,只告诉我,于小齐给我带了点东西,都是吃的,还有一部分是给呆卵的。我接过那个装着零食的塑料袋,心里很迷惘。我问杨一:“于小齐培训结束了?”杨一说:“没有吧,只是周末回来一趟。她没久留。”我就拎着零食下楼了。晚上吃着她的零食,猜测着她找我有什么事。我没再给她打过电话。
我还是和大飞小怪玩在一起。大飞也知道我失恋了,只是不知道我被哪个妞抛弃,问了我好多次,我都不肯告诉他。当然不能告诉他,不然他肯定跑到老丁家里去闹。倒是小怪比较懂事,小怪说:“小路,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此后的每个周末,我都要在小怪家里相亲。后来我们索性连工厂都不想去了,每人跑到医院开了一张疝气的病假条,对不起,小怪不是疝气,她是月经不调什么的,反正从病假单上显示,我们每个礼拜都有好几天要犯疝气,要来月经,而且都是一起犯病。这个病假条到了车间主任刘福那里,他气坏了,可是也拿我们没办法,我们是实习生,没有奖金可扣,至于那几十块的实习工资我们根本无所谓。
相亲都是在小怪家里,按说应该去看电影什么的,天气那么好,在家多无聊。可是大飞说,他和小怪希望我尽快把处男之身破掉,这件事只能在家里干,去电影院是不可能的。那天我和大飞在打牌,小怪带了一个女孩儿进来,说是她的初中同学,现在在轻工技校读书,学车工的。女孩儿长得一般,有一个胖乎乎的腮帮子,很文静。我们四个坐在一起聊了几句,后来大飞给小怪递眼色,小怪站起来说:“我们出去走走,你们单独聊天吧。”女孩儿说:“哎,别走啊,我们打麻将吧。”大飞一听打麻将就不想走了,任凭小怪怎么拉他都没用。结果那天就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赌得挺大的,那女孩儿打牌贼精,手风也好,连糊好几把,我们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到她那里去了。她临走的时候口袋里塞满了毛票,非常开心。小怪骂大飞:“你个傻逼,跟她打什么麻将?她爸爸是那边街道上的赌王!”我说:“她做车工太屈才了。”这样的女孩儿还是算了吧,我怕我把裤子都输给她。
第二个女孩儿是大飞的哥哥的同学的妹妹,关系很绕。女孩儿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反正怎么形容都不够,就是牙齿不太好,灰牙。我也不计较这个,我自己也有很多缺陷。女孩儿一进来,大飞和小怪就出去了,还把门反锁了。我去拽门,大飞说:“你他妈的快点把自己搞定吧,你都成老处男了。”我只好坐在那里,女孩儿也坐着,都不说话。我觉得挺尴尬的,就跑到小怪的闺房里去转悠,猛然发现这对王八蛋竟然帮我把被子都铺好了,枕边还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没拆封的避孕套。我太感激他们,当场就要昏过去。我又回到客厅和女孩儿聊天,不知怎么的说到了她的牙齿,我说现在有一种办法可以换牙,把满口牙都拔了,换新的,就很美。她听了非常生气。其实我只是想让她更完美一些,换了牙她就可以去拍电影了,何必跟我在一起睡觉?她不领情,一个下午就在看电视。等到大飞他们回来,她还在看,我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为此大飞又责备了我一通。
第三个女孩儿是大飞的朋友,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我印象中,大飞认识的女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个女孩儿却很正经,非常正经。她端详了我半天,说:“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你。”我说我记不得了,戴城很小,轧个姘头都会撞上自己的小姨子。女孩儿说:“你有没有向我借过钱?”我差点骂娘,就算仙人跳,也不能这么猴急吧?至少得让我摸几下再讹诈我。这女孩儿显然记忆力不太好,后来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一直说认识我,我可能向她借过钱。还好当时大飞和小怪都在,不然我肯定被她讹死。把她送走以后,小怪痛骂大飞:“你他妈的找的都是什么人啊?神经病啊?”大飞很抱歉地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说算了算了,还好没跟她上床,照她这个记性,就算发生了关系,穿上裤子她还是会忘记我。
为了这个女孩儿,大飞一直很歉疚,虽然从他的库存女性中已经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货色,但他还是通过各种关系给我物色了一个。第四个女孩就是这么出现的,她年纪看上去挺小的,很害羞。我当着大飞和小怪的面问她:“你是哪个学校的?”女孩儿说:“我是纺织中专的,刚读一年级。”我又问她:“你今年几岁了?”女孩儿说:“我十五岁。”我把大飞拉到一边,小怪也跟过来了,我说大飞我操你祖宗,奸淫幼女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大飞说十四,小怪说十五。我们她妈的争了半天,那女孩儿在后面问:“大飞,你找我来干吗?我下午还要回家洗衣服呢。”我赶紧说:“那你快去洗衣服吧!”
这件事情之后,我对大飞很失望,我简直不想再看见这个兔崽子。我说:“大飞,你像样地给我介绍个女朋友,我不反对,可你都给我找了些什么人啊?”大飞满不在乎地说:“我是让你破处,不是给你介绍女朋友。哪个正经女孩儿肯第一次见面就陪你上床啊?”我说操他妈的,八辈子没见过这么相亲的,一见面就要撮合到床上去,我不要上床。大飞很疑惑地问我:“你难道一点也不饥渴?”我说:“饥你妈个头,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强奸了。”大飞就说:“小路,一天到晚靠手淫过日子,也不是个事啊。”
后来小怪说,她豁出去了,打算把她表姐介绍给我。我一听就来劲了,联想到我自己的表姐。表姐才是我们少年时代梦寐以求的天上人间。结果我迎来了第五个相亲对象,她是个长头发高鼻梁的女孩儿,年纪比我大,已经毕业了,正在实习。她不是实习工人,而是实习的人民教师,在戴城实验小学。为了把她和我自己的表姐区分开,我叫她表姐老师。
表姐老师不是为了给我破处的,她很正经,所以我们得从基本的恋爱程序开始:看电影。相亲的时候,小怪也没挑明说,只是骗她说出来玩玩,而且让我把年龄报高两岁。
我们没去电影院,电影不好看,也没去街头录像馆,那里放的全是香港武打片,表姐老师的品位比较高,不爱看这个。我们来到戴城图书馆,那幢楼在我少年时代已经破旧不堪,现在还没倒掉。图书馆里也放录像,我们买了四张票,从中午看到深夜,一共四本录像: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远离非洲,辛德勒的名单,洛丽塔。看《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时,我们都睁大眼睛,血都快流出来了,因为是完整版的,有一段是女主角蒙着一条丝巾在自慰,我都快看傻了。放到《远离非洲》,大飞和小怪都睡着了,我和表姐老师看得挺认真。看到女主人公为非洲兄弟下跪,表姐老师哭了。到《辛德勒的名单》时,大飞和小怪又醒了,到《洛丽塔》又睡。表姐老师说,其实《洛丽塔》比《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还色情,只是人家电影拍得干净。
那个下午才是我文艺细胞被激活的时刻,在此之前,约翰克里斯朵夫和大卫科波菲尔都只能算个屁。表姐老师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和《洛丽塔》都是世界名著。我心想,既然是色情的东西,怎么又成了世界名著。我问她有没有这两本书,表姐老师说这是禁书,她也只是听说过,没看过。
我最爱看的还是《远离非洲》,我觉得在非洲这么住着真是太好了,就算从飞机上栽下来也值得。活在戴城,我们只有可能从自行车上栽下来死掉。只是那男的死得有点不是时候,在女的最需要他的时候死了,那很悲伤,那种爱情就像栽下来的飞机,带着呼啸,带着巨大的能量粉身碎骨。我不要从自行车上栽下来死掉,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有一个小洞,其死状就跟一枚落地的钢镚差不多,你不觉得太猥琐了吗?
那时候我脑子好像猛然开窍了,那还得谢谢表姐老师,要不是她带我去连看四本经典影片,我可能到现在还在看香港武打片呢。当然,只是开了一个窍,想打通经脉还早着呢。那天夜里我们从图书馆出来,大飞和小怪精神挺好的,我和表姐老师都不行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去了个小饭馆吃了点东西,大飞和小怪就走了,我送表姐老师回家。我们骑着自行车,表姐老师的车子很小,上桥的时候颇为费劲,我在她背后推她。戴城河多桥也多,推了多少次我都忘记了。
表姐老师问我到底多大了,我说二十啊。表姐老师说:“你就瞎懵吧,你能有二十?”我只好说,十八岁。表姐老师说:“你喜欢看《远离非洲》?”我说我喜欢,很浪漫,活着死着都浪漫,这种生活不是一个戴城人可以想象的。我们这座城里,就几座破塔,几个古典园林,郊外有几座寺庙。外地人来旅游,到此一游,踩几个脚印就走了,不会觉得无聊,可是我们这种生活在戴城的人就不一样了,时间长了觉得很痛苦。
表姐老师说:“也有人觉得这里很好,生活在戴城很安逸。”我说我知道,知识分子都这么想,古代的士大夫就喜欢隐居在我们这座城里,拦个小院子题块匾,他就成牌坊了,还假装生活在天堂。我不喜欢这样,一个人觉得幸福,就要把幸福强加到这座城市的每个人头上,他搞得清楚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吗?
表姐老师笑笑说:“你还挺能说的,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人生观都不一样,你尽可以去追求你要的东西,但不要觉得是谁欠了你的,也不要觉得是戴城欠了你的。”
我想了想,倒也有道理。戴城没欠我一个巴黎,也没欠我一个非洲。它最多只是欠我一个游泳池,可惜微不足道,我也没啥好抱怨的。
我想,寻找,永远是因为终点之存在,而不能归结于起点吧。如果归结于起点,那就不是寻找,而是漫游。
表姐老师说:“路小路,你总有一天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的。”这句话太感动我了,我都快哭了,上桥推她的时候差点捏住她背后的胸罩带子弹她一下。
我后来没再见过表姐老师,不是我不想见,而是她有男朋友了。小怪说,表姐老师对我的评价还挺高的,但是一则她名花有主,二则年龄也有差距,主要是我太小,三则我是一个读技校的,毕竟垃圾,所以就没有见面的必要了。我挺沮丧的,相亲五次,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知识的女孩儿,还就泡不上手。小怪说:“我看出来了,你他妈的虽然是个工人,但是跟那些有文化的女人谈得拢,真他妈的邪门!”我说我也搞不明白,大概我天生有这种气质吧,投错胎了?小怪说:“我表姐说了,适当的时候给你物色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我又高兴起来,可是我运气不好,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怪和大飞请我吃了顿饭,告诉我,他们两个不想拿什么技校文凭了,小怪的爸爸去珠海打工,打算把大飞和小怪都带走。珠海可以挣很多钱。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身边唯一的两个朋友竟然就这么走了。
我对大飞说:“大飞,你要对小怪好点,你他妈的以后都要靠她了。”
大飞说:“小路,你也跟我们一起去珠海吧。”
我摇摇头,我妈还在上海住医院呢,再说我没法跟小怪比,我什么仪表都不会修,去了珠海只能做苦力,那我还不如偷渡到日本去呢,一样做苦力,日本比珠海强。我说等我再混一阵子,看情况,混不下去就来珠海找你们。
大飞这个王八蛋居然哭了。
大飞和小怪走了之后,我破处的事情就彻底搁浅了。人的一辈子,总有一些事情是过不去的,有人难产,有人嫁不出去,有人考不上大学,有人想死死不掉,我是破不了处,权当好事多磨吧,希望破处那天能爽死我才好。
那年秋天,我捞了一样好东西:摩托车。那车是大飞半卖半送给我的,我答应挣到了钱就给他寄过去,作价三千。车是挺破的了,我也没执照,就在戴城和马台镇之间开来开去,平时不太敢上街。
有一天我遇到化工技校的学妹,她告诉我,老丁发心脏病住医院啦,还好没死。我因为于小齐的事情,很久没去老丁那里,听说他又犯病了,决定去看看。
我家离医院很近,我徒步走到那里。医院里冷冷清清的,我到住院部门口时,被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拦了下来,告诉我下午三点才能探视。那时候才中午,我求了他半天,他不肯放我进去。这些老梆瓜坏透了,他们过了五十岁之后,唯一的使命就是看守住某一扇门,向所有人低头哈腰,单单把我们这些青少年拦在门外。这是他们唯一的乐趣,也是唯一的尊严。
老梆瓜当然拦不住我,住院部的墙头很矮,我轻松跃入,跑到住院大楼里。一楼是产房,有个男的正在仰天大笑,跟谭嗣同杀头时候一样,他说:“我生了个儿子!我生了个儿子!”然后到处派香烟,我从他身边走过也顺手拿了一根,被我夹在了耳朵上。
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内科病房,上次老丁住医院我们还不熟,没来看过他。后来有个护士给我指路,原来心脏病病房在特别偏僻的角落里,那儿更安静,简直像太平间一样。门口好大一块告示牌:禁止喧哗。这种安静使白天变得像夜晚一样不可捉摸。我穿过走廊,每一间病房里都有几台心电图机在嘟嘟地叫,这是生命的节奏,不过也差不多快歇菜了。我觉得人有心脏病真是太悲惨了,那东西跳着跳着忽然罢工了,你也说不清它什么时候罢工,如果一个心脏有自己的性格,它可能像小姑娘一样说翻脸就翻脸,然后,你这辈子的牛逼就烟消云散吧。
老丁住在最靠里面的一间病房,同屋还有一个中年人在昏迷之中,已经到一级护理的程度了。老丁还好,二级护理,正斜靠在病床上看报纸呢。他见我进来,用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又指指身边的中年人,说:“轻点,这里有个昏迷的病人。”我蹑手蹑脚走进去,一脚踢到了老丁的扁马桶,哐当一声。老丁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每次不弄出点动静就难受?”我说:“这人都昏过去了,敲锣打鼓他也醒不过来,是你自己大惊小怪。”
我往他病床上一坐,很自然地把脚盘在床上。老头再次表示不满,“你怎么跟东北人一样,进屋就上炕?”我不管,直接问他,到底病成什么样了,我记得他总是很害怕冬天,冬天容易发病,这冷空气还没来,他咋就不行了。老丁叹了口气,说:“跟你说也没用,不说了。”
我翻看他的报纸,又是《戴城晚报》,在某一页上看见了“丁培根”的大名。我说不错啊,又发表散文了。老丁说:“少说这个,跟你没关系。我在看时事新闻。”他指给我看,戴城的化工基地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中,马台镇的前进化工厂即将扩产,其他化工厂也将陆续搬迁到那里,以解决城市环境污染的问题。我说我不感兴趣,前进化工厂关我屁事,我告诉老丁,大飞和小怪已经去珠海了。老丁很诧异,后来又说:“年轻人是应该出去闯闯。”这都是很老套的话,跟他的散文一样。我说:“闯个屁,也就是去做猪仔,又不是云游四海。”
我继续看他的散文,那篇文章是讲雅致的生活的,兰花啊,古书啊。看得我都笑了,我说丁老师,你家里那几本书都破成什么样了,阳台上种的是葱,你写什么雅致生活啊。老丁很郁闷地说:“你怎么这么粗鲁?一点也没改变!”
我告诉老头,我现在一点也不粗鲁,而是颓废。他很疑惑地看着我,说:“诗人才颓废,你一个小混混,有什么好颓废的?”
我说:“小混混都很颓废的。”
老丁说:“没什么审美价值。”
我想还嘴,臭臭他的散文,再一想,我不能再打击他了,不然他装死给我看,我会被抓进去的。为了表示我有点文化,我说,培根这个名字我知道了,是一个英国的散文家。老丁说:“谁告诉你的?”我叹了口气说:“当然是于小齐。”
我把自己去上海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没说打胎的事,也没说大学生,我只说见到了于小齐,我们去外滩了,看到万国建筑博览会,还吃了一种叫培根的东西。他问我上海好玩吗,我告诉他,人多车堵,房子挺漂亮的。这时他指了指床边的空杯子,示意我给他倒水,趁我拿热水瓶的时候,他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和小齐谈恋爱?”
我说:“没有啦,我这个社会渣滓。”老丁说:“你要是努力一点,将来还是会有出息的。”我说:“我谢谢你抬举。”老丁说:“前阵子我还以为,小齐会和你谈朋友。”我说:“别提了,我白挨了你老婆一顿臭骂,压根没这件事。”
老丁说:“你这个小孩也奇怪,有时候很懂事,有时候特别浑。”
我说:“这就叫颓废!”
我把茶杯端给他,他喝了口水,接着问我:“小齐为什么不不和你谈恋爱?”
我说:“实话告诉你吧,她有新男友了,是大学生,就那个纺织学院的。”
老丁说:“噢?这不错啊。大学生?”
我听了这话有点生气,自尊心受挫,说:“你别以为大学生就是知识分子,那个人很粗鲁的,比我还粗鲁。”
老丁说:“再粗鲁也是大学生,文化底子还是有的。要我也是选大学生,不会选你。”
我说:“我社会渣滓嘛。”
老丁抱歉地说:“不要这么说,你们都还年轻。刚才那句话,我是开玩笑的。”
我不会对他发飚,他都心脏病了,讲话有气无力,随时都可能挂掉。我说:“我觉得,年轻根本不是优点,而是……是一种残疾。”
“为什么会这么说?”
“年轻的时候老是被人欺负,跟残疾人一样,别人抽你一个耳光,你只好哭着回家,没劲。不过老了也没劲,也被人欺负。你说,到底怎么样才能不像个残疾人呢?”
老丁说:“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嘲笑我。”
“不会的啦,我们同病相怜吧。”
这时我看了看他的床头柜,冷冷清清的,别人住医院,床头都有很多水果,甚至还有鲜花的。那个年代送鲜花还很少见,也不懂规矩,送一束菊花的都有,要是在外国就被人砍死了。老丁的床头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束阳光照着,代替了那些礼物。我有点惭愧,身上没几个钱了,不然也该给他带点水果之类的。
我说:“老头,这次你和死神之间的赛跑又赢啦,你运气真好。”
老丁说,这次的运气好到家了,下班回家,在楼梯上忽然发病了,一脑袋磕在三楼人家的门铃上,里面的人一开门,发现他歪倒在地上,赶紧叫救护车。要是脑袋没磕在门铃上,要是那户人家家里没人,他就可能救不回来了。我说:“别让你老婆总在青海找石油了,也该尽尽人妻之道了。”老丁说:“她可能明年就调到上海,这样可以经常见面。”
那天我就在他病房里坐着,他精神不错,起初话也挺多的,后来有点讲不动了。我正打算告辞,外面走进来一个黑皮肤、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年龄和我相仿,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还有两个王八。他一进门,老丁的精神又来了,说:“李翔来了。”
那个人叫李翔,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他说话有点害羞,而且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我私下里就喊他残废。其实他很健康,但我看见这种文质彬彬的乡下小哥,觉得有点受不了,残废这个绰号挺适合他的。
他从莫镇来。
那个小镇我听老丁说起过,他就是莫镇人,少年时代生活在那里,后来考上了戴城的中专,就从乡下上来了。他写了很多关于莫镇的散文。那里风景优美,古色古香,出产枇杷和橘子,还有著名的太湖三白,白玉白虾和银鱼。镇后面有一座山,是个坟场,葬着很多人,其中以戴城人和上海人居多。过了坟场就是太湖,他小时候经常在太湖里游泳。这都是从他的散文中读到的。
那年暑假,在于小齐家里,她曾经拿出一张江苏省地图,用铅笔在某一点上戳了个洞,说:“这里就是莫镇。”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小镇的具体位置,她说要在戴城地图上才能找到这个地方。她还说,自己童年时代就生活在莫镇,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这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小镇,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世界上。一个镇子的人,守着后面满山的阴魂。她说她不像老丁那样热爱家乡,她不喜欢莫镇,因为太孤独了,没有一点希望,好像遭受了遗弃。每次她看到山上漫布的墓碑,白惨惨的,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残废也是从莫镇来的。他喊老丁为“丁老师”,我一时没搞明白,问他:“你是化工技校的?”残废说:“不是。丁老师是我写作的老师,他经常指点我的散文。”我一听差点又要嘲笑老丁,后来想想他是个病人,就忍住了。残废对老丁说:“我打电话到学校找你,说你又住医院了,我赶过来看你。”说完把水果和王八都放在了床头柜上。老丁说:“水果我收下了,这老鳖我也不能生吃,也没人给我烧,你还是带回去吧。”残废说:“小齐没回来看你?”老丁说:“小齐还在上海,不知道这件事。你们先别告诉他。”我和残废一起说:“噢。”
残废说:“老鳖既然带来了,要是再拿回去,我爸爸会说我的。”他又对我说:“你家里可以代办着烹调一下吗?或炖或煮都可以。”我听他说话不文不白的,挺好玩,就说:“没问题,我让我奶奶烧。”残废说:“那太感谢了。”
后来残废说:“我听小齐说起过你的。”
我问他:“你也认识于小齐?”
残废说:“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装模作样地说:“噢。”
老丁和残废寒暄了几句,谈谈莫镇,又谈谈戴城。我听出来了,残废全家都认识老丁,在莫镇的时候他们住在一条街上。残废受了老丁的熏陶,也是个文学爱好者,经常写点散文什么的。老丁作为戴城小有名气的散文家,县级市的培根,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栽培文学苗子的机会。他他妈的还曾经想栽培我呢,可惜我不争气。我看得出,老丁很喜欢残废,他们才是同一类人。
残废坐了一会儿,护士进来赶人了,说主任医师要来会诊,让我们回家。老丁对我说:“小路,你送送李翔,他不大认识路。带他去吃顿晚饭,饭钱我给你,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他给了我五十块钱。我说没问题,就拎着王八,带着残废,离开了医院。
路上我问残废:“你从小就认识于小齐的?”
“是啊。”残废说,“以前她叫丁小齐,小时候她住在莫镇爷爷奶奶家里,我是他们家的邻居,住在一条街上。后来她读小学才来戴城的,我们一直有通信。她放假还经常回莫镇。”
“噢。”我点点头,又问他:“你在什么学校念书?”
残废很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年高中毕业,什么学校都没考上,就回家帮我爸爸开店了。”
“什么店啊?”
“理发店。”
我心里一咯噔,他大爷的,总算知道于小齐剃头的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了。我故意嘲笑残废:“剃头的还写散文?”
残废涨红了脸,说:“我只是有这方面的爱好,还从来没发表过作品。”
我说:“你别太谦虚了,能写点文章已经很不错了。”
残废说:“我真没谦虚,我跟丁老师没法比。”我哈哈大笑,谁想跟这老头比,真是吃错了药。
天还没黑,我带他去吃饭。在街上逛了几圈,都是面馆和包子铺,既然老丁说要给了我五十块,我就不能太寒酸了。我们钻进一家国营饭馆,叫了三个炒菜,我还要了一瓶啤酒。我给残废发香烟,他很礼貌地说:“不会抽,谢谢。”
本来,请他吃完饭,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结果出了岔子。吃饭的时候,邻桌有个傻逼喝醉了,先是在饭馆大吵大闹,我们不免多看了他几眼,醉鬼忽然认准了残废,跑过来对他说:“你看什么看?”残废吓坏了,本来是讲普通话的,慌里慌张的,舌头没捋直,一不小心露出了乡下口音,说:“我没看你。”
醉鬼说:“你这个小乡逼,跑到城里来做啥?”残废涨红了脸,不说话。跟醉鬼一起吃饭的人是个壮汉,手背上有刺青,他过来劝,说:“算了算了,乡下人不懂事,你跟他们起什么劲?”把醉鬼劝了回去。醉鬼坐下之后,又指着残废,大声说:“我最讨厌乡逼!”
我吃着盘子里的炒蛋,看了看残废,这个呆货涨红了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炒蛋,也不敢骂回去。忽然之间,我的神经有点受刺激。我把整瓶啤酒一口气喝空了,让自己也有点醉,然后拎着空瓶走到邻桌,说:“你这个傻逼,想死啊?”
邻桌那刺青壮汉瞪着我,也抄起酒瓶,想站起来。我岂能让他反客为主?一瓶子砸在他脑袋上,这人叫了一声,捂着脑袋摔到桌子底下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用啤酒瓶砸人,我以为瓶子会啪地碎掉,可是没有,电影里那种刺激的镜头压根没发生,瓶子还好好的,也不知道是我砸得不够狠,还是这瓶子太牢。趁着一片尖叫,我又把瓶子砸到了醉鬼脑袋上,这次它碎了,我手里只剩下一个玻璃瓶颈,带着尖刺。我拎着这把凶器,拽起残废就跑,后面女服务员大声喊道:“抓住他们!还没付账呢!抓凶手!”她越是这么喊,路人越是给我让道,跑出去有一千米,钻进一条小巷,四周静悄悄的。我在巷子里放声大笑,这一阵子积郁下来的悲痛一扫而光。再一看,残废从后面跟上来,手里还拎着两个王八,他扶着墙瘫坐在地上。
我说:“喂,散文家,你该多锻炼锻炼身体,乡下空气多好啊,每天早上晨跑,就不会这么喘了。”
残废说:“你也,跑得,太,快了。”
我说:“你也不赖,还记得这俩王八。”
残废说:“我看你,拎着,啤酒瓶子,打人,我就把王八,拎起来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傻。”
我点了根烟,天黑了,小巷里的路灯也亮了起来,照着我们。我对着头顶的灯光吐了一缕烟,说:“太他妈的爽了。”
残废缓了口气,说:“你不应该把那两个人都砸了。”
我说:“你他妈的书呆子啊?这种事情还要计较?”
残废坐在地上,冲我挥挥手,说:“谢谢。”
因为打人,残废误了最后一班汽车。他说要去住旅馆,我说不用,到我家睡一晚上就可以,我家反正也没人。残废答应了,我看看才七点钟,回家太早了,就提议去“蓝国”打电子游戏。残废说:“我想去一趟书店,我们那里买书很不方便。”我只好陪着他去新华书店,残废在里面疯了一样地摘书,好像丰收季节的果农。我蹲在外面,守着王八狂抽烟。过了一个小时,我见他还不出来,就跑进去揪他领子。残废手里捧着一摞书,又摘了一本很厚的,对我说:“这是维特根斯坦的。”我翻了翻,完全读不懂,幸好我读不懂的书成千上万,也不值得为了维特根斯坦羞愧。残废说:“我也读不太懂,不过,丁老师向我推荐过好几次。”他翻了翻书后面的价目,又说:“太贵了,这次就不买了。”说着又把书放了回去。
我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快点,我拎着王八到书店来,被人笑话。”残废连声说抱歉,抱着一摞书去付钱。我们走出新华书店,他拎着一袋书,好像很开心,还捧起来翻看。我从夹克衫里面掏出那本维特根斯坦的精装本,塞到他手里。残废说:“你买的?”我说:“是啊,送给你。”残废用中指顶了顶眼镜,疑惑地说:“你偷的吧?”我说:“买的。”他翻开书,检查了一下,说:“没敲图章,偷的,我去还给人家。”我一把抢过那本维他妈斯坦,说:“你他妈的不要就算了,我拿回家做草纸用。”
这孩子太轴了,一路上就跟在我后面唠叨,偷书是不对的,偷书有违道德。我被他说烦了,骂道:“操,打人还有违道德呢,刚才我打人你怎么跟着我一起跑了?”残废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我说:“你们这种知识分子,不打你们,你们就要讲道德,打了你们,你们就什么都忘记了。”残废说:“你这么说话太恶毒了。”
我看出来了,残废是个书呆子,虽然没考上大学,他照样呆。我带他去见识见识什么叫大场面,穿过解放路,到了“蓝国”,里面全是小混混在打电子游戏。我一进去,好几个人招呼我,都是技校同学,其中有阔逼黄毛。阔逼在炭黑厂上班,手指甲黑得跟眉毛一样。黄毛在乳胶厂上班,顺手塞给我一把避孕套,都是半成品,细一看才发现是乳胶手套上剪下来的手指部位。残废看呆了,我让他把王八和书都放在地上,选了一台游戏机,教他打“街霸”。残废很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注意力完全不在游戏上。
阔逼说:“小路,你他妈带了个什么人啊?”
我说:“喂,老丁生病了,你们不去看看他?”
阔逼说:“关我屁事。”
我们玩了好几个回合,我索性把残废晾在一边。后来发现香烟抽完了,我掏出那张五十块的钞票给残废,说:“帮我出去买包烟,红塔山。”残废答应了一声,拿着钱出去,过了一会儿跑回来,把香烟给我。我拆开烟,分给众人,才抽了一口,所有人都说这是假烟。黄毛对残废说:“你个呆逼,不是本地人吧?难怪别人蒙你。”残废哭丧着脸说:“那我赔你一包吧。”我说不用,带齐了人马,大概有十来个人,然后拽着残废出去算帐。残废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个香烟摊,说:“是他。”我们一伙人涌过去,凶神恶煞,面带微笑。我拿出那包红塔山,对摊主说:“假烟。欺负我兄弟?”摊主立刻怂了,说:“换给你,换给你。”阔逼说:“假一罚十吧。”摊主说:“我小本经营的……”话音未落,阔逼抽了他一个耳光,一脚踹翻了烟摊,我们每人拿了一包外烟,拆开尝了尝,觉得味道不对的就再换、再尝。残废对我说:“你也适可而止吧。”我就对众人说:“算了算了,每人拿一包烟走吧。”这时候不但香烟被扫空了,烟摊上的钱也被搜刮一空,摊主早就跑出去八里地了。干完了这些,我们担心摊主喊人来报复,就相互打了个招呼,四散而去。
路上,残废左手拎王八,右手拎书。我空着手抽烟。残废一脸迷惑,好像对这个世界有意见。
残废问我:“你这么干,是不是很得意?”
我说:“没有得意。经常这么干,都习惯了,心里很平静。”
残废说:“你这不是流氓吗?”
我说:“都像你这样,早晚被人卖到泰国去做人妖。”
残废说:“去你的!”
我们在黑漆漆的道路上走着,夜里很凉,残废穿得比我多,拎的东西也重,我冻得有点哆嗦,他却气喘嘘嘘的。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我带着他走回了报春新村。
在路上残废还问我,平时写不写散文。这乡下文学家很天真,我估计他还不是很了解我。我故意说,写啊,我写诗。残废一下子来了兴趣,眼镜片子噌噌地放光,说:“你能背两首给我听听吗?我也爱写点诗,不过写得很差,投稿到杂志社连退稿都没有。”我骗他,说我从来不投稿,我的诗要是给杂志编辑看了,他们会跳河的,因为写得太好了。残废更来劲了,说:“背一首来听听嘛。”我本来想背一首床前明月光裤子脱光光给他听,让他昏过去一次,后来鬼使神差地,我背了欧阳慧的诗。亲爱的别在北方定我的棺材,冬天我要去南方。我把这首诗缓缓地念出来,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黑夜中有另一个我在说话。残废听了,忽然停下脚步,拎着书和王八,朝着明月朗朗的夜空翻白眼。我问他写得怎么样。残废说:“牛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的诗写得比我好。你太有天赋了。”我说:“你也背一首来听听。”残废很无奈地摇摇头说:“我跟你简直没法比,你让我一下子开窍了,诗应该怎么写。”
我心里很抱歉地说,小子,你又被我骗了。与此同时我又很佩服欧阳慧,她写的诗真有那么好吗?残废兀自在那里嘀咕:“写得太好了,”又问我:“还有其他诗吗?”我背不出其他了,只好说:“就这两句,随便胡诌的。”残废说:“这哪里是胡诌啊?我自己虽然写不好,但好诗坏诗还是听得懂的。怪不得丁老师那么喜欢你。”
我说:“喂,你现在怎么不说我是流氓了?”残废摇摇头,看来还沉浸在我的诗里,说:“道德归道德,才华归才华,论诗谈艺,道德可以先不讨论。”我听得云里雾里,知道他又开始冒傻气了。
当天晚上,残废就住在我家,我把杨一也叫了下来,出去买了点罐头肉,又买了几瓶啤酒。我和杨一喝酒抽烟,残废也喝着,但不抽烟。杨一和残废聊得挺欢的。说到残废和于小齐的关系,杨一总结说:“噢,你们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残废挺不好意思地说:“我追求于小齐也好几年了,都没结果。”杨一指指我,说:“这儿还有一个呢。”
残废说:“小齐给我写信,说起过小路。我们也算有缘分,来,一起喝了这杯。”我摇摇头,勉强把酒喝了。杨一搂着我的脖子,说:“哥们,我和李翔,都是你的情敌。”残废没听明白,以为杨一也喜欢于小齐,又要和杨一干杯。杨一说:“不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小路也是暗恋过的。”我说:“他妈的,我又没有要跟你们抢女朋友,纯粹是巧合。”
残废说:“小路,我们没有说你是第三者。”
我说:“你放屁。首先,杨一和他女朋友前几天分手了,他现在比谁都痛苦。其次,于小齐已经找了个大学生做男朋友啦。我看我们三个都是多余的。”
残废说:“大学生的事情,小齐也写信告诉我了。”他独自喝了一口酒,说:“我们还是应该祝福她。”
杨一说:“哥们,你脑子有点不拐弯,祝福个屁啊。你应该祝福那个大学生被汽车撞死。”我说:“我也赞成。”残废摇头说:“这太过分了。”
那天晚上都喝多了,我搂着杨一说:“你看人家散文家,从小就有青梅竹马。我呢,从小就你一个玩伴,我们这叫什么?竹马竹马?”残废笑得把啤酒都喷了出来,说:“小路,你说话真好玩。”
后来残废问我们:“你们戴城的人,为什么那么讨厌乡下人?”
杨一说:“因为戴城人全是傻逼。”
残废想了想说:“这句话太精辟了。我跟你喝一杯。”喝完了,他又说:“我去过上海,他们上海人喊我巴子,我很难过。可是到了戴城,他们喊我乡逼。”
“比上海人恶毒吧?”
“我很难过。”残废摇摇头,“为这个世界。”
我说:“喝酒就是喝酒,你他妈的别再抒情了。你要是把自己当一个散文家,就会很敏感,要是把自己当成是个剃头的,你就无所谓了。”
残废争辩说:“我不会一辈子剃头的。”
后来他说到莫镇。显然,他和老丁一样,也很热爱自己的家乡。顺便说一句,这种古怪的感情在我和杨一看来,近乎于狗屁。残废说,莫镇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将来我们要是有空,可以到莫镇去找他,他一定好好招待我们。在那里可以吃到太湖三白,还有一种鱼叫激浪鱼,可以烤着吃。山上的水果和野菜,家里的腌菜和咸肉。可以到太湖边上去游泳,坐着船在湖里漂着,湖滩上全是巴掌大的鹅卵石,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远处的岛,下雨的日子可以坐在家里。他说那地方很少有人去,它在交通线的岔道上,哪儿都不通,只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像迷宫中错误的角落。
杨一说:“我的理想就是,挣很多钱,然后到一个小镇上住着。”
残废说:“那等你发财了,来找我玩。”
这酒一直喝到深夜,杨一摇摇晃晃地回去睡了,临走前跟残废互相拍肩膀,拍得胳膊都快脱臼了。夜里,我睡在里屋,残废睡在外面。我看他有点醉了,估计他很快就会睡着,谁知关灯之后没多久,残废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我的房门口对我说:
“小路,你真的喜欢小齐吗?”
我用被子蒙住嘴,瓮声瓮气说:“你有病,睡觉去。”
残废说:“我也很爱她。”
我说:“三更半夜能不能别说这个事?不觉得讨厌吗?”
残废说:“我和小齐认识很多年了,从小就在一起玩,我从小就喜欢她。后来她走了,我非常想念她。”
我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我没让你喝二锅头吧?”
残废说:“丁老师说,我们都太年轻了。”
我说:“这老头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残废说:“我很难过。”
我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他在黑暗中穿着短衫短裤的样子,细胳膊细腿,脑袋的比例偏大,汗衫上全是破洞,他没戴眼镜。我说:“难过就去睡觉。你不冷吗?你要乐意在那里晾着,你就晾着吧。”
残废说:“我希望小齐能幸福。”
我根本不想听这个,可能也是喝多了,对着残废骂道:“你他妈的能不能少说几句?你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
残废站在那里,不说话,光是瞪着我。我在黑暗中努力地与他的眼睛对视,好像彼此都把对方当成是黑夜中的噩梦,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看清楚它。过了好久,他扶着门框说:“小齐不会再回到莫镇了。”我心想,你知道个屁,她也不会再回到戴城了。我们都是多余的人,我们都是残废,我们都很年轻,这样总可以了吧?
当天夜里,被残废这么一搅和,我几乎没怎么睡,眼前浮现出于小齐的影子,又有那个纺织大学的男生,又有欧阳慧和曾园。这些人在我眼皮上跳舞。又想起王宝,我差点把这个婊子养的给忘记了。我再次从床上坐起来,抽烟,觉得自己脑袋里装了太多的东西,这大概是一种纠缠着的痛苦吧。
第二天早上,我开着摩托车把残废送到长途汽车站,那里全是中巴车,去往周边的各个乡镇县市。每辆中巴车上都伸出一个售票员的脑袋,大声地招揽乘客,场面很混乱。残废上了车,我坐在摩托车上注视着他,我戴着墨镜。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在莫镇的地址,说:“有空和杨一来莫镇。”我接过纸条,从夹克衫里掏出那本维特根斯坦,照着车窗扔进去,说:“这个给你,我他妈的用不上。”残废捧着书,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小路,你以后真的别去偷书了,这样很不好的。当然,你很够哥们,我不会忘记你的。”我把墨镜摘下来,很潇洒地冲他挥挥手。这个残废,我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