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那天,我到技校去报到,到了学校门口就遇到老丁,他对我说:“煤气快用光啦,星期天帮我去换一瓶。”我说:“明天就帮你去换。”老丁现在在我心目中、生命中的地位已经大不相同,以前他只是一个挺上路的老师,现在他是于小齐的爸爸,我得巴结他一点。老丁说:“星期天吧,上午你过来,我在家等你。”
我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口,跑进去一看,很不幸,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彻底没有教室了,这个学期的新生足足有四个班级,他们塞满了教室。其实,化工技校的名声那么臭,很多初中毕业生都不愿意考这个学校,但是那几年戴城的化工企业效益特别好,尤其是农药厂和糖精厂,为了进这些厂,读一个流氓学校似乎也值得。当时我们班的学生都站在过道上,那位挨过枪子儿的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们,大声说:“站好站好,立正,向左看齐!”他很古怪,操练我们的时候从来都是向左看,不会向右看。这个老右派,大概在东北劳改营的时候培养出了这个习惯,永远向左,绝不向右。
我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作一团,根本不理他。我们讨论的话题集中在黄毛和阔逼搞女人,还有卵七强奸未遂。一个暑假过去了,大家都有点陌生,这些新闻说起来很刺激。我们说的都是戴城本地的方言,班主任听不懂,他只听得懂东北话和普通话。
老右派两年来折磨我们的灵魂,现在他终于要和我们说拜拜啦。我很高兴。班主任很善解人意,居然领会到了我们的意思,说:“哼,你们甭得意,到了工厂里,你们才知道什么叫思想改造。”这下我想起,三年级我们就要去工厂里实习了,我的学生生涯事实上已经提前结束了。班主任说:“你们要是被厂里退回来,不但毕业证书拿不到,还要赔给学校三千块钱。”
是的,化工技校其实是一个人口贩卖机构,它不是传授职业技能,其主要功能是向各类化工厂兜售劳动力,谎称这些人已经接受了职业培训,其实狗屁,我们什么都不会,而且变成了流氓,非常难管。
我们那个技校,像大学一样是采用学分制的,这一点很先进。学分关系到最终去哪个工厂上班。等到分配单位的时候,各个单位都有定额,农药厂5个名额,糖精厂10个名额,他们都坐在一间教室里,学分靠前的学生首先进去报名,学分靠后的在后面。不存在面试,只要不是残废,工厂就不会让你滚蛋。这样,学分高的学生首先把效益好的单位都占据了,而学分低的只能去那些倒闭厂,比如饲料厂。
问题在于,这些学分并不完全以学习成绩为标准,学习成绩只占很小一部分,有相当一部分是思想品德。思想品德完全掌握在班主任手里,他想给你几分就几分,犯了事情的还可以倒扣学分。我操,这么一来,就是陈景润都算不清我该有几个学分。我一年级的时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二年级吃了个处分,中间还犯过大小事情反正老子也数不清了,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学分竟然是负数。我他妈的也搞不懂,读了两年书,我怎么还倒欠他们的?看来饲料厂我是去定了。
班主任站在走道里对我们笑,是一种鄙夷的笑,这种笑容比嘲笑更深刻,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在校长面前他也笑,换成妩媚的笑,比谄媚更天真,好像他是校长的小妾。我认识他两年了,只见过他脸上浮现出这两种笑,鄙夷的,或是妩媚的,其他的他就不会了,大概在东北劳改营里都忘记光了。很不幸,他在校长那里换来的也是鄙夷的笑,没人喜欢他,连校长也觉得他是个傻逼。
我常觉得他对我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像我这种流氓学生就不用说了,连那些积极上进的同学也会被他鄙夷。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同学乒乓球打得非常好,是市里业余队的,经常参加训练,后来被南京军区乒乓球队看中了,退学到南京去打球。这当然是好事,我们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对他说:“你这个业余的货色,一辈子就是个陪衬。”该同学差点气昏过去。到二年级的时候,又有一个同学到日本去了,他姐姐在日本读大学,费了很多钱把弟弟接过去。这也是好事,去日本哎,总比留在戴城做工人强,我们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对他说:“你跑日本去也是刷盘子背死人,给国家丢脸。”我这个同学也差点气昏过去。像这样积极上进的,他也鄙夷,他觉得我们这种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做工人。九○年有个同学出车祸死了,他倒是很高兴,说:“谁让他闯红灯的,活该。”也许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把我们当成是六六年收拾他的那伙学生,最好早点死掉干净。
我一直认为,这一类技校职高的老师属于社会灾害,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一个建筑设计师,他是上海的重点中学毕业的。他说一点没错,某些高中老师也是灾害。他参加高考的头一天早上,班主任拍着他肩膀说:“你明年复读还是到我班上来吧。”可怜的孩子就抱着这样恶劣的心情走进了考场。我日他大姐。
我问过老丁:“你说我们班主任是不是个傻逼?”老丁居然陷入了沉思,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沉思吗?他说:“他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不过你也不要对班主任抱太大的期望。他是社会的疤痕,那块肉肯定不会好看,但要是没有疤痕,难道流一辈子血?”我听不懂他的比喻,疤痕我懂,那就是一块死肉。我说:“那我这种小混混就是社会的癌细胞了。”老丁笑了笑,说:“你最多也就是社会的过敏症。”
现在,社会疤痕盯着一大片社会过敏症,这社会也他妈够惨的,全身上下没几块好皮了。社会疤痕说:“你们甭得意,明天工厂就来招人了,今年只有农药厂招五个人,剩下的全都去倒闭厂。”我们听了,一起大喊起来,连班干部都急了,说:“以前不是说都去效益好的工厂吗?怎么只有农药厂招五个?”班主任说:“嚷什么?给你们吃一口饭都不错了,你们也配去效益好的单位?”这时只有我和大飞在笑,我们都是负分,好坏都是去饲料厂,那些效益好的单位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我回到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爸:“爸爸,今年大厂都不招人,连你们农药厂都只招五个,看来我要去倒闭厂啦!”我爸本来就阴着脸,忽然拿出一张纸,按到我脸上,吼道:“你自己看看!你们学校寄来的成绩排名表,你的学分竟然是负数!”我把这张纸从脸上揭下来,一看,果然是负分,而且写明我在全班的排名是二十八位。我们班原来有五十五个人,两年来,开除了十六个,抓进去三个,车祸死掉一个,退学溜掉四个,还有一个失踪了,连他亲妈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么算下来只有三十个人了,奶奶的,淘汰率比中央戏剧学院还高。我二十八位,也就是说倒数第三位,总算还有两个垫背的。
我爸爸继续狂吼,嘴巴张得可以看见扁桃腺:“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很愤怒,我心里却很高兴,总算把两年的有期徒刑熬过去了,从此再也不用看见班主任那张脸,所有的鄙夷和所有的妩媚都去他娘的吧。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去一家倒闭厂是件多么恐怖的事。
第二天我站在学校二楼的走道里,那里都是办公室,现在临时改成招工现场。我手里拿着成绩单,看着我的同学们一拨拨走进去,最初的五个都欢天喜地的,毕竟是农药厂,效益非常好,后面就全都哭丧着脸。制冷厂,橡胶厂,油漆厂,饲料厂,都是那种只有一两百个工人的小厂,奖金发不出来,只有一点死工资,随时都会倒闭关门。有个同学干脆把成绩单撕了个粉碎,说:“赔钱就赔钱,我去做个体户了。”我不敢撕成绩单,怕我爸爸把我撕了。轮到我的时候,二楼走道里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了,其他同学都走了,本来说好一起去打电子游戏,大家都没这个心情了,招工办的人也在陆续往外走。我的身后,是大飞,大飞身后是一个绰号叫江南七怪的女生,简称小怪,是我们全校最难看的女生。再往后就是班主任压阵。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说:“路小路,进去啊,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啦。”
我说:“我他妈的有什么后悔的。”说完走进去,一看,我心里一沉,连饲料厂的人都在收拾东西走人,这可是戴城最差最差的化工厂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终于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女的,女的前面竖着一块小牌子:前进化工厂。
我对戴城的化工企业也算了如指掌,从来没听说过前进化工厂。那女的倒是很大方,对我招手说:“这里这里,过来呀。”她三十多岁,讲着一口翘舌的普通话,显然是北方人。
我走过去把成绩单给她,她皱着眉头说:“你的学分怎么是负数?”我说:“后面还有比我更惨的呢。”她说:“好吧,你也别无选择了,就我们厂吧。”
我问她:“你们招了几个人啦?”
她说:“一个都没招呢,你们学校的人好像都不愿意来我们厂。”
我说:“没人知道你们厂啊,你们生产什么的?”
她一边递给我报名表,让我填写,一边说:“主要生产铬酸。”
我问:“效益怎么样啊?”
她说:“效益不错啊,现在这类产品正好销,不过我们厂规模比较小,可能过阵子会扩产吧。”
我低下头填写报名表,问她:“规模小,你们厂多少个人啊?”
“大概八十个吧。”
我头一昏,八十个人的化工厂,这个概念就等于是一支只有四个人的足球队,你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效益可言?女的倒还在宽我的心:“不要紧的,你们过来就是维修仪表嘛,大厂小厂还不是一样?我们这里正缺仪表维修工呢。”我的头再次昏了一下,忘记告诉她了,我什么仪表都不会修。我问她:“你们肯定是第一次到我们学校来招工吧?”
“以前应该没有,我是最近调过来的,厂里没有从你们学校招过人。”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心想,你招了我可别后悔。
我把招工表填好了,忽然觉得屁股被人顶了一下,原来是大飞,他和小怪也走了进来。大飞一过来就问:“喂,你们厂在哪里啊?”
女的说:“噢,在马台镇后面,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刚才忘记说了,你们要住宿舍的。”
于小齐离开了马台镇,而我却要去那个地方,在未来几十年里长久地生活在那里,听起来很像个笑话。
星期天上午我打算去老丁家,出门的时候打开信箱拿香烟,我的香烟都是藏在信箱里的,我家不订报不订杂志,也没什么人来信,这个信箱正好被我用来藏香烟。结果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白色的,软软的,安静地躺在那里。信封上写着路小路收,落款是“于”,我喜出望外,知道是于小齐的来信。
小齐的信很简单,就一张小纸片,她告诉我,已来到上海的一所纺织学院,培训就在那里,住学生宿舍,现在还没有正式上课,她已经和同学结伴到外滩去玩过,外滩很美,她心情很好。信的末尾祝我学业顺利——这事就别提了,我的学业已经顺利结束。她又说,她属于短期委培生,学校压根就没有给他们准备信箱,所以没法收到我的回信。她留了个电话,区号,电话号码,分机号码,让宿舍阿姨去某某宿舍喊于小齐,晚上她都在。
我把信塞进书包,我的书包如今已经是空空荡荡,再也不用装什么书本了。我骑车来到白凤新村,九月初,台风经过之后,天气又毫不留情地热起来。白凤新村与我们报春新村一样,都是满地的西瓜皮,星期天有很多人在新村里进进出出。我到了老丁家楼下,照例把自行车停好,三步两步窜上去,刚一敲门,他就开门了。我说:“老头,你今天倒没睡懒觉。”老丁说:“进来说话,进来说话。”我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我有点奇怪,这老头今天举止不正常,以往他总是懒洋洋的,根本不会主动关门,再说了,换一瓶煤气,我马上就要下去,又何必关门呢?我往厨房里走,发现煤气炉上正在烧水,火苗很旺。老丁把我往客厅里拽:“这里这里。”
进去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个女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前妻,于小齐的妈妈。她坐在饭桌旁,一手扶着桌面,我一进去她就瞪起眼睛,也不知道是瞪我还是瞪老丁。我很识相地喊了一声:“阿姨。”
她说:“你就是那个路小路?”
我回头去看老丁,他一脸无辜,假装没发现我在看他。我又不是白痴,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想,今天他妈的撞上鸿门宴了,也没宴,就他妈的鸿门而已,不知道这对冤家夫妻想怎么整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还是两个一起扑上来掐我?我也不怕他们,毕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我也不想嚣张得过头,毕竟是于小齐的爹妈。
我前任师母坐在那里,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扫射我,也不请我坐下。倒是老丁很客气,搬了张小板凳给我,说:“坐,坐。”我往那儿一坐,小板凳只有半尺来高,跟蹲着没什么区别,本来我站着有一米八的个头,身材不错,结果坐在那张板凳上好像派出所里的犯人,还得仰视他们俩。老头真他妈的损。我再看他:双手垂下,目光温驯,嘴角嵌着笑容,好像被他前妻阉过一样。
我说:“什么事儿,直说吧。”
前任师母指了指我,说:“你!”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年暑假几乎天天到我家来找于小齐。”
她用词非常准确,我都没有狡辩的余地,只好用沉默来表示同意。
她说:“你不用狡辩,邻居看见了都告诉我了。”
这下我可以狡辩了,我说:“我没有狡辩啊,你听见我狡辩了吗?”
前任师母冷笑:“你这种社会渣滓我见得多了,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我问你,缠着于小齐干吗?”
我还没开口,老丁就很温柔地说:“他也是最近才认识小齐的,你说他是社会渣滓,我不能同意,社会渣滓是太严重了。”
前任师母说:“不关你的事!你的责任推卸不掉,过会儿我找你算账。”她又转过头,皱着眉头问我:“你几岁了?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你住在哪里?”
我说:“十八,我爸是工程师,我妈是会计,住在报春新村。”
前任师母说:“我再问你,有一天你脱光了衣服站在窗口,有没有这件事?”
“有,不过我是给于小齐做模特,没干别的。”
前任师母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给我看。我认得,就是我的裸体素描,没穿裤子的那张。她捏着那张纸,眼睛里喷出火来,好像那不是一张素描,而是一张通缉令。她说:“你这个小流氓,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这时候老丁还凑过来,看了半天,说:“啧,画得一般,比例都有点问题。”前任师母说:“你滚到一边去!”我说:“其实那天我是穿着短裤的,画了三张速写,其中有一张就没穿。”老丁说:“那你到底穿了没有呢?”我说:“穿了!始终穿着!她画得高兴了就假设我没穿,其实穿着的。”老丁就回过头去,对前任师母说:“他说他穿着的。”
我前任师母对老丁说:“哼,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吧,我问她,她居然骗我说根本没有这件事,现在对质出来了吧?”
我心想,坏啦,我难得老实一次,居然把于小齐给出卖了。这样下去可没意思,对这老婆娘得稍微狡猾一点。她看上去四十多岁,正是更年期综合症的高发年龄,对这样的中年妇女不能太直白,她们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歇斯底里,并不因为你说真话就放过你。
前任师母话锋一转,问我:“听说你现在已经实习了,你在哪个单位啊?”
我说:“前进化工厂。”
前任师母说:“那是什么厂啊?你进去做什么啊?”
我看看老丁,他对我眨了眨左眼,我心领神会,说:“噢,那个厂效益不错的,就是离戴城远了一点,可是很大,有一千多个工人。我进去是仪表维修工,现在只拿实习补贴,转正以后就好了,工资奖金加起来一个月有六百多块钱呢……”
我前任师母忽然怒喝一声:“放屁!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做护士天天跟病人打交道,你以为我不认识前进化工厂的人?那个厂只有七八十个工人,生产铬酸的,工人的鼻粘膜全都烂掉了,拿一个硬币从左边鼻孔放进去,能从右边鼻孔掏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前进化工厂!那个厂里,车间主任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块钱,你一个学徒工也有六七百?”
我被她轰得头晕目眩,我想她手底下的那些病人,可能都已经被她吵成神经病了。这个老女人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傻,她一点也不好骗。另外,铬酸有这么厉害,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化工厂里有着五花八门的危险品、剧毒品,但鼻粘膜烂穿乃至可以用硬币掏进掏出,这我闻所未闻。看来我去的那个厂,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这样的,还说自己不是社会渣滓?”前任师母说。
我有点生气,站起来说:“喂,你不要左一个渣滓右一个渣滓。我他妈的又不是你儿子。”刚说完这话,屁股上被老丁踢了一脚。前任师母勃然大怒,更年期的潮红化作愤怒的烈火烧上她的双颊。这架势我看见了也不由畏惧三分。她开始撕于小齐的素描,呲的一声,把光屁股的我从脑袋到腚沟劈成两半,接着是四瓣,五马分尸,接着变成八瓣,十六瓣,三十二瓣,千刀万剐。到六十四瓣的时候她撕不动了,纸太厚,然后她把我的碎片朝我脸上掷过来,我眼睛一花,纸屑在屋子里四散飞扬。
前任师母的声音从冷冰冰的,变成压抑的愤怒,最后变成了高分贝的尖叫。后来老丁还夸我,说:“我以为你能挺个十分钟,没想到你两分钟就把她惹毛了。”当时她的声音太尖利,好像几十个优质玻璃杯一起打碎在地上,我根本听不清她在嚷什么。后来听明白了,大意就是,于小齐是不可能跟我这种人在一起的,于小齐将来一定会找个有事业的男人,而我这种男人就是混一辈子也谈不上事业,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是流是流是流氓氓氓。
我说:“操你妈,你不就是个护士吗?干吗?想做李嘉诚的丈母娘啊?”
前任师母抄起一个茶杯朝我头上劈过来。
事后,我问老丁:“你老婆以前也是在街上混的吧?怎么这么狠?还说我是流氓?”还好我闪得快,避开了茶杯,只是被浇了一脸的水。要不是老丁挡着,我就惨了,肯定被我前任师母撕成碎片。我一直逃到厨房,听见客厅里一阵噼啪的打斗和尖利的咒骂,前任师母对老丁说:“社会渣滓!跟你一样都是社会渣滓”老丁嘟哝说:“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教育出来的。”前任师母根本不听他解释,顺手在他脸上挠出了几条血杠,老丁奋力抵挡,后来他挡不住了,逃到里屋,把门反锁了。前任师母不解气,照着门上踹了几脚,返过头找我,我顶住厨房的门,不让她进来,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见她那张狰狞变形的脸,我想她看到的我应该是一张恐惧变形的脸吧,反正我们都变形了。我倒也不怕她冲进来打我,她一个护士,手上又没拿手术刀,还能把我怎么样。我怕的是别人说我把她逼疯了,这责任承担不起。
后来也巧了,炉子上的那壶水开了,壶盖被顶起来,热水呲呲地溢出来,浇灭了煤气炉上的火。我一手顶着门,一手试图去关煤气炉,但是距离有点远,够不着。厨房的门上有一把插销,我试了一下,根本插不上。这就惨了,我或者被煤气熏死,或者被前任师母扑进来掐死。她在外面噼里啪啦敲玻璃,暂时还没有想到用板砖把玻璃砸了。我在里面呛得有点发昏,心一横,扑过去把煤气炉关了,赶紧开窗透气。那边,前任师母夺门而入,她双手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拉近她的脸,那样子好像是要强行索吻。我赶紧说:“阿姨,我错了。”
前任师母阴沉着脸,好像烈火燃尽以后的灰烬,还好,她没有让我去吻她,只是保持着半尺远的距离。她说:“离于小齐远一点,不许再跟她往来,听到没有!”我不说话,她再次问我:“听到没有?”
我说:“好吧。”
前任师母说:“你要是敢碰她,我就杀了你。”她终于松开了我的衣领,环顾四周,指着卧室房门大喊:“丁培根,你早点去死吧!”然后她精疲力尽地拉开房门,消失在楼道里。
她走了以后,我也累坏了,生平没有被老女人这样折腾过。这种更年期妇女所爆发出的能量,我在我妈身上固然体会过,当时还觉得我妈很可怕,现在对比下来,她实在是太温柔、太客气了。
老丁从屋子里探出一个头来,问:“她走了?”
我叹息了一声:“走了。”
他趿着一只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另一只在打斗时不知去向。老丁说:“帮我捞一下拖鞋,踢到沙发下面去了。”我只得趴在地上,把手伸到那只破旧的单人沙发下面去,捞出拖鞋,顺便还捞出了两个一块钱的硬币,还有一节电池,一个空药瓶,一盒尿素霜,都是圆的东西。老丁说:“别捞了别捞了,你坐下来,我们说正经的。”
我说,什么正经不正经的,我看是你不正经,骗我过来换煤气,其实是你老婆在家里候着我,要搞三堂会审。妈的,太不够义气,这叫重色轻友?还是叫迫于淫威?老丁说,前任师母其实早就通过邻居的汇报发现了我的动向,她审过于小齐,起先于小齐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挺不过了,就把责任推到老丁头上,说是她爸爸的学生,化工技校的。前任师母对“化工技校”四个字有强烈的过敏症,一听就炸了,趁于小齐去上海之际,索性闹到老丁这里。老丁也挺不过,就把我诓了过来。他以为我能解释清楚,至少可以让前任师母不那么歇斯底里,我一米八的个头相貌堂堂,很应该是丈母娘喜欢的那种类型,结果却搞成这样。
我对老丁说,你前妻也太悍了,现在看来我对你的第二次婚姻表示理解,地质学家只是难看了一点,至少不会那么蛮不讲理。我说这个话是真心的,一点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老丁说:“她的态度是有问题,但你也太恶毒了吧?你怎么能说她想做李嘉诚的丈母娘?”
我不好意思地说:“想到了就说出来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其实我没有那么恶毒的。”
老丁说:“你要跟一个女孩儿谈恋爱,至少要对她父母表示最起码的尊敬,这是做人的道理。你倒好,就图自己嘴上开心。你啊,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缺乏教养。”
我说:“你读书多,你不也跟她离婚了吗?”
“放放放屁!”老丁说,“这是一回事吗?你的思想怎么这么幼稚?”
我看出来了,他知道我喜欢于小齐,就在我面前摆谱,居然敢训我。这老头在技校上课的时候,看见我们这帮流氓学生,根本不敢讲什么大道理的。他生怕对骂起来自己的心脏受不了,会死掉。
我说:“我以后改。”
老丁说:“你这个态度还算像个人样,刚才为什么不克制自己?”
我说:“不知道,我一生气脑子就嗡的一声,全都空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我摇摇头。“你前妻太狭隘了,说出来的话都很难听。”
老丁说:“只有狭隘的人才会一天到晚抱怨别人狭隘。”
我说:“她不会真的杀了我吧?”
“谁要杀了你?”
“你老婆。”我说,“她说我敢碰于小齐一下,她就杀了我。”
“恐怕她会把我也杀了,”老丁担忧地问,“你跟小齐没什么事情吧?”
“没有!”
老丁叹了口气。我站起来,从冰箱里找出牛奶,一口气喝光了,总算稍微舒服一点。老丁问我:“你真的在跟小齐谈恋爱?”
我说:“没有啦,老头,我失恋了。”
老丁说:“你活该,我的女儿,眼界没那么低。”
说了半天,他还是在暗示我,我是一个社会渣滓。说实话,这种咒骂,如今听来,我只当补药吃,社会渣滓多潇洒呀。在十八岁时候,听见别人骂我是社会渣滓,有点受不了。
我说,老头,别瞧不起人,我堂堂七尺男儿,将来做一番事业给你看。老丁说:“你还是多读点书是正经,赌咒发誓管什么用?”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你喜欢小齐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喜欢她的善良,有时候也很天真,这样就很好。我以为善良和天真都是很容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后来发现,这不容易,这些东西在我的世界中已经死掉了(他听到这里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很珍贵,所以喜欢她。
老丁听完这些话,觉得我表白得不错,可怜我这些肺腑之言没机会告诉女孩儿,倒先告诉老丈人了。我也觉得有点荒谬。后来他就让我走了,临走之前他说:“听说你要去前进化工厂,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早点让你爸爸想想办法,把你弄到农药厂去。”
当天夜里我跑到电信局去打长途,电信局的长途比街头烟杂店便宜,那个年代也没有IP电话。我口袋里只有五块钱,拨通了于小齐的电话,转到分机上,这还是我第一次打长途。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阿姨的声音。我说麻烦你找某某宿舍的于小齐,老阿姨在电话那头喊,于小齐,于小齐,又有你的电话。
十五次心跳之后,她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
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她,都说小别胜新婚,我算是差不多体会到这个滋味。我说:“喂喂,是我啊,我是路小路。你接得还挺快的。”
“我刚接了个电话,才走开。”于小齐声音有点闷,说,“刚才是我妈的电话。”
我也闷了,攥着电话的手心里起了一层汗。
过了一会儿,她大声说:“你怎么能说她想做李嘉诚的丈母娘呢!”这口气跟她爹是如出一辙。
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于小齐说:“你算哪根葱啊!”
我估计她听了前任师母的一面之词,只好委婉地向她解释:虽然我的态度欠佳,但你妈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主要诬蔑我是社会渣滓,另外把我定性为流氓,还跟你爸爸打架。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以后不要这么说我妈,她也是很可怜的。”我说:“知道了,以后死也不说了。”她就这么原谅了我。
我啰嗦了半天,时间都耗费在解释问题上,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钱不够了。电信局不是修车的瘸子,可以给我随便欺负的。我说:“不行了,我还有三十秒钟,必须挂电话了。小齐,我爱你。”她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说:“你在乱七八糟讲什么啊?”我说:“我真的爱你。”
于小齐说:“对了,托你个事情,文森特的主人,就是我们楼里的那个老太住医院了,那只猫没人管,成了野猫。你帮我去找找看,寄养在你家里吧。”
我说:“我刚才说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于小齐说:“猫的事情你不要忘记,明天早上早点去,趁我妈没上班,你去道歉,看看她能不能接受。”
我啪地挂了电话,三十秒。我恨电信局!
回到家洗了个澡,这一整天过得乱糟糟的,我把闹钟拨好,到了床上立刻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红梅新村。我还在街上买了一串香蕉,这个季节的香蕉最便宜,不好意思,我实在是没有钱了,香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估计再放一天就要发黑,最好赶紧吃掉。
我对红梅新村真是刮目相看,这里的老太平时看不见,还以为她们都在屋子里睡觉,谁知一双双贼眼都盯着我。我拎着香蕉跑到于小齐家门口,敲了敲门,没动静,再敲门,还是没动静。我扒在她家窗口朝里张望,猛然发现窗子上有一张人脸,那是我前任师母。太恐怖了,差点把我吓得跌倒。原来她一直都在窗口看着我,就是不出声,寂静中的人脸像一张遗像挂在窗玻璃后面,算了,这个比喻不吉利。我退了一步,定了定神,说:“阿姨,昨天我态度太恶劣了,丁老师批评我了,今天我特地来向您道歉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主要是我没文化,讲出来的话您就当我放屁好了。您要是不肯开门也没关系,这串香蕉我就挂在门上了,呆会儿您自己出来拿吧。”我说完松了口气,这些话我在来的路上都已经想好了,背熟了,然后我就一溜烟滚下了楼,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走到楼下,我正弯下腰给自行车开锁,忽然觉得脑后一阵恶风,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想抱住脑袋也慢了点。砰的一声,有个东西砸在我头上,很沉,比较软,我一看,满地的香蕉。
我呲着牙,抬头朝楼上看,前任师母的脑袋像一个灯笼,正挂在窗口。她在对我冷笑。这时我不知该骂她呢,还是该向她鞠躬,早晨的太阳很鲜亮地照在我的脸上。后来我就想通了,还好我只是买了一把香蕉,要是买个榴莲,这会儿我已经是植物人了,要是我师母歹心重一点,扔的不是香蕉而是花盆,这会儿已经是一地脑浆了。我庆幸于此,只好把脑袋上的香蕉抹掉,拍了拍自行车坐垫,乖乖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不管怎么说,我是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女人了。
这件事我没告诉于小齐,也没告诉老丁。告诉她们又怎么样呢,我的脑袋反正也被砸了,也不可能要求前任师母来向我道歉。我最多只能追求一些道德上的谴责,但是,像我这样的人,道德不谴责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怎么还敢去麻烦道德为我谴责别人?还是忘记它吧。
比较欣慰的是,我在红梅新村的花坛里看见了文森特。它缩在几棵美人蕉后面,看见我过来就叫了一声,它脏了许多,眼神倒还算机灵,看来没生病。我蹲下,向它伸出手指,猫就向我走来,有点犹豫地站在我面前。这猫跟我还算熟,我喂过它几次,都是鱼干片和火腿肠,对猫来说这是很奢侈的了。
我轻轻地抱起它,猫很乖,没有挣扎,感到它腹部很温暖。我将它揽在怀里,骑上自行车,离开了红梅新村。
我不敢把文森特养在自己家里,我妈对一切长毛的动物都感到恐惧,另外,报春新村是老鼠的天堂,猫的地狱,猫在我们那里早晚会被毒死。文森特被寄养在我奶奶家,我奶奶一个人住在城里的平房,我爷爷早就挂了,奶奶养了三只猫做伴,一只叫黑黑,一只叫黄黄,一只叫白白,根据名字你就能猜出它们的毛色,好像以前的全世界人民大团结,正好是黑人白人黄种人(奇怪,为什么不叫黄人?)。现在这个叫文森特,我奶奶说:“挺好的,叫它花花。”我说:“它有正经名字,叫文森特。”我奶奶说:“文森特,我以前的老师就叫这个名字。”别看我奶奶年纪老,她以前在教会学校念过书。
我说:“你得给我管好了,千万别丢了,也别弄死了。”
“放心吧。”
“它就只有一只耳朵了,你可别把它另外一只耳朵也弄没了。”
“哟,这我可不敢保证,你拜托它自己乖一点。”
“借我十块钱。”
我奶奶说:“没钱了,峰峰昨天刚借走我十块钱。”峰峰是我三叔的儿子,刚刚初三毕业。别看三叔在我面前吆五喝六的,他自己儿子也不争气,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读了园林技校,将来是他妈做花匠的。我三叔瘸着一条腿,把他儿子象征性地揍了一顿,瘪了,今年暑假没再来骚扰我。
没想到峰峰居然抢在我前面了,妈的,我从来没找我奶奶要过钱,偶尔厚一次脸皮,居然还被弹回来了。我奶奶一个人过日子,很清苦。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知识分子,摆在台面上好像很光彩,其实都是穷光蛋,没有一个发财的。我想,我挣了工资,头一件事就是请我奶奶吃一顿饭,当然还有我妈,她也挺爱我的,当然也不能落下于小齐,还有老丁,还有杨一,还有文森特。这么一想,忽然发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爱我,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过了几天,我去奶奶家看文森特,一进门就看见它,正在玩我奶奶的绒线呢。气色不错,这下我就放心了。后来看见我奶奶正在哭,我赶紧问她,谁欺负她了。我奶奶说,街对面老费家晾着的鱼不见了,老费赖我们家的猫,说是猫偷的。我奶奶养了四只猫,当然也算不清楚,到底哪一只有盗窃的嫌疑,那就赔吧。老费很牛逼,说不要赔了,照着黑黑猛踹一脚,把猫踢出去两米多远,黑黑惨叫一声,上了屋顶就再也没回来。
老费是农机厂的老钳工,力气很大,这两年老了,自然也就稀松了。过去他是我们戴城的造反派小头目,曾经把我奶奶揪出来批斗,说她是反动会道门,我们全家都很害怕他。我家都是小知识分子,像我爸爸这样的,叫做外强中干。我大伯更别提了,手无缚鸡之力,三叔是个瘸子,中外皆干,三兄弟加起来也不是老费的对手。不过,时代不同了,我们家终于也出了一个杀胚,那就是我。这个消息老费还不知道,太落伍了,看来有必要让他知道知道。
我拎了根棍子,避开我奶奶的视线,跑到老费家门口敲门。那天是星期天,老费在家,刚一拉开门,我一棍子敲在他胳膊上。毕竟是老造反派,很吃硬,惊讶之余对我喊了一声:“打得好!有种再打!”我说:“操你妈,以为自己是镇关西?”一脚踹开门,一棍子撸翻了灶台上的油盐酱醋,老费在后面拽我,喊着:“打我!打我!”我抡起棍子一通乱砍,老费躺在地上狂叫:“杀人啊!杀人啊!”这时我意识到,打人很爽,但后果有点麻烦,因为老费认得我,我跑不了。
我从派出所出来之后,被我爸爸一顿臭骂,幸亏没把老费打坏,否则就不是赔钱这么简单了。还有我大伯我三叔我姑姑,在一边不停地啰嗦。我烦了,指着我爸爸说:“你搞清楚,是你老妈被人欺负,你敢出头吗?”又问我大伯:“你敢吗?深度近视,你年轻的时候都不敢跟老费叫板,现在啰嗦个屁啊!”又回过头,用脚尖踢了踢我三叔的残腿,说:“你这个瘸子也不用指望了,管好你自己不要被卡车撞死吧。”
全家人都气噎了,愣了十秒钟,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倾泻到我头上。我三叔对着苍天大喊:“天哪,为什么最近没有严打啊?把他抓进去枪毙掉啊!”我爸爸铁青着脸,瞪着我,又瞪着我三叔。三叔希望我被枪毙,这也情有可原,但我爸爸听了这个话,大概有点受不了。我也不理他们,自顾走了。我这个社会渣滓,这次算是跟他们彻底掰了。
我爸在我身后喊道:“有种你就不要回家!”
这种老一套的台词,都他妈跟电视里学来的。我说:“当初要是没有我,你们厂里能分给你两室户?你那套房子本来就有我一半!”我爸爸彻底气瘪了,自信心崩溃了,希望也破灭了:我是他儿子,当然就是他的希望。
我独自回到奶奶家,她正在吃晚饭,我也跟着蹭饭吃。我奶奶是个很虔诚的人,生平不跟人斗嘴打架,生出来的儿子基因有点问题,只敢欺负自己家人,不敢欺负外人,到我这一辈就倒过来了,只欺负外人,不欺负自己家人。我奶奶还教育我,不要打人,不要骂人。我正敷衍着,只听外面一阵啰唣,跑出去一看,不得了,是我堂弟峰峰,带着他们园林技校的同学杀到老费家来了。十几辆自行车一字排开,三十几个拳头照着老费没头没脑打过去。峰峰手拿一块砖头,骂道:“让你欺负我奶奶!让你报警!让你造反派!”喊杀声把老费的求饶声淹没了。我打老费的时候,他还很硬,居然要求我打死他,等到真的有十几个人海扁他的时候,他就软了。老费满脸是血,躺在地上,我凑过去一看,他已经昏过去了。
我对峰峰真是刮目相看,这孩子从小就是个闷蛋,三脚踢不出个屁来,没想到读技校才一个礼拜,就可以叫出这么多人来打架,堕落得比我更快更狠。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说他是我的影子那太委屈他了,他是我路小路的加强版。这下我三叔终于可以安息了。
我奶奶让我去劝架,老太太很生气,说我们都成了杀胚。我就跑过去,对峰峰说:“算了算了,人都被你打昏了,别打啦。”我忘记刚才在派出所门口骂我三叔是瘸子的事情了。峰峰阴沉着脸,忽然叉住我脖子,说:“路小路,你敢骂我爸爸是瘸子?”这家伙眼睛里一股戾气,已经完全是街头混混的样子了。我才不怕他,说:“操,你想打我?”峰峰看了看奶奶,说:“今天奶奶在,我不跟你打,以后不要让我在街上看见你。”说完,他招呼同伴,骑上自行车迅速撤退。我说:“我就在马台镇,你带齐人马来找我,我等你。”
凶手退去之后,街上逐渐被过路的行人和邻里街坊占领,大家围成一圈,圆心处是老费。这个老造反派,当年心狠手黑,打过无数人,这笔账渐渐被人们遗忘了,居然还有人说他可怜。人老了就是好,不管以前干过多少坏事,只要往街上一躺,就能换来些许同情,尽管不值钱,但对一个衰老的人来说也足够了。
我对奶奶说,这里不能呆了,去我姑妈家住几天吧。我奶奶不肯,还是惦记着她的猫。后来救护车和警察都来了,派出所的警察一看见我就骂:“又是你动的手?判你几年你才高兴,是不是?”我赶紧解释:“不是我,是我堂弟带人干的。”警察把我揪到一边,问明了情况,又训了我几句,这才骑着自行车去找峰峰算账。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家的亲戚一窝蜂又跑了过来,三叔那条腿虽然瘸,跑得却比谁都快。毕竟是他儿子闯祸了。我猜想,峰峰这时候已经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我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我跳上自行车,去电信局给于小齐打电话。又是乱糟糟的一天,差点把正经事情忘记了。
我在电话里汇报了文森特的情况,没说到打架的事情,只说自己过两天就要去马台镇上班了。于小齐说,那地方挺无聊的,最好带几本书去读读,不然晚上都不知道该干吗。我说,我可以去打电子游戏。于小齐说,马台镇的游戏房很混乱,还是不要去的好,不然又要被人打。
于小齐让我去美工技校找曾园玩,我想起那个眉毛立起来的女孩儿,西瓜刀女皇,我还以为她已经带着帅哥出国去了呢。于小齐说,别提啦,她男朋友跟别的女人跑啦,曾园可伤心了。
我本来觉得去找曾园也不是什么坏事,忽然听说她失恋了,这种女人都很可怕。还是算了吧。
那几天,我和家里闹翻了,我爸爸对我视若无物,我妈唉声叹气,很哀怨地看着我。星期天我出去打了一整天的电子游戏,晚上回到家,全家人默不作声地吃饭,我妈用筷子捅了捅我爸,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始发言了。
“峰峰被抓进去拘留了。”
我放下筷子,这小子把老费打成那样,居然没跑掉,给警察抓住了。
“同时他也被学校开除了。”
我说:“无所谓,本来就是园林技校,出来做花匠的,还不如去摆个地摊挣钱呢。”
我爸爸说:“其实我们家里,对你和峰峰的期望是很高的,你从小就很聪明,峰峰比你老实。现在你们都成了流氓。”
我说:“爸爸,你不要乱讲,流氓还有我这样的?在化工厂里上班?”
我妈说:“今天白天,你三叔到我们家里来闹过了,说你把峰峰带坏了,峰峰就是学了你,才变成流氓的。”
我说:“放屁,他自己不会管教儿子,倒赖在我头上。难道峰峰是我儿子?后来怎么样?”
“后来你爸跟你三叔打起来了。”
我操,太意外了,我爸爸竟然和三叔对打。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瘸子三叔的地位相当高,他仗着自己是个残废,经常凌驾于众人之上。我爸爸什么事都让着他,不过,真要是打起来,我相信爸爸是不会输给一个瘸子的。
后来我爸爸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上面横七竖八的血杠,都是三叔挠出来的。我问他,三叔伤成什么样了,我爸爸说三叔脸上挨了一拳,其他就没什么了。我叹了口气,照我看来应该揍他两三百拳才解气,怎么反而被他挠成这样?
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打三叔啊?”
我爸爸说:“他说你把峰峰带坏了。”
我感动死了,毕竟是我爸爸,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有立场的,我一高兴,用大巴掌拍我爸爸的肩膀,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红塔山,发给他一根,我自己也叼上。我爸爸也忘记了教育我,很激动地抽着烟。我说:“辛苦你了,被人挠成这样。我做儿子的对不起你,也不能帮你去打回来,只能谢谢你啦。”
我妈说:“你大伯,你姑妈,都来了,说你爸爸欺负残疾人,要跟他断绝关系。”
我说:“断就断,你们又不靠他们养老。”
我爸爸苦笑着说:“现在我倒成了家里的叛逆了。”
我们这两个叛逆,总算相互体谅起来,以前是阶级矛盾主导一切,现在跟我三叔全家闹翻了,民族矛盾上升到主要位置。我知道做爸爸的也不容易,为了儿子要跟家里人翻脸,我爸爸知道做叛逆也很痛苦,并不是自己想做,而是别人把你定性为叛逆,就像定性为反革命。体谅了就好,可以双边合作。
最后,我爸爸把烟掐了,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路,我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我说:“爸爸,揍那个瘸子爽不爽?我老想揍他,结果被你抢先了。”
我爸爸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了。